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Jun. 2025 文/屈薇 人和人相处,难免有表演的部分,年少时的事可能像回旋镖一样在成年后飞回来。航班第三次取消时,我心里升腾起不祥的预感,也坐过几次气流颠簸的飞机,机长似乎是新手,不管起飞还是落地,失重感都很强,心脏没着没落,在胸腔里翻炒。我不是迷信的人,只是偶尔看星座运势,明白焦虑无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尽量顺其自然。但有时会忍不住感慨,生活确实比故事精彩,很多事的发生,没有逻辑,也无法解释,更像是冥冥中的注定。那天是九月三号,星期一,心中不安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我只好取消飞行。半个月前,我辞去工作回到老家,远方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我立马赶到,索性再待上一段时间。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八十五岁的爷爷去世,接着我和罗拉绝交了。爷爷身体一向硬朗,记忆中他很少生病。每天吃过饭,他会坚持自己洗碗,然后拄着拐杖,去村子尽头的湖边转个小圈,再回来午休。那天,他端着不锈钢碗,还没走到厨房,就晕倒了,再没有爬起来。突发脑溢血。五个姑姑回来吊唁,只有小姑真的伤心。奶奶三十岁时,改嫁给爷爷,所以,奶奶有六个孩子,爷爷只有两个——小姑和父亲。小时候,饭桌上总是很沉默,电视机也许开着,也许没有开。印象中,父母的目光很少落在我和姐姐身上,他们总在聊别人家的糟心事,声音很低,神神秘秘。家里最温暖的人是爷爷,每月拿到退休金,他会把我和姐姐喊到角落,塞给我们几块钱,小声嘱咐,千万别告诉你奶奶。葬礼那天,父亲让我去村口接二姑,奶奶去世后,二姑就再没回来过。村里盖了很多新房,她找不到路。院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跟我一样的人,头上绑着白色的孝布,上面缝着指头大小的蓝布或红布,那是孙辈和重孙辈的标识。院外,靠围墙的地方竖起了几口大锅,大铁勺不停翻炒,炖肉的香味飘出来。门前的土路上,搭着两百米长的塑料棚,下面是一排圆桌,桌上放着烟、酒、一次性纸杯和水壶,有人落座了,更多的位置还空着。鞭炮声不时响起,唢呐和女人的哭声也跟着响起来。路口,二姑在跟表姐聊天,看到我,她们快步走过来,挽起我的胳膊,笑声爽朗。快到家门前时,二姑突然抽出右手,搭着我的肩膀,左手掏出手绢,捂着眼睛假哭。我停下脚步看她,她捏捏我的手臂,示意我往前走。葬礼忙活到第二天,送走所有亲戚后,几个姑姑凑一起算账,鞭炮的钱,吹鼓班子的钱,花了多少,剩了多少。堂哥宿醉醒来,趴在还没收拾的饭桌上,抱着白瓷碗里冷掉的甜汤,咕嘟咕嘟喝起来。小时候,常听几个姑姑抱怨,奶奶改嫁的时候,四个姑姑,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三岁,都被送到舅爷爷家寄养,十几岁能干活了才被接回来。葬礼上的女人总被要求哭泣。哭泣是需要爱的,没人能索取不存在的东西。可是不管怎么样,爷爷是喜丧,他这一辈子过得很充实,有人爱有人恨,子孙满堂。葬礼过后半个月,我在网上比较机票价格,罗拉突然给我发微信,说要请我吃饭。除了一块长大的发小,罗拉是我相处最久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开始于第六中学,持续了十五年。在我心中,罗拉无所不能。她是班级里第一个朝我笑的女生。她所有的课外书都会分给我看,买零食也会分给我吃。她很漂亮,却毫不吝啬地夸我漂亮。偶尔有男同学给我打电话,都是为了得到罗拉的联系方式。初中毕业后,我读高中,读大学,工作,换工作,身边的朋友像潮汐般来来去去,罗拉却始终占据着我心中最好朋友的位置。但每次回家,我并不想见她。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清楚。就连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似乎也不了解。