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宋的冗兵裁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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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你带来的,是罗振宇老师主理的《文明之旅》节目。《文明之旅》是罗振宇老师主理的历史文化节目,每周三0点在得到App更新,从公元1000年开始讲述,计划持续更新20年。今天讲述的是公元1061年的故事。这一年关注的是司马光改革的故事。以下是节目文稿精编版,enjoy:(全文稿及视频节目,可在得到App内免费观看)来源:文明之旅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1年,大宋嘉祐六年,大辽清宁七年。这一年,历史上最著名的事,是苏轼苏辙这两兄弟在制科考试中取得了好成绩。你可能会想:这兄弟俩不是在四年前的嘉祐二年刚考中进士了吗?怎么又考试?这是另一种难度更大的、朝廷不定期举行的、选拔专门人才的考试,唐代就有,叫“制科”考试。你别一听“考试”两个字,就觉得是乌央乌央成千上万人去赶考啊。这种制科考试,大宋朝三百多年,一共也就举行了22 次,总共录取了也就41个人。所以能通过制科考试,当时的荣耀堪比中了个状元。这次嘉祐六年的制科考试,简直可以说就是为苏轼苏辙两兄弟专门准备的。考试前,有欧阳修等等大佬专门写文章向朝廷推荐,把哥儿俩夸成一朵花。一听说还有很多人报名,宰相韩琦就放话说,这些人有没有自知之明?苏家哥儿俩都来考了,你们怎么会有戏?宰相都这么说了,好多人真就撤了。还有一件事,苏辙在考试前病了,韩琦说,苏辙不参加哪儿行,给皇帝打报告延期吧,等苏辙病好了再考。考试的结果呢?苏轼是第三等,苏辙是第四等次,乍一听可能会觉得不怎么样,而实际上,制科考试,第一等和第二等都是虚设的,实际上的最高名次就是第三等,在这次之前,大宋朝只录取过一个第三等。所以哥儿俩考出的是难得的好成绩。而考试结束后,仁宗皇帝也是相当高兴,回到宫里说,我又为子孙得到了两位太平宰相!你看,朝廷上上下下对苏轼哥俩的期待就是这么深。不过,这次考试给我带来的感慨,还不是他俩的考试成绩。考试这事儿,各人有各人的命,有的人就是擅长考试。小苏的爹老苏,就是苏洵,就写过诗说,“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你说考试简单,我怎么就觉得难比登天呢?“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你说考试难,我这两个犬子,怎么就跟弯腰捡颗草籽那么简单呢?这哥儿俩天生就是这块儿材料,怎么办呢?这次考试给我的更大感慨是:人呐,每应对一次巨大的挑战,结果都会带来意外的收获。如果你去看苏轼苏辙的文集,会看到他们各自有一组非常齐整的文章。比如苏轼,就有几十篇论各种古人的文章,什么《秦始皇论》《管仲论》《贾谊论》《诸葛亮论》等等,苏辙呢,也有一系列评论各个朝代的文章,什么《夏论》、《商论》、《六国论》一直到《五代论》等等。说白了,这哥儿俩把那个时代重要的课题,分别都写文章给论了一遍。每个人,齐齐整整的,都各有50篇。你看他们其他的著作,诗词也好,文章也好,往往都是应景之作,很少有成组的。而唯有这组文章,选题宏大、结构完整、篇幅一致。用今天的话说,每个人都精心写了一本叫《天下重大议题之我见》的书,每本书都是五十个章节。这成为后人研究苏轼苏辙思想的最系统的材料。后来读朱刚老师的《苏轼十讲》,我才知道,这哪是什么创作,原来这就是这一年嘉祐六年这哥俩参加制科考试的考卷。这是宋代制科考试的硬性规定,报名考试之前,得先交50篇策论,让朝廷评估一下水平,然后才让考试。这种考卷还有个专门的名称,叫“贤良进卷”。所以,很多书上讲苏轼苏辙在这一年, 跑到开封郊区汴河南岸一个叫“怀远驿”的驿站闭关备考。他们确实是备考,但不是复习背书,而是关起门来专心写作这50篇文章。你知道了这个背景,再来看这各自50篇文章,就知道两点:第一,这是苏轼苏辙两个人的备考作品,不是纯粹的个人学术意见的表达。