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5700 字 阅 读 需 要 19 分 钟公元850年，长安城的科举放榜之日，街头巷尾充满了喧嚣与欢腾。金榜前，无数才子们欢呼雀跃，互相道贺：“中啦！我中啦！”“快看，我金榜题名啦！”“仁兄好文采，当初我就说你能中！”“哈哈，请客请客……”他们围在榜单前，兴奋地讨论着未来的锦绣前程。然而，在这热闹的场景中，却无人留意那些名落孙山者的黯然神伤。尤其人群中，还有一位面容丑陋的落榜者，他“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左臂生肉螣蛇一条，右臂生肉隋球一个”。这般容貌，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众人纷纷避之不及，甚至有人嫌恶地为他让出一条路，希望他尽快离开。殊不知，这位其貌不扬之人已是第五次落榜。当他挤出人群后，满腔的愤懑再也无法抑制，他回头面对繁华的长安城，愤然吟诵了一首《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彼时，他只是众多落榜者中籍籍无名的一员。然而，二十年后，他将成为震动天下的风云人物，他的名字就是——如果说盛唐时期是一幅欣欣向荣、繁华似锦的画卷，那么晚唐时期则只能用“绝望”来形容。朝堂之上，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割据，势力膨胀，中央政权无力约束，武人作乱成为常态。地方之中，藩镇之间相互掣肘、争斗不休，军阀们穷兵黩武，百姓们时刻面临战乱与死亡的威胁。底层民众更是陷入绝境，尤其是那些在基层有一定实力的寒门人士，他们对现状极为不满。科举制度本应为社会各阶层提供上升通道，选拔人才。然而，在唐代，进士中士族子弟占比高达70%以上，寒门子弟仅占5%。自东汉至唐，门阀士族通过联姻、垄断教育和土地资源，形成了“世袭特权阶级”。例如，河东裴氏家族，曾出过59位宰相、3000余名官员。唐代369名宰相中，有98家新旧门阀占据了绝大多数席位。这些门阀士族掌控着国家的命脉，却对百姓的疾苦视而不见，甚至在大旱之年仍催逼赋税，加剧了社会的动荡与百姓的苦难。 以黄巢之才，绝不应该五次落选。他自幼聪慧，不仅擅长剑术、马术和箭法，还展现出过人的诗才。五岁时侍奉祖父，便可对诗。据张端义《贵耳集》记载：“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联句，翁思索为至，巢信口应以‘堪与百花为总首’云云。巢之父怪，欲击之，翁乃令巢再赋一篇试之，巢便以‘飒飒西风满院栽’一篇应之。”显然，阻碍黄巢科举之路的并非才华，而是他的出身。他出身于商人家庭，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商人地位较低，难以与世家大族竞争。这种因出身而受限的困境在社会等级较低的读书人中极为普遍，而这些人恰恰在地方基层拥有一定的号召力。雪上加霜的是，晚唐时期的9世纪下半叶，地球正处于一个极端气候时期，中国各地连年遭受干旱、洪涝、蝗灾等自然灾害的侵袭，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用当时翰林学士刘允章上《直谏书》的话说就是“国有九破八苦五去”： 九破是：“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 八苦是：官吏苛刻，一苦也；私债征夺，二苦也；赋税繁多，三苦也；所由乞敛，四苦也；替逃人差科，五苦也；冤不得理，屈不得伸，六苦也；冻无衣，饥无食，七苦也；病不得医，死不得葬，八苦也。 五去是：势力侵夺，一去也；奸吏隐欺，二去也；破丁作兵，三去也；降人为客，四去也；避役出家，五去也。最后刘允章总结：“人有五去而无一归，有八苦而无一乐，国有九破而无一成，加之官吏贪污枉法，使天下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终使吏乱于上，民乱于下。” 在如此政局混乱、民不聊生、社会戾气充斥的局面下，社稷动荡已成必然之势。