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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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Jun. 2025  文/肖达明 当知识可以像鼻烟般被吸取,人人都变为成瘾患者。时代究竟进步还是退步。一我一生中最持之以恒的事情是求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心不二用地过去了。眨眼倏忽间,我就读大学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不曾荒废学业。对于大学生活,我也笃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在学习以外分散太多的精力。开学第一个星期,我还叫不出几个同班同学的名字,还没有谁算是我的朋友。我想我并不热衷于与人交往,那些正经对待前途的学生是无暇结交朋友的,所以我不轻易与人搭讪,生怕打扰到别人,或者被别人打扰到。所以我像大部分人一样独来独往。但星期五的大课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去上洗手间,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喂!”我转过身,看见尽头狭小的厕所隔间里躲着三个同班的同学,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他们正围绕着马桶,传递着一支电子鼻烟,一边冲鼻孔里吸着,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我。那个叫我名字的女孩坐在马桶盖上,口里嚼着糖。她朝我勾了勾戴着银色指甲,闪烁着一点辉光的手指。“过来好吗?”她笑着说,“来聊聊。”完全是出于礼貌,我洗了手,走进他们的小隔间,站在我右边的,一个脸色白皙的男生立刻把小隔间的门关上,这时我才意识到空间有多么地狭窄,我和他们肩膀挤着肩膀,彼此呼吸的声音就在耳畔旁边。他们三人看着我,让我感到一种古怪的受胁迫的感觉。站在我左边的十分高大的男生微微抬起手肘,握了握我的手,介绍说他叫赵班章,我右边的男生则自称刘泛,而坐在马桶盖上的女孩懒洋洋地说,她叫赵黄塘,很高兴认识我。我只好也说了自己的名字。真名实姓是关于他人的第一项知识,我曾经吸过勒古恩的《地海巫师》,在那个故事里,拥有一个人的真名,就拥有影响对方命运的力量。知道他们三人的姓名,交出自己的名姓,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纸合同上签下自己的署名,付出时间、精力、情绪,换来消遣、麻烦、多余的言语。此刻,那支电子鼻烟正拿在赵班章手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身高有一米九几。我站在小隔间里,几乎是躺在他的怀里,仰头看着他把电子鼻烟的硅胶鼻罩紧扣在鼻翼上,深深吸进一口烟雾,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嘶嘶出气。然后,他将电子鼻烟递给我,让我不妨尝试一下。他向我作出保证:飘飘欲仙,快乐无边。看到他们的模样,我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这个场合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性质。在我年纪很轻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人们为了表现得合群、友善,而尝试这种不计成本的行为。而我从来就不认为有必要为了交朋友付出脑部损伤的代价,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头脑,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珍藏宝贵的知识。看见我在犹豫,赵黄塘说他们正在吸的,是大师诺特·伊戈希斯特的两百万字著作:《论量子隧穿效应与以太虹吸现象的勾连》,三级纯度。“这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她告诉我。听到这本书的名字,我竟一时有些心动。毕竟,诺特·伊戈希斯特的作品总是非常发人深省的,实际上,我自己也常在闲暇的时间吸上一两口这位伟大学者的文章。据说,在三级纯度的状态下,他对物理学本质的阐述能轻易让吸食者产生恍然彻悟的快乐。不过,问题在于三级纯度是不合法的。电子鼻烟传递的信息具有一到五级的纯度分级,级别越高,传输效率越高。但是,纯度越高,对神经细胞的影响也越大,这些影响,按照教师的说法,几乎都是负面的。因此,通常来说,学校只允许我们使用一级纯度的信息。赵黄塘还在怂恿我,说偶尔吸一点高级纯度的信息,并不至于有什么代价,实际上,他们从高中就开始这么做,从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她把鼻烟塞进我手中,而我表现得就像那是一颗燃烧的火炭。我抗拒的姿态被刘泛嗤之以鼻,他从我手中接过鼻烟,深吸一口,那张英俊、苍白的面孔瞬间仰面朝天,整个身体开始打起哆嗦来。他声称,诺特所描述的那种优雅、简洁的胶子潮汐位态理论,像温柔的海浪一样轻轻舔舐着他的头皮。他声音带着惺忪未醒的松弛,他的肌肉泄劲了,他失去了平衡,倒在门上,推也推不动。我没有办法挪开刘泛的身体,离开这个隔间,因此只能目睹眼前的三人一口口地吸食知识,却不能加入,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目睹一场丰盛的晚宴。赵黄塘用已经变得虚弱的声音最后一次邀请我,我秉持着原则,不无遗憾地加以拒绝。他们清醒过来,立刻便开始威胁我,要求我不能把这件事情捅漏出去。他们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我只好发了毒誓:如果告诉老师,我就患上鼻炎。这样残忍的誓言,他们以前是没有听过的,于是便放我走了。 二午休结束后的第一节课,是吴泽任教授的古通学讲义,吴教授左手拎着一只提包,右手拿着檀木外壳的鼻烟筒,踱进了教室。吴教授往讲台下扫了一眼,瞥了一眼窗户,看见窗户没有关紧,他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吸起鼻烟来。这是一间古老的校舍,通风设施并不完备。因此每堂课下课时都需要打开窗户散味,以免不同科目的味道彼此混淆。而一到上课时,又需要值日生将窗户关上,以免授课的内容跑味。但大家初来乍到,到了大课间,不太熟悉工作的值日生有时会忘记及时关窗。今天的值日生是赵黄塘,她似乎还没有从三级纯度的信息中缓过来,她一脸呆笑,连声道歉,从教室靠走廊的一侧走到窗户边时脚步踉跄,关窗户时手几乎都抬不起来。看到她的模样,吴泽任教授的眼神狐疑起来,此时我恰好坐在窗边,连忙站起来替她把剩余的窗户关紧。关上窗户后,空气不再肆意流通,我们才留意到教室里正飘着一股馊臭的味道,于是吴教授又赶走了几个连日不肯花费时间洗澡的男学生,这才打开提包,将烟熏机摆在桌上,准备上课。