就像我们高考作文里说的话,是我说的,但是能不能代表我这一生对某个问题的成熟看法?这个是要打折扣的。第二,哥俩在一起写,他俩关系还那么好,难免就会你帮我凑两句,我帮你写几行,哪个观点确切是谁的,其实已经说不清楚了。所以,这100篇文章,能不能代表苏轼苏辙的成熟的对世界的看法,是要打个问号的。但是,跳出来一看,两个20岁刚出头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制科考试这一逼,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把自己关起来,把古往今来所有觉得有价值的题目,逼自己写一遍。没有高论,憋也得憋出一篇高论。等着交卷呢!开什么玩笑!千年之后,我们只知道,这哥俩留下了对那么多重要课题的完整论述,很少有人知道这原来只是考试卷子。所以你看,每当我们遇到人生重大挑战的时候,只要我们全力应战,总会产生一些特别的副产品。这才是命运对我们的真正的奖赏,而这些奖赏的价值会远远超过眼前的这个挑战。好了,感慨完了,还是回到这一年,大宋嘉祐六年。这一年的大宋政坛上,苏轼苏辙的故事还只是年轻人的花边新闻,真正重磅的人物出场,还要看另外一位,那就是司马光。这一年,司马光担任了一个新职务,标志着他正式走进了大宋政坛的核心地带。说起司马光,我会有点激动。《文明之旅》节目,多少是有向他的《资治通鉴》致敬的意思。司马光是个民间和精英通吃的人,他靠“司马光砸缸”这么一个故事,成了中国民间的大众名人。他又通过《资治通鉴》这一套书,成了中国精英人群的偶像。这一年,大宋嘉祐六年,我们来看看司马光在政治舞台中心的亮相动作。1大宋冗兵比起苏轼苏辙兄弟,司马光的岁数要大很多,1061年他43了。资格也要老很多,他是宋仁宗宝元元年也就是1038年中的进士,20多年前的事儿了。而嘉佑六年这次制科考试,司马光还是苏氏兄弟的考官。所以,司马光是他们的前辈。司马光是山西夏县人,今天算是运城人。但是他出生不在山西,而是在河南的光山县,所以取名叫“司马光”,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为什么他会出生在这里呢?因为他是官二代,他的父亲司马池当时在光山县当县令。司马光读书也很好,20岁就中了进士。从那时候开始,司马光担任过各种各样的职务,京官、地方官、史官、财政官,历练的时间不短。直到这一年,司马光被任命为“同知谏院”,就是专门负责给皇帝提建议的部门的长官,他才算走到了大宋政坛的核心位置。谏官,品级不算高,但位置很重要。你想,一个人不负责任何具体的事务,专门就搞监督批评,那是什么威风?天天都能在皇帝面前刷到存在感。意见提得但凡有点道理,皇帝一批转,各个部门还就得认真琢磨琢磨,爽吧?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个活儿也不好干,要么得罪人,自己没有好下场;要么就很容易被别人当枪使,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当年也差点被任命为这个职位,司马池坚决地辞掉了。但是,这个职位非常适合司马光。他的性格有点迂。这不是我说的,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号就叫“迂叟”。需要反应特别快的事,不适合他,繁杂的行政事务工作,也不适合他。但是,如果需要一个人心中有深思熟虑的定见,再加上无偏无私的表达,那司马光太合适了。司马光在谏官的位置上,前后干了将近五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在这个职位上干这么长时间。他前后给皇帝写了一百七十多封谏议,快要到一周一份的节奏了,很勤奋啊。请注意,他写这些奏疏的工作量可能比这个数字看起来的还要大。因为他对这份职业的责任看得太重了。举个例子:他作为谏院的长官,在办公室的院子里立了一块碑,把所有担任过谏官的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司马光说,你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可就擦不掉了哈。你们写每份奏疏的时候,要都想着,后人会指着你们的名字说,哟,这个人是忠臣,那个人不行,很奸诈,这个人很直爽,那个人一肚子弯弯绕。