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公子但愿,他也待你好,如同你对他一般。从此,璧人成双,一世欢喜。【一】我在桥边当差的第一年,听他们说这桥边槐树上住着一个怪人——笛公子。据说他喜好清净,每个人途经槐树时都要极其小心,切不可叨扰了这人美梦,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自从知道此事后,我一直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笛公子十分好奇。“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笛公子手里的笛子?”送走今天的最后一位过桥人,我喝了一口二花为我酿制的‘春风酿’,味之甘甜,像是最美好的记忆,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只可惜,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我来到这座里就已经把前世的记忆卖给城主,换来一双眼睛。二花见我喝完,又续一杯,才说:“他们怕的不是笛子,是笛子里的东西。”我问:“那里面有什么?”前些日子我见过笛公子,他在河边站在吹笛,吸引了许多飞鸟前去围观,其中一个鸟精着实受不了那聒噪的声音,跑来向我哭诉:“大人,你不管管那家伙吗?每次吹笛,都让我们头疼欲裂,那女人哭得也太惨了吧。”那时我没有明白鸟精说的是什么女人,如今想来,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二花说的‘笛子里的东西’。“我没有听见女人哭声,你莫不是产生了幻觉?平常你鸟叫的时候也挺难听,我也没有阻止你求偶,这会儿你却嫌弃人家。”我皱了皱眉,那曲子算不上好听,但也不至于让人头疼欲裂。鸟精来了脾气,“你爱管不管,下次我再也不帮你传递书信。”说完,她化作红嘴蓝鹊飞走了。我想着这家伙平日里待我不薄,便准备去管管这桩闲事,步子还未迈出茶水铺,二花的声音就拦住了我。“去不得。”我转过身看着二花。二花说:“时机未到。”我老老实实地坐下。“你认识我?”声音自茶水铺外传来,我与二花转身一看,来者正是笛公子,他手中正拿着那只白色的骨笛。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正脸,长相极为普通,五官至多算个清秀,只是那周身气派让人惊艳。见我们没有答话,他又介绍着自己,“我来这桥边以槐树为床,历经数载风霜,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座无名城。”二花端起茶壶的手,微微怔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笛公子。笛公子十分期待二花的回答,他的眼里升起一丝希望,在二花摇头之中,慢慢熄灭。“我不认识公子。”“果然,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人记住我了。”笛公子苦涩一笑,眼睛看向那座朱红色的桥,“我每日都看见有人走上桥,没有一个人会回来,也有一些人,稍有不慎便掉入河中。”笛公子的声音很好听,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柔,配着他周身的那种书卷之气,竟让我有些嫉妒。“笛某今日想要渡河,若是我掉下河去,尸骨寻不着也就罢了。”他将手里的骨笛小心地捧着,用衣袖擦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对我二人笑道,“这笛子,你们可否帮我立个冢,每年香火供奉,我会给钱,这一生的钱财都可以给你们。”二花眼睛盯着笛公子,忽地开口道:“我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你手里的笛子。”一语未毕,笛公子眼里的希望再次燃烧。先前二花说的时机未到,此刻笛公子出现在茶水铺,想来时机已经到了。就在二花说完那句话的瞬间,我看见笛公子的腰间出现了‘过桥文书’。【二】“请把笛子交给我。”笛公子对二花心存戒备。他来到这座城里遭受过不少欺凌,每次都是笛子在保护他。于他而言,这不仅仅是乐器,更是武器,此刻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把自己的武器交给别人,他着实办不到。二花知道他心中的担忧,坦言:“槐树本就为阴,你每日睡于槐树,为它当差,你脑子里那些属于人间的记忆早就被它吃得一干二净。你若真想了解过去,这个笛子是你回到过去唯一的途径,因为它一直在你身边。”