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事》进入21世纪后,文学的呈现形式似乎受到了空前的挑战。一边是传统的严肃文学被束之高阁,另外一边则是伴随着短视频的兴起,网络文学借由不同形态的媒介被广泛传播,蓬勃发展的同时泥沙俱下。在过往的讨论中,许多学者对于当代文学的发展前景持悲观态度,然而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哈佛大学讲座教授王德威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李浴洋却对此持不同观点。今天的文章,他们将回应文学领域诸多公众关注的问题:媒介力量对文字带来的是危机还是转机?如何看待网络文学的兴起?21世纪的文学发展面临着哪些新鲜的命题?来源 | 看理想节目《文学的现代中国:1635-2066》对谈 | 许子东x王德威x李浴洋01.文学在短视频时代的衍变许子东:我曾经在硅谷做一个关于鲁迅的讲座,来了600多个观众,门票最便宜39块美金,贵的要100块美金。观众都是开着好车,从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华人,他们在Facebook、苹果这类大厂工作。他们告诉我,硅谷是科技圣地、文化沙漠。我当时讲了鲁迅对奴隶和奴才的辨析,他们听完后,自嘲是写编码的农民,就是码农,还认为码农就是奴才。回到关于文学的讨论,要是我们坚持相信马克思的学说,生活方式一定会影响文学。但是中国的历史上,从五四到晚清,30年代到五四,延安到30年代,50年代到延安,每隔十年就有一次转变,就会把十年前的文学作品否定掉。《觉醒年代》到了80年代的今天,有人质疑贾平凹、莫言、王安忆这些作家,写了40年还在做领军人物。我说珍惜吧,这40年间没有天翻地覆的运动,中国文学百年来,从有现代性以来,从科举废了以来,这是最长久的延续,其中会有风浪或暗涌,但是至少这些作家还在社会的第一线。这是比短视频、网络小说更重要的现象。40年以后,这些作家是守望者,他们守望了许多从80年代到现在的中国读书人、中国民众坚持的基本价值观。到现在《繁花》这样难读的小说,居然都变成了热销电视剧,大家也能对中国文学有一点希望。我自己也刷短视频,它总是给人喜欢的东西,但是搜索鲁迅、《老残游记》,短视频中也有很多好的内容。短视频不影响主流文学,现在走红的,站得住脚的作品,没有受到传媒的影响。王德威:我也没有那么悲观,文学的存在有很多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语境,现在大家之所以焦虑,来自于尤其是学院中小众或者传媒官方很特定的期许话语,似乎觉得人心不古,似乎觉得因为传媒的影响,稀释了整个文学创作以及阅读生产的生态。但传媒作为新的资讯载体,新的生存环境,大家都不必故作清高。谁不刷短视频,谁不会对有趣的现象投予关注?生命本身就是很复杂的。文学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的生活态度,所以真正有影响的传媒现象,它有一个叙事、某种氛围或某种情绪的召唤,它必定是复杂的,它必定引起了大家共鸣之后还有回味的可能性。不同的文艺生产的方法、技术以及平台其实是公平的,不需要刻意维护所谓四大文类的永恒性。但是也必须尊重人间情况本身的韧性,就像很多作者,创作40年仍然能够引起读者兴趣,这是一个奇迹。我最近在读贾平凹的新作,这些作品未必将来有机会在中国产生重大影响,但是能让读者感觉到对生命本身的好奇,那种推陈出新的叙事方法,还有发掘历史真相的勇气,都是永远的文学主题。对于传媒问题,我曾经分析过《庆余年》的作者猫腻,他说《庆余年》的创作,受到了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影响。《平凡的世界》猫腻不只是用所谓政治正确的方式陈述他的文学传承,对少年猫腻而言,可能路遥《平凡的世界》就是《庆余年》那个不可思议世界的摹本,这是文学的魅力,这是文学的现象。