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蒋方舟聊略萨,才知道文学史上最凄婉的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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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和狗》4月13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离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聊起略萨总会提起马尔克斯,他们之间有一种复杂又隽永的关系,而他们都是拉美文学爆炸中非常重要的两位作家。略萨和马尔克斯曾经关系很好,但是到了后来,准确地说是到了1976年,略萨打了马尔克斯一拳,他们的友谊终结了。今天,我们通过作家蒋方舟和西安外国语大学的副教授、拉美文学译者侯健的视角,来聊聊这位作家。他不仅仅是马尔克斯相爱相杀的CP,还是一位勇敢骄傲、火热正直的文学斗士。来源 | 播客《一寸》对谈 | 蒋方舟×侯健01.拉美文学爆炸的开端蒋方舟:中国读者或作家接触到拉美文学爆炸应该都在八九十年代之后,其实并不是和拉美文学爆炸的现场同时发生的。在你看来,拉美文学爆炸的起点是哪一年?或者有没有一个标志性事件?侯健:拉美文学爆炸并不像超现实主义运动,有一个明确的宣言和标志性事件。拉美文学爆炸的标志性事件反而挺多的。蒋方舟:所以不知道哪个是起点。侯健:对。在不同的文本里(有不同的解读),比如何塞·多诺索的《“文学爆炸”亲历记》,他可能认为六十年代初,在智利的康塞普西翁召开的拉美知识分子大会是文学爆炸的起源。因为在这个大会上,大家第一次有了所谓的拉丁美洲意识。在此之前,阿根廷作家、智利作家、秘鲁作家都是分开的。但是在那次大会上,大家开始公开地讨论拉丁美洲的命运。此外也有人认为,拉美文学爆炸和打开欧美市场的大门有关,它开始被其他语种,尤其是英语世界的国家所接受。蒋方舟:是《百年孤独》打开了欧美市场吗?侯健:《百年孤独》有点晚了,有人认为是略萨的作品。他的《城市与狗》在60年代初得了西班牙的简明丛书奖,然后在西班牙出版,这被视为一个标志性事件。因为西班牙作为曾经的宗主国,在文化、文学上一向有着比较强势的态度,然而60年代初把简明丛书奖颁给了当时默默无闻的秘鲁作家。从略萨开始,不断有拉美作家获得西班牙的文学奖项,因此大家认为《城市与狗》的出版是拉美文学爆炸的标志性事件。还有人认为,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标志着拉美文学爆炸开始,所以这件事确实没有定论。有人用意识形态的标准去看,有人从作品本身的传播度去看。蒋方舟:有非常多偶然性在其中。但大家的共识是,它跟古巴革命的胜利有非常大的关系,因为古巴革命的胜利让全世界的知识分子看到一个社会发展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侯健:对,又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我们无法预知古巴革命会在那个时期胜利。蒋方舟:略萨的文学滋养来自哪里?侯健:最直接的文学滋养来自法国文学,尤其是福楼拜,略萨特别喜欢福楼拜的作品。略萨去年正式加入法兰西学院,当选为“不朽者”。这是法兰西学院几百年历史上唯一一个从来没有用法语写作的院士,是很难得的成就。你看略萨的文学发展脉络,他从小就开始读凡尔纳、大仲马,然后在成长的过程中,读雨果、萨特,当然福楼拜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因为略萨本人的写作也以对写作技巧的雕琢思考著称,而福楼拜又是现代小说的创始者,他可能是第一个意识到叙事者的作用,意识到写作技巧的人。所以我觉得对略萨影响最大的是法国文学,当然还有绕不开的福克纳,其他作家比如海明威也有一些影响,但是就还好。蒋方舟: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包括其他拉美文学爆炸中的主将,你是否会觉得他们还是携带了西方文化的基因,所以六十年代拉美文学会在西方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因为西方知识分子在他们的书写中辨认到自己?侯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视角,我觉得是有影响的。尤其是他们运用到西方读者已经比较熟悉的技巧,而拉美读者当时可能还不见得能很好地接受这些东西。再加上他们的书又是西班牙的出版从业者在推动,有人会把拉美文学爆炸当作一种阴谋论似的出版业营销。蒋方舟:那出版社或出版机构能做出怎样的动作呢?侯健:例如文学奖项的颁发,以及文学代理人,ta们会全权打理作家的翻译和版税。马尔克斯的文学代理人卡门·巴尔塞斯就非常厉害和强势。不管是拉美文学还是西语文学在中国的出现,从09年到现在已经出了很多种类,这背后离不开卡门这样的人的推动。《百年孤独》所以我觉得拉美文学爆炸也离不开这类运作。另外这些作家之间也形成了小团体。有人说文学爆炸里的几个作家是一个黑手党。他们会互相夸赞,你夸我,我夸你。