吴教授一边摆弄烟熏机,插入烟弹,一边对我们训话,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不重视课堂,以为课后可以自己补习。但我提醒你们,学习知识,光堆量没有用。学校之所以还存在,老师之所以还存在,是要教你们正确地摄入知识,知识摄入的次序、节奏、纯度,都是有讲究的。如果不重视这些传统的方法,只求一个数量的积累,反倒不如不学了。所以为了改正你们态度不端正的问题,我专门写了一篇三十万字的论文,发到公共群里,你们回家自己吸去,吸完了也就明白我的意思。”话毕,吴教授已把烟熏机设置好,清清嗓子,宣布开始上课。我已经从课程通知中了解到今天要讲的内容是古通学散论:论古代酒与古质生产力、兼讨论古猿大脑科学。教授摁下了烟熏机的开关,于是机器顶部的长条状出风口开始不断向外释出浓烈的气味,我们纷纷取下电子鼻烟底部的鼻罩,将鼻罩戴在鼻头上,让气味通过鼻罩末端的分子解析器进入大脑,于是那阵阵气味变成种种的事实、观点、概念。我们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着,一口一口地用鼻子吸着。有人趴在桌上,有人躺倒在地上,眼神迷迷离离,半张着嘴,半闭着眼。我们的课堂就是如此这般,像个古代的大烟馆。知识弥漫在空气里,任凭我们不费力气地摄取到大脑中。等烟熏机停止喷雾,已经过去了大概二十来分钟,我对古代酒与古质生产力、兼古猿大脑科学拥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且发现正如教授所说,摄入信息的顺序与节奏真的很重要。因为我在学到今天的古通学知识后,立刻想通了昨天在今博学课堂上接触到的恒星级火箭动力原理,并对未知学中的针尖天使理论产生了更深的认识,这种似有所悟让我十分快乐。我稍早于旁人清醒过来,怀着敬意望向桌后面正闭目养神的吴教授,望向这间雾气弥漫的教室里那一张张神思缥缈的面孔。这时,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时代的发明,它让我学到如此众多美妙的知识,让空气充满智慧的芬芳。正当我环顾四周,沉浸在身为人类共同体一员的骄傲与荣光中时,突然在雾气中见到一张异样的面孔:那是一个女孩的脸,在最后一排。一位陌生人,过去一个星期,我从未见过她。我看见女孩穿着素白的连衣裙,身体在雾气中没有一点色彩,好像是半透明的。她有着一张带着孩子气的面庞,鼻子和嘴唇都是轻描淡写的,也不着一点妆容,圆润的眼睛中带着令人费解的平静。我想,正是这种平静让她看上去与众不同,像一座雕塑:在所有人都因摄入知识而眼神迷离时,唯有她正襟危坐,环视众人。我和她双目相对,她有些惊讶,超然的眼神中终于添上一缕慌乱,她低下头,不再左顾右盼。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最为怪异的问题:她的鼻子上空空如也。这节课结束后,女孩便离开了教室,没有出现在接下来的课堂中。 三一整天的课程结束了,人人都还意犹未尽,想要多吸一点知识。但是在晚饭后直接上自习是不被允许的。根据学校的规定,每天夜间,所有学生都需要进行为期至少一个小时的娱乐活动,在这一个小时里,不能再进行任何知识摄取,因为必须让大脑从高强度的学习中得到休息。我们更喜欢用“精神力再生产活动”,而不是“娱乐”来称呼这种行为。因为任何事情都不像学习那样真正令我们快乐。符合“精神力再生产活动”定义的事项,全是一些传统、古朴的事情:比如做运动、约会、下厨、欣赏电影、听音乐。过去一个星期,我总是一个人在宿舍百无聊赖地玩当空接龙,将那一个小时苦熬过去后再去自习。这天,我却接到了约会的邀请:赵黄塘同学在社交软件上给我发消息,告诉我她很感激我今天在关窗户这件事上伸出援手的行为,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同消磨一个小时。虽然,我怀疑她可能只是为了来确保我没有把他们吸食三级纯度信息的事情告诉老师,但我还是同意了,对我来说,打扑克牌还是约会,都没有差别。我们在楼下见面,赵黄塘双手插兜,嚼着口香糖,摇摇摆摆地下了楼。看见我,她抿着嘴,展现一种不露牙齿的共谋者的笑容。我们商量了一下如何消磨掉这个小时,最后决定横竖先散散步。于是我们用智能手环进行报备,手环开始进行“精神力再生产活动”的计时,计时开始的同时,一架四螺旋型小型无人机朝我们飞来,绕着我们的头顶盘旋,以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宣布:它是我们本次“娱乐活动”的官方监督员,会全程跟踪评估我们的“娱乐”活动是否尽兴。它尖声叫道:希望我们认真对待,不要敷衍了事。我和赵黄塘在街上并排走着,我们彼此还并不很熟悉,所以表现得有些生分。我只好问赵黄塘是哪里人,中学在哪里读的,她也随口回答了。无人机便警告我们,说我们现在的行为尚未达到最低的娱乐标准,按照规定,他要给我们扣纪律分。赵黄塘叹口气,牵过我的手来,和我在运动场上接起吻来。使我们免去了搜寻谈资的苦恼。在我们的文化中,学生牵手、接吻,乃至进行性行为都是非常普通的现象,和不熟悉的人也可以进行。这种行为通常不会带有过多的感情色彩,当事人也不会因此进入更加亲密的关系。亲密接触在我们这,仅仅只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娱乐活动,用来消磨掉那不得不尽义务的一小时。正如我所说的,学习才是真正快乐的事情。用鼻烟摄取知识的过程本身,就会给大脑带来快感。这种快感虽然和基本的生理冲动无关,但智力层面的冲击与快乐,以及不断保持专注的状态,本身就会降低人们的肉欲。肉欲的减退,又反过来造成一种看似轻浮、实则惫懒的性文化。我们亲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赵黄塘试图把舌头伸进来,但我觉得稍微有些过度。就在我咬紧牙关之际,我又从眼角看到了那个此前坐在后排的女孩,那节课上完后,她就消失了,而此刻,她正穿着帽衫,在操场上缓缓跑着。我拍拍赵黄塘的肩膀,让她看向那个女孩。“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叫许臻。”“她怎么经常不来上课?”她苦笑了一下。“那姑娘很可怜,她没有嗅觉,无法使用鼻烟,没法参与课堂。”我感到难以置信。“据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毛病。”“那她怎么可能跟上课堂?她怎么能上学?”她笑了笑,说:“她使用一种相当原始的方法学习:用眼睛看书。”我问:“什么是‘书’?”听到我的问题,无人机大声吵嚷起来:“你们的谈话已经涉及历史学、考古学以及传播学,这是违规的!”赵黄塘压低声音,告诉我,那个叫许臻的女孩利用眼睛读书,通过了高中阶段的广谱知识测试,进入这所大学,人人都说那是个奇迹。“但我认为她要靠目视阅读的方法跟上大学课程,实在是有些太勉强。照我看,还是得认命……”我们不再讨论,一同看向那女孩。和别的跑者相比,她的步伐很轻,仿佛她正在一幢大房子的阁楼上跑步,害怕吵到楼下的人。 四对那个叫许臻的女孩,我心里有种异样的兴趣,甚至是一种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的由来我并不清楚。它时常让我分心,让我在人群中行走的时候左顾右盼,寻找她的身影。有时候,我见到她在我的附近,甚至就在我前面一点点的距离。但我没有和她打招呼,因为我想象不出自己和她能有什么可谈。