笛公子将信将疑,把骨笛交给二花,二花接过骨笛后取了小半杯春风酿倒在骨笛身上。片刻后,异香满室。笛公子首先反应过来,“这香味好熟悉。”刹那间,只见骨笛凌空飞起,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圈,急速旋转,形成一块幕布。我们看见了,属于骨笛的前世记忆。原来,鸟精并不曾欺我,这个骨笛里确实有一个女人。“那是谁?”笛公子指着那个身穿碧衣罗裙的姑娘,“她是骨笛里的神仙吗?”“每次我吹奏笛子,总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哭泣,那个人就是她吗?”他似有许多问题一直没有替他解答,遇见二花恨不得把所有的问题都能问个明白。二花轻睨他一眼,只道:“我原以为你是装的,不曾想你忘得这么彻底。”笛公子哑然。只见记忆幻境里画面一转,我们眼前看见的那个姑娘消失不见,随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偏僻的村落,在村子的入口处有一个石碑,上面刻着‘三汇村’。所谓三汇不过是三条河流交汇的一个小村庄。自幻境里看见,三汇村里的小孩子,六岁便会下河抓鱼,八岁便可赚钱养家。总之这里的小孩都十分聪明,像是得了神灵的眷顾。这村子里有一户姓谢的人家,夫人生了一个小男孩,脑瓜子不如旁人,说话做事都比旁人慢三分,因此得名‘谢慢三’。谢慢三本名谢兆文,母亲是农家渔女名唤曾岚,父亲谢子余本是金州城大官之子,年轻时外出游玩,遇见捕鱼为生的曾岚,不顾家人阻拦硬是来到这穷乡僻壤与曾岚成亲。村里村外的人奇怪,他们一致认为曾岚长得极其普通,为何谢子余偏偏对这种姑娘动心?难不成金州城内美貌的天仙姑娘看多了,也想换个口味吃一次山中的小菜。多嘴的妇女听见这番言论便笑了,“吃什么小菜,分明是那女人会妖术,用妖术吸引了人家富家少爷,时间一久,妖术失效,谢公子看清了周围人的真面目,那可不就逃回金州城了吗?”“妖术?”一瘦小男人遥遥地看了一眼,河边捕鱼的曾岚,不过二十八岁,那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她老得可真快啊,这么一看,许姨娘说的应该不假。”众人随之侧目,他们都想到谢子余离开曾岚后,这个女人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孤零零的老太太。没有人觉得她可怜,都认为诡异至极,哪有人老得这么快的,莫不是失去了男人的精魂,她便不能永葆青春。“以前老曾头收留她的时候,我就觉得要不得,老曾头非不听。这不,收养她四年不到,老曾头先走一步。”说着许姨娘便假惺惺地抹了一把泪。“你可别说,还真是这个理儿。那老曾头四十岁,算命的都说他能活到九十岁,收养曾岚之后他就死得这般快。”长舌妇们提着菜篮子,故意提高了嗓音,从田坎旁边走过,“真是个灾星,活该被男人甩了。”“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一天神神叨叨地对着一棵树念经,没事儿还来赶跑我家的牛,吓得我一头牛。”河边捕鱼的小男孩,茫然地转过身,看着以手抹泪的曾岚,奶声奶气地喊一声:“阿娘,不是……不是灾星。”曾岚红着眼睛望着小男孩,谢兆文已有八岁,他的智力仍旧停留在三岁。“阿娘,莫……莫哭,我给你抓鱼,抓很多很多鱼。”小男孩比划着很大一个圆圈。曾岚带着哭腔应声,摸摸小男孩的脸颊:“嗯,兆文很聪明,一点都不笨。”谢兆文伸手撩起曾岚右眼前的碎发,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疤。曾岚慌忙地用头发挡住:“兆文别看,会吓住你。”“没……”谢兆文呆呆地摇头,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他六岁时,目睹父母吵架,父亲一怒之下把母亲的右眼戳伤了,那天夜里父亲离开了三汇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失去了父亲。母亲以为他会很伤心,实际上他很开心,没有父亲的日子不知道多开心。若是父亲在家,他每天都会遭受毒打,因为他笨,让父亲脸上无光。曾岚抱着谢兆文安慰道:“你父亲没有抛弃你,他只是暂时离开,会回来的,到时候把咱俩都接进城里住。”谢兆文闷闷地道:“不喜欢。”他讨厌母亲提起父亲,立即挣脱母亲的怀抱,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跑进院子里,谢兆文就抱着那株槐树开始嚎啕大哭。“神仙,我……我难受。”我看见‘回忆幻境’这一幕,略微有些吃惊,这个傻孩子在跟谁说话?“小孩,你勒得太紧了,我快喘不过气,放开我。”一个女人声音从槐树里传出来。小男孩像是做错事一样,立刻收回双手,背在身后,很认真地说:“神仙,我想……我想变得很聪明,那样我就可以保护我阿娘。”