我很少跟罗拉单独相处,有她的地方总是有一群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男朋友。罗拉的每任男友我都认识,其实也就三个人,包括她现在的丈夫。她总是刚谈恋爱,就把我介绍给对方,还让我们互加好友。但凡他们吵架,罗拉就找我抱怨,最长一次,她说了两个小时,挂断电话,我半边脸都麻了。接着,我会翻开对话框,把她男友臭骂一通。她谈恋爱,我比她还累。回忆过去的自己需要勇气。是啊,怎么会这么傻。学生时代,除了罗拉,我谁都看不起。我常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也相信爷爷说的,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所以,这些年,我除了忙工作忙学习,就是不停地忙些滴水之恩。有一天,罗拉又因为和男友闹矛盾,拉着我聊到半夜,我实在受不了,第二天还要考试,就说了句,烦死了。罗拉说,马蜂,你是犯什么病了吗?这种话对我来说没什么,过去十几年,她经常这样讲。吃饭那天,罗拉穿了件绿裙子,外面罩着宽大的灰色西装。脚上是黑皮鞋,露出修长苗条的腿。她还是那么漂亮,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她变成了双眼皮。我记得这件事,因为初中时,她最常夸的是我的眼睛。她总说,要是能像你,有个双眼皮就好了。罗拉带我去吃牛肉米线。一家老字号,开了十几年。店在城墙边上的巷子里,细长的门脸,放着四张木桌。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对面坐着两个女孩,是附近的学生,红白相间的校服,个子小小的,脸上的皮肤很细腻,应该还没到青春期。罗拉注意到我的诧异,她从包里抽出纸巾,微微弯着腰擦凳子。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一觉睡醒,眼睛就变成了这样。以前,无论罗拉说什么我都相信,从不怀疑。我还记得,她跟我说过很多秘密,比如班主任是潜伏在学校的,身上有起命案。有两周的时间,我会跟她一起,跟踪班主任去市场买菜。她还说,第一排有个女孩是坏人,是老师安插在班里的眼线,我就一句话不跟对方说。牛肉米线装在黑色砂锅里,端上来的时候,还扑腾着热气。砂锅外面的坑洼中,有些陈年的污垢,我从筷篓里抽出一次性筷子,装作没看见。罗拉喜欢美食,称得上半个美食家,朋友圈里都是她开车探店的照片。自从我去外地工作,罗拉每年都说,等我回来,请我吃大餐。刚工作的时候,我们常见面,只要回家,我会计划好时间去找她玩,也请她吃过两次饭,都是火锅。她会拖家带口地来,她丈夫沉默,孩子吵闹,我们没法好好聊天,偶尔说几句话,她会突然提起,前几天,别的朋友请她吃几千块的海鲜自助。听她这样说话,我会觉得羞耻。那时候我刚毕业,还在为交房租发愁,没能力请她吃得更好。罗拉问,米线是不是超好吃。她看着我,在等待我的赞美。我挑一筷子,轻轻吹了口气。我在出租屋常煮螺蛳粉,速食包装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跟方便面差不多。罗拉说,螺狮粉有什么好的,臭烘烘的,这可是她的隐藏菜单,算是被我解锁了。我吃了一头汗,不置可否。她问我,还记得翠花吗?听说是未婚先孕,我们都在为她惋惜。只要跟罗拉一起,我就像回到初中,又变成了她的跟班,对着别人评头论足。小时候我觉得这些事很好玩,而现在,我觉得无聊,我想换个开心的话题。罗拉很不耐烦,不聊这些,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学生时代的罗拉,是全校的焦点。每天下课,我们会围在她旁边,听她讲故事,或者唱歌。那时候,大部分同学住校,家在农村,半个月回去一次。罗拉走读,她家离学校很近。她常复述电视剧中的情节,说得绘声绘色。在她的婚礼上,我见过几个初中同学。在罗拉的讲述里,她们都早早结婚,被家暴,被出轨,投资失败。我没问她们那些事,一方面我跟她们不熟,我们的共同交集是罗拉。另一方面,问人隐私就像揭人伤疤,不礼貌,也不体面。我只是怜悯地看着她们,奇怪的是,她们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翠花。