四主将里的其中一位,卡洛斯·富恩特斯,他出身很好,一直当外交官,很有钱,圈子里认识很多朋友。他会不断在圈子里推这些人的书。我觉得拉美文学爆炸中存在这种复杂的关系。蒋方舟:还是得抱团,但这里的“抱团”是一个中性词。一群拉美小伙子成了大叔,在话语权相对失势的环境下,是需要通过抱团来获得某种声势。而且我们对于六十年代的想象,就是一个左翼文化非常兴盛的年代。那个年代有滚石,有甲壳虫,有全球年轻人的各种左派行动。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拉美这种左翼的意识形态,当然会吸引到从知识分子到年轻人的追捧。拉美文学爆炸是不是也受益于西方知识分子,像萨特他们这种左派知识分子,对于整个拉美政治的关注和好感呢?侯健:一定是受益的。不过我觉得加缪可能做得更多一点。像作家萨瓦托,他弃物(理)从文写了一部非常精彩的中篇小说,叫《隧道》,但是在拉美没人愿意出。你想,一个理科生过来写我们文学作品,谁会愿意出?最后大家发现他,还是因为加缪的推荐。加缪发现他写得很好,开始推荐给法国的出版社,后来就翻译成法文等等。另外,六十年代的西方虽然文化比较繁荣,但是在文学方面有过一些空档期。尤其像西班牙这样的国家,它处在弗朗哥的统治之下,本土文学衰弱。这些又是偶然和必然的碰撞。02.文学双星,从挚友到决裂蒋方舟:说回拉美文学爆炸,略萨其实是较早与古巴革命保持距离的作家,很多其他的拉美作家,是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才开始的。侯健:这批拉美作家对古巴革命有一些理想化的设想,以略萨为代表,支配他行为的不是某种意识形态,而是对人的价值、自由和平等的追求。他们本以为古巴革命绝对不会出现这方面的问题,当布拉格之春爆发,跟卡斯特罗的立场不同的时候,内部不可避免就会出现裂缝。蒋方舟:我跟略萨可能有着相似的心路历程。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迷恋过萨特那种激情澎湃的关于左派的、浪漫的、革命的想象?但是当你发现他为了自己的理念罔顾事实,或者做一些合理化辩解的时候,会觉得他好像不如你想象得那么正直。侯健:这也是略萨和萨特分道扬镳的最主要的原因。从70年代初开始,文学爆炸能够产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巴塞罗那取代了巴黎在文化圈中的地位。马尔克斯、略萨、多诺索都住在巴塞罗那,住得也很近,这背后有卡门不断撺掇的功劳。但是这种友情出现了裂痕,略萨74年搬回秘鲁居住,一直到76年打马尔克斯一拳,中间两年两人就没见过面。一切的开始可能就是跟古巴革命、帕迪利亚事件有关。蒋方舟:这两个文坛双星之间情谊的变化,是文学史上最凄婉的一段,我觉得也很符合耽美小说的人设。马尔克斯有点大器晚成,他在写《百年孤独》的时候甚至贫困潦倒。而略萨22岁就写了非常厉害的长篇,31岁就得了拉美最重要的文学大奖。一个文坛苏乞儿,一个文坛贵公子,他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个浪漫、美好、戏剧化的开端。《百年孤独》侯健:略萨最早读马尔克斯,就是在巴黎读《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法文版,他觉得写得这么好。后来他们当了三四年的笔友,直到1967年罗慕洛·加拉戈斯奖颁奖才第一次见面。马尔克斯的文字和他私底下的本人不太一样,他的文字很容易交朋友,很容易抓到别人。他也会避免冲突,很擅长讲别人爱听的话。我认为略萨构建了一个并不真实的马尔克斯的形象,两个人后来当了邻居,可就瞒不下去了。蒋方舟:所以在信里,马尔克斯给自己营造的是什么形象?侯健:风趣、幽默、诙谐,很会讲故事,看上去挺有正义感,在那些事件上的立场和略萨好像也比较趋近。后来当了邻居,有一次略萨家里来了两个朋友,想找马尔克斯签名。略萨就把马尔克斯叫去了,发现他穿着写作时习惯穿的一身工作服,脚上穿的两只袜子还不一样。马尔克斯签完了就要走,说要去看电影。略萨不太高兴,就问他,你就穿成这样看电影?马尔克斯说,我就是要去吓唬吓唬那些资产阶级分子。两个人本来在性格和处事上就有差异,还有政治观点上的分歧。关于略萨打马尔克斯的那一拳,略萨曾经公开表态说不是因为政治分歧,但我认为政治一定是影响因素之一。包括零几年的时候马尔克斯帮卡斯特罗说话,说卡斯特罗是自己的朋友,后来略萨直接管马尔克斯叫“卡斯特罗的宠臣”。蒋方舟:马尔克斯可能一辈子再也没有找不到像略萨这么懂他的朋友了。略萨花了三年的时间研究马尔克斯,这是何其珍贵的友谊,在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略萨以同样的文学热忱去看待所有人,没有高下之分。他不会因为某个人离我太近就避嫌,也不会因为跟某个人存在竞争关系就拉开距离。侯健:虽然略萨用“卡斯特罗的宠臣”称呼马尔克斯,但每次有记者问他拉美文学哪个作家写得最好,他都会提到马尔克斯,哪怕两个人已经决裂了。03.文学是一种绝对独立的事物蒋方舟:也许中国文学也存在过这样的时期,余华非常年轻的时候读了张新颖给他写的一篇评论长文,在枕头边放了三个月。就我了解,这种关系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里已经不复存在了。要么就是避而不谈,要么只在心里批评,为了脸面不讲出来。