幻境外,笛公子看见这个场景,觉得十分奇怪,他看着我和二花问:“这个小男孩在说什么,为何我一句都听不懂,他在念经?”“你听不到他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笛公子,“这分明就是人话,你听不懂?”二花解释:“他能够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沟通,说出的语言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够听懂的。”我惊讶:“这傻子竟然有如此本领,那简直就是神童,我看这个村子里的人才是傻子呢。”二花又道:“真正的他被困住了,普通人只能看见表面上的傻子。”“这是何意?”笛公子十分不解。“字面上的意思,有人压制住了他的思想,所以他的反应总是比正常人要慢很多。”【三】“神仙,我已认识你……两年,为何我还未变得聪明?”谢兆文十分不解地站在槐树前,这个村子里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棵树里有神仙,神仙可以满足人的一切要求。“你需得每日给我浇水陪我说话,我才能感受到人的气息,这样我才能快些脱离树身。”槐树里的神仙一本正经地念叨着自己的要求。谢兆文挠挠头:“每次我跟你说话,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他们还骂我是阿娘生的小妖怪。”“一群凡夫俗子不必理会,你若想成为聪明人,就需要按照我说的做。”神仙惊叫一声,“啊。”“怎么啦?”谢兆文问。“有虫子咬我,你帮我抓到它。”神仙命令道。谢兆文老老实实地答应,“在哪里呢?”“在树枝上,你快爬上来。”“好。”谢兆文踩着旁边的石头,爬上槐树,认真地找着虫子。正在这时,曾岚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儿子爬到那么高的地方,惊慌失措,“兆文快下来,危险啊。”谢兆文回过头看着曾岚,笑嘻嘻地说:“阿娘,树上有虫子,我帮神仙抓虫子。”曾岚急道:“哪里有神仙,你莫要胡说,这世上没有神仙。”“有的,真的有……”谢兆文抱住树干说,“神仙,还没有修成人形,现在只是一缕烟。”确实如此,我清楚地看见一缕青烟缭绕着槐树身,想来那应该是槐树精的精魂。“你下来,让阿娘瞧瞧。”曾岚在槐树下展开双手,想要接住谢兆文。谢兆文抓住虫子后,乖乖地爬下树,站在曾岚面前。曾岚伸出双手捧着谢兆文的脸,左右看了看,心下生疑,这个孩子确实没有撒谎。她有一个秘密,她的眼睛和旁人不同,能够分辨出自己眼前人到底有没有撒谎,如果撒谎,人脸就会有黑气萦绕,十分难看。此刻,谢兆文脸粉白如玉,半点黑气都没有。“真的有神仙吗?”曾岚似自言自语。“当然有,神仙会教我读书写字呢。”谢兆文缓慢地说,“我认识的字,都是神仙教我的。”曾岚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兆文,也就是说,这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谢兆文并不是走火入魔自说自话,而是神仙在教他说话,甚至读书写字,难怪他现在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兆文,神仙长什么模样?”曾岚耐心询问。谢兆文认真地回答:“很好看呢,比母亲还要好看呢。”“神仙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娶她为妻,到那时候母亲就可以看见她啦。”这天真无邪的语气,让曾岚惊出一身冷汗。“兆文,不可胡说,你八岁。”她急切地抓住谢兆文的手,“凡人哪能娶神仙为妻,娶了神仙就能够变聪明,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谢兆文十分固执地说:“我相信神仙,只要我帮助她脱离树身,她就能够成为我的妻子,也能帮我治病。”曾岚怒了:“休要胡说,你没有病,从来都没有。”她最恨别人说自己的孩子有病,哪怕是谢兆文自己承认自己有病,也绝不允许。仿佛只有不说出口的事情,就无法成为事实,即使这本来就是事实。夏去秋来,院子里槐树叶子依然茂盛,谢兆文每日都陪在槐树身边,他十分坚信神仙说的一切,他每日都帮槐树浇水,陪槐树说话,哪怕邻居仍然将他当做疯子,他也乐此不疲。流水般的日子,过了三年,谢兆文已十一岁。一天清早,谢兆文推开窗户,看见那槐树上坐着一个碧衣罗裙的娇俏姑娘。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定睛一看,原来这并不是梦,从前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养的神仙’变成了姑娘,每次大梦初醒面对的都是一棵槐树,心中十分失落。