通常来说,我们如果要结交朋友,会选在双方恰好在休息的时候,拿出自己的电子鼻烟,邀请对方吸上一口自己正在研究的课题,从而交换一些有价值的学术意见,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行之有效且似乎唯一有效的仪式。任何一种其他形式的交往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因为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异常便利,没人需要帮忙。我们的时间非常宝贵,转移他人的注意力也是不礼貌的。但她不能使用鼻烟,因此我实在不明白如何与她产生联系。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契机。过了一阵子,那个机会终于来到了。有一天,在物流站外面,我看见许臻正领着自己的搬运机器人往宿舍的方向走去:那是一台家用小型搬运机器人,主体是两条轻盈、结实,关节可以弯曲折叠的金属腿。双腿顶部是一个带有悬挂系统的载货平台,上面可以放置箱子,用安全带扣好后,即便双足奔跑起来,上面的箱子也不会有明显晃动,箱体始终垂直于重力方向。此刻,这台机器正搬着一只大纸箱,亦步亦趋地走在许臻身后。那只纸箱应该具有相当的重量,因为机器人的脚步踩在地上时不断发出哐当、哐当的重响。她向前领路,不时回头看向机器,等它赶上前来。我突然意识到,她很快就会陷入难得一见的那种需要他人帮助的境地,因为机器的脚步越来越不稳,它关节的每一次舒展都发出一种尖锐的声响。“小柴,再坚持一下!”她冲它喊道,却无济于事。离宿舍区尚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时,“小柴”终于耗尽力气,单膝跪地,不再动弹。许臻走到机器面前蹲下来,打开电池舱看了看,接着检查了关节,然后直起身,望着纸箱发呆。此时,路上没有人带着搬运机器人,这种机器在学校里并不流行。许多人经过她的身边,没有多看她一眼。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上前去。“出现故障了吗?”她仿佛被吓了一跳,退后了一小步,说:“对不起。”“为什么要道歉?”我笑了笑,“我是你的同班同学,我叫孟懂,我相信我们至少见过一次。”“是的,我记得你。”她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又连忙撇开视线。我走到机器人前面,发现机器并未完全损坏,仅仅只是被重物压得不能动弹。我考虑了一下,伸出手抱起那只纸箱,“小柴”果然恢复了正常的姿态。“我给你把箱子送过去。”“那太耽误你的时间了。”她连忙说。“那我们就快点走,节省点时间。”我不等她答应,就抱着纸箱,上半身后倾着,小心翼翼地往宿舍区的方向走,“小柴”也开始继续移动。她只好跟上来,试图扶住纸箱的一侧。箱子重得非同凡响,我这一生中从未搬运过这种程度的重量,但我的肌肉能够承受得住。像许多人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佩戴肌肉震颤仪。那是一种运动器械:绑在肌肉上的电极向全身发出微型电流,让肌肉随之起伏颤动,并在刺激中开始生长。利用这种技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休息的同时保持运动,从而节省出大量的时间用来学习。“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此时,纸箱遮挡了我的部分视线,但在我的余光里,我看见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现在还不是晚上,没有强制娱乐的时间,人们不是在办事情的路上,就是在上课的路上。在草坪上,一群人正在吸鼻烟,我闻到一点气味,估计是微积分的后调。在这种忙碌的氛围中,说:“你没有耽误我。”似乎有点虚情假意。因此我并不多说什么。我开始流汗,汗水浸到眼睛里。她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我额头的汗珠。我把箱子送到她所住的那栋宿舍楼下,打算把它运进电梯。然而非常不巧的是,此时工程机器人恰好在对电梯进行每月一次的常规检修。于是短暂地歇息了一会儿后,我再次将纸箱抱起,许臻俯身抓住纸箱的前沿,我们一个在下,一个在上,往她所住的七楼攀登而去。等到我们终于将纸箱搬到她所住房间的门口时,我感觉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了。她默默打开单人宿舍的门,我将箱子推进玄关后,就向她告辞。“太辛苦你了,请你进来坐一会儿。”她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气喘吁吁地说。屋子很拥挤,沙发、桌子、茶几、墙边,肉眼可见的空隙都放着一种长方形的,由纸张装订而成的东西。空气里则有一股过于浓烈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她脱下鞋子,敏捷地在书堆中找到下脚之处,走去厨房。“咖啡可以吗?”我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的也是那种纸制的长方体,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其中一本。这是我第一次摸到一本“书”,一种厚重的,拿着很不方便的东西,让我想到建筑材料。她端着两杯咖啡,坐在我身边,再次向我道谢。我笑了,指了指手上的书,“我可以看看吗?”“当然可以。”当我翻开书页,我做出的下意识的反应,不是用眼睛去阅读上面的文字符号,那过于违背我的直觉。实际上,我把脸埋进了书页之间,用鼻子嗅闻油墨与纤维的味道。在理论上,人类的鼻子可以辨识上万亿种气味,其数量远超世上诞生的一切语言词汇。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将这些气味称作“信息位”,即每种气味都可以用来表达一种信息,因此,使用一种分子解析仪,我们可以将气味在大脑中转换为概念。这种技术让用眼睛获取语言信息的做法彻底过时了。“书不是这样看的。”她笑了笑。她拿起一本书,向我演示。我学着她的模样,抬起头,用眼睛追随书页上面的墨水符号。我发现这是一个很麻烦的过程。一切都很缓慢,复杂。眼睛必须逐行、逐行地推进,虽然眼前是整页的纸,但在我眼前,只有少数内容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这些内容在我的意识中稍纵即逝。我突然想到,相比之下,用嗅觉摄取信息,就像一下子看尽一张巨大的白纸上写下的每个字迹,每个字迹都一样清楚,每个角落都一样看见。文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并非像河流一样慢慢流入意识中,而是像浴池里蓄满的积水,打开心防的一瞬,便呈漩涡状流入。对我来说,“阅读”不是愉快的体验,摄取知识从未如此枯燥无聊。我逐渐开始假装看书,但在整个过程中,我都在用眼角窥视她的侧脸。她喝着咖啡,平静地注视着窗外。我试图想象她的生活,我曾以为这种生活只存在于我父母那一代人之前。这么说来似乎并不久远,但在我们的世界中,因为知识的富集,时代日新月异,新的发明层出不穷。十年就像一个世纪,二十年以后的事情无从谈起。