更多的是朋友圈互相点赞,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和气。这种表面上的和气,在我看来是没有生命力的。一个生机勃勃的文学生态就是有毫不吝啬的表扬,也有毫不克制的批评,二者必须同时存在。批评并不会动摇文学的内核,它就像火焰一样,因为更多的风越烧越旺。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略萨确实是文学生态当中非常健康、有力量的一种声音。侯健:非常可贵。抛开文学,他对于时事的批评也是。他在90年代初猛烈地批评秘鲁藤森政府,被威胁撤销秘鲁国籍,这才去申请西班牙国籍。当然,他的批评我们不见得完全都认同,但他本身是很宝贵的。《伤心的奶水》23年略萨宣布封笔,我很失落。之前他每隔两周都会在西班牙《国家报》发表专栏文章,你可以就他的想法展开更深入的思考。他不写专栏可能比他不写小说还让我感到失落。蒋方舟:系统性地了解拉美文学爆炸始末之后,我会觉得略萨是一个声名被埋在阴影之下的作家。在中文互联网,他打马尔克斯的那一拳被定格,这种评价没有那么公平。中国文学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所谓的丰年之后就会有饥年。这个状况在拉美也同样存在吗?侯健:肯定是存在的,文学爆炸之后那一批作家很惨,ta们被叫做“爆炸后一代”作家。直到90年代,他们头顶的这些云还在那儿。四大主将中,科塔萨尔1984年去世,其他的都是到21世纪。Ta们不断有新的作品出来,哪怕有的作品不见得那么精彩,从出版业的角度还是会更倾向于出版他们的作品,而不是年轻一代作家的作品。所以拉美出现过几个文学团体,暗讽文学爆炸,是新生代作家压抑情绪的一种释放。我们想到爆炸后的那批作家,能够一下子跳到脑海中的也就是几个人,形不成一种强大的力量。甚至像伊莎贝尔·阿连德,头上一直顶着“穿裙子的马尔克斯”的绰号。但是进入21世纪之后,70后、80后这一批作家进入了一个消费时代、全球化时代,写作题材跟爆炸一批的作家开始不一样了。Ta们关注个体化的生活、家庭、爱情,女性作家群体出来很多人。蒋方舟:你觉得什么时候西方的目光或者世界的目光会再次转移到拉美?侯健:这个太难判断了,每年诺贝尔要颁奖的时候,我就去想西语文学界这些能够得奖的。上一个就是略萨,已经是15年前了。蒋方舟:也许我们可以期待着文学标准的多元化,就是你进不进那个文学的圣殿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你拥有一个自己的文学的圣殿。侯健:对,我们还是首先要跳出一些故事思维,跳出一些圈子。独立的审美标准、审美意识、思考判断能力,这些也很重要。蒋方舟:说到最后,我依然觉得文学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立的一种力量和声音。它既独立于大众舆论,又独立于任何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宣传,又独立于人们的喜好和消费习惯,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绝对独立的事物。希望大家看到拉丁美洲这个大陆,我们不能因为马尔克斯这颗过于璀璨的明星,而忽略到其他的作家;我们也不应该因为一个过于璀璨的文学爆炸的时代,而忽略掉大陆上新的发展、新的探索。希望每个人都能从阅读拉美文学当中获得乐趣,找到自己喜欢的那颗心。《伤心的奶水》尾声.蒋方舟的话对谈结束的时候,我和侯老师已经聊了六七个小时,精疲力尽,但是走在夜色的校园里,说到略萨,侯老师的兴趣依然非常高。他聊到了略萨在疫情之后的身体情况,也聊到了自己对这几年争议当中的略萨的理解。我记得当时看着侯老师,心里在想,这就是每个作家都梦寐以求的读者。他不仅是作品的阅读者,同时也成为了作家人生的阅读者。就好像作家在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离开过,而是始终在一个人视野的前方。作家每走一步留下的脚印和痕迹都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读者的人生的指引。如今作家去世了,他的话语和思想都停止了。记得之前我和一个朋友聊死亡是什么?为什么死亡让我们如此恐惧?我的朋友说,死亡就是世界上对着你的那台摄像机永远地关上了。作家死了,摄像机关上了,他的脚步不再继续,而是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可是我想,无论在荒漠的中心,在黑暗里,在深渊当中,作家的指引可能从未消失过。作家的书写教给人如何在苦难当中保持欢欣,在混沌当中保持正直,在岁月的监狱里依然要歌唱自由。*本文节选自蒋方舟个人播客《一寸》,有编辑删减,原内容请收听节目。🛋📕蒋方舟全新个人播客《一寸》现已上线“看理想”,欢迎订阅收听内容编辑:ruicen音频编辑:小尹微信编辑:林蓝、布里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封面图:《伤心的奶水》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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