三年过去,神仙姑娘终于从最初的一缕淡淡青烟,化成人形,姑娘笑起来时眼睛像是弯弯的月亮。谢兆文立刻跑出房间,走到树下,大声地叫嚷:“神仙。”旁边过路的柴夫,听见这震天动地一声大喊,吓得差点连魂都没了,恶狠狠地瞪了谢兆文一眼:“你这疯子又在瞎叫什么,看我不打你。”槐树上坐着的神仙姑娘,低头看着那胖乎乎的柴夫,右手捏了一个诀,丢向柴夫。柴夫踩住了路边的结环草,绊倒在地,摔了一个狗吃屎。谢兆文见此笑得十分痛快,这个柴夫平素里就爱欺负他阿娘,现在狼狈如此,当真令人快哉。“想不想要更开心一点?”神仙姑娘笑眯眯地问。谢兆文却摇了下头。院子外站着的柴夫看见这一幕,吓得屁滚尿流,他以为谢兆文又看见那些脏东西了。“为什么不要?”神仙觉得奇怪,“这个人总是欺负你阿娘。”“他不坏。”谢兆文说。神仙愣住:“你个小傻子,你怎么知道他不坏,难道‘坏’字写脸上啦?”谢兆文说:“他不黑。”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谢兆文的眼睛同他阿娘一样,也能够辨别人的谎言。神仙笑了:“他确实不坏,他只是喜欢你阿娘,但是你阿娘不喜欢他,因此他总是捉弄你阿娘。”谢兆文这句话没能听懂,为何喜欢却要捉弄?他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神仙从树下一跃而下,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小孩,三年又三年,你终于看见我了。”神仙比谢兆文高许多,她微微弯腰,“你今年十一岁啦,再过些时候,成年便可以娶我了。”谢兆文愣愣地道:“我阿娘说……你骗我,凡人不可能娶神仙,你也没法治好我的病。”神仙插着腰道:“胡说,我可是最厉害的神仙,什么病我都能治。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不是会写很多诗句,甚至能看完一整本书,别的小孩可都办不到呢。”谢兆文认真回想,然后笑道:“好像是的。”“所以说,我没有骗你,只要再等你成年,我们便可成亲。”神仙安抚着谢兆文的小情绪。神仙不知道,就在她说出这个承诺的一瞬间,谢兆文看见她的脸黑了。那天之后,谢兆文在房中读书写字,神仙姑娘便坐在他房中,指点一二,倒真像极了一位博学多识的先生。与此同时,谢母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两鬓头发亦染上了雪色,分明才三十出头,却已是个身入黄土的老人,成日里药不离身,请了许多郎中来瞧,皆不知其病因。谢兆文十二岁时,村里来了一个道士,路过他家,指出谢家屋内有妖,说曾岚这病是被妖精给害的,这妖精就住在他们家。谢兆文拿着扫帚将道士赶出去,追着打了许久,骂着道士:癫歪道士,我家……只有神仙,没有妖精。道士笑了:那妖精怕牛骨,往后你想知道什么,尽管用牛吓唬它。谢兆文拿着扫帚愣在原地,只听见房中母亲又在呼叫:“兆文,莫要再打,回来吧。”谢兆文这才老老实实回到屋子里,曾岚坐在床上喝药,她瞧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心中十分欣慰“兆文,往后你莫要再这么辛苦地去赚钱,母亲身上的怪病怕是好不了。母亲只盼你以后能够成家立业,安稳地活完这一生,这便是母亲最大的心愿。”谢兆文的手微微一颤,他眼眶有些发红,勉强地挤出笑容回复:“母亲,孩儿一定会治好你的病,也会成家立业,满足母亲的愿望。”谢兆文说完,便走出了房间,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回从前那痴傻装愣的模样。其实他的痴呆病在神仙的帮助下,已经好了一大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选择每日欺骗神仙和母亲。我在幻境外看见这一幕,总觉得谢兆文他隐瞒了什么事情。【四】“神仙你叫什么名字?”彼时拿着毛笔正在练书法的谢兆文,已出落成一代如玉佳公子,几年的努力,终于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刮目相看。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从一个傻子,一夜之间变成了聪明人。神仙姑娘走过来,将桌案上的毛笔拿在手中把玩,笑着说道:“没有名字,树爷爷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笑眯眯。”神仙是个很容易满足的神仙,她很爱笑,倒真是符合这个名字。谢兆文抿唇一笑,眼睛晶亮:“哪有人叫笑眯眯啊,我赐你一个名如何?