而过去就像一座座坟场,埋葬着根本来不及长大的婴儿。彼时彼刻,我似乎就在一座这样的坟场,而一位幽灵坐在我的身边啜饮着咖啡。我不觉得她讨厌,反而觉得她有点迷人。也许,在超出理解的范围后,过去的现象和未来的现象一样令人感到新奇。“你就是靠着这些书本考上这所大学的吗?”我问。“当然,”她说。她解释道,有时候,她也会用平板电脑阅读电子文档,但她偏爱纸质书籍,她偏爱实实在在的东西。我问她为什么,她刚想就阅读纸质书籍的感觉发表一番看法,我就立刻纠正了自己的问题:“我是问,以你的情况,为什么你会选择求学?”我说,“即便不上学,生活也能过得去,我们拥有很健全的社会福利”她摇摇头,眼神中露出一抹不快,她将咖啡杯放在桌上,说她不得不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你不会问你自己同样的问题,不是吗?你也不会问其他人这个问题。你问我,因为你觉得我不配和你们一样拥有一份真正的前途。”她有这样气愤的反应,让我一时手足无措。她的表现就仿佛我侮辱了她,而这是我所不熟悉的情况。我在主观上并没有任何不尊重她的意图,实际上,我认为我只是在谈论一件事情背后不得不关注到的逻辑问题,而通常来说,一旦我提出类似的问题,被提问的对方总能给出一个适当的答案,以修复这种逻辑,或指出蕴藏在我问题自身中的逻辑错误。我总是认为,这种讨论是稀松平常的,任何人都不会介意的。她把我的沉默当作内疚的表现,朝我笑了笑,说:“你看,我经常应付这种问题,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问,它令我不高兴。”她说,“再说,我已经撑到了现在,不是吗?没有理由不继续坚持下去。”“我想你说得也很有道理。”我勉强说道。时间不早了,我想起自己应该告辞去上课。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我本来有种不满意的感觉,但再次看向她和她的房间,那种负面的情绪又烟消云散。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绝对不能用通常看待其他同学的方式看待这个女孩,与他们相比,她有着一个本质性的不同:她需要帮助。而我可以帮到她。“我可以再来看看你吗?”我问她。她又笑了。“当然,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说。 五有一天,我在校园里遇见她,问她晚上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消磨一小时,她同意了。于是结束这天的课程后,我来到她的宿舍。我刚敲门,门就打开了。我看见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嘴唇的颜色多了一点晶莹。她把我迎进屋子。和上次相比,屋子整洁多了,但仍像一间建在地下室的仓库,因为书堆在桌子上,几乎把朝向西面的窗户遮住。所以,户外的街道还沐浴在夏天傍晚的夕照中,房间里却已经进入黑夜,只有一盏顶灯亮着。一架娱乐监督无人机已经等候在室内,无精打采地降落在地毯上。我同她坐在沙发上,我像对待其他和我约会的女孩一样,想要吻吻她。然而,她的反应和那些女孩完全不同。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神惊慌,身体向后躲闪。于是我意识到,她是不习惯这样的事情的。我不再碰她,只是和她喝着咖啡,吃着蛋糕。“我想,每个人也都会问你同样的问题。”我说。“什么问题?”我向前摊开手,仿佛要拥抱整个屋子。“如果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你,我想问问,你平常是怎么生活的。”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蛋糕,说:“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可说的,我的生活非常简单,应该在很多方面和你们一样。我每天凌晨三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习,唯一不同的只是学习的方式,我通常在那里(她指着一张桌子)阅读和记笔记,你肯定以为我的房间很乱,其实每本书的位置我都知道在哪里。我每天还要吃很多药物,比如缩短睡眠时间的康脑片,促进专注力的凝神片。每天晚上的娱乐时间,我会出去跑跑步,或者在屋子里听听音乐,大概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生活,没有太多可说的。”她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我想,学校里的每个人大概都是这样生活的,除了我们需要上课,而她利用上课的时间读书以外,其他的部分大致是相同的。不过她每天都睡三个小时,我想这要比平均水平长一点。我们聊了聊天,然后决定听听音乐。她打开手机,连接蓝牙音箱。音箱里传出一个女人粗糙中带着一腔柔情的声音,她所使用的语言对我来说非常陌生。而我已经熟练掌握十门外语。“这是班巴拉语,歌的名字叫Sabali,一首老歌。”她说“Sabali?”,“‘耐心’的意思。”她说。“它让我感到放松,我时不时就会听一遍。”她闭上眼睛,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双腿蜷缩起来,在沙发中歪倒,仿佛随时要睡过去。她很享受,我也很享受,因为我很高兴能接触一门新的语言,这或许会让我在广谱知识测试中拿到更高的分数,所以我聆听它的韵律和歌词,推敲着发音的语法结构: Sabalkli,Sabali,Sabili yonkonte(耐心点,耐心永远都是好的。)Ni kera mogo fe sabali yonkonte(如果你爱上某个人,请保持耐心。) 消磨掉那个小时后,我起身告辞。“我可以和你吻别吗?”我问。她笑了起来。“Sabalkli。”她说着,将门关上。 六后来,我和许臻几乎天天见面,每次都在一起消磨一小时。有好几次,赵黄塘试图再次约我同她一起度过娱乐时间,我都直截了当地拒绝。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委婉,任何一个理智的学生都会表现得非常大度,这毕竟只是我们一天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小时。在其余的时间,也就是那些真正重要的时间,我们都是独自度过的。到了冬天,大一上学期的半程广谱知识测验近在咫尺。这场测验非常重要,有些人认为,它几乎决定了一名学生的未来:他究竟是超过其余人,成为地外殖民地的领袖或者大师级研究者,还是成为一名听从人工智能指令的普通人。自然,所有人都希望成为前者,有些人甚至恐慌地认为,不成为前者,意味着他所学到的知识根本没有用处:他学会的技能,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掌握。这些恐慌的言论未免言过其实,却不算无中生有。因此,随着时间流逝,大家都越发忙碌起来。一到课间,我们便拿出自己的鼻烟,开始吸食补充性质的读物。因为我们很清楚,光是参与课堂并不足够。要在广谱知识测验中脱颖而出,我们必须在课余时间也竭尽全力地学习。当然,这并非不愉快的体验。我们摄取知识的欲望是无法餍足的,学习是我们的快乐源泉。