不,应该是小雅。她是初二下学期转来的,体育课,老师不让我们待在教室,所有人都要去操场自由活动。小雅没有朋友,她常坐在升旗台前面的台阶上,揪羽绒服里的毛。冬天很冷,大家都穿棉服,只有小雅穿羽绒服,白色的,到膝盖的位置,听说是她妈妈去北京买的。后来,小雅不知从哪里得到个飞去来器。我们都没见过那样的东西,这个名字是她告诉我们的。像是塑料材质,V字型,蓝色的,中间的地方,印着动物的图腾,应该是麒麟。最神奇的是,无论小雅怎么扔,扔多远,那个东西都能回到她手中。那段时间,班里最流行的事情是养蚕,罗拉先开始养,像照顾宝宝那样,用桑叶给它铺小床,盖被子,再拿着桑叶喂它吃。全班的同学也跟着养。我们会比较谁的蚕长得更快,谁的蚕先结蚕茧。只是突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飞到天空的那抹蓝色吸引了,没人想养蚕了,连罗拉的故事都失去了吸引力。是罗拉主动走到小雅跟前,喊她跟我们一块玩的。小雅很激动,几乎把抽屉里的零食都拿了出来,麦丽素、山楂片、泡泡糖……罗拉在里面扒拉半天,挑出一包泡泡糖,给大家分了,其他东西让小雅自己留着。我们手舞足蹈,边吹泡泡糖,边争着去玩她的飞去来器。摸起来很柔韧,刚好能握在手里。不过它飞回来的时候,除了小雅,根本没人敢接,我们都在尖叫,抱着头到处蹿,生怕被砸到。那块塑料被反复摔在地上,划出细小的擦痕。罗拉皱着眉,站在旁边,死死盯着它在空中的滑行轨迹。轮到她时,她使尽浑身力气,左手抡着圈往外丢,然后扎好马步,很好看的弧线飞过来,直接撞到她身上。同学们全部围过去,我看到罗拉蹲在地上,捂着胳膊,生气地说,别玩这么危险的东西了,你都伤到我们了。小雅捡起玩具,擦着上面的灰尘和草渍,小声说,是有技巧的,我可以教你们。没人听她说话,大家玩累了,准备去喝凉水,操场尽头有个银色的水龙头。小雅有些害怕,她偷偷问过我,罗拉会不会讨厌她。我跟她一起,蹲在女生宿舍的窗户下面,前面种着几棵松树,树根旁边是土,外面围着砖块。宿管阿姨在树根周围种了小白菜。有时候,我跟罗拉会悄悄跑过来,揪阿姨的菜玩。每次听到阿姨破口大骂,我都忍不住回头看后排的罗拉,跟她一起偷笑。宿管阿姨五十岁出头,每年放暑假,我们会把不要的衣服和书送给她,小雅送她最多。我拍着胸脯跟小雅说,罗拉很好的,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就是从那天起,小雅开始被叫翠花。罗拉赐予小雅一个名字,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当年的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只是个称呼,在班级里,每个人都有名字之外的称呼,我是长腿马蜂。只有罗拉没有代号,罗拉就是罗拉。小雅很排斥她的新名字,但是丝毫不影响我们喊得起劲。游戏很公平,只要她接受这个名字,就能继续跟我们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小雅变成了翠花,接着,帮罗拉写作业的人,从我变成了小雅。最后她成了我们的一员,被人取笑,也取笑别人。我们每天飙脏话,把“你放屁吧,他放屁吧,老师放屁吧”挂在嘴上。我只是父母面前的乖孩子。干农活很累,他们的脾气总是很差。如果你是我,也不想惹他们生气。冲突只发生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小学时,我和姐姐总抢电视频道,我要看《大风车》,她要看《西游记》,谁都不肯让步,我们就一手夺遥控器,另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脸,一声不吭。只要听到父母的脚步声,我们会立马松手,关掉电视,坐在木桌前写作业。到现在,我额头还有个月牙形状的指甲印。姐姐比我大四岁,她很少带我玩,可能觉得我幼稚。同龄的大多是男孩,偶尔我放学不回家,跟同学蹲在路边玩泥巴,他们会跟老师打小报告。相对来说,我更喜欢跟女孩玩,就算说了别人的坏话,也不用担心被告密,因为没人给我们撑腰。只有一次,我在父母面前露馅了。父亲在看新闻,一脸忧愁。我收拾着晒洗干净的衣服准备回学校。爷爷煮了鸡蛋和玉米,让我分给同学吃。不知哪根筋不对,我说,听他们放屁吧。