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承认|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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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毕赣的《狂野时代》在戛纳国际电影节落听,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浮出水面。中国文艺有世界性吗?到底谁说了算? 今天的文章,来自陈丹青的节目《离题而谈丨第二季》,他从木心《文学回忆录》的中国古代戏曲章节出发,延展出对所谓“世界性”的分析,挖掘其背后的话语权归属。讲述 | 陈丹青来源 | 《文学回忆录》的回忆这一课木心谈中国戏曲,下一课谈中国小说,为什么我喜欢,就是他知根知底的语气,说出自家人的爱。有自家人的爱,就有知根知底的嘲笑,知根知底的怨气。我所谓怨气,是指什么呢?问题还可以挖下去。01.西方性所谓“世界性”,其实是指西方性。具体地说,是非西方人面对西方时,出现了世界性,西方那边有这一说吗?但是发现世界、征服世界、世界公民、世界革命、全世界无产阶级,全世界传播文化,全世界做生意,包括世界性艺术,什么地球村、地球是平的,等等等等,倒是西方人弄出来的。《隔壁房间》这样一套世界性观念、世界性话语,大概是从殖民时代开始吧,历经工业革命、世界大战,直到所谓全球化,关于世界性的争论,没有断过,一直困扰我们,同时塑造我们。例子蛮多的。比方那位写了《东方学》的萨义德,书写东方和西方的双向维度,所谓“东方”其实是西方的视角,所谓“西方”,当然是东方的视角,然后双方的种种误解、曲解、一厢情愿,都出来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和帕慕克,一个是印度人,一个是土耳其人,他们的作品处处牵涉东西方维度,尤其是奈保尔,摆脱不了的情结,是对自己族裔的怨气,又爱又恨。英文“love and hater”,也说的是这个意思。俄罗斯又是个例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说过:“在西方,我们是东方人,在东方,我们是西方人。”自从彼得大帝强行欧化300 年,俄国人最纠结的心态是和西欧的关系,是自己的定位。眼下俄乌战争深处的悲剧,同样是俄罗斯的西欧情结,有向往,有憎恨,要么一起玩,要么同归于尽。北面的俄罗斯、东欧,南面的中东和阿拉伯地区,对世界性的看法都蛮纠结的。地缘上他们离西方比较近,西化程度也比较深。越是这样,越是凸显西方性问题的纠结。萨义德是美籍,奈保尔是英国籍,都用英语写作。萨义德的西欧古典音乐修养非常深厚,还有音乐专著,他的教养不折不扣属于西方,正是这种西方性,反证了他的根,不是西方。俄罗斯好像没有这个问题,或者程度轻一些。俄国文学、俄国音乐,早就属于西方文学史音乐史的部分,只有俄罗斯绘画不被西方承认。你到欧洲美术馆去,几乎看不到俄罗斯绘画。崇拜俄罗斯油画的是我们这两代中国人,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说了:“在亚洲,我们是欧洲人”。到了远东,也就是中国、日本、韩国,西方情结反倒不像东欧和中东,我们是真的东方。中国的版图足够大,历史足够长,文化足够宏大,先后得到诺贝尔奖的川端康成、大江健山郎、莫言,还有最近韩国的那个韩江,你会看到他们对自己国家的批判,但不太有国族的纠结。02.三岛由纪夫的纠结但是过去百年,中日韩的西化程度,也就是世界性诉求,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强烈。走得最早最深,是日本。战前的芥川龙之介会写“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非常西方的话语,你不看作者,就是西欧人味道。战后的川端康成保留诗意的日本性,但他的写作观念,他瞩目的方向,还是西方。最有意思是三岛由纪夫。我看过很长的三岛由纪夫纪录片,很惊讶。他的西化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中国作家。他的宅邸、室内陈设,完全西式,介于英法之间。他的装束、用餐,一部分完全西化,而且是很正宗、很精致的西化。《三岛由纪夫与年轻人们》但最后他以百分之百的日本方式剖腹自杀。