稀奇的是,赵黄塘、赵班章、刘泛这个三人组在班上表现得非常自在。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我经常听见他们的笑声与闲谈。透过窗户,我看见他们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来回传递交接着荧光绿色的网球,赵黄塘满脸红晕,碎刘海被汗水沾湿,黏在额头上。有人说,他们也许是自暴自弃了,也许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进度已经落后,没有追上其他人的希望了。然而,只有我知道真相:在私下里,他们一直在吸食三级纯度以上的信息。在这场你追我赶的知识积累大赛中,他们实际上已经遥遥领先。就是不知道代价如何。这天的大课间,我正打算吸克里希那穆提的《点亮自性之光》解乏。赵黄塘突然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跟前。我以为她又是来和我约会,或者是来确认我有没有走漏消息的,但她却玩弄着我的鼻烟,朝我翘起一边嘴角,露出含糊不明的笑容。突然,她毫无道理地来了这么一句:“你还记得《心理原型、先验知识与内隐模型》这本书的第一百三十二章第三节的内容吗?”我想了想,很快就从记忆库中调出这本书,找到她所说的章节:要做到这件事情并不困难,用吸气味的方式摄取知识的最大好处,不是单位时间向大脑传输的信息量比阅读书本更高,而是能够形成烙印般的“记忆”。人类在早期的神经系统研究中就已经意识到,我们的嗅觉系统与记忆系统具有深度的关联,负责记忆形成的海马体几乎是嗅脑的一部分延伸。所以我们利用鼻烟学到的东西,几乎从来不会被遗忘。而赵黄塘所说的那本书的那个章节的那一小节的内容是:“慕残理论”:【所谓的慕残,是指对残疾人的爱慕心理……“慕残”,以及与此相关的“截肢癖”,源于当事人对于身心完整性的认知出现了变异。在“慕残者”的潜意识中,他们大脑中保存的关于何为“完整”的理念,与常人不同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缺少一部分东西(不论是手臂、双腿、视力,抑或体毛等细节)的人体,才是真正美丽的、道德的、完整的。】我意识到赵黄塘意有所指。我并未生气,只是否认了她的暗示。我告诉赵黄塘,我和许臻仅仅是在消磨时间,这里面并不涉及特殊的性心理问题。赵黄塘将我的鼻烟放在桌上,用一种此前我未曾见过的严肃眼神看着我,说:“你出于什么动机天天和她相处,我觉得不重要,只是你得明白,她在这所学校待不了多久了,你们不是一路人,她注定要回到她属于的那种生活。而我们会在这所大学待到毕业,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离开地球,去需要我们的地方。所以我劝你适可而止…不要给她太多的幻想…像她那种处境的人,容易动真感情…我的意思是,和其他人玩玩倒没什么,反正大家只是逢场作戏,只是请你别伤害她,别让她动真感情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说完,她就离开了。 傍晚,我又来到许臻的宿舍。想到赵黄塘的话,我意识到许臻最近的确待我越来越亲切了。我们坐在一起,她躺在我的腿上,让我用梳子梳她的头发。音箱里放着她喜欢的那种音乐:节奏舒缓,声音温柔,由莱昂纳德·科恩那类老祖父与老祖母演唱。我把梳子放下,扶着她的脊背坐起,她用双手攀住我的脖子,我们双目相对,那时,一种我不熟悉的情愫油然而生。“今天我可以亲你吗?”我问。她笑笑,又摇摇头。“怎么还不可以呢?”“因为我还不了解你。”“我是一本敞开的书,任你翻阅。”她从我的怀中挣扎起来,说:“那么,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她走进洗手间,手中卧着一小块蓝色的香皂。“他们说,嗅觉能激活人的记忆。既然如此,你用鼻子闻闻它,告诉我一段关于你的往事吧。”我从她手中接过那片香皂,嗅了一下,笑着说:“我能告诉你两件往事,第一件往事是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学习有机化学,知道了硬脂酸钠的分子式和制作方式,这是我唯一和香皂这件事物产生关联的契机:我学习到它的存在,仅此而已。但第二件往事很有意思,今天晚上,你把一块香皂放在我的手中,它擦洗过你的衣服或者你的皮肤。我把这块香皂收下,作为了纪念品,每当我想起你,我就会闻闻它。”说着,我把这块香皂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我发觉自己的脸庞有点发烫,上述这种对话,此前我是从未进行过的。我握着那块肥皂,心里很温暖:嗅觉的确能够激活人的记忆,但我也没有那么多记忆可供回忆。我的童年、青春期,只有无休止的知识摄取。他们说一步都不能停下,所以我错过了很多创造记忆的机会。而现在,一些新的事情正在发生。“那等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再给你。”她笑着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拿出香皂,“现在我还要用。”我抱住她。“干什么…”她试图推开我。我把脑袋埋进她的脖颈,试图记住她的味道。她猛烈挣扎起来,推开我。“不要!”她叫道。“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我只是不想你闻我,我很臭,我身上有一股腐烂的味道。”“我相当确定你没有这种味道。”“但我每时每刻都能闻到。”她痛苦的神情是真诚的。我迅速回忆关于感官系统障碍的相关知识,然后意识到她可能有幻嗅症,根据这种疾病的描述:完全失去嗅觉的人被认为有可能会闻到一股近在咫尺的恶臭。这种恶臭在性质上类似于失去手臂的人会产生的幻痛。就好像身体完整性的每一点损失都会被神经系统利用负面的体验取而代之,就好像是在惩罚我们竟然丢失本该具备的东西。她向我哭诉,不论是不是幻觉,那股味道始终就在她的皮肤上徘徊,她无法摆脱,不管怎么擦洗,那股味道都只是在身体的不同位置搬来搬去。她觉得很臭,很恶心,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我亲她。我拿起一张纸,写了一长串分子式,给她看。“这就是你的气味,所有的成分都在里面。”我继续说:“如果你去查询这些分子式,会发现其中没有哪项会对人的鼻嗅细胞产生明显的刺激性。实际上,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这里存在一种芳香烃,散发着一种宜人的气味……”她破涕为笑,“你真奇怪。”“奇怪?”“奇怪”是个奇怪的评价。我只是在实事求是指出她并不臭。而真正奇怪的似乎是这一事实:她的大脑竟能以如此背离事实,自我欺骗的方式运作。因此,去纠正她的错误,去说服她不要轻信自己残缺的感官,成为了我的当务之急。于是我坚持道:“反正,你应该允许我吻你。” 七离半程广谱知识测验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搬进许臻的宿舍,每天夜里都帮她梳理知识点。她并没有请求我这么做,是在我的坚持下被迫答应的。虽然她凭借自己的毅力通过了中学阶段的所有广谱知识测验,但大学阶段的测试强度还要高出许多。我计算过,要以及格分数通过这次测试,需要积累的阅读量超过六千本专著,涵盖人类现存的所有学科。