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Jun. 2025 文/夏瀑 也许,严格服从上司命令、按照产品设计方案仔细地编写代码、孜孜不倦地修复漏洞,将是我最好的宿地。我把脑袋倚在车窗上睡觉。天色一点点变亮。驶过高架桥时,我听见桥洞里好像传来音乐,相熟的旋律,像河水击打石子一样叮咚地流淌。尽管才是早晨的大街,车流已经开始发动轰鸣,尤其是运载着货物的那些,不安地甩尾巴,按车铃,一下子淹没了我的水声。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忽然觉得,树都绿成这样了。进家门后直奔浴室,温水洒下,绿色字符在水珠里不停地跳,一行,两行。清醒后,打着煤气灶烧水,站在冰箱门口找蔬菜和碱水面条。为了请这一周假,我最近连续通宵,在工位、出租车上睡睡醒醒,今天是休假的第一天。你记得陈师吗?有一天的午饭时间,程齐问我。他是我目前唯一一个还有联络的高中同学。前年他要我帮忙内部推荐到公司研发部门,现在我们是同事,窝在各自的工位里写代码,偶尔在公司地下二层的食堂碰见,就一起吃午饭。高中时,我们一张嘴就是浓重的北方口音,每天在教学楼走廊里端着肩膀跑叫,口齿不清地说笑。我们连汤狗不捞(编注:方言,指说话办事不利索,拖泥带水)地理解世界,制造词汇,比如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管“老师”叫做“师”。“陈师病挺重,好多同学都回去看了。”陈师。哦。我嚼着重庆小面,周围沸腾的人声逐渐走远。我想起一张黑板,上面铺满白色的粉笔字,公式蛇行,两端都溢出边界。我想起那个数学老师。想起她迈着两条长腿,在我的课桌旁来回踱步,身后落下烟和六神花露水的混合气味。那时候,只有数学课上我什么也不敢做,睁着眼分辨公式的两边有何关系,死死背诵答案的两种解法。但成绩还是不好。我想,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问程齐他也要回去吗?程齐摇头,说最近几个项目同时验收,请不了假,再说她肯定都不记得程齐是谁了,是吧。我说我也觉得是这样,我这边也很难请假。一周假期实在不多,却能改变一些事情。我给猫梳毛,按时喂化毛膏,猫呕吐的频率降低了。我给花浇水,快死的蓝雪花复活起来了。我带自己去逛菜市场,把排骨煮去血水,红烧,吃饱了坐在窗台前的摇椅上听窗外的鸟叽咕叫,雨和树叶互相摸索。直到假期快过完了,一天半夜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买了第二天回乡的车票。高铁票售罄。我坐在火车卧铺里,看着窗外事物不断移动和变幻的影。高耸闪亮的建筑群逐渐变得平缓而陈旧,变成破裂的平房屋顶,褐色的山,深绿的梯田,穿过偶尔出现的巨大树林以后,进入了我的小城。我又是我了,不是每天寻找错误、修复漏洞、在绿色字符里体会活之韵律的程序员,是一个贸然进入三十七岁的,回到家乡却无家可寻的我。 车门打开后,我快速下车。虽是清晨,却闻到一日三餐的味道。早餐店里的羊肉汤、吊炉里的烧饼、街摊上的烧烤,食物香味好像一路集结着,浑浑噩噩地飘进车站里。旧日扑面而来。直到走出站口,我的耳朵里还萦绕着儿童的歌声——这一路上,火车上有一对小孩断断续续地唱歌,他们刚好像刚参加完什么歌唱比赛回来,似乎没有取上名次,对音乐却意犹未尽的模样。还是老样子,中国东北地区,再往北是蒙古国。树坑干巴得像仍在冬天,树上却已一层绿。商店招牌上的每个字都有蒙文翻译,奄奄一息的服装店里飘出草原歌曲,马头琴的尾音钻进微凉的衣领,让人忍不住感慨,感慨什么又不知道。“职工家属楼”的铁牌子都长锈了。我迈上水泥步梯,一阶阶慢走。水泥有种沉静的力量,让脚步没有声音。想起高中时,自己也是住在这样的居民楼,就是这种陈旧踏实的生活空间塑型了我的骨骼。我会“咚,咚……”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上跃,回到没有人的角落,把自己窝在被子里,听耳机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唱腔和鼓点。我站在了503门口。“嘉福久远”。墙上贴着春联,隶书黑字,朱樱底色,今年是蛇年,却绘着可爱兔子。门上垂落驱鬼的五彩穗子,被我的来访轻轻掀起。我想象陈师还是那副样子,长腿,凤眼,高鼻梁,头发偏棕而亮,门牙比一般人长,讲起话来像打仗。针对这样的探访对象,我在心里组织一些要讲的话,这时门一下子开了。本能地退后,装作才刚走到门口。我抬眼看见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一头银发。再细看却发现算是硬朗,就是也被我吓了一跳,手上攥着的垃圾袋摩挲出声响。“请……”我话刚到喉咙,她先讲了:“是正繁学生吧?”“是,您好。”