你们就想想那个情境,就问你们怕不怕?能这么提醒别人,他对自己的要求当然也很严格。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为什么《资治通鉴》作为一部史书,在历代都特别受重视,因为司马光哪怕作谏官的时候,为本朝、当下的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要对千秋万代负责,他天然就有这个责任意识。更何况是将来修史呢?从这个时候开始,司马光就成了大宋政坛上最重要的发言者之一。尤其是几年后,当王安石变法开始之后,司马光成了反对派的领袖,听懂司马光的意见,我们才能理解那个时代那帮人到底在吵什么。刚才我说,司马光是变法反对派的领袖。我们这代中国人,是在改革叙事下长大的,对于反对变革的人,天然没有什么好印象。脑子里给他们准备了一堆贬义词,什么:食古不化、老迈顽固、眼光如豆、胆小如鼠。那司马光是什么样的反对派呢?趁现在变法还没开始,我们今天就来琢磨琢磨这位司马光。司马光上任后,在嘉祐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首次以谏官身份面见皇帝,就从怀里掏出来三篇奏疏,当时叫“札子”,这就是著名的嘉祐三札。后来有人评论说,司马光这一生的政治主张,都可以从这“嘉祐三札”当中看出来。用赵冬梅老师的话说,这三份札子的主题翻译成现代汉语:第一份是《论皇帝的道德修养》,第二份是《论官僚的选任与国家人事体制的弊病》,第三份是《论军队的精简》。我们今天就选这第三份札子,来看看,司马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保守派?第三份札子《论军队的精简》,就牵涉到了宋朝的那个饱受诟病的问题,就是“冗兵”的问题。“三冗两积”,冗兵、冗官、冗费、积贫、积弱,这几乎成了宋朝的招牌。像大宋这么大的国家,多少兵就够了?整整一百年前,太祖赵匡胤创业的时候,南边要扫平群雄,北边还要防着北汉和契丹,也不过就是37万人马。但是到了宋仁宗这会儿,全国的军队总数已经膨胀到了125万人。听着也还行,那么大的国家养100多万常备军,好像这个数字也不夸张。但是你别忘了,当时才多少人口?整个大宋的纳税户数才686.28万户。这就意味着,每5.5户纳税平民就要养活一名军人。这个负担太重了。再过两年,蔡襄有一个统计,养一个中央军士兵,当时叫“禁军”,每年要花 50 贯。养一个地方军士兵,当时叫“厢军”,每年要花 30 贯。那你算嘛,大宋财政每年收入 6000 多万贯,其中差不多 5000 万贯要用来养兵。也就是说,军费支出大约占每年财政收入的 8 成。军队多了,战斗力强了也行啊。并不是。早些年李元昊打不过也就算了,就前几年的侬智高,就那么个水平,也能在广东广西闹腾一阵。宋朝军队的战斗力好像还不如100年前太祖创业那会儿。大宋朝冗兵的问题,简直就是房间里的大象。只要把军队数量降下来,训练质量提上去,国家安全问题、财政负担问题,都能解决。尤其是财政负担问题,你想,军费开支占国家财政八成啊!什么开源节流的好办法,都不如在军费问题上打主意。好了,目标是明确的。那怎么实现这个大裁军呢?这时候就出现了两套思路。第一套思路,就是司马光这一年提出来的:就从挑选士兵入手。第一,让挑选士兵的官员认真负责地挑那些有力气、符合标准、没病的人去当兵。第二,再派人去监督这些挑选士兵的官员,如果发现他们挑得不好,就追究他们责任。还有第三,即使这样,国家到底需要多少士兵?宰相、枢密使这些人也要掂量着财政的家底儿,尽量少录取士兵,兵贵精不贵多。就这些。你可能会说,这也太简单了吧?一点不像是什么深谋远虑的奇妙计策。首先咱得说,司马光的忧患意识一点也不比改革派差。千万别觉得,改革的反对派就觉得不用改革。别忘了,司马光这个时候担任的还是专门负责提意见的谏官,改革派看到的问题他当然也看得见,也着急。但是,司马光提的改革策略往往都基于两点:第一,在现有的制度框架内改革。第二,要从人的道德操守上着眼搞改革,人用对了,把良心放当间儿,一切就都对了。这是不是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过瘾?一点儿也不高级?那关于大宋朝的冗兵,有没有高级的改革思路呢?有。