对于使用鼻烟,用嗅觉摄入信息的学生来说,这件事情并不困难,及格甚至是个丢脸的结果。但许臻要用眼睛阅读六千本书,并联系其中的知识点以获得正确、完整的理解。我从没告诉过许臻这是不可能的。反正,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从来不会缺少这类意见,这些意见除了造成伤害,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我作出了决定:她需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如果她注定要坠下悬崖,我要在悬崖的底部用扇子向上扇风,当我的扇叶全部脱落,我就用嘴朝她折断的翅膀吹气。 那天,我们并排坐在书桌前,交流一个未知学问题。我告诉她,要解答这一问题,必须了解某种复杂的跨学科理论。这些理论可以在吴词人的同事卜忖宰创作的《天球交汇:精神动力与物质世界的胶合》《再论统一场:大脑引擎的功用》《神经势能》三本巨著中看到详细的阐释。“实际上,”我说,“这两位大师的学生贾鸣自写过一本两千页的《精神实质通论》,里面对这些观点进行过很好的总结。我现在就把电子版发送到你的电脑上,你今天就可以看……”恐怕我有些过于急切了,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非常疲惫。她闭上双眼,用中指轻轻按揉自己的太阳穴。当时我几乎想说:“或者,我们也可以放弃,承认这种强度的阅读是不切实际的。”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种话,而她也终究有些不堪重负了。“对不起,我想先休息一下,可以吗?”她把平板电脑推开,趴在从凌乱的书本中收拾出来的一小块桌面上,闭目养神,我轻声问她,是否应该去床上小睡片刻。她摇摇头,说她只需要趴一小会儿,马上就好。于是我不再说话,默默等待她恢复精神,或者彻底睡过去。“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我浪费了你很多的时间。”“我愿意为你花费时间。”我说。她的脑袋轻轻转动,露出一边的眼睛,觑看着我。“为什么?”她问。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说:“我想,我是爱你的。”“为什么?”“我想,首先,我认为你很美丽,”我说,“因此,你对我而言具有吸引力,我享受和你的亲密。其次,你让我感觉自己很有用。你需要我,这让我很开心。因为我需要被需要。我第一次关注到你,是看到你坐在教室后面时,你露出的那种眼神让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朋友,而那个人可以是我。后来,我帮你搬运那些书,那天我很疲惫,但那是我特别开心的一天,因为我可以举起一些实实在在的重量,举起那些重量不是为了让我的肌肉生长,而是我肌肉的生长是为了帮你举起那些重量,你懂吗?只有后者才令我真正幸福。”我顿了顿,又说:“你的眼神里有种怀疑,但针对我爱你的论题,上述这些论据是非常充分的。如果你有不同的意见,可以去查询尤青人出版的《感情关系中的自我投射与认同寻求》、刘镌属的论文《哺乳动物的爱欲动力学》,以及……你会发现,所有这些资料表明,性欲引发的激情、社会认同产生的感动,是人类爱情关系可以形成的两大基本。”“好吧,好吧,求你别说更多的书名了。”她轻叹一口气,从桌上起来,用橡皮筋束好自己的长发。“亲爱的,如果你这么喜欢在别人眼里变得有用,可以帮我接杯水吗?”我不再絮絮叨叨,而是走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等我走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从抽屉里把药瓶拿了出来,正在小心翼翼地把药片一粒粒地数出来,倒在配药盒中。她接过热水,服下药片。她再次打开平板电脑。她继续学习到凌晨四点,而我陪在她身边。 八为了准备这次考试,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因此,在知识测验到来的前一天,我们决定好好休息一次。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我们走出宿舍,她叫来一辆无人出租车。出租车从城区一直开到边缘地带。这几年来,因为年轻人口大量流失到太空殖民地,所以越靠近郊区,人影越稀少。窗户紧闭的住宅楼与关门歇业的商场伫立在道路两旁,已经过时的广告招牌仍在建筑外立面上招摇,褪色的图文宣传着不再营业的店家与不再销售的产品,下面印着一串串无人接通的号码。我们就像是在拙劣的舞台剧背景板中间奔驰。像乔治·基里科的那幅《一条街上的神秘与忧郁》,在日光照耀下,空寂而巨大的城市里,渺小的孩童在街上奔走。在我们的眼前,虽然街道的景观已不复以往,但红绿灯仍在按照亘古不变的规律变幻。有一次,出租车在红灯停下的时候,车窗的前面出现一名老妇人,她在机器人的搀扶下一步一躬地走在斑马线上,用拐杖的尖端刺穿落在行道树下的枯叶,将它们串成一串。随后,老妇人朝我们走了过来,她敲了敲车窗,试图对我们说些什么。但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说话的语速非常缓慢,超出我一直以来的习惯。许臻明白她的意思,她问我们有没有多余的塑料袋,因为附近没有垃圾桶,她想要把叶子给我们。我开始翻找自己的背包,就在这时,红灯转绿,出租车自行其是地开动,那老人在路边看着我们远去,几片叶子从她的手杖尖端落下。出租车停下时,我们置身于一座公园。公园里没有人,接近荒废。生锈的栅栏仿佛古代人的牙齿,东歪一处,西缺一处。油漆剥落的游乐设施上,野草与真菌开始攀附,茂密的灌木中,一群盲目的木马被荆棘与蒺藜绊住了腿脚。阳光洒在草坪上,泛出一片温暖、干燥的青翠,烘着游乐园冰冷的骨头。她几乎是雀跃着进入日光中。我们在坡道上漫步,沿途见到一堆篝火的灰烬,旁边还放着几根树枝。她捡起一根树枝当作登山杖,不时用它敲打着栏杆、器械。将锈蚀的残片从设施的表面击落。她一面这样,一面哼起最爱的那首歌: Sabali, sabali, sabali yonkote.(耐心永远是好的)Wo! ouh! Wo! sabali, sabali, sabali kagni.(耐心总会是好的)后来,她找到一架秋千,便扔下树枝,跑了过去。很快就荡得非常高了,荡下来又上去的时候,上身几乎朝着地面弯曲,一头秀发的发梢扫过地上,卷起落叶与草根。我坐在她旁边的秋千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知道与钟摆、惯性、势能有关的一切知识,但我从没真正坐在一架秋千上。她跳下来,努足了劲,从身后推我。她几乎只有我的一半重,用了很大的力气,嘴里闷哼着。“起来了!”她说着,我终于开始摆荡。她便回到另一架秋千上。我们一同荡了好一阵子,由着秋千轻轻摆动,我用脚尖摩擦着地面上的泥土,一簇白雏菊被我的鞋子磨断了茎。“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我父母总是带我过来晒太阳。我在这里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岁月。”她说,“我在这里荡秋千,我在这里的土壤中采集植物和昆虫,然后在书上学习有关他们的知识。