在家里,我和姐姐是不被允许这样说话的。脏话是大人的特权。我抠着书包,有些紧张,破天荒的,没人骂我。初三临近毕业时,小雅妈妈带着相机来到学校,她专门买了一盒柯达胶卷,想给小雅和我们拍纪念照。七八个人一起去附近的公园。单人照,双人照,五花八门的合照。拿到照片的时候,晚自习的钟声刚响,老师还没来,大家小声讨论,都在挑自认为拍得最好看的照片。下课时,小雅问罗拉,能不能重新拍一张。小雅手中拿的照片,背景是公园中间的断桥。那里景观最好,每个人都拍了照。小雅挽着罗拉的胳膊,面对镜头,笑得天真无邪。罗拉站在她右侧,上身往后退,朝小雅的方向翻白眼。罗拉歪着头看一眼照片,对小雅说,多好玩啊,你不喜欢吗?比他们拍的照片有意思多了。罗拉说完又去照镜子,镜子是方形的,后面贴着明星照,好像是王菲。周边人都在附和罗拉。那几天,小雅看着照片,不停地问我,这真的好玩吗?我乐呵呵地说,好玩呀。但我并不想要有那样的照片。小吃店外面,马路的一侧,摆满了塑料凳子,坐着很多人。药店营业员慵懒地坐在店铺里,歪着身子,看着手机。零食店门前堆满了纸箱,不同的零食被打开,称重,装进不同的袋子,进入不同的嘴巴。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在路口的小卖部里面吃火锅,食物在翻滚,我的心情也在翻滚。罗拉说,翠花嫁得不太行,她丈夫没工作,还要她养活,她现在挺着大肚子,只能在朋友圈装岁月静好。罗拉说话,会给我一种割裂感。好像初中时,我喜欢的女孩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或者我初中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长大了,她还留在初中。过去,我常在朋友圈里,看到她跟小雅结伴出去玩,她们会给对方点赞评论。相对于我,小雅才是她更亲近的人,但不管我们多久没联系,她都能表现出我才是她最好朋友的样子。在我心中,罗拉一直很耀眼,只是很多事经不起细想。过去十五年,我很少主动联系她,都是她找我。最开始接到她的电话,我激动到尖叫,那么受欢迎的她竟然会在意我。但是最近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她的信息,我会没来由地烦躁。我以为我的情绪出了问题。吃过饭,我们绕着老旧的城墙,没走多远,罗拉喊热,我们就进了奶茶店。几个小孩拿着木棍,蹲在店门前的台阶上,敲一块生锈的铁皮。不知哪栋楼里,有个小男孩在喊,妈妈,姐姐打我,姐姐又在打我。我买了两杯水果茶。罗拉看了一眼,没说话。她在聊其他同学的家务事,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我已经后悔来这里了。我想起中考前,罗拉曾鼓励我考重点高中。她经常给我提意见,鼓励我做事,通常都是我能力之外的事情,但我会拼命往上够。那时,不只是她,所有朋友都觉得我能考上重点高中。就好像一夜之间,我成了他们中最聪明的人。只有校长不相信,填完志愿,他叫我去办公室。校长的个子很矮,在学校也没什么存在感。往常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发言的,都是教导主任,他右脸颊下面有颗痦子,我记得很清楚。校长说,他看过我几次模拟考的成绩,建议我放弃重点高中。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跟校长打交道,但我没听他的,我想跟罗拉去同一所学校。拿到成绩单时,我愧疚极了,我让罗拉失望了。她的成绩也不够,但她家里有关系。父母交了笔高昂的择校费,让我读了一所普通高中。没有了罗拉,生活变得很无趣。我交了新朋友,她是我的同桌,也是班长。留着长辫子,办事风风火火。她跟我约定,只要我们能考到班级前五名,就请对方吃阿尔卑斯。那一年我吃了很多的阿尔卑斯,她也吃了很多,我最喜欢巧克力味的,她喜欢草莓味的。我们不再聊电视剧和别人的八卦,也不再养蚕,而开始讨论数学卷子最后的那道大题,也会相互监督对方多背几个单词。有很多年,我都遗憾没能跟罗拉读同一所高中,只是我的日记本——那个从初中就开始记录,被我锁在柜子里的日记本,大部分时间都很开心,我经常写,罗拉好厉害啊。我要跟她做一辈子的朋友。