下面我们就说说那个更过瘾的、从制度底层动手的改革思路。2“兵农合一”之梦大宋朝的兵制叫“募兵制”,简单说就是国家先从老百姓那里收税,然后再花钱雇佣一支常备军。这种制度的缺点,宋朝人的感受太深了。首先是巨大的财政负担,刚才讲过了。更重要的是:军队,那是开玩笑的事儿吗?不光能保家卫国,也可能造反啊。国家有常备军,相当于床底下放了个火药桶,你夜里能睡得好吗?尤其是从五代过来的宋朝人,心里清楚得很,对于掌握军队的军头,很难有好的约束办法。就算这个军头自己不想造反,也拦不住底下人想要博一把泼天的富贵。要不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是怎么来的呢?你不想当皇帝,底下的兄弟们还想当开国元勋呢。我们在1056年那期讲过大将狄青的悲剧。为什么宋朝士大夫对于一个武将,尤其是一个立过功的武将那么苛刻无情?就是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要想摆脱这个局面,有一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那就是彻底废掉这套“募兵制”,回到唐朝“府兵制”。什么是“府兵制”?简单说,有一部分人,国家不找你收税,但是你要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当兵。连装备、马匹什么的,都要自己准备。你看我们小时候背《木兰辞》的时候里面就说了嘛,花木兰决定替父从军,就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那这种兵制有什么好处?首先是省钱啊。府兵制,国家只要拿出一些土地分给这些人就行了,不需要给军人发工资。要知道,在古代,管理水平是非常低的,国家从老百姓手里把税收上来,再运送到前线,再把钱发出去,庞大的官僚系统几次转手,那个损耗是惊人的。所以,募兵制要比府兵制贵得多得多。更重要的是,府兵制更安全。国家有事,从各地把府兵征召到战场,朝廷临时任命将领去带兵。等仗打完了,府兵回家,将领回朝廷,这就隔绝了兵将之间的联系。军队造反的风险大幅度降低。听到这儿,你可能会有一个担心,那这种农民兼任的业余士兵,战斗力会不会不行啊?其实不会。你想,如果是募兵制,古代中国安土重迁,什么人会去当兵?大概率上是靠种地做工混不下去的人。不是有那么一句俗话吗?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那时候,当兵可没什么职业荣誉感,战斗力又能好到哪里去?但是你想,唐朝的府兵制用的是什么人?用当时的话说,都是“良家子”,好人家的孩子,这样的战士一旦上了战场,周围都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甚至干脆就是父子兄弟,遇到危急关头,那种彼此救护,休戚与共的同袍友情,就是军队士气的基础。打了胜仗、得了军功,回村也有骄傲感,这是军人荣誉感的基础。这样的军队,战斗力也许更高。别忘了,“府兵制”盛行在北周到唐朝,尤其是唐太宗时期,当时的军队很能打啊。其实也不仅是在中国,欧洲的古罗马军团,用的也是类似府兵制的组织方式,也是很能打啊。我们还可以再深入一层地看这个问题:募兵制和府兵制,最最根本的区别,是军队和社会的关系。募兵制是“兵农分离”,而府兵制是“兵农合一”。这个区别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现代人会自然地倾向于认为社会分工更好。但其实,现代社会不仅是有更细的社会分工,而且是有更有效的社会合作。举个例子:中国古代的募兵制和现代的征兵制,表面看起来相似,都是让一部分人专门去当兵。但是你想,现在社会的一个青年人去当兵了,只是人生中很短的一段经历,他将来还是要回归社会的。这背后还有一大套配套的制度设计,比如保护军婚、优待军属、军人转业安置、对烈士的褒扬和纪念制度、连在火车站买票军人都优先,有了这些措施,军人就没有脱离社会,军人就会有职业自豪感。但是宋代的募兵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成了军人,这辈子就是军人了,尤其是为了阻止军人当逃兵,后梁太祖朱温发明了在军人的脸上刺青,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这个人就算是被彻底驱逐出了人民的队伍,被丢进了被歧视的深渊。