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把身上的臭味当作泥土的味道。但当时我也很疑惑,为什么这里总是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母亲说,其他孩子都在上学。那么,为什么我不要上学?我母亲又说,这是因为我生来就很幸运,只需要悠闲地生活。”“有一阵子,我没有细想她的话意味着什么,直到有一次,我走到公园边缘。从山丘上,我可以看到一座小学,这座小学现在已经不在了,但当时,我身边的孩子似乎都在那里上学。我能从山坡上看到他们的身影,我能看到有几个人沿着山坡往我这边走来,那是几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穿着一致的白色制服。他们一边走,一边交替着使用一根鼻烟,看上去很优雅。“我装作不经意地朝他们迎面走去,有个领头的男孩竟然朝我打招呼,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吸一支《苏菲的世界》。我当时不明白‘吸’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听过《苏菲的世界》,但我只想和他交朋友,所以我接过那支鼻烟,模仿他的样子吸了一口:除了一如既往的我身上的那股臭味以外,我什么都没闻到,我非常困惑。“那个男孩从我手上接过鼻烟后,又没头没尾地试图和我讨论几个问题。显然,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我一言不发。那个男孩笑了笑,朝我吐了吐舌头,说希望和我学校里再见,说完,他就和同伴一起走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点点小事都会变得非常严重。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经常来这个公园了。我害怕遇不到那个男孩,那样我会感到很寂寞。但是我又很害怕遇到他,因为如果他再次见到我,如果他再次把他吸过的,留有他鼻尖温度的鼻烟递给我,再次提出我回答不了的问题,再次向我吐舌头,再次和他的伙伴们返回学校,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会难过得死掉。”我去看她,想着她儿时在公园里荡着同一架秋千时的样子。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见到她拿着放大镜观察泥土里的生物,看黏糊糊的蚯蚓在土壤中蠕动。那样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做过:我不曾蹲下来用手触摸过泥土,不曾主动翻找过蚯蚓。毕竟,在我想要那么做之前,我就已经懂得数百上千种昆虫的分类学特征与习性,并在实验室里见过无数张幻灯片了。她荡啊荡,突然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惊叹。“看啊!”我抬起头,看见一艘宇宙飞船向着高天缓缓飞去,天空被引擎释放的高能粒子撕开,像画家的笔刷涂过纸上的空白,在身后留下一抹像海浪般翻腾的深紫。又一批年轻的学者飞向了群星。 九考试的日子终于到来。我和她在广谱知识测验中心的门口分别,相互祝福。许臻朝我张开了双臂,我久久不能卸下她的拥抱。这时我们正在测验中心A栋大门前的台阶上,准备参与测验的学生们在旁边拾阶而上,不时有人碰在我们身上,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和她分开。过后,她随着人流进去了,我则穿过人群,朝着我被分配到的B栋考场走去。当我觉得应该再回头看她一眼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我走进测验中心的B栋,继续沿着楼梯向上,楼层内的景象犹如古埃及的千柱厅,那是无数镶嵌着小型房间的金属支架。六边形的金属支架里,内嵌正方体的舱室,打开舱门,里面呈现着椭圆的空间,这就是被大家称作“卵”的考试舱。“卵”的舱壁凹陷成座椅的形状,当我脱下衣物,躺在座椅中时,瞬间感到一种温暖的胶体将我的身体包裹,我失去了四肢的知觉。胶体内的金属针头正插入我手腕上的血管,将营养胶注入身体。而一根吸口状的排废管则与我的生殖器相接。最后是一系列微型电极,穿过我的发丝,紧紧贴在头皮上,用来监测我的大脑活动。灯光在我的眼前渐渐黯淡下来。测试正式开始。我阖上双眼,感到头皮上出现一种酥麻的感觉,一系列图像与概念在我的脑海中纷至沓来。这场考试并不会明确地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它测试的是头脑的响应模式。两只蝴蝶在春天的草坪上翩翩振翅、一匹野马飞奔着越过栅栏、一座复杂的机器转动着轮盘,吸插着活塞、一系列看似无规律的数字……每个大脑对这些事物的反应都有着不一样的方式。而大脑在深思、确知、不熟悉、紧张、迷惘、麻木等不同状态间切换时,神经系统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激活模式。因此,测试的本质是筛选出那些能够从科学角度看待问题的人、理解现象背后的数学本质的人、专注于问题并能解决问题的人。有人曾经说过,广谱知识测验,测试的不是知识,而是我们对知识的爱。我认为我是爱知识的,这点毋庸置疑。毕竟,除了对知识的孜孜以求,我没有别的喜好。即便在我朝着乒乓球挥拍时,我仍在计算着动量、角度、新陈代谢的速率与身体各处氧气的供给。实际上,任何一种非“问题解决型”的思维对我而言都已经变得陌生。我还记得自己青春期的第一次性冲动,第一次看见恋人的裸体,那时我感受到的并非她的胴体引燃的原欲。在我心中燃起的是求知的欲火,让我想要深入了解细胞的分裂、基因的表达、进化的历程、激素的本质,我越过了柏拉图所谓的洞穴墙壁上两个性别交媾繁衍的阴影戏码,看到了背后的“本体”。我也越过了其他的阴影,当我凝视这个世界,看到的早已不是它本来的模样,我看到的是它背后的东西:一条条能场的虚线、一个个数学的等式、一座座力学的结构,以及不可计数的抽象符号。所以,来吧,来问我所有的问题吧。给我苹果、飞鸟、天空的绯云。给我清晨后院的草坪、秋天泛黄的原野、山峰晶莹的白雪。我将解构、剖析、抽象,总结。……突然出现在我意识中的,是一架模糊的秋千。按照常理,我的意识将迅速以这架秋千为跳板,进入重力、时间、熵的领域。然而,在看到那座秋千的瞬间,我却感到一种不确定性。我的思维停在了这架秋千上,仿佛有堵隐形的墙壁阻止我思维的前进。秋千没有实现抽象化,反而,它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阳光照耀的生锈的铁索下,挂着霉斑点点的木板,秋千下面被鞋子刮擦磨损的草坪上,折断的白色雏菊的尸体闪闪发亮。在那架秋千上,她越荡越高、越荡越高。我的思维再也无法越过她的发梢抵达的高度。 十分数出来了。刘泛和赵班章名列班级的第一和第二。同学们对此议论纷纷,毕竟,考虑到他们两人平常松弛的学习状态,获得如此高的分数是相当不自然的。不过,自从考试结束后,他俩就没再在学校出现过。我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临放学的时候,我给赵黄塘发消息,询问俩人的情况。恰好她当时决定要去寻找他们,便邀我同去。