我才暗自放了心,明白这不是陈师。却没想好要怎么称呼。“快进来。”老人忘了自己要扔垃圾这回事,我和垃圾一起被关进门内。然后她轻车熟路地把我引到一个房间。我看到了陈师。她躺靠在床头上,在看书,手背和手腕内侧都贴着医用胶布。书慢慢翻去一页后,我眼里才清晰起来,是那副鼻梁,也是那副身架。陈师不算太老,一双腿在薄被下显出修长的轮廓。“这又是谁啊?”她侧过眼神看向卧室门口,用一种试图调皮但极其苍老的语气向我提问。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她还是变样了。放下书,她拍拍床边空地,叫我坐过去。我一边轻放步子,一边俯视这张小小的病床,在一瞬间放松下来。心沉进无底深洞。我醒悟,那些试卷上的“解:”早就没法困扰我了。我熟练于心的编程技能、俯首听令于上级的姿态、我执行工作时的那份严谨和木然,使我足够在成年世界里保住一份稳定职业。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病的是她,老的是我。坐下后,她眯眼看了我很久,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故意挺在那没有主动自我介绍,是因为我知道,一个人的十七岁和三十七岁,样貌其实差不了很多。 十七岁那年,陈师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去对待,而那时她也只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单身女人。无论是对于自己热爱的工作,还是对于插手别人的人生这件事来说,她仍有她的困惑吧。这是后来返回到北京上班后,我才想通的一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师的母亲。年少时我见陈师总是独来独往,就幼稚地将她归为与我一类孤独的人。现在看来,她还是比我拥有得多上一些。老人对女儿照顾得十分仔细。因此即便在病床上度日,陈师也时常咧嘴笑。老人执意独自在厨房里洗米,摘豆角,关起门我也听得到偶尔的叹息。太阳从东移动到南,五月的光线射进玻璃窗,陈师脸上的皱纹和斑又清晰一些。我也看清了这个房间,房脊横平竖直,残存威严,犄角旮旯却已私自剥落了一些墙皮,裂纹从窗框上方一路爬出卧室,或许已经爬满了这间居所的每个房室。忽然间耳根发热,我才知觉到,自己竟什么礼物也没带。我急于见到陈师,忘了这是一次探望。放下手中不断冒着茶香气的马克杯,假装滑几下手机,我谎称要下楼取之前预订的东西。跑下楼梯,出了一身汗。小风吹得很舒服,走在小区里,我想起以前来这里吃晚饭的那些闷热夜晚。夏日之时,我还那样年轻,不知节约地呼吸着樟树散发的树脂味道,不好奇为何它们竟抵达并扎根于贫瘠的北方。霎时,时间不见了,二十年后的这个晌午,我依旧笃定那六棵樟树的粗细、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还有拐出小区后杂货店林立的次序,以及要过几个路口就回到三公里外我自己的家。我一路走,脚好像自己有了主意——原来的那家盗版音像店,现在变成一家花店。我买了一束玫瑰,红色经脉在阳光下推动着汁液。我不知道陈师喜欢什么花,但是我的心情被它弄得很好。今日天气晴朗,薄纱般的云吸纳了紫外线的强度。我抱着玫瑰走在风里,就像十七岁那个傍晚,我走在这条街上,手里拎着一袋盗版磁带,走向陈师家,一路上忍不住拿出来看了又看。我有了非常喜欢的地下乐团。未曾发行的录音限量发售,老板说那叫Bootleg。我自小性格内向,讲话缓慢,紧张时会结巴。我是不入流之人,我是残缺不全不被盖章低迷沉醉的Bootleg。我寻找一个宿地,将我收养,教我语言,不必张嘴谈话也能够跟世界联通。于是千禧一代的音乐来了小城,大家人手一台随身听,街头巷尾,桌膛床头,贴满创作歌手的海报。音像店重重叠叠私生在偏远小城,孤独的孩子对未来产生某种欲望。我也日夜戴着耳机。发现自己跟着唱时,嘴巴就好用起来。我是音乐最忠实的学徒,它也篡改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听我倾诉,帮我表达。我开始写歌词,学习音阶和节奏,像背诵数学公式和化学原理那样牢记大调小调。我认为若能拥有音乐,将会体验另外一种生活。从桌膛里拿出磁带,“咔嗒”一下推进去。柠檬绿加乳白的索尼Walkman,填满我的好学时刻。A面播完最后一首后,机械缓慢地停止转动。停顿的静寂也是构成曲调的一种音符,是零,是自然数。未来的生活里充满节奏,我将被允许停顿、停顿、停顿。回想起来,父亲母亲基本不管我,少年时代过于自由。成年后有段时间我痴于得到所有问题的确定答案,频频花钱算命后得知我的命格是“家庭缘薄”。这样想来,也许那时陈师滔滔进入我的生活,大概也是一种不可避开的缘分吧。回到503时,已十二点了。陈师母亲做好了饭。