2024年8月20日,游戏《黑神话:悟空》上线,引发全世界的关注,《纽约时报》都在介绍。甚至有一个我的学生,写了一篇博士论文讲电玩游戏跟文学的关系。这是文学的未来,是文学前途非常令人期待的新转折。试问全中国几亿的《黑神话:悟空》玩家,如果对《西游记》没有任何理解,怎么能够进入这个电玩天地里?当外国玩家也尝试着去揣摩“Monkey”有什么意义的时候,这就成为了软实力最新的、最不可思议的呈现。所以文学的力量不用局限在教科书、几本文学史或者高考命题上。我和许子东老师一样乐观,如果硅谷的听众能够对鲁迅的《狂人日记》有兴趣,他们也不必过于自卑,因为他们对我们的电玩游戏编码程式的设计,是另外一种隐而不宣的文学的文法的创造。我们都是文学的创作者,不论是上游的生产,或者是下游的生产,我们在创造另外一个神话。02.文学新世纪的新命题李浴洋:其实在全球化的时代中,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或者是不同的语种的写作当中,大家会看到另外一个趋向:文学也会更加地扣紧自己民族、国家或者是族群的命运来思考。比方说所谓的当代文学中,关于性别、关于族裔、关于难民的话题,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最近20年的中国文学或者说华语文学当中,有没有浮现出什么值得辨析的新主题?王德威:当然是最近20年的科幻小说,已经成为主流中的主流,不管在中国大陆甚至学院之内都会认可的研究方向,同时它的生产力也很惊人。但是就像所有文学研究的定律一样,当你发现这样的现象时,那个现象本身可能已经过了它生产力的巅峰。今天对于当代科幻小说在20世纪以来的热潮,一方面是作品本身精彩,一方面也有阅读环境给予的刺激。再一次呼应了“没有晚清,何来现当代的科幻小说”?120年以前,已经有一批作家在实验科幻小说,多年后读者居然又等到这个文类的自我重生。《三体》还有另外一个话题,广义地讲,就是“边地文学”现象。这个话题在过去,因为体制本身,或是大众阅读胃口的局限,似乎并没有真正地进入文学爱好者的眼界里。但是在最近这几年,不论是对所谓边地定义的扩充,从少数民族作家延伸到对远方的想象,甚至对于我们所熟悉的都会生活,或是所谓的文学生态圈、舒适区的一种反动,都在比较年轻时代的作家中逐渐浮现。在最近几年出现的新东北作家群、新南方写作等等作品,还有海外的,包括了所谓的海洋文学、南洋文学等等,都代表了一个世代的交换。80年代的作家仍然值得大家的尊重,但是新时代的作家,他们的眼界跟向往显然有了不同的倾向,包括理想国推出双雪涛的作品,林棹的《潮汐图》等作品,他们所定义的写实和现实,他们所定义的世界,他们所定义的人跟人的关系,都跟过去不一样。我想借由“边地”这个词来提醒这个时代的作家,去想象远方的可能性。远方可能是在国境之内的某一个偏远的地方,但更有意义的是国境本身还有国境之外更广阔的天地,而这个天地的尽头,也可能是所谓的科幻小说。在这个命题之下,作家的描述不局限于生长环境,像新东北、新南方等等,也还有作家的行踪所致,就像童末创作《大地中心的人》,她跑到大凉山做了调查,她人在北京,但可以写出彝族的生活。这些是文学的能量,可以有现世关怀,但是也可以有出世的、跳脱的、驰骋的勇气。03.网络文学的发展与可能性许子东:现在的文学叫国民文学。国民两个字可以拆开,就像国民经济分为民营企业跟国营企业,文学也是这样,它一方面有作协体制,有主旋律的要求,其中最能代表文学体制要求的就是茅盾文学奖。介绍一个作家时,比方说“王安忆”或“著名作家王安忆”是不够的。报纸的报道,一定要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王安忆”。所以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大部分是作协主席、副主席。当然茅盾文学奖对于中国文学的引导、奖励作用是很大的。但是国民中的“民”就是民间读者市场的要求,像余华的《活着》,就更泊远、更宁静一点,长期销量排名第一。“民”这一条也包括网络,其中的作品数量巨大。