最近在手机刷到他临死前的讲演录像,之后他回到楼上剖腹,剖腹后叫他的朋友把他的头割掉,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仪式。朋友杀朋友,很难的一件事,结果一两刀下去,断不了,这该多么痛啊!结果另一个人拿过来刀,第三下,头才断了。全盘西化的一个人,是这么死的。几代日本人、韩国人,西化程度越来越纵深推进。我是读得少,柄谷行人、上野千鹤子,都受到马克思、弗洛伊德、海德格尔、波伏娃、拉康的深度影响。柄谷行人还跟齐泽克有非同一般的对话关系。韩国哲学家韩炳哲的德语著作,高低不论,也已进入欧洲的语境,从那种语境出发,涵盖日常人性焦虑的普遍问题。30来岁的日本青年哲学家叫蛭田圭。我读了他的大著作《汉娜·阿伦特与以赛亚·伯林》。非常惊讶,如果不看著作者,以为是欧洲人写的。书中的两位人物,即便在欧洲著作中,也还没有出现这样子有深度比较的说服力,结尾总结非常精彩,意思也好,文采也好,我特意用毛笔小楷抄了四页。再看日本最近十几年的电影,七八十年代以欧洲电影美学挖掘所谓日本性主题的几个大导演,都过时了。现在青年才俊的电影和欧美同期的电影几乎同步,不再凸显日本性、民族性,而是聚焦人性问题,拍得不露声色,蛮厉害的。很抱歉,不知道以上人物在中国有没有出现。03.世界性对中国创作者意味着什么?木心顶顶在乎的艺术的世界性,对中国的创作者意味着什么?单说硬件、景观、生活方式,包括年轻人的部分价值观,应该说早已和世界接轨了,但是艺术的“世界性”是另一回事。真要展开的话,不太好谈,蛮大的。鲁迅说过,“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个话经常被引用,以前我也很佩服,很相信,现在看有点说简单了。你去看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各国古代艺术和文物全都是区域性民族风格,被放进博物馆以后,天然显示一种“世界性”。譬如仰韶时期的陶罐、非洲远古的木勺子,几千年前哪有什么世界性。现在进入欧美大博物馆,就构成了世界性。《局部》第二季这样去理解那句话:“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可以同意,但木心说的世界性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比方说,《四郎探母》《贵妃醉酒》去纽约伦敦上演,报纸会说那是伟大的中国戏剧。可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易卜生的《人民公敌》、契诃夫的《樱桃园》《万尼亚舅舅》,还有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中国上演,没有人会认为那是英国、丹麦、俄罗斯的伟大戏剧,我们会毫不思索地说,那是“世界性”的。我记得布莱希特有一个剧叫《高加索灰阑记》,取材古代中亚区域的传说,但我们不会说那是地方戏。再就是普契尼,他的歌剧《图兰朵公主》是意大利人想象的中国故事,早已成为西方歌剧经典,但我们不会说那是民族风格,它既不是意大利的,也不是中国的。这是可以无限展开的话题,20世纪任何中国本土的文学、诗歌、音乐、美术、电影、话剧,乃至现代中国人写的哲学或种种理论著作,哪些有世界性?如果有,或者没有,标准是什么?最要紧的是:谁说了算?据我所知,30多年来,单单说美术家,似乎,我说的是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共识,你是否属于当代艺术?如果是,即便你的作品从未出国,更没有被国际承认,理论上就是“世界性”的。反之,只要你的玩意儿不属于当代艺术,就是本土性的。这一层,是个不成文的鄙视链。文学的情况比较复杂。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有几十位作家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20多国语言。但和《四郎探母》去欧美演出的效应差不很多,欧美会认为这是了不起的中国作品,是否具有世界性,难说。你去欧美书店,不容易找到英译或法译的中国文学。有当然有的,比40年前多了,但属于很小很小的阅读圈,或者欧美大学文学硕博士的研究项目,圈子非常小,倒是很认真关注中国当代文学。当代中国电影、中国戏剧,甚至歌舞剧,在欧美放映或者上演,也有快30年历史了,你不能说没有世界性,也很难说有了世界性。