唐宣宗大中十三年（859），裘甫在浙东地区领导了农民起义；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庞勋在桂州带领兵士起义，史称“庞勋起义”。这两次起义虽然很快被唐王朝镇压，但它们犹如惊雷，开启了更大规模起事的先声。六年后的唐僖宗乾符元年（874），河南地区遭遇严重旱灾，赤地千里，然而朝廷却在此时加征“剿贼税”，百姓生活陷入绝境。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盐贩王仙芝揭竿而起，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在山东长垣聚众起义。王仙芝的起义犹如星火，迅速点燃了更多人的反抗意识。乾符二年（875），黄巢与子侄黄存、黄揆、黄邺及外甥林言等八人在山东聚众数千人，响应王仙芝的起义。当时，四方百姓苦于苛征暴敛，庞勋旧部散落民间，纷纷投奔义军。短短数月间，义军人数便增至数万。很快，两路义军合兵一处，声势浩大，连下濮州、曹州等地。黄巢军在攻占各地时，对地主豪强和官僚贵族进行了大规模的打击和清算。他们采取“逢州进发，先令细军入州，驱赶富户，令作富人队，大掠州中，积于军营”的策略。同时，他们提出的“天补平均”口号，直戳人心，吸引了更多饥民加入，黄巢军的实力不断壮大。到十一月，黄巢军已攻掠十余个州。876年七月，宋威与王仙芝领导的军队在沂州城下交战，王仙芝大败。宋威误以为王仙芝已死，便上奏朝廷，随后遣散了部分兵马返回青州。然而，王仙芝、黄巢抓住这一有利时机，经过短暂休整后，于八月率军进入河南，逼近郏城，并在不到十天内接连攻破八县。面对起义军的迅猛发展，唐廷紧急任命王铎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曾元裕为招讨副使，出动大军与起义军作战。王仙芝、黄巢等在江淮、河汉之间的广大地区流动作战，半年内使官军疲于奔命，起义军迅速发展至30万人。然而，此时起义军内部出现了重大分歧。蕲州刺史裴渥见黄巢军势大，无法抵抗，便答应为王仙芝上表求官。不久，唐僖宗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王仙芝本是一介商人，见有利可图，态度动摇，想要接受诏安。但黄巢坚决反对，他斥责王仙芝：“咱们曾共同立下誓言，横扫天下，而今只有从官员到左军，让这五千多人回到哪里去呢。”黄巢此言一出，群情激愤，许多人都表示支持。王仙芝在压力之下，最终拒绝降唐。裴渥和使者见形势不妙，赶忙逃离。此后，王仙芝与黄巢分兵作战：王仙芝与手下将领尚君长率军进入陈、蔡地区；黄巢则率军北上，攻掠齐、鲁等地。黄巢与王仙芝分道扬镳，严重削弱了黄巢军的整体实力。起义军分裂后，王仙芝很快在湖北黄梅一带被唐将曾元裕击败并战死。其残部一部分南下，活动于江浙一带；另一部分由尚让率领北上，与黄巢会师于亳州。众将推举黄巢为王，号称“冲天大将军”，并设官分职，驱使河南、山南地区的十余万民众劫掠淮南，建元“王霸”。然而，唐军很快组织多路人马对黄巢军发动围攻。黄巢抵挡不住，于878年向唐朝天平军乞降。唐僖宗诏命黄巢为右卫将军，试图平息起义。但黄巢并不甘心失败，蛰伏等待时机。他发现唐朝廷与藩镇、藩镇之间号令不一、内斗不止，利用好这些矛盾，他就能变成诸多政治势力博弈中的一员，甚至可能乱中取胜。于是他再次举兵反叛。黄巢随后起兵进攻浙东，越过江西，与旧部王重隐相呼应，攻破虔、吉、饶、信等州，继续扩大势力范围。 879年三月，黄巢军进入福建。值得注意的是，在黄巢军中曾流传一种说法：若遇儒者则杀，军队必将覆灭。因此，黄巢进入福建后，对于俘虏中自称为儒者的人，一律释放而不加追究。九月，黄巢率军攻陷桂管，兵围广州。此时，黄巢再次请求招安，希望被任命为天平军节度使，但遭到拒绝。他又请求担任安南都护、广州节度使，依然被唐廷驳回。黄巢大怒，随后攻下广州。然而，由于南方气候炎热，疫病流行，黄巢军在不到一年内损失了近四成兵力，难以长期在南方立足。众将纷纷要求向北进军，于是黄巢率军北归，沿湘水攻下衡州、永州，继而攻破潭州，击杀唐军十余万，尸体被投入江中，堵塞水流。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一带，由于黄巢军与唐军频繁交战，双方都对当地进行了大规模破坏和屠杀，早已是“田屋尽毁，生民罕见”。