将来,你可是我的妻子了,我总不能一直叫你神仙吧。”‘妻子’二字让神仙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来到这个世间,遇见了第一个可以看见她的人类。树爷爷说,只要有人能够看见神仙真身,嫁给这个凡人,便可修成真正的神仙。也就是说,谢兆文看见她第一眼时,她还只是个小妖。她为了能够让自己变成真正的神仙,一开始便对谢兆文撒谎了。她陪伴在谢兆文身边十余年,只不过是为了嫁给他,可以成仙。谢兆文取出毛笔和宣纸,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两字——子佩。“子佩,吾妻。”她悄然一笑,有些娇羞地将那张纸夺过来,拿起毛笔沾上墨汁。“我也要写你的名字,让它们永远地在一起。”谢兆文将她搂在怀中:“子佩,明年你就可以嫁给我了。开心吗?”子佩点头,她如何不开心,嫁给他就可以成仙了呀。成仙就代表着,她永远不老不死,可以伴他永久。笔墨落于雪白宣纸上,写下的子佩谢兆文,就此上了烙印。我知道,倘若故事发生得如此顺遂,那么今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绝对不是一只骨笛,而是子佩。之所以会这样认为,那是因为早在故事一开场我们就已经看清,骨笛里藏着的那个女人就是子佩。谢兆文十八岁那年,子佩已化作人形,就连普通人也能看见她。那日小暑,谢兆文牵着子佩走进母亲曾岚的房中,曾岚躺在病床上,早已老得不像人样。当她看见那个美如山谷幽兰,浑身气质不似凡人的姑娘时,心底一震。谢兆文温柔一笑,牵着姑娘的手走到母亲病榻边介绍:“母亲,这就是我说的神仙,她叫子佩,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的妻子。”子佩笑了,一双眼睛宛如新月,嘴角的梨涡似堆满了幸福。“母亲。”子佩喊出这两个字时,病榻上躺着的谢母极为震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子佩见谢母如此惊慌,温柔一笑,语气轻柔:“母亲不必惊慌,以后我会和兆文,一起照顾你的。”说完,她看向身侧的谢兆文,一双眼睛里满是柔情。谢兆文忽地沉声道:“子佩,你真的想要帮我治好母亲的怪病吗?”“是啊。”子佩笑眯眯地说,“所以我很感谢你,我一定会帮你治好母亲的病。”本在微笑的谢兆文脸色微变,他的眼睛盯着子佩的脸,过了很久才问:“你真的想帮我治好母亲?”“嗯。”子佩认真点头,看着谢兆文说,“因为,我想和你白首偕老啊。”“是吗?”谢兆文微笑,他轻轻搂过子佩,将她拥入怀中,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前方的人影,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在子佩耳边轻声念道,“我会让你永远呆在我身边。”子佩的心跳得很快,双颊微红,语气娇羞:“嗯。”“我们明天就成亲,好吗?”谢兆文温声道。“好。”子佩开心地点头。她想,爱情原来这样简单,如此轻易就能获得。那天夜里,子佩走了很长的路来到院子后面的山坡上,她找到一棵老槐树。“爷爷,爷爷。”子佩冲着老槐树喊。老槐树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姑娘。他已经很老了,老得没有了元神只剩下枯萎的树身,他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爷爷,我与谢兆文的契约已快达成,明日我便可以与他成亲。”子佩有些兴奋地说。老槐树叹息道:“我们槐树一族确实不易,别的只需要精怪只需要修炼百年千年便可以飞升,我们只能依靠与凡人成亲才能有成仙的资格。”末了,老槐树又问:“小丫头,你确定那个年轻人已经爱上你,无法离开你了吗?你须记住,能够让槐树精飞升为仙,要得到情人泪和心头血,以此灌溉树身,方能飞升。”子佩点头:“当然记得,这个手段极其残忍,需要在他最爱我的时候,我用刀插进他心里,取走血和他的眼泪。”“我现在十分确定,谢兆文爱我,无法自拔。”老槐树说:“那便好,如此一来,待我死后,你取了我的树根,送给曾岚她的怪病就能恢复。”子佩有些难过地说:“树爷爷,你当年化作凡人收留曾岚,明明是因为爱她,为什么最后却离她而去?”“我收留她时,从未曾想过自己会爱上她,我活了两千年一直没有等来自己的‘情人泪’,直到遇见这个姑娘。”老槐树有些凄凉地道,“等我想要取走她情人泪时,发现已为时已晚,我喜欢上了这个姑娘,真正无法离开她的人是我……”“可是你还是离开了。”子佩叹息道,“你知道吗?现在她看起来比您还要老呢,很可怜。”“我知道,其实她本来就活不长。”老槐树说,“我把自己的另一半元神给她了,藏在她的右眼里,谢子余之所以会爱上她,不过是想要得到我另一半元神而已。”