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4100 字 阅 读 需 要 13 分 钟1960年4月，南京西善桥钢铁厂在施工过程中发现了一座古墓，经考古队员勘查，发现在墓室的南北两壁，分布着青砖拼嵌而成的砖画，画的正是“竹林七贤”和“荣启期”的欢宴图。 等等？谁把待在竹林里悠然避世的七贤弄到墓里去了？不急，咱们先从“七贤”身上找找答案。傅抱石竹林七贤图轴。来源/故宫博物院七贤的行为品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根据《容止》篇的记载，嵇康应该是竹林七贤的颜值担当，在现如今，也该是爆红网络的“古风男神”。在七贤团体中，嵇康的年龄并不是最大的，却是这一群体的核心，这样的吸引力、凝聚力除了有他“龙章凤姿”的美男子形象加成，更多的来自他人格的独立与清高。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国历君自制“古风男神”担忧嵇康打擂表情包。来源/影视剧《苍兰诀》截图、影视剧《仙台有树》截图、影视剧《大梦归离》截图、影视剧《白月梵星》截图、影视剧《莲花楼》截图作为名士，他不理睬“贵震朝野”的钟会的拜访，还拒绝山涛的“自代”建议，不愿出仕与司马氏合作，在著作中还写了不少“越礼自放”“蔑此卿相”“养德不仕”“守道不仕”“安贱固穷，弦歌自乐”的语句。当身陷“吕安案”而被最后判决的时候，一首《广陵散》成为后人心中的绝响——人固有一死，死得慷慨精彩也就不枉在世上走一遭，这就是嵇康的逻辑。 做《广陵散》的嵇康。来源/河南卫视《唐宫夜宴》阮籍——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极端的浪漫、自由、个人主义，汇集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阮籍。作为七贤群体的领头人，他和嵇康一样，追寻庄子一样的精神洁静，在《大人先生传》中，阮籍描述与造物同化，不受名教约束的大人，讽刺那些当权的“礼法之士”：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鸲鹆不逾济，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区域，又况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青瓷四足圆砚。来源/故宫博物院他认为，父亲阮瑀放弃了隐士的名号投身官场，却也没能做出巨大改变，阮籍他爱惜自己的羽毛，看见前人的失败，索性永远退居后方。 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因为嵇康的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好像成了“竹林”精神的反叛者，但是，嵇康在刑场上却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儿不孤。”在生命的最后，将最重的牵挂全部托付给了那个曾经“绝交”的人，难道山涛真的有违于七贤群体？作为七贤的老大哥和仕途担当，山涛最终位列三司，离不开他的“识”与“度”。《世说新语》记载他妻子韩氏的话：“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按照当时清高名士的标准，山涛是“同流合污”的，但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斗争中安全地站在对的地方，在腥风血雨中尽自己所能保护朋友们，努力给出身寒门的人更多机会。有山涛在，局面毕竟会好一点。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来源/南京博物馆向秀——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很多人认识向秀，大多来自那首悼念嵇康的《思旧赋》。向秀喜欢读书，对于哲学的本体论更是相当着迷，《晋书》评价他作注的《庄子》：“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相较于慷慨激昂的嵇康，向秀更多的，是面对现实的悱恻与隐忍。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投诚了司马家后，他的官职也是一路上升，但向秀最关心的，还是曾经与嵇康讨论过的关于理想与幸福的议题。只要是人，活在世上，就有欲望，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这是一种自然本能，没什么好否认的。入仕，但又在官场不作为，很多人都评价向秀软弱，但从《思旧赋》中可以看出，向秀此人，只是在有限的自由中，接受自己的“不能够”，顺应天性任逍遥！ 刘伶——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刘伶长得丑，且非常出名，但不是因为丑出名，而是因为他超级爱酒。如果要在七贤中推出一个酒王，那刘伶一定当之无愧。困了就睡，醒了就喝酒，不管四季变换、声色货利，都像脚下随波逐流的“江汉之载浮萍”，如同“螺赢之与螟蛉”，渺小得不值一提。刘伶的气质和酒是无法分离的，酒代表他那种飘忽、似真似幻、既无畏又无所谓的人生态度，这种纯粹也与当时社会上所流行的庄子之“真”在某种地方有共通之处。喝酒的刘伶。来源/河南卫视《唐宫夜宴》王戎——浚冲清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在《晋书》中，竹林七贤被分成了两卷来讲述，阮籍、阮咸、嵇康是一卷，山涛、王戎、向秀以及少有记载的刘伶则另为一卷，后面这三个人（除了刘伶），都成为司马氏朝廷的重臣。陈寅恪先生曾分析过竹林七贤的人生理想：嵇康、阮籍崇尚自然而痛恨名教，而王戎则是老庄和周孔并尚。他既非道德完人，亦不是贪婪符号，而是魏晋门阀政治中务实求存的士族缩影——在竹林清谈的理想主义与八王血海的现实屠刀间，以圆滑换生存，以妥协保宗族。当乱世碾碎了精神的乌托邦，生存本身便是对风度的终极诠释。 