她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也有两页,画满了黑线。当然,两个人之所以玩得来,还能做那么久的朋友都是有原因的。人和人只要相处,就会被影响,你中有我的碎片,我中有你的碎片,无法避免。工作以后,我越来越像罗拉。我去了北京,太多摩天高楼,太多优秀的人,让我自惭形秽。为了无用的虚荣心,我也开始撒些无意义的谎,比如给自己编造个更体面的家庭。我花钱如流水,不停给自己添置漂亮衣服和化妆品,学着女同事的样子,仔细打扮自己。只是,圆谎很难,藏在心底的自卑不会因为谎言而消失,反而生出吓人的胃口,需要源源不断的赞美来喂养。我的自我像气球一样被吹大了,我的内在却空前虚弱。喜欢我的人越多,我越讨厌真实的自己。那几年,毒舌是流行。好几档吐槽类节目在网上爆火,常有朋友建议我报名。电影里出现的友谊也以相互贬低为乐,我说话越来越狠,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偶尔有人因为我的话受伤,我一方面觉得愧疚,另一方面却想,他好无趣,怎么会开不起玩笑呢。有一次,公司团建,玩剧本杀,是一种需要角色扮演的推理游戏。老板找了个郊区的别墅,三辆车,开了很远的路。我们吃过烧烤,坐在大厅里抽角色卡。后宫的本子,我抽到了皇后。在他们齐声喊皇后娘娘千岁时,我浑身热腾腾的,还觉得不过瘾,又让他们喊了三遍。我没想到,我竟然喜欢手握权力的感觉。从知道游戏规则的那刻起,正义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守住我的王位。别的同事都在认真找证据,找线索,做分析,找嫌疑人。只有我盯着每个人的错误。无论是谁,只要他威胁到我的位置,我就诬陷他。游戏结束时,我从沙发上蹦起来,庆祝自己的胜利。那也是我在公司的样子。办公室里很多女孩都比我漂亮,比我有才华,比我工作能力强,但我始终占据着最受欢迎人的位置。表面看起来,我跟谁都玩得来,同事也很信任我,什么话都跟我讲。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孤独。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人设,通过贬低他们,抬高自己,不敢跟任何人交心。我唯一喜欢的事,是上班。春运时,我抱怨火车票太难抢。同事说,你爸妈不是在铁路部门上班吗?他们应该能搞到票啊。就像拿到皇后牌那天,我浑身热腾腾的。餐桌上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我几乎没动筷子。我说过的谎话太多,已经忘了这件事。一群人瞪着眼睛看我,我宕机了。我可以虚构故事,却无法编造细节。给我打圆场的是个女孩,平常总乐呵呵的,大家都叫她芋圆。她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不愿意麻烦家里人。芋圆小我几岁,她很粘我。工作的事我常帮她,生活中我却最常拿她打趣。有次,我俩微信聊天,她突然说,你怎么这么凶。我很警惕,怀疑她被盗号了。事后才知道,她的微信登录在电脑上,她姐姐看到了我们的聊天内容。后来,芋圆辞职了,常被拿来开玩笑的人变成了我。很多话都是我过去常说的。话慢悠悠说出来的时候,我都带着笑,同事们也跟着笑,大家都很快乐。如今轮到我听的时候,我才发现怎么会那么刺耳,像用小刀一点点剌心脏。我有些记不清楚,是我害怕跟他们相处,先避开了视线,还是他们先避开了我。我陷入莫名的恐慌,开始听到很多细小的声音,呼吸声,水顺着喉咙流进身体的声音,吞咽口水的声音,键盘敲在耳膜上的声音,以及心跳声。我还像以前那样,坐在电脑桌前,窗外是金黄的银杏树,风沙沙吹过,仿佛回到初中,课桌里的蚕在比赛吃桑叶。我却坐立难安。似乎往日办公室里的快乐都是我的想象,是火柴燃烧时带来的幻觉。我怀疑他们知道了我的谎言,也知道我的虚荣和自卑。肯定是这样。他们会背后嘲笑我,就像初中时,我和罗拉嘲笑别人那样。无法忍受时,我就去洗手间坐一会。我提出了离职。老板很开心,他说,你终于受不了了。他拿着一杯蓝色包装的咖啡,小口喝着,看起来很烫。我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电脑,我很疑惑,为什么是这样的一句话。