“谢子余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元神在她身上?”子佩震惊道,“我原以为谢子余只是一个抛弃妻子的畜生,没想到他竟然会挖走曾岚的眼睛。”老槐树说:“人性都是贪婪的,谢子余是谢家二公子,一向没有多少宠爱,为了夺得家主之位,他不惜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只为得到槐树元神,回到家中把元神供奉好,他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早前,他请了一个道士算到,三汇村这边有他想要的元神,于是不远万里,他也要来着地方与曾岚成亲,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我在帮助曾岚。”“你为什么不揭穿他?”子佩问。老槐树咳嗽一声:“我给了曾岚两只眼睛,一只眼睛维持寿命,里面有我的元神。另一只眼睛能够辨别是非黑白,她明明看见谢子余撒谎,却仍然选择接受……”“我想,她可能是真的爱上他了。”苍老的声音叹息道,“这世上唯有爱情能让人盲目至此,就算是上当受骗也甘之如饴。”【五】子佩与谢兆文成亲的那一日,谢家没有办宴席,一切从简。子佩穿着一身红色嫁衣面对着同样红衣的谢兆文,两人拜过天地后,谢兆文掀开子佩头上的红盖头,二人端着茶水敬与谢母。“母亲,从今以后我会和兆文一起照顾您。”子佩端着茶微笑递给谢母。谢母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神仙姑娘,她仍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她茫然地接过子佩递来的茶杯,病入膏肓的她,此刻连说话都十分费劲,“你当真是神仙吗?”子佩点头:“是啊”谢兆文走到桌边,端起桌上摆放的骨头汤,温声道:“我们村里的习俗,办喜事一定要吃我们家乡的‘白首汤’,子佩你也尝尝吧?”说着,他将一碗汤递给了母亲,另一碗递给了子佩。子佩盯着自己手中的汤碗,想也没想便喝下一大半。片刻后,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手中的汤碗摔落在地,她这才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碎碗问道:“兆文,你在这里面加了什么?”谢兆文不动如山,轻飘飘地道:“你最害怕的牛骨。”子佩脸色惨白如纸,她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骗我的对不对,你肯定放错了,你明明知道我害怕牛骨……”谢兆文侧首,微笑:“我当然知道你害怕牛骨,我小时候你总是叫我去把牛赶走。”“那你为什么还要加牛骨在汤里。”子佩忍着痛抓住谢兆文的手臂,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谢兆文如此陌生,他们之间像是从来都不认识。“当然是为了镇住你这个妖精!”谢兆文说:“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撒谎了,你可能没有想过,我的眼睛可以辨别你说话的真假,你每次撒谎我都看得见你的脸会变成黑色。只是近些年来,你这个妖精道行越来越深,我看不清真相了。”子佩冷冷一笑:“你看不清真相了?哈哈哈,真是可笑,我说谎话时你信我,我说真话时,你不信我。”谢兆文狠狠甩开子佩的手,他十分嫌弃地看着这个女妖怪,“你分明不是神仙,你只是想要取了我的心头血和情人泪,你从一开始就想把我培养成爱你的傀儡,你如今却敢跟我说这些话?”子佩摔倒在地,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失去力气,“你偷听了我和树爷爷的对话?”“对,那棵老槐树亲口承认的,是他把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听得一清二楚,你们爷孙俩合起伙来骗我,把我的思维禁锢在身体里面,让我无法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就像是你们制造出来的傀儡,一言一行都无法被自己控制。”子佩含泪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十二岁时,家里来了一个道士,我把他追赶出家门,他亲口告诉我的,我们家有妖怪。我的痴呆病就是这个妖怪所害,我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这个道士没有欺骗我!”谢兆文指着地上躺着的子佩怒道,“只有你,一直在欺骗我。”