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年度十佳作品《黎明的一切》,新近在国内院线上映。电影讲述了两个患有身心障碍类疾病的年轻人,在失序的日常中重拾自身的故事。导演三宅唱极力避免观众产生“希望发生什么”的欲望:没有戏剧性的情节,没有浪漫化的关系,只有一点点生发于日常经验的微小溢出。在前作《你的鸟儿会唱歌》的结尾,主人公说“感觉能够成为像空气一样的男人”。某种程度上,这句台词可以作为三宅唱影像风格的一个注解。以下是我们与三宅唱的对话。01.“听”见沉默的声音看理想:《黎明的一切》的两位主人公都患有身心障碍类疾病,电影更聚焦于疾病“如何治愈”而不是“为何发作”。对你来说,为什么呈现前者更重要?三宅唱:抛开疾病不谈,如果我们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太过追究它为什么会发生,反而会产生逆向的效果。所以这部电影的主题不是追究黑暗,而是走向黎明。看理想:这部电影改编自日本作家濑尾麻衣子的小说,主人公们的许多心理描写在电影中被留白,会担心观众无法“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吗?三宅唱:我没有担心过,电影和小说的表现手法不一样,但依然可以让观众产生共鸣。比如男主角山添骑车的桥段,小说可能会用好几页的文字,来描述他当时的内心状况。但是电影可以利用他周围的一些内容元素,暖色调、柔光、背景音,还有他在城市中穿梭的感觉,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能呈现他的内心。看理想:与此同时,住宅区周围交通工具的声音被强化,目的是什么?三宅唱:电影刚开始的时候,女主角藤泽犯病,倒在了巴士站。男主角山添也是不能坐电车的状况。表面上来说,他们两个人被交通工具抛弃,实际是被社会抛弃。交通工具的声音作为背景音融入他们的居住场景,会有一种虽然身在其中、却被抛弃的感觉。看理想:与前两部作品《你的鸟儿会唱歌》和《惠子,凝视》不同,《黎明的一切》的主人公们从一开始就是利落的行动派,你对角色的性格偏好是怎么来的?三宅唱:在《黎明的一切》的原作中,主人公就非常有行动力。他们也一直在思考,特别是遇到新问题,会转变思考方式。这种思考的力量,让我觉得很有魅力。其实这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如果这件事情我不想做,就不会去做”的性格,很直白,很有主动性。我自己不是这样的,平时生活中我有很多不想做的事情,但是周围环境会逼得我不得不做。有时候做了以后回来反思,又觉得有点后悔。看理想:你的电影有很多沉默的人,他们可以占据视野的中心,也可以推进故事的发展。为什么对沉默的人感兴趣?三宅唱:在现实生活中,说话比较大声或者说话比较多的人,更容易被注意到。沉默的人是类似于小透明的存在,往往会被忽视,但是不等于他们的内心没有任何变化,不等于他们是没有感情、不去想问题的人。用艺术表现的手法聚焦这些人的内心,对我来说很有必要。不过比起“沉默的人”,我觉得“生活的观察者”这个词更适合描述他们。看理想:想起《惠子,凝视》里的惠子,走路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大叔,被骂后直接走掉了。因为惠子有听觉障碍,我好奇她是真的没注意到大叔的指责,还是知道了但当作无事发生呢?三宅唱:惠子年轻的时候也可能碰到过这样的场景,甚至碰到过几十次。那时候的她可能会去想对方会不会骂她,但在这场戏中,她第二天马上就要比赛了,没有多余的能量消化生活中的琐事。我想要通过这样的场景,展现她内心的强大。02.相遇比结果重要看理想:你之前说,《黎明的一切》需要处理观众“希望发生什么”的欲望,藤泽和山添也没有发展成恋爱关系。实际上,在一男一女的相处中,暧昧与不暧昧可能只有一步之遥。为了戳破观众的粉红泡泡,你和演员做了哪些努力?三宅唱: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容易先入为主,比如惊悚片或者悬疑片中的一个人,表面看起来非常像坏人,最后才发现原来只是个普通人。我觉得先入为主被打破的过程,是非常有趣的观影体验。电影中藤泽在山添家的桥段,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客厅里。虽然是在晚上,但客厅这个场景,为两个人的关系定了调。包括藤泽走之前,霸气地在山添面前把薯片全给吃完了。如果她是在山添看不见的地方吃,或者偷偷摸摸地吃,观众反而会觉得她是不是不想把自己不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两个人是不是稍微有一些火花。这里是我和演员一起讨论出来的。看理想:你也没有去定义他们的关系,他们好像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但又见过对方的脆弱面。三宅唱:是的,朋友有很多种。有一种朋友每天都会聊天,但关系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也有一种朋友可能几年联系一次,但之间的牵绊非常强烈。对我来说,对人际关系进行定义,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更关心两个人在成为朋友之前的相遇,而不是今后两个人的关系会怎么样。看理想:那你理想中的人际关系是怎样的?存在理想的社交距离吗?三宅唱:我觉得对彼此的尊重和对差异性的包容,是人际交往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自己的话,不是非要那种打得火热的关系,但有时候一个人又觉得孤独,就很难说。看理想:《黎明的一切》中的栗田科学公司和《惠子,凝视》中惠子所在的拳馆很像,这些场所和里面的人,为主人公们提供了包容的安全屋,同时在城市中的处境边缘到岌岌可危。它们可以算作你对温情社会的最后一丝希望吗?