民间文学怎么跟国有的茅奖文学相结合?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金宇澄的《繁花》,最开始《繁花》是在叫做弄堂网的网站连载,相当于上海老百姓在弄堂里讲的八卦。因为金宇澄用方言,所以就有一批方言爱好者挑战他的写作,说这句词用得不对,这句上海话不是这样讲的,这句是宁波话,这句是苏州话等等。《繁花》金宇澄是《上海文学》的编辑,他知道五四文艺腔以来的种种弊病,所以他接下去写的时候,就决定要写画本,要跟《海上花列传》对话,从头到尾,不用感叹号,不用问号。而且上海人的“讲”,要改成苏州话的“说”。这就是文人跟网络世俗的东西互相改造,不像网络上无意识的方言传播,金宇澄客观上就想用话本来写,这也是张爱玲、胡适当初的愿望,即方言入文。金宇澄的成功使得《繁花》获得茅盾文学奖。很多读者不是上海人,也可以看懂。之后《繁花》又来到了王家卫导演手上,如何把书中大部分60年代的场面和大量性爱描写拍摄成电视剧?王家卫把《繁花》的背景改到90年代改革开放时,还用了一男三女的鸳鸯蝴蝶派啼笑姻缘的模式。剧中三个女性,一个追求幸福,一个是外贸大楼的公务员,另外一个炒作股票,就把所有《子夜》《日出》里边的内容用鸳鸯蝴蝶派的形式,装进了当代走红的电视剧。电视剧《繁花》中一男三女的模式,内地的读者很陌生,其实香港文学一直是这个模式。刘以鬯的《酒徒》,昆南的《地的门》,徐速的《太阳·星星·月亮》,每一部香港小说都是类似的模式。但放到内地市场中,这是100年来第一次把商人作为正面的主人公,在文学史上都是一个大突破。从《子夜》以后,所有的商人在文学作品里都是坏的,王家卫居然能够把炒股票的人变成男主角,代表了时代的发展。这中间有很多计谋,很多巧合,很多妥协,但我想用这个例子说明,网络文学跟主流文学主旋律并不一定冲突,有时候还可以相结合。彩🥚王德威和许子东推荐的8位小说家王德威:从文学史的立场看,路翎是最被忽视的一位作家。他是一位左翼作家,但遭受到了许多生命上的挫折,他的风格非常隐晦,难以轻易归类。他作品的现代主义、先锋主义,还有他个人非常曲折的生命,尤其是政治生命历程,都值得现代文学研究者再一次深刻思考。换到当代中国大陆的场域里,我会推荐韩松的作品。韩松的意义在于他忧暗意识的阐发,高调地讲,这是面对鲁迅传统的一次最新的回应。许子东:我孜孜不倦地写了三部作家论。第一部是郁达夫,他的主题一个是民族,一个是性,第三个是郁闷。这三个主题可以概括现在网上的主流,即民族·性·郁闷。我写的第二本是张爱玲。我还在写的是重读鲁迅,真正鲁迅的全部作品,都可以用国歌的第一句话概括:“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声音。另外还有刘鹗的《老残游记》,陈忠实的《白鹿原》。我比较保守,我看文学还是看现代中国,关心中国向何处去。这是我最困惑的东西,我的人生很有限,成就也有限,但是我感兴趣的问题,真正关心的问题,就是这5个作家。王德威:我再推荐一位南洋背景的作家黄锦树,他是一位愤怒型的作家。我们看过太多有关鲁迅的讨论,非要延续所谓的鲁迅式的论述或传统或者那种气性,不论是生命本身或者是作品上延续的气性,黄锦树都值得大家注意。他的作品基本是以马来西亚的华人社群作为背景,所触及的话题,不论读者在哪里都会觉得心有戚戚焉。站在相对宽松的语境里面,黄锦树预期的各种各样的能量创作的实验的风格,还有在文学纯粹创作之外的评论、散文,还有整个生存的方式,都会让读者觉得他是用生命在写作,这样一种拼搏式的写作,很难在当代找出另外的一个可以相比拟的例子。*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文学的现代中国:1635-2066》第64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 ✍️ 👆看理想小程序全新上线⭐️点击收听节目音频编辑:hyl、大鹅微信内容编辑:铁柱封面图:《摩登爱情》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