公司想要年轻的血液,控制成本,老员工都是这样被孤立的。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小雅。相对于被忽视,她选择了容忍我们。她并不开心。无论谁跟我们玩,都不可能开心。贬低的话语会变成刀子,不会因为幽默和所谓的爱,就变成叉子或者筷子,刀子就是刀子。现在说起这一切,好像都是我活该,毕竟,我是被十五年前扔出去的石头砸到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我迅速整理情绪,收回了辞职信。压抑太久的恐慌变成了愤怒。没人应该被这样对待,包括我。初中毕业后,老同学遇到我,还会不停地喊马蜂马蜂。我不喜欢那个名字,却没想过阻止他们。而现在,我就想当一只马蜂,谁惹我,我就蛰谁。同时,我很愧疚,太长时间里,我都在伤害喜欢我的人。我踩着他们的痛点跳舞,却以为那是支快乐的歌。可是人生啊,哪里有回头路可以走。我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没见过恩爱的家庭,人们总是吵来吵去,它算不上恶劣,很多时候都无忧无虑,同样也有艰难的时刻。小学五年级时,我看过一个初中男孩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孱弱的,瘦骨嶙峋的,一堆高个子围着我,等待我涨红了脸,哭着离开。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面无表情。男孩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慌乱提起裤子,他们跑着离开。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喊我长腿马蜂,他们觉得我嘴巴太毒,需要被惩罚,却又被我表现出来的样子吓到。只有我清楚,我在虚张声势,就像在黑暗中走钢索,那张锋利的嘴是我唯一能握在手里的长杆。所以我跟罗拉玩,她看起来最厉害。可是罗拉真的强大吗?初三时,罗拉出过一次车祸,司机要送她去医院。她坚持说自己没事,晃悠到学校,我们围着她,听她像讲英雄故事一样,讲她被撞的经历。上课铃还没响,她突然开始呕吐,中度脑震荡。那个周末,铁轨旁的矮房子里,挤满了来看望的同学,几乎整个班级的人都来了。我好奇地打量她的家,她的床是木头的,上面铺着编制的草席,盖着灰扑扑的褥子,跟我用的一样。我一直以为罗拉住在更漂亮的房子里,她看起来不缺钱,而且穿得很漂亮。每次开学,她会花大量的时间,跟我们讲暑假时的浪漫冒险。那时的她,脸上仿佛被光照亮,可是家里的她像父母跟前的我,一张讨好的脸,话很少,没有一个脏字。水果茶快喝光了,果肉沉在杯底,我撕开盖子,拿塑料勺子挖着吃,草莓有点酸。罗拉长按着微信语音键,跟她丈夫讲奶茶店的地址。我慌忙摆手,他来我就走。一想到从前搅和在他俩中间,反复听车轱辘话抱怨的日子,我就头疼。我跟罗拉说了我跟老板的纠纷,我想分享我的快乐。罗拉还在用手机打字,她低着头说,没想到啊,你现在能耐大了。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拿到了被老板拖欠的工资和赔偿款。仲裁室里,老板背对着我,表现出来的样子很温顺,让交材料就交材料,让签字就签字,让按指纹就按指纹。他不再恶狠狠地说,你说被孤立了,谁能证明。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说了算。而现在,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厚沓现金,工作人员看到后,笑了,这么多零钱啊。老板脸色难看。我慢悠悠地数着钱,手和心微微抖,那些熬夜看《劳动法》,一点点收集证据,整理材料,顶着大太阳去打印店的日子也很头疼,好在果实甜美。工作人员站我旁边,陪我一起数钱。仲裁室不大,只有三张办公桌。最里面的位置上,坐着院长。他打过两次电话,我都没接到,他只好给我发短信,说,你的事情我们非常重视。那时,我已经打了一圈投诉电话,事情倒是没那么快解决,但是很显然,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好多了。我拿了钱,走楼梯下五楼,坐在办公大厅的椅子上。