子佩凄凉一笑:“那道士说的话,你便信得?那你可知道,那道士认识你父亲……”“事到临头,你竟还敢狡辩!我的眼睛可以看见谁在撒谎,你每次撒谎,脸上有黑气围绕。”谢兆文怒不可遏地说,“我偷听见你和老槐树的对话,是他故意把我变成痴呆,让你来接触我,明面上将我变得聪明,背地里却想害死我。”“我与你在一起数年,有哪一桩事,我害过你?”子佩反问道。“假的,都是假的,你们这些妖怪只想要我们凡人的命而已。”谢兆文似疯了一般,抓起桌子上的刀。曾岚在床上看见这一切,立刻出言阻止:“兆文,不能杀人,不能!”谢兆文回头冷笑:“母亲,我不杀人,我为民除害,杀了这个妖怪,我便能用她做药引治好你的病,这是道士亲口告诉我的。”“不,母亲不要治病了,孩子你不要杀人。”曾岚苦苦哀求,滚落下床。子佩躺在地上,嘴角流血,双眸含泪盯着谢兆文。“谢兆文,与你相伴十余载,你可有真正的信过我?”子佩含泪泣不成声地问。“我信过,我相信只要杀死你,用你的肉给母亲做药,她的怪病便会好起来。这是我唯一相信你的事情。”匕首以最快的速度插进了子佩的胸腔里,谢兆文闭上眼睛,他不敢去看子佩的脸。“谢兆文,哪怕你信我一次,这刀割在我的身上也没有那么痛了。”那是子佩留给谢兆文的最后一句话。她在恨,谢兆文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六】幻境里的故事结束,笛公子目睹完这一场回忆,他想起来了,他叫谢兆文!“那个妖怪骗了我。”笛公子冲着我和二花说,“她之前表现出来那么爱我,其实就是为了得到我的命。”“那你呢,爱过她吗?”二花突然问道。笛公子捂住自己的头,十分痛苦地说:“我不知道……”“你以为那是你知道的真相吗?”将酒杯里最后一点春风酿倒在自己的掌心,右手朝着空中漂浮的骨笛一甩,春风酿洒入幻境里。“好好看看吧,你没有看完的真相。”二花说完这句话,我回想起来,每次子佩与老槐树对话时,小树林里确实藏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原来笛公子一直都在监视子佩。那天夜里,他在后山坡上,偷听见子佩与老槐树的计划,自己之所以会变成痴儿,罪魁祸首是这一老一小的两位树妖,他们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那时他以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一个人跑了好远好远,最终放声大哭。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子佩竟然会在他跑走之后说出那样一句话。她说:“爷爷,做神仙好累,我觉得做凡人很开心。”“我不做神仙了好不好?我舍不得抛弃他,他虽然很傻,可是我愿意将他培养成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让他过上最好的日子。我相信,他跟别人不一样,也跟他父亲不一样。”“你果真还是爱上他了。”老槐树一声叹息,“但愿吧。”“但愿,他也待你好,如同你对他一般。从此,璧人成双,一世欢喜。”子佩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的,我相信他。”回忆结束,最后一滴春风酿的香味散尽,骨笛从空中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哀鸣。笛公子似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找二花理论道:“她明明骗了我,那个道士说,我的痴呆病就是这两个妖怪害的!”二花侧首看着他:“那道士是不是还说,你杀死了子佩,抽出她的骨头做骨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数十载,妖精就可复活。”笛公子点头:“对,我想着她是妖精肯定能够复活,所以我照着做了。”“为什么想要复活她?”我忍不住反问,“你不是已经对她恨之入骨。”“我……”笛公子不知如何作答,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吧,子佩自幼时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数十载,他对她是有感情的,但他也是恨子佩的。在心中爱与恨交织,最终让恨意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以至于后来不管子佩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你有没有想过,道士为什么要告诉你这种残忍的方法?他是道士,他要除妖,见妖不杀,居然帮你复活。