那会是什么后果?和平时代,他们自卑,普通老百姓是他们羡慕的对象,而不是要挺身而出保护的对象;到了战乱时代,一旦军纪废弛,这些职业兵就会变成骚扰良民,无法无天的兵痞恶棍,甚至是军阀强盗,祸害一方。你看,这就是“兵农分离”的结果。而府兵制的本质是“兵农合一”,每个士兵都来自于社会基层的乡村,对家乡有牵挂,对亲族有温情,特别容易被激发出荣誉感和责任感,这样的军队,和整个社会的关系确实良性得多。这么一分析,你看,府兵制好吧?朝廷以极低的成本,创造了一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威胁、还能自给自足的强大军队。多么天才的制度设计啊!如果你是大宋朝的一个改革家,你是不是会坚定地主张恢复府兵制?这么多么理想的改革目标啊!事实上,不仅是宋朝人,从唐朝后期,府兵制刚刚崩溃的时候,就有人呼吁恢复府兵制,比如李泌、白居易、杜牧都写过文章讲这事儿。到了宋朝,北宋的张方平、范仲淹、韩琦、王安石,一直到南宋的叶适、吕祖谦、朱熹,都把恢复府兵制当做军制改革的当然目标。连南宋的皇帝,比如宋孝宗,还说过这样的话,说等我们将来恢复了北方领土了,我就要效仿唐太宗,恢复府兵制,把现在养兵的钱省下来,给老百姓减税!让他们过几天好日子!你看,连这种遥遥无期的事儿,也能拿来畅想一下,过过瘾。可见,恢复府兵制,在宋代已经是某种政治正确的理想状态了。具体的这些言论,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方震华的《和战之间的两难》,里面讲得非常详细。但是,理想归理想,实际上做得怎么样呢?现在我们是在1061年,回推十几年,庆历新政时期,范仲淹要改府兵制;往后再过8年,王安石变法可就开始了,王安石也要改府兵制。但是奇怪,两场改革都没有把这事办成。范仲淹搞庆历新政,我们在 1043 年那一期节目说过,有十条措施,其中第七条叫做“修武备”,其实就是要恢复府兵制。范仲淹想得非常细,先在开封附近搞个试点,把郊区的 5 万农民组织起来,一年里四分之三的时间种地,四分之一的时间训练,然后再向全国推广。既能强兵,又能节省财政开支,多好。你猜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是谁?竟然是自己人,庆历士大夫的“四贤”之一,范仲淹的铁杆盟友余靖。余靖不是反对范仲淹,他是知道这么干行不通。余靖说,去年宋辽局势紧张的时候,我们在河北就搞过这玩意,结果不仅让河北的农民把农事给荒废了,还打草惊蛇,让辽朝人知道了,好处还没落着,坏处先冒出来一堆。现在辽朝那边也摆平了,西夏那边也谈和了,咱就少折腾老百姓吧。你看,庆历新政虽说最后失败了,但十条新政里面,其他九条毕竟都还动过手,只有这“修武备”,也就是恢复府兵制这一条,连自己人这关都没过得去。王安石变法,有一个“保甲法”,本质也是要恢复“兵农合一”的府兵制。也是,折腾了半天,最后发现,太扰民了,也是不了了之。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就是一件大好事,为啥就是执行不下去呢?【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苏轼】3改革悖论府兵制改革为什么在宋朝搞不下去?表面看,就是一个改革成本谁来承担的问题。都不用等到王安石变法时期,仅仅几年后,宰相韩琦也搞过一次府兵制方向改革,简单说,就是训练一批民兵,作为朝廷的后备军,如果发现质量不错,那就逐渐地替换掉当时的职业兵。当时还在当谏官的司马光,就六次面见皇帝,强烈表达反对。司马光的理由很简单:唐朝搞府兵制,那是有前提的啊,朝廷给老百姓发土地,不找他们收税,才让他们去当的兵。再看看你们现在搞的这套,既找老百姓收税,又让他们去接受训练当兵,这不是让一个人挑两副担子吗?那老百姓怎么吃得消?这还没完,要是民兵承受不了这么多负担,他想要反抗,好家伙,正好平时接受了军事训练,持有武器又是合法的,那不就成了训练有素的持械反贼了吗?你可能会说,嗨,原来就卡在这么个地方啊?朝廷大度点,给这批接受训练要去当兵的人把税免了不就完了吗?哪有那么容易!