在出租车上,确保再也没有其他人可能听到我们的对话后,她告诉我赵和刘两人惹上了大麻烦:他们也许吸食知识过量了。从某个阶段开始,赵黄塘就对两个越来越无所顾忌的朋友敬而远之。但是她在他们的书包里放了追踪器以防不测。信号把我们引到学校外面的一个酒店房间。过来开门的人是赵班章,相比一个月前,他瘦了整整一大圈,两颊微微凹陷,眼圈泛黑,原本宽阔的肩膀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中,缩在脑袋两边。看见是我们,他松了一口气。屋中并不寒冷,但他爬回沙发上,用一条厚被褥裹紧自己。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砧板、刀片、白色的“英涞酊”粉末和鼻吸管。我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有人使用“英涞酊”(Enlightin),这种片剂储存着四级以上纯度的信息,据说从鼻腔吸入这种超高纯度的片剂后,会有心智开蒙、醍醐灌顶般的极乐。此刻,即便不使用鼻罩,我也能闻到空气中飘摇着甜腻的黎曼猜想全解的余韵,混杂着一些甘草味的高维函数的后调。赵黄塘一边责骂他们,一边捂住鼻子,走到墙边,推开紧闭的窗户,让空气流进来。赵班章半睁着眼睛,哀求我们把窗帘拉上,因为阳光太过刺眼。“刘泛呢?”他用被褥捂住脑袋,指了指浴室。我们走进浴室。刘泛正躺在浴缸里泡澡,水已经凉了,上面堆着白色的清洁泡泡。看见我们,他笑着挥了挥手。“你们好。”“你好,刘泛,你在做什么?”“我在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创造一种具有原创性的理论。”他说。“什么理论?”我问。“你看,我终于发现,其实薛宝钗的建议是正确的,贾宝玉必须抓紧高考前最后三年的时间,多做真题。因为虽然固体可以分为晶体和非晶体两类,松香颗粒却无法形成规则的几何形状。所以我们才能判断,是莱布尼茨比牛顿更先证明了如果没有燃料、电流或者其他动力的输入,龙涎香就不能充分释放西格玛粒子。而尼可·勒梅则通过画出原始心灵特征的轨迹,成功建立了我们如今经常在公共厕所见到的所谓的宇宙弦震现象,也让托洛茨基编曲的《哥德堡变奏曲》在黑洞积吸盘的边缘引起暗物质的集体性成熟。总而言之,人类获得幸福与解脱的唯一方式,就是要在陀思妥耶夫基被假枪毙的那一天,用无土栽培的方式种植一万根V2火箭……”我们缓缓关上浴室的门。赵班章再次抱怨阳光引发的头疼。“你们做了什么?”“没有什么。”他挥挥手,“真的,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想在测试中拿个高分,三级纯度的信息,我和他的大脑都能应付过来。后来,我们很高兴,因为整个大学课程都已经被我们掌握。所以我们觉得也许可以庆祝一下。就庆祝了一下,也没有做什么,就是尝试了一点四级纯度的信息体。我们搞来了一片‘英涞酊’,用捣蒜的杵子捣成粉末,往鼻子里吸了一点,没吸太多的,就一点点。那次之后我们就不敢了,一直忍到考试。考完之后,他又提议说不如再吸一点点,就一点点,我们就是这么决定的,就最后一次。”他用手指着桌上的白色粉末。“就这么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还好,当然还好啦,当时我们在桌上吸了一点,又跑到浴室里,用毛巾把门缝堵住,把窗户关紧,然后把一片大英百科全书用酒精灯煮了,你们根本想象不出:真理在三立方米的空间进行布朗运动,结果刘泛就疯了,他从浴缸里跳出来,叫着什么‘尤里卡!’、‘尤里卡!’,说他发明了伟大的理论。”“你呢?你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吗?”“我还好,这是当然的,我没有什么问题,你能给我倒杯热水吗?”我拿起暖水壶,正要往玻璃杯中倒水。他突然喊道:“不要!”“怎么了?”“杯子会结冻的呀,你应该戴个手套。”赵黄塘苦笑起来,说:“杯子怎么会结冻?”“水的温度比杯子更高,杯子的热量会被水吸收掉啊。”赵黄塘把我拉到一边,说:“信息中毒症,是不是?”【信息中毒症是一种可怕的疾病。我们的大脑具有一种自我保卫机制:它会将有意义的信息整合进记忆,将不重要的信息遗忘。但有时候,过量涌入的信息会让这种机制超负荷工作,直到“中毒”,“中毒”的结果,被形象地形容为:“大脑在呕吐”。】从浴室中传来一声恐慌的叫喊。我们冲过去,打开门,看到刘泛正像溺水的人一样扑腾着,浴缸内外水花四溅。挡水帘已经被他整个扯下,扔在地上,他的手挥舞着,就像风暴中的两段枯枝。“咿呀拉哇呱呱咕咕……”他喊着,攀在浴缸一侧,试图站立起来,但是刚刚从浴缸里坐起,就又滑了下去。他的大脑正在呕吐,他发出愈发难以理解的、内容含混的声音,仿佛他正在水底朝着水面上的人喊话。他再次试图站起来,再次失去平衡。我试图按住他的肩膀和胳膊,但他挣扎地更加厉害,我挨了一巴掌,我的衣服湿透了。【信息中毒患者的最终结果是退化为儿童的状态,回到对世界无知、恐惧的蒙昧状态。】赵黄塘挤到我身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面庞。“别害怕,没事的,别害怕。”赵黄塘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嘘,别害怕,小宝贝。”【他必须重新学习一切,重新认识一切。】他渐渐平静下来,手终于不再胡乱颤动,眼神直直地望着吊顶上的灯光。“好,没事了,没事了,嘘,没事了。”赵黄塘温柔地说。刘泛的嘴里发出一种规律的,难以理解的声音。“他在叫我妈妈……”“水温太低了,我们得让他出来。”她说。“我把他抱出来”赵黄塘从不锈钢架上拿下一条浴巾。与此同时,我伸出双手,从身后抱起刘泛开始变凉的身体。透过他的头顶,我注视着赵黄塘用浴巾将他发紫、发皱、冰冷的皮肤包裹起来,细细地揉搓。她的一举一动是正常且自然的,却让我的心中产生一股怜爱之情,我将刘泛抱得更紧,但我的手指却柔软了。【他必须重新长大一次。】“乖宝宝,起来……”。 当我猛然起身,试图将刘泛的下半身也从浴缸里挪出来的时候,一块蓝色的肥皂从我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此时,你已经离开了这所将你开除的学校,与我永远地道别了,只有这块香皂作为了纪念。它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打滑时,我想到赵黄塘之前向我引用的“慕残”理论。多年以后,我反复琢磨,终于意识到她的聪敏与成熟。她是对的,发生在这个冬天的事情,如果要真正理解,必须考虑这种观点:【在他们(“慕残”者)的意识中,只有缺少一部分东西(不论是手臂、双腿、视力,亦或体毛等细节)的人体,才是真正美丽的、道德的、完整的。】我意识到,我的确是一位“慕残”者,这是我对你念念不忘的原因。因为我爱着一种无知的感觉。我爱着一种得到答案前先生发疑问的感觉。我想你了。许臻……你还会用你的手指挖掘公园里的泥土吗?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野草》2025-2。作者肖达明 豆瓣:robintower青年作者。 相关推荐阅读搁浅文 / 肖达明阅读盛宴文 / 肖达明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  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