熟悉的家常气息,让我很快就习惯了陈师已经是重病之人这个事实。我去橱柜里找出一个玻璃花瓶,放玫瑰进去浸水。饭桌上,我大口吃土豆炖豆角,往嘴里扒拉杂豆米饭。“今天你第一顿饭吧这是?”陈师看我好像饿了太久,就咧起嘴笑我。陈师的腿已经失去功能,我们把饭桌挪到床边。尽管老人摘了一上午豆角,还是有豆角丝。“等到秋天那会儿,丝就少一些。”陈师说完,将豆角丝码放在饭碗旁边的纸巾上,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睛明亮,好像在看很远的一块地方。在卧室里吃饭,味道有点奇怪。但我还是吃得很好。我想起高中时,对于我来说,陈老师的这个卧室是多神秘的地方啊。这顿饭吃了好久,我把工作上的事情,独居的事情都给她们讲了。陈师好奇我在北京的生活,听得很认真。直到落日从西边斜进来,屋子变成灰黄色的,我也没问那个问题。来之前程齐跟我说,陈师曾经有个丈夫,后来因为陈师太把工作当回事,不把他当回事,就离婚了,也从来没有过孩子,到头来还得要自己八十岁老母亲来照顾自己……你看,很惨的一生,对吧。书柜里的镜框被斜阳照得反光,我知道那里面尘封的,是一张张优秀教师奖状。我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我想问问,老师是否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而把我当作替身了?那天晚上,同样是这张饭桌上的陈师生气极了。她从我的书包里掏出随身听,重重摔在地上。我手足无措之间,又把饭碗碰掉了,碗裂了,黏糊糊的白米饭慢慢晕开,我的嘴巴又不好用了,讲不出半个字。不知怎地,心跳和动作却慢了下来。我像被按上新电池的玩偶,一步一步走到厨房的垃圾桶前,把那些磁带一盘一盘扔进里面。我记得陈师进了卧室,关上门,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后来外面下起雨,我没带伞,也无法借伞,我不知道该摔门而去,还是继续留在原地。“不要把精力用在那些不正经的东西上。”整个高三我都不再去陈师家吃晚饭了,在学校里也更加沉默,埋头使劲背题做卷子。但这句话我始终记得。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去了另一那所高中上学,或者陈师不是我的班主任,或者她没了解到我的家庭情况,或者她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一份稳定的“正经”职业。我很了解我现在的人生:我厌恶音乐,我害怕听到又有创作歌手横空出世,我认为“追逐梦想”的人大部分都虚伪。我踏实肯干,认真地背诵理科考题,然后变成了大城市摩天大楼里的一具机器。我的世界不再有音符和音阶,也没有带着韵脚的文字,只有黑色电脑屏幕里河流般的绿色代码,零一零一,字节日夜无声跳动。“是不是一直都怪我呢。”“对不起。”声音又补充道。天色暗下来时,陈师比我先开口。她又咧嘴笑,露出一点门牙,随后很感伤地闭上眼睛,好像在听远方的什么动静。不知以她现在的身体机能,能否听见我把泪咂进嘴里的响动呢。“老师,从来都没有。” 第二天,我坐上回返的火车,犹如奔向什么似的。北京的出租屋里,我拿出那只柠檬乳白Walkman,磁带“咔”地推进去,却转不起来。我打开电脑里的音乐软件,搜索那个来自千禧年的地下乐团。电脑屏幕上,乐团的头像是四张十几岁的青涩面孔,陈旧,无邪。我点击播放。时隔二十年,我听到了伴奏里沙沙的雨声,然后一声雷击破副歌,那就是据说“团员们举着设备,等了很久才等到的,在真正的雷雨天里采集的自然雷雨音效”。事实上,我这一生中最具音乐天赋的时候,可能就是站在陈师家的那只垃圾桶前、犹豫着到底该去哪儿的那一刻了。就是在那个夏日的阵雨夜,我决定讨厌音乐。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的确没有任何天赋——我在社会三番几次的淘洗中,展现出了极易被感染、又极易放弃的本性。也许,严格服从上司命令、按照产品设计方案仔细地编写代码、孜孜不倦地修复漏洞,将是我最好的宿地。数字音乐继续冷静地流淌出来,我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这下,我什么都没有了。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微博@ONE一个工作室 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 置顶内容。作者夏瀑 公众号@怪我不会写情诗我们只有一次喝醉和拥抱的机会。 相关推荐阅读步行去那里文 / 夏瀑阅读她在雨天自画像文 / 夏瀑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