大宋朝现在虽然没在打仗,但是北边和西边的军事压力一直都在啊。训练民兵,那是为了做国家的总预备队,能不能练得成?可不可以形成战斗力?都还在未定之天。现在就大规模地免税,朝廷也吃不消啊。你看,这就是一个改革的成本问题,新的力量还没有成型,旧的力量还不能撤走,在这个过渡时期,你说谁来负担成本?站在朝廷的角度来说,不过就是让老百姓农闲时节训练一下嘛,平时防防盗贼什么的,来,再苦我百姓几年!他们很容易这么想。所以,从募兵制改成府兵制,理想很丰满,而现实中,有这么一道跨越不过去的成本鸿沟。我们还可以再往深处看一层。所有的改革,都有两句潜台词:第一,是现状不够好,第二,如果能改成那个样子,会更好。这是改革者的真实感受。但是你有没想过,这些感受后面其实也有盲区。第一,现状不够好,但是现状会不会是一个更糟糕的状态的解决方案呢?你把现状改掉了,那个更糟糕的状态会不会就出现了呢?第二,如果改革成功了,理想状态很美好,但是,那个理想状态会不会有我们现在意识不到将来承受不了的成本呢?是的,宋朝的兵制改革就遇到了这两个问题。首先,募兵制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它也解决了很多问题啊。比如,在宋朝之前,老百姓是要服徭役的,就是给官府免费干各种各样的工程。而到了宋朝,因为有大规模的常备军,当兵的就把这些活儿给包了,老百姓可以专心在家种地。这不仅是一个经济负担问题,也免去了老百姓父子兄弟夫妇的生离死别之苦。所以韩琦说,我们大宋朝的募兵制,是一场大大的仁政。你看,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不能只对现状不满意,现状没准是另一个更不好的状态的解药啊。还有,募兵制还为大宋朝解决了一个问题,就是一旦遇到灾荒,可以通过招兵,把流民和社会上的流氓地痞都收编到军队里。曾巩就说了嘛,让群众里的坏人去保卫国家,让群众里的好人安居乐业,多完美啊。这就顺便解释了一个现象,为什么宋朝虽然各种小民变不断,但始终没有大的、像黄巾、黄巢那样的农民起义?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旦遇到天下不稳,最可能造反的人被吸纳入了军队嘛。你看,朝廷养兵,代价虽然很大,但是如果从朝廷的根本利益上讲,也是有巨大收益的。据说宋太祖就很得意这个设计,说,我设计的所有制度中,唯独养常备军这一条,就可以让子孙百代受益。你看看,一项制度能存在,你不仅要看到它带来的那些问题,还要看到它解决的那些问题。如果贸然把募兵制改掉,那老百姓的徭役怎么办?灾荒年间可能产生的民变怎么办?现在你是不是更理解一点司马光代表的保守立场了?其实改革还有一个悖论,就是我们往往只看到改革成功之后的收益,而看不到它的成本和代价。府兵制虽然好,兵农合一虽然是理想的社会状态,但是,它也是建立在一大堆条件上的。比如,你得像北周和隋唐时候那样,朝廷手里有一大堆土地可以分给老百姓,可以搞“均田制”;比如,你的战斗风格得是速战速决,府兵被抽掉上来当兵,嘁哩喀喳把仗打完就可以回家。唐太宗的时候的战争,往往就是这样。这样,军队和社会才可以不分离嘛,才符合兵农合一的理想嘛;还有,打仗的地方不能离府兵的家乡太远,如果像唐玄宗时代那样,打仗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为了在很远的地方开疆拓土,士兵离开家乡很远,几年都回不了家,那府兵制也维持不下去。等等。所以,宋朝人羡慕府兵制,说这好那好,但是他们很少想一个问题:这么好的府兵制为什么在唐朝就维持不下去呢?说白了,在制度演化的过程中,府兵制已经被淘汰了。你大宋朝现在要恢复府兵制,要恢复的可远远不止一项军事制度,而是要把社会重新改造成适合府兵制存在的土壤。那这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司马光的思路:他不是看不到问题,他也很有忧患意识,他只不过是反对大刀阔斧的制度再造,而要在现有框架内搞改革,他反对指望抽象看似点石成金的制度,他觉得还不如指望具体的一个个人的道德和能力水准的提升。现在,你是不是也觉得司马光的立场也有点道理?今天我们还在1061年的仁宗朝,还没到改革派和保守派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算是提前理解了一下保守派的思路。