准确地说,作为国际化进程中非常迟到的国家,在西方不断扩大的文化版图中,不断更新的政治正确中(譬如必须纳入非西方国家的艺术),早就开始了。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早已进入了西方文艺的大party。《霸王别姬》换句话说,以前不是西方不要我们去玩儿,是我们自己几十年不能出去,出不去。改革开放后,我们总算出去了。就此而言,不能说中国的文学艺术没有世界性。有了,从出去这个意义上说,有了。但这仍然不是木心在乎的“世界性”。所谓“世界性”这句话,木心是对自己说的,是他的自我要求,但“世界性”这句话,构成双向问题,对方暂且不说,我们这一方,也就是中国艺术是否进入西方,认真说,有几个不同的层面,我试着说说看。04.100年来的中国文学,哪一部称得上世界性?第一个层面,是创作层面,非常难说。一个陕北农村的家族历史,一个东北下岗工人,一个江南痞子的一生,你怎么写才算有世界性?100年来的中国文学,哪一部称得上世界性?如果有,如果没有,理由是什么?那些欧美文学,同样也在写家族史,写一个失业的人,写一个痞子,为什么具有世界性?如果有,它的理由是可以说出来的,可以一条条分析,可是中国本土的文学创作怎样才算有世界性,争议会比较大。解决争议的方式是什么呢?可能和创作无关。为什么无关?这就进入第二个层面:发表层面、发布层面。过去40多年,任何中国的小说、诗歌被译成西方各国文字,任何中国的电影、戏剧、音乐、美术,只要在西方放映、上演、登台、展览,都有理由被认为有了世界性。俗话说,就是“走出国门”。改革开放以后,西欧、美国,张开手臂欢迎中国各种各样的艺术。中法文化年这些大项目,数不过来,都办了二三十年了。《活着》具体到木心,他的作品在欧美发布,和50后著名作家比,远远不如,王安忆、阿城,他们的小说在八九十年代就有外语翻译了,有欧美的翻译家专门推介,研究他们。木心不属于中国文坛,他没有中国优势,他到现在只有一部短篇小说的英译,叫做《空房》,还有一本小小的诗集,也被英译了。虽然《空房》的出版社相当权威,但这个译本谈不上市场。而改开以来,中国作家都被翻译成外语,据他们告诉我,国外市场的情况也差不多。除了在特定年代,西方对后文革最感兴趣的八九十年代,引发了欧美小圈子的关注。但几十年过去,中国文学,包括一度频频得奖的中国电影,据说热度都已过去了。05.诺贝尔,文学的上帝所以“世界性”问题来到第三个层面,触及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被承认,渴望被承认。说到艺术的世界性、西方性,中国人最在乎的其实不在创作层面,也不在发布层面,而是被西方权威机构承认。当然,最高期待就是诺贝尔奖,一直等,等到莫言得奖。但这个奖能使所有中国作家满意、脸上有光吗?众人希望的,可能是像体育奖那样,每次奥运会,每一代人,都能轮到,都有机会,但是不可能。所以,某一个中国人得了奖——早一点是高行健,本土不太说起,因为说他是“法国人”,再晚一点,是莫言——我所知道的情况是,作家们不吱声了。顺便一说,这种情况并不是中国才有,非西方国家都有。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描述当年川端康成得了诺贝尔奖后,日本作家开座谈会,大致印象是,川端说了一些非常不安的话,意思是他知道,他将成为每个日本作家苦恼的源头。另一种暗示是,三岛由纪夫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得奖了,因为不知道还要轮多少年。诺贝尔奖这个小组等于是文学家的当代上帝,不知道哪年哪月才会再给日本人一次机会。《伊豆的舞女》不久,川端康成自杀了,三岛由纪夫也自杀了。没有理由说他俩的自杀跟诺奖有关,但也许可以说,诺奖的到来,有两条性命,作家的性命,自愿消失了。背后的讯息是什么呢?可能还是那个词:“世界性”。而这句话背后的真实讯息,当然,谁都知道——是“西方性”。这就到了最最关键的第四个层面:话语权在谁那里?06.话语权是谁的?西方的话语权一直暗示“霸权”,虽说字面有点暴力,但没办法。中国、东方,以及欧美之外的地区,即便还有不少牛逼奖项,甚至欧洲和美国也有若干奖项据说比诺奖更具有圈内的权威性、认可度。但直到现在,可能到很远的未来,恐怕还是很难有人不在乎诺奖。说开去,电影的奥斯卡奖、金球奖、威尼斯奖、柏林奖,流行音乐的格莱美奖,包括奥运会奖牌,等等等等,都指向西方,来自西方,也就是折磨人的“世界性”标尺。哪天我们不在这个光环笼罩,哪天我们不得安宁,难以摆脱集体性的不安和自卑。