他根本就是在骗你,你将子佩的骨头做笛子,就是在压制在她,让她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在笛中哭泣。”二花摇了摇头,冷笑道,“谢兆文,金州城第一聪明人,原来就是这般聪明绝顶。”笛公子突然醒悟:“他骗我?他为什么骗我?”我有些看不下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记得你亲爹吗?这道士跟他是一伙的,你亲爹为了得到权力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找个道士骗你又有何妨。”“不可能……”笛公子红着眼睛,摇头,“不可能,他如果想要我和母亲死,直接杀了我们就好了,为什么要骗我。”二花轻描淡写地道:“他可没想骗你,他和道士联手想以你做诱饵,欺骗子佩脱离树身,然后杀死她得到她的元神。”闻言,笛公子颓然坐于地上,等了数百年的真相竟然是这个,任凭是谁都无法接受吧。我讥笑道,“你是不是到了如今,你都不肯承认自己错杀子佩?”“你的痴呆病是道士给你下的诅咒,子佩是受老槐树之托,想来帮你。在最后关头,她明明对你说出所有实情,可你只相信了自己的眼睛。”二花弯腰捡起地上的骨笛,“她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可能就是把真相说得太迟,你的断肠刀和牛骨汤直接让她魂飞魄散。”【七】笛公子眼眶微红,抱着骨笛,哭得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这样迟来的悔意,究竟有何意义。“是我错了。”笛公子心疼地抚摸着骨笛,好似在抚摸子佩的脸颊一般温柔,“我是傻子,从来都不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子佩,你回来惩罚我好吗?”“我不该将你抽骨做笛,我不该相信别人的谎言!”我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个人将自己爱妻割肉喂母,抽骨做笛,何其残忍!我别过头去,不想再看他。半响过后,笛公子手捧骨笛问我:“乔大人,我可以过河吗?”我背对着他,实在不愿正眼相看,摆了摆手:“爱过不过。”“掉下河中,尸骨无存,对我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他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话后,便朝着朱红色长桥走去。“你信过她吗?”二花出声叫住了他。谢兆文停住脚步,微笑:“信与不信又当如何呢?是我错了。”“你的病,不是她害的。”二花说,“这是她留给你最后的话。”“她说,她嫁给你时,就已经不想去做神仙了,能够留在你的身边,她很开心,只是你不要她了……”谢兆文身形一颤,荒唐大笑。“璧人成双,一世欢喜,终究是我错负了她……”“吾妻子佩,一别数载……”谢兆文念叨着这些话走上桥,我已不想去看。反正这个人,走上桥,横竖都是一个死。就算是他不死,我也想把他踹下去。我竖着耳朵听了许久,也没有听见他掉落下河的水声。我转过头一看,谢兆文竟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座桥上,而桥下,有一团雾气弥漫……竟然是她!她竟然在以身为他渡河!这谢兆文何德何能啊!我瞪大眼睛只觉不可思议,这姑娘怕是真的要散尽修为了。身侧的二花却对此事,视而不见,冷漠道:“那是她的选择。”送走笛公子,我将过桥文书盖了一个章,然后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城主曾经跟我说过,这个口袋里只需装满一千个过桥文书,我便可以离开这座桥了。我翻看着口袋里的过桥文书,今天的已经是第八百零一。我盘算着自己还剩下多少。二花看见我这糟心的算术,抿唇轻笑:“乔渡哥,你要不要也变成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我抬起头看着二花,邪恶一笑:“你也想被我抽骨扒皮?”“你啊,心真狠。”二花叹息一声后,便不再说话,他将那支遗落的骨笛收进自己的货架上。二花的货架上有许多客人不要的宝贝,这些宝贝离开了自己的主人,大多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死物,没了灵气。“你为什么要收捡这些没用的东西?”我问。二花答道:“那是他们存于世间唯一的见证,即使没了灵气,也是一件宝贝。”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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