阮咸——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叛逆、胡闹到了极致！阮咸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人物，在母亲丧礼期间，他与鲜卑婢女发生关系，策驴追回，还高呼“人种不可失！”而在大家都在晒书、晒绫罗绸缎显示富贵时，他也毫不在意，赫然将一条大裤衩子晾在院子里。这种轻狂与清狂的交织，正是他对世俗的不屑一顾。在酒力的催促下，加上自身极高的音律天赋，阮咸更是彻底抛弃了世俗与官场的牵绊。他改造了汉代的琵琶，将其形制改为13柱，并扩展了三组八度音域。此乐器在唐代定名“阮咸”（《新唐书·元行冲传》）。从名士到“神仙”墓葬开篇提到的砖画，时代大致锁定在南朝前朝，也是现存较早的七贤群像。画中人物姿态潇洒，位置相称分居两壁，有不同种类的树间隔和连接。这个场景，仿如梦境，让后世文人无限向往。而在这个梦中，山稳固，水潺流，嵇康轻叹，《广陵散》于今绝矣，四十而终，阮籍独自驾车，行到路尽头，号啕大哭，而后折返。望穿云烟的山涛，酣畅醉卧的刘伶，吟诵《思旧赋》的向秀，擅长弹琴的阮咸，善于清谈的王戎……六朝多名士，板荡出风流。给“七贤”画像的传统由来已久。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就记录了不少晋南北朝时期著名画家的作品，其中不乏与“七贤”相关的题材。例如：（东晋顾恺之画作）苏门先生像、中朝名士图、谢安像……晋帝相列像、阮修像、阮咸像、十一头狮子……列仙画、木雁图三……绢六幅图山水、古贤、荣启期、夫子……七贤、陈思王诗。（宋陆探微画作）……孝武功臣、竹林像……钟期图、荣启期、孔颜图二……（宋宗炳画作）嵇中散白画，颖川先贤图。明刺绣竹林七贤图轴。来源/南京博物馆墓葬文化虽然有它的特殊性，但毕竟同属于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其中壁画的描绘与布置都与当世的文化风俗密切相关。东晋时期，“竹林七贤”被名流广泛咏赞，成为当时社会的精神楷模。到了南朝，这种对“七贤”的推崇并未消退，反而延续下来，他们依然是人们渴望追寻的精神榜样。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便崇尚士族文化，一直想要取得士族的认可。在这种情况下，将世间流传的竹林七贤等人的画像传移模写（古代艺术理论术语，原指通过临摹技术传承绘画作品）带进墓葬，作为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附庸风雅的象征，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其实，在墓葬中绘制圣贤图像也是一种传统，这些图像大多是为了勉励后人追求道德和功业。然而，与之不同的是，“竹林七贤”的绘制更多地侧重于精神和审美趣味。例如，丹阳金家村出土的南朝墓葬壁画中，除了“七贤”之外，还出现了“四神”、仪仗队伍、武士、日月等图像。这些元素与两汉墓葬中常见的形象有着明显的承续关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金家村墓葬壁画中出现的榜题为“刘伶”（实际上是阮籍）面前的一株灵芝，这表明汉墓壁画中所蕴含的灵魂不朽、引魂升天等传统信仰，在经历了魏晋时期的沉寂之后，随着薄葬之风的逐渐淡化，又重新以壁画的形式出现在墓葬中，并且更加明显地受到道教长生思想的影响。 金家村墓葬壁画 南方地区的墓葬中存有“七贤”的砖画，北方地区也出土过类似的墓葬壁画。比如山东临朐的崔芬墓和济南东八里洼的北齐墓。这两处墓葬所在的济南和临朐都属于青齐地区，这一地区在历史上曾被慕容家族统治的前燕所占据。公元420年，青齐地区被刘裕占领，直至公元470年才被北魏纳入版图，后来又归北齐所有。青齐地区在被北魏占领之前，曾长期处于江左政权的控制之下，深受江左文化的影响。北魏在夺取青齐地区后，直接接触到了江左文化，这对北魏的汉化进程无疑起到了重大推动作用。青齐地区长期保存着刘宋时期的文化影响，这与它在北朝整体文化格局中的特殊地位密切相关。清河崔氏作为留在北方的重要豪门士族，自然成为这一地区汉人正统文化的代表。此外，据史书记载，清河崔氏家族非常信奉天师道，崔芬作为其后代，信奉天师道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在他的墓葬中出现当时所推崇的“竹林七贤”画像，也就不足为奇了。临朐崔芬墓壁画 济南东八里洼北齐墓壁画七贤用死亡完成了最锋利的蜕变。活着的阮籍需用六十日大醉来逃避政治联姻；而墓壁上的他，却将青铜酒樽举成永恒的姿势，为往生者斟满通往仙乡的月光。山涛曾在司马氏的朝堂上“如履薄冰”，此刻却在砖石间保持着最从容的斟酒角度。如今，当我们隔着博物馆的玻璃凝视这些斑驳的砖画，魏晋的风骨便从陶土的裂缝里生长出来——就像阮咸当年追回鲜卑爱人的驴蹄声，终究挣脱了世俗与阴阳的边界，在历史长廊里踏出永恒的回响。参考文献：[1]姚义斌. “竹林七贤”墓葬壁画的图像学意义[J].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 2008(6).[2]王丰. 从《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看魏晋风度的理想与现实[J]. 大众文艺，2013(4).[3]杨柳. 北朝墓葬壁画中竹林七贤形象的文化解析[J]. 中国美术研究，2019 (4).[4]黄忠宝. 南京、丹阳墓葬壁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再思考[J]. 艺术研究， 2021(1).[5]杨爱国. 墓室里的名士图[J]. 形象史学，2021(3).*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END作者 | 宁境编辑 | 胡心雅 主编 | 周斌排版 | 曲晨溪（实习）胡心雅校对 | 李栋国历好物进击的士族旁落的皇权跨越五百年的权力对抗史国民历史读物《国家人文历史》专业团队最新力作展现士族潮起潮落的史诗级历史画卷点击下方封面，即可购买↓↓↓“在看”的永远18岁~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