文/六神磊磊、烟雨一天龙八部有许多悲剧人物,其中有一个隐藏的悲剧,就是竹爹。 竹爹,当然就是玄慈方丈。 玄慈的一生,是理想从有到无的一生,从雄心万丈到躺平摆烂的一生。 从他的身上,能看出来一个青年身居高位,由开始的激情热血、跃跃欲试、急于建功,到闯祸、躺平、摆烂的全部轨迹。 书上的那些男人,段正淳从来没有怎么变,慕容复也从来没有怎么变,反正一出生就是绝症,改不了的。 玄慈却变化得最剧烈,转向得最让人唏嘘,方向盘都打飞了。 二玄慈其实曾是个天才少年。少林寺往前百年没人练成过的大金刚掌,他年轻时候就练成了。 大家送给他一个外号:伏虎罗汉,可见当年之风采。 他上位也很顺遂,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按原著推算年龄,他当“带头大哥”也不过三十左右。本来还有个更大的天才玄澄,是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没想到一夜间筋脉俱废,自动退出。玄慈顺利地上位,执江湖之牛耳。 他后来写封信去大理,皇上保定帝都站起来读信,以示尊重。相比之下,吐蕃国师的信,保定帝都是坐读的。 这种情况下,想做事、成大事,就成了这个青年领导者内心最大的冲动。 恰如古人说刚上位的李存勖:“遂乃神机迥发,心鼎独燃,掘沧溟而誓戮鲸鲵,芟林莽而决除虎兕”,一句话,你们都看老子的。 三“雁门关事件”,就是这种心态的直接后果。 他作为带头大哥,火急火燎、雷霆万钧地率领半个江湖高层战力,奔袭雁门,去围杀所谓的“来犯契丹武士”。 这次行动其实非常鲁莽,尤其是情报环节有重大纰漏,唯一信源是个鲜卑人慕容博,完全缺少印证。 然而玄慈却决然动手了,中原武林精锐齐出,以他马首是瞻,连丐帮帮主汪剑通这样的大佬都供其驱策,参与雁门关之役。 大家说白了都是因为相信玄慈,而玄慈只因为相信了一个慕容博。 这压根不是慕容博多么可信,而是玄慈宁肯相信、愿意相信。想做成大事,就被冲动和热血迷了眼。 结果,雁门一战,血肉横飞,中原好手死伤无算,却闹了个大乌龙,只围杀了一个带小孩去外婆家的和平主义者萧远山,甚至,现场仅“歼敌”一人,就是压根不会武功的萧峰他娘。 等一身血污的玄慈气急败坏回头找慕容博,哪里还找得到。鲁莽急躁的理想主义者,就这样被狡狯的利己主义者狠狠玩弄了。 四从那之后,江湖上真正“死”了的是玄慈,而不是慕容博。 雁门的惨败,让他羞愧和尴尬交织,而且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应激。 萧峰他妈的半边脑袋,萧远山的痛苦悲啸,自己弟兄们的断肢和鲜血,以及大家望向自己的迷惘、懊恼、疲惫、质疑的复杂眼神,都让他无法承受。这个烂摊子瞬间压断了他的脊梁。 他有一种典型的人格,早期顺风顺水,导致内心鲁莽但又脆弱,一遇到挫折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玄慈就此选择了逃避。从雁门关前跃跃欲试的青壮年江湖领袖,一秒变成了躲在少林重重殿宇里的隐形人。 和叶二娘搞在一起,大概就是他发泄压力的方式,好让自己忘掉那个烂摊子。 江湖上的一切,他都漠视了,甚至尸位素餐起来,仿佛从来没有过当初那个“倾力以赴,义不容辞”的伏虎罗汉。 柏杨说历史上有许多的“半截人”,做事做到一半,突然就摆烂了,青年玄慈就是这样的半截人。 五看看后二三十年来的江湖,丁春秋、四大恶人、天山童姥,在江湖上都折腾成啥样了,他也不愿多管。 萧远山、慕容博展开疯狂报复,各处杀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后来,连本寺的玄悲、玄苦都相继被害,他也没个章程。 尤其是雁门关“带头大哥”,这四个字成了玄慈最不愿面对的过往,是他的梦魇,一遇到这四个字他就躲藏起来。 萧峰到处追查“带头大哥”,要报血仇,一路上,当初的雁门关老兄弟为了保护玄慈,逐一死去,智光死了,赵钱孙死了,单正死了,无辜的乔三槐也死了,此事已闹得惊天动地。玄慈这时但凡还有点大哥的担当和血性,都应当出来说一声,萧施主莫杀了,我就是带头大哥,一切冲我来。 可是他躲在少林,一个屁都没放。金庸后来在新修版努力想圆,却怎么都圆不回来。 最能看出他摆烂式崩盘的,是他对待叶二娘的方式。 叶二娘伤心于失子,精神变态,满江湖制造杀童惨案,“无恶不作”之凶名扬于天下。 作为老情人的玄慈在干嘛?就不说铲除叶二娘了,哪怕出来制止一下、规劝一下,有吗?压根没有。逃避已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六这是一个特别深刻的堕落曲线。 有许多人,当初投身理想主义,只不过是被理想的氛围感染了;后来极度利己主义,也不过是被现实的残酷吓尿了。说到底,他们的本质只是庸人而已。 藏头缩尾的这几十年,玄慈也是不好过的。 《潜伏》里,站长曾经说,你看我这些年,除了衰老和靠贪污得来的那些东西,我还剩下些什么? 玄慈何尝不是如此,亲儿子见不着,叶二娘不敢见,“带头大哥”的噩梦不能醒,除了日益衰老和屁股下面这个方丈的位子,还剩下什么? 菩提院后堂,大铜镜上镌着的暗语“一梦如是”,是不是玄慈自己定下的?多少次夜深,当万籁皆寂、但余钟磬的时刻,对着铜镜,他有没有感叹过自己“一梦如是”? 数十年后,在少林寺前,这些秘密终于被揭穿,雁门关“带头大哥”身份大白,叶二娘的事也被拆穿。 玄慈忽然说:阿弥陀佛,虚竹你过来。 这是如释重负的一句话。那么多年,从没敢正视萧峰、虚竹的眼神,此刻才终于可以了。就如他自己所说:“过去二十余年来,我……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碍恐惧,心得安乐。” 身居高位者,一己的“安乐”,要以多少人的不安乐为代价。虚竹可能还疑惑:爹,你为什么忽然不摆烂了?因为已经烂到家了。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