经过连续激战，黄巢军于880年九月渡过淮河。黄巢自称“率土大将军”，率军从淮河以北整军出发，沿途不抢劫财物，只驱赶壮丁充军。此后，黄巢军攻陷申州，长驱直入颍州、宋州、徐州、兖州等地，所到之处，唐朝官吏纷纷逃散。此时，挡在黄巢军面前的只剩下潼关。唐廷此时陷入混乱，唐僖宗任命田令孜为汝、洛、晋、绛、同、华都统，统领左、右神策军东征。田令孜率神策军、博野等军十余万驻守潼关。然而，神策军士兵多为长安豪富子弟，他们只是为了获取丰厚的供给和赏赐，才贿赂宦官挂名军籍，平日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战争。一旦听说要出征，士兵们吓得父子抱头痛哭，甚至不惜用金帛雇用商贩和贫民代为出征。更糟糕的是，神策军过华州时，仅携带了三天的口粮，士兵们食不果腹，毫无斗志。这样的军队与身经百战的黄巢军交锋，自然一触即溃。十二月五日，百官刚刚退朝，便传来博野军乱兵入城的消息，众人纷纷逃匿。唐僖宗在田令孜率领的神策军护卫下，狼狈逃往咸阳，仅有福王、穆王、潭王、寿王及一两个妃嫔随行。当天下午，黄巢的前锋柴存未遇任何抵抗，顺利进入长安。黄巢任命尚让为平唐大将军，盖洪、费全古为副将军。黄巢军将士披发、身着锦衣，从洛阳到长安的辎重连绵千里。唐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员数十人至灞上迎接，京师沦陷。黄巢乘坐黄金车，卫队身着绣袍，红布束发，其党羽乘铜车随后，几十万骑兵前后相随，从春明门进入京师。数千宫女跪拜迎接，口称“黄王”。黄巢暂居田令孜的宅邸，黄巢军见到长安的穷人，便分发钱财给他们。尚让还对众人说：“黄王不像唐廷那样不爱惜你们，大家安心，不必惊慌。”十二月十三日，黄巢正式称帝，国号大齐，下令大赦，建年号为金统。他罢免了唐朝三品以上官员，四品以下官员则留用。他还陈列符命，取“广明”二字，明确表示自己将取代唐朝。由于“黄”属土，土生金，他的徒众尊称他为“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 黄巢称帝后，长安城陷入混乱。据《旧唐书》记载，黄巢军队最初“整众而行，不剽财货”，但很快局势失控——“富家皆跣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赀，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随着唐僖宗不断纠集各路人马组织反攻，黄巢被迫撤出长安。而当他再次入城时，却得知长安百姓曾对唐军入城表示欢迎，这让他极为恼怒，于是下令“洗城”：“贼怒坊市百姓迎王师，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壮，杀戮殆尽，流血成渠。”唐朝宰相豆卢瑑、崔沆及大臣刘邺、裴谂、赵濛、李溥、李汤等一百多人均被黄巢杀害。对于这场屠杀，历来争议颇大。有人认为黄巢本性残暴，放任部下胡作非为；也有人指出，黄巢的部队多为流寇，纪律松散，即便黄巢有意约束，也难以控制。《新唐书》也记载当时长安“杀人满街，巢不能禁”。此后，唐军和各节度使对黄巢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击，黄巢最终在883年被迫撤出长安。由于此前其活动地区已遭严重破坏，黄巢部队陷入缺粮困境，甚至出现了极端的惨剧。然而，所谓“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碎之，合骨而食”的说法，显然是文人夸张之辞，不足为信。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百姓在战火中遭受了巨大苦难，民不聊生。黄巢败军退至山东兖州一带。公元884年，在泰山狼虎谷，黄巢走投无路，对他的外甥林言说：“我原打算为国讨伐奸臣，洗涤朝廷的污浊。事成而不退，这是我的过错。你拿我的头去献给天子，可得富贵，不要让他人得利。”林言不忍心下手，黄巢于是自刎，但未死。林言遵嘱砍下黄巢的首级，以及黄巢的哥哥黄存、弟弟黄邺、黄揆、黄钦、黄秉、黄万通、黄思厚的首级，又杀了黄巢的妻儿，准备向时溥投降。