三宅唱:在家庭、学校等传统的社交场所之外,这些场所的存在很重要。它们需要所有人用心经营才能维持下去,不止是工作上的经营,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关怀。惠子所在的拳馆因为经济原因关停了,栗田科学公司虽然最后在电影中还在,但是今后会不会有,我也不确定。看理想:但你相信这样的公司一定会存在。三宅唱:当然。看理想:《黎明的一切》后半段关于宇宙的设定,是原著里没有的。你在许多采访中都提到了小时候观看《阿波罗13号》的经历,宇宙吸引你的原因有发生过变化吗?三宅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依然觉得宇宙迷人得不可思议,对宇宙的热情也从来没有减少过。它带给我们很多想象力,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渺小,同时又能感受到自己的强大。看理想:直到电影结尾,两个主人公也许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获得了来自广阔宇宙的安慰,这就足够了吗?三宅唱:栗田科学社长的弟弟之前自杀去世,如果主人公们没有在栗田科学工作,没有遇见彼此,没有受到身边人的关怀,没有制作移动式星象仪的节目,可能会走上同样的道路。至少在电影结束的时候,观众能感觉到这两个人变得更好了,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他们自杀的概率,肯定比遇见彼此之前小很多。但是今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看理想:电影中的城市灯光很像星空,人与人的关系,和星星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共同点?三宅唱:我从小对各种星座特别感兴趣。从地球上看某个星座,可能是这样的形状,但其实星星之间的距离非常远,从其他星球看,可能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形状。人与人的关系也是,角度不同,关系的呈现也不同。03.“非日常”的日常看理想:对于你电影中的人来说,城市意味着什么?三宅唱:每个人都会对他所在的城市提出疑问,比如这座城市到底适不适合我,有没有更好的城市能够适合我,这是当今日本年轻人很普遍的迷茫。东京是日本最大的城市,有很多外来务工人员和学生。特别是对于20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如何融入这样的社会,是很迫切的问题。看理想:《黎明的一切》有很多在东京拍摄的场景,也出现了很多的坡。电影中有个场景,男主角山添推车上坡,这时候一位妈妈带着孩子骑车超过了他。这里的设计有特别的用意吗?三宅唱:这确实是一个设计过的场景,不是偶然。我们可以把坡比作生活中的困难,即便是同样的困难,每个人克服困难的速度也是不一样的。我想通过这种直观的方式,进行展现。看理想:坡的设计与主人公的身心障碍类疾病有关联吗?三宅唱:是的,他们会不断上坡下坡,就像他们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看理想:电影中有很多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镜头,也有很多人是完全独立于主人公的存在,比如栗田科学两个拍纪录片的小学生。三宅唱:按照很平常的拍摄手法,可能会去聚焦主人公的故事线。但在这部电影中,如果过于聚焦主人公,反而给人带来一种他们游离在社会之外的感觉。我想要强调他们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才能面对自己的疾病,这其中包括周围人的呵护和关怀。所以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戏份,是同样重要的存在。有了它们,整个故事才有更多真实感,让人产生更多的共鸣。看理想:你的电影也很少有情节上所谓的“高潮”,是如何考量的?三宅唱:我很喜欢有高潮的电影,但我不喜欢为了高潮而牺牲掉电影的其他部分。就好像周一到周五我们都处于社畜状态,到了周末才会开心。我希望不管是电影还是人生,每天都是高潮,每天都要很开心。看理想:你最近几部电影的片尾部分,都呈现了自然流动的城市街道风景,给人一种生活还在继续的感觉。为什么这样设计?三宅唱:在电影院看电影,当然是很棒的体验。但我觉得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也是无与伦比的。我想借助电影片尾,把观众在电影院里的感受和走出电影院的感受进行嫁接。这样在走出电影院的同时,电影院里的感受还能持续。看理想:你觉得你的电影和现实生活的距离有多远?三宅唱:首先,我的电影肯定有一部分是对日常生活的再现,但和纪录片完全不一样,很多时候我只能通过艺术表现的手法进行呈现。我的电影和现实生活有距离,但距离又不像类型电影那么远,可能是现实生活的一个微小的延伸。就像《黎明的一切》开头,女主角藤泽坐在巴士站,天下着大雨。如果在现实生活中,你看到这个人可能会选择无视,也不会去想她后面会怎么样。但在电影中,同样的事情,同样的镜头,你会产生想要持续看下去的感觉。这也许就是我的电影所描绘的日常和实际日常的区别。我自己在看电影的时候,最常感受到的是“震惊”而不是“治愈”。这里的“震惊”不是一瞬间的惊吓,可以说是一种“非日常”的体验。比如我这次来上海,看到了在日本看不到的风景,对我来说就是“非日常”,类似于我在观影过程中产生的美好体验。采访:布里、林蓝现场翻译:陶雪伟编辑:布里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配图:《黎明的一切》官方剧照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