直到有一天,非西方国家,也许是中国,也许是日本,也许是非洲哪个国家,突然出现一个所有欧美艺术家苦苦争取而不得的奖项,这种困扰才会休息。但这一天会来临吗?当然,我们可以质疑这些个最高承认,欧美对这些奖项的质疑和批评就没断过。诺贝尔奖建立时,托尔斯泰还活着,被诺奖拒绝(理由之一,据说是他反东正教)。他死后不久,他的晚辈,尺寸比他小得多的蒲宁,得了诺奖。之后数十年,俄罗斯和苏联分别有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还有十多年前那位专门写访谈的女作家,我背不出她的名字,都得到了诺奖。这些作家我都读过,都佩服。但我想说,他们全部加起来,能和托尔斯泰比吗?当然,不能说得绝对,他们拿出的是跟托尔斯泰不同的东西。《爱之夏》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得早,倘若我没记错,在他生前,欧洲还没有诺贝尔奖,再往前推,莱蒙托夫、果戈里、普希金,英国的狄更斯、哈代,法国的福楼拜、巴尔扎克,都没有得过奖。最后,比普希金大84岁的曹雪芹,单单他一个,就是巨大的存在。你能想象曹雪芹得诺贝尔奖吗?我的问题是,那个奖罩得住《红楼梦》吗?07.没有“世界”说到《红楼梦》,有个小故事,台湾旅美作家王鼎钧出版的回忆录第四部,写到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一群文艺人组建对岸的广播电台,他也在其中。大约1953年,他们推出经典文学广播剧,第一个计划就是选《红楼梦》。节目组会议居然有胡适在座,他从美国回来了,当大家讨论《红楼梦》的艺术价值时,不料胡适提高嗓门说,《红楼梦》哪有艺术价值,它根本没有plot。这句话语惊四座。Plot什么呢?是指情节、结构,甚至阴谋、构思,好几层意思。胡适是用西方人对小说的定义,他说《基督山恩仇记》就有plot,非常好看。王鼎钧那时是个小伙子,不服,说中国小说有章法有布局,那就是结构。可是根据西方的定义,不但《红楼梦》,魏晋志怪、唐宋传奇,甚至《聊斋》,都不能算小说。今天我们开口闭口“小说”,用的是西方人概念。扩大说,我们全都用西方概念在做渴望西方承认的事情——你反过来想象一下,好比一群法国人,作了一大堆七律、七绝,然后希望拿到中国的诗歌奖——所以这不光是文学写作的问题,而是中国目前几乎所有艺术门类同样的问题。我想到什么呢?就是陶渊明和曹雪芹写作时,吴道子或黄公望画画时,完全不想到世界性。他们不知道有欧洲。在他们的时代,没有“世界”这个词。我们可以追认:整个两千多年的中国文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世界。同时,我们应该明白,今天“世界”二字不是指外国,中国,就是世界一部分。没有中国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千千万万中国作家、艺术家仍然仰着脖子等待“世界”,也就是西方的承认,并为此不安。《红楼梦》尾声.好在中文,死在中文绕了一大圈,最后两个点,把它说掉:一,话语权这件事,不是文学问题,而是世界史的问题。艺术的所谓世界性,是个巨大的幻相,无穷的烦恼,是一个神话,也是一道紧箍咒。当陶渊明在他的破村子里写《桃花源记》,当曹雪芹喝了粥去写《红楼梦》,已经是世界的奇迹。我佩服木心毕生用创作的世界性要求自己,他没有渴望获得西方承认,他生前甚至从未试图获得中国的承认。但我愿意说,当木心在地牢里写他那些毫无用处、无法辨认的狱中手稿,已经是写作的奇迹。诺贝尔奖不会颁奖给奇迹。 第二,木心晚年说到中文,有感慨,非常简单,非常朴实。他说屈原、陶渊明这么伟大的诗,西方人不懂,翻译得再好,也不可能传达中文的妙处。他说,好在中文,死在中文。他一生写作念念不忘世界性,但他唯一的志愿是,与中文共存亡。*本文节选自音频节目《陈丹青:离题而谈|第二季》第20、21期。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文学回忆录》的回忆| 第二季现已上线看理想App音频编辑:hyl、LinQ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封面图:《狂野时代》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阅读原文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