然而，未及动身，太原博野军杀死了林言，连同黄巢等人的首级一起送到时溥处，最终传献行宫。唐僖宗诏令将这些首级祭献宗庙。至此，这场席卷大半天下的黄巢起义宣告结束。尽管起义最终失败，但它引发了剧烈的社会动荡和阶级冲突，深刻改变了唐朝的社会结构，为后来五代十国时期的军阀割据和社会重组埋下了伏笔。虽然唐朝在各地藩镇的联合镇压下平定了黄巢起义，但它绝非最后的胜利者。其统治力量已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到起义前的状态。此后，唐朝的藩镇割据问题愈发严重，中央政权彻底失控，最终导致唐朝在907年灭亡。 黄巢起义主要在中原地区展开，其活动范围涵盖了今天的河南、陕西、山东、江苏等地。起义过程中，中原地区的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大量人口被迫南迁。这些南迁人口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知识，促进了南方地区的经济发展。唐朝后期，南方经济逐渐超越北方，成为全国的经济重心，而黄巢起义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这一历史进程。黄巢起义是中国历史上规模较大的农民起义之一，其斗争策略和方式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黄巢军在作战中采取了灵活机动的战术，如“走马回戈”“声东击西”等，这些战术在后来的农民起义中被广泛借鉴。此外，黄巢黄巢军的组织形式和纪律建设也为后世提供了参考。例如，黄巢军在攻占城市后，会设立自己的政权机构，维持社会秩序，这种做法在后来的农民起义中多次出现。然而，近年来对黄巢起义的评价存在一些片面拔高的倾向。实际上，黄巢起义历来争议最大的地方在于其造成的破坏极为巨大，尤其是多次大规模屠城事件和对世家大族的清洗。起义对文化的破坏是显而易见的。同时，黄巢军的流寇作风也确实对社会造成了巨大破坏，无数百姓家庭破碎。著名的《秦妇吟》就生动反映了黄巢起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虽然当时世家豪门垄断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现象确实存在，但随着庄园经济的衰落，这些统治集团本身也在逐渐衰落。黄巢起义并非其衰落的决定性因素，因此不应过分夸大起义的作用。另一方面，黄巢起义沉重打击了原有的社会格局，使传统的世家豪门无力再延续过往的统治方式，也为广大底层人民提供了上升的渠道和机会。黄巢起义虽然最终失败，但它标志着唐朝由盛转衰的不可逆转。迫使唐朝以及后来的统治阶级不得不反思自身的统治方式。例如，北宋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确立糊名、誊录制度，真正实现“取士不问世家”，为元、明、清等朝代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格局奠定了基础。从更宏观的历史视角来看，黄巢起义是中国古代王朝农民起义的一个重要节点，开启了此后数百年的社会动荡和变革时期。因此，黄巢或许可以被视为影响中国历史走势拐点的人物之一。 参考资料：[1] 欧阳修、宋祁 《新唐书》 中华书局[2] 赵莹 《旧唐书》 中华书局[3] 司马光 《资治通鉴》 中华书局[4]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 北京大学出版社*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END作者 | 郭歆编辑 | 胡心雅 主编 | 周斌排版 | 曲晨溪（实习）校对 | 李栋国历好物进击的士族旁落的皇权跨越五百年的权力对抗史国民历史读物《国家人文历史》专业团队最新力作展现士族潮起潮落的史诗级历史画卷点击下方封面，即可购买↓↓↓“在看”的永远18岁~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