我们并不是在评判谁对谁错,我们只是要提醒自己注意:所有看起来玫瑰色的改革的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代价。最后说个故事吧。说古时候有一个偷牛贼被抓,县太爷给他三个选择:一是罚银十两,二是打二十大板,三是吃两斤牛粪。要哪样?自己选!开始的时候,偷牛贼心疼钱,又嫌粪臭,自恃年轻力壮就选择了打板子,结果打到一半实在受不了,“报告老爷,我能改成吃牛粪吗?”老爷说,行!结果吃了两口全吐了,再也吃不下,最后还是交了十两银子……你看,打白挨了,牛粪也白吃了,最后还是得交钱。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的时候走弯路,要么是因为看不见代价背后的好处,要么就是因为看不见好处背后的代价。反复犹疑的结果就是:所有的好处都没拿到,而所有的代价一样没少。好,这就是我们在公元1061年为你讲的司马光的故事。我们明年,公元1062年再见。【我们面对的重大问题,永远不能在产生问题本身的层次上被解决。——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参考文献:原始史料:(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95年。(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宋)秦观撰:《淮海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宋)曾巩撰:《元丰类稿》,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宋)陈邦瞻撰:《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2015年。(宋)司马光撰:《温国文正公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宋)李廌撰:《师友谈记》,中华书局,2002年。(宋)陈鹄撰:《耆旧续闻》,中华书局,2002年。(宋)蔡襄撰:《蔡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宋)章如愚撰:《群书考索》,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宋)王禹偁撰:《建隆遗事》。专著论文:方震华:《和战之间的两难:北宋中后期的军政与对辽夏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蒲立本:《安禄山叛乱的背景》,中西书局,2018年。陈季冰:《逝去的盛景:宋朝商业文明的兴盛与落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赵冬梅:《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菲利普·努里:《大航海时代的世界帝国:一部西班牙史》,敦煌文艺出版社,2023年。刘守刚:《何以帝国:从财政视角再看中华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赵鼎新:《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商务印书馆,2014年。文末附上了《文明》第一季节目合集,欢迎点击查看。最后,为大家汇报一个好消息,罗振宇老师的第一本《文明:1000年-1029年》图书,已经正式发售了。这本书并不是单纯把《文明之旅》节目的稿子落在了纸面上,而是用策展的方式,每一年策划一场“历史展”。书中补充了大量的背景信息,而且配上了精美的地图、图表、插图等,相信它将伴你度过一段专注阅读的时光,欢迎选购。点击下方图片,立即购买点击“阅读原文”,领取《文明》第一季节目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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