银色的一排座椅,来办事的人不多,旁边的人好像是车祸纠纷,在聊理赔的事。我从口袋里掏出牛奶和三明治,早上出门时带的,那时候没有胃口。我撑开遮阳伞,天空亮得耀眼。拐角处,汽车里有个熟悉的影子,男人低着头,应该在看调解书。我很雀跃,原本一时冲动做的事情,竟然真的完成时,成就感很难描述,似乎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能量,它告诉我,真实的我是值得依靠的。不过看到老板,我还是踌躇,不由得捂紧了装进口袋里的钱。我想掉头回去,政府的办公大楼像个安全的堡垒。转念一想,这是大白天,宽阔的马路,到处都是摄像头,怕什么,大不了再进一次警察局。我继续往前走,快要拐弯时,老板的车跟着开过来,在马路的另一侧。他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朝着红绿灯的方向,啐了口唾沫。哈?就这,我被他气笑了。我搭公交车回去,罗拉还想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听了。我就是听她说了太多话,才总是心情不好。来的时候,班车在路上抛锚了,为了吃这顿饭,我花了三个小时。罗拉只有两站路,以前我会先送她回家,然后再自己坐车。现在我看着她的背影,像要送走一直围困着我的过去。公交车上人很多,我拽着扶手,摇摇晃晃,旁边的小女孩第一次踩我脚时,我嘴上说着没事,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我担心吓到她,终于等到她又踩了我一脚,我赶忙笑着说,没事,不怪你。小女孩表情木讷,她似乎看不到我,她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平衡身体。我想说,不用慌,但我忍住了。她不是小时候的我。毕业后,大家去了不同的城市,各有各的发展,罗拉停在原地,却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主角。我一直在想,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是平等的吗?为什么每次面对她,我都觉得自己很弱小。我不是聪明的人,虽然敏感,却有些迟钝。不管读书还是工作,用的都是笨办法。只是过去十五年,我都在做同一套试卷,有一串数字实在重复出现了太多次。我想起罗拉讲故事的语气,讲自己的事很浪漫,讲别人的事则带点嘲讽,像是不经意间提一嘴的秘密。有时候她会突然说,不要被外面的疯言疯语影响。我不懂是什么意思。除了罗拉,没人跟我讲别人的事。而且她只分享坏事,她说的也是事实的一部分,没什么不对。可是,坏事就是坏事,同学之间的看法,在罗拉经年累月的负面讲述中被构建。故事掐头去尾,我们看彼此越不堪,看罗拉就越高大。于是我们这个虚弱的集体,一起把罗拉捧上神坛,然后困在她的光芒里。换乘时,正赶上放学时间。我从后门下去,穿校服的学生们从前门进来。马路两侧的学生更多,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小卖部里,文具店里,小吃店里,挤满了人。我站在他们之中,突然觉得很轻松,好像回到十五年前,十二岁的女孩占据操场的一角,在玩飞去来器。她用力掷出那抹亮丽的蓝,再稳稳地接住。不远处,几个女孩围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听其中一个人读书,似乎很亲密。她羡慕地看着她们,阳光照着她脸上的绒毛,她甩甩脑袋,再次用力地掷出那抹蓝,然后站在原地,等着接住它。责任编辑:舟自横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更多编辑部的有趣日常请关注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作者屈薇 写作者。 相关推荐阅读碎催文 / 狮途鱼阅读夏天的故事文 / 李夏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 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