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在风里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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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Jun. 2025  文/吴忠全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了拉萨。我看到了晨光,带着高原特有的晴明,扫过万物,似有双手在抚慰人间。去西藏那几天,我随身携带了一本关于鲍勃迪伦的书,鲍勃迪伦的歌我听得不多,最出名的那首《答案在风中飘》,我最初并不知道是关于反战的,一直以为是一个男人关于人生的思考和困惑,那些射向天空的导弹,也只当作是青春的愤怒。杭州没有直飞拉萨的航班,我和朋友订了从西安转机的机票,中途在咸阳机场附近要住一晚。但由于航班延误,那一晚被压缩到了六个小时,又因午夜落地,肚子饥饿,去吃了顿宵夜,睡眠时间只剩下三个小时,所以当踏上飞往拉萨的航班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朋友很快在座位上睡去,我基于某种第一次的兴奋,难受却睡不着,借着窗外明亮的日光,继续看鲍勃迪伦的书,耳机里也放着他的几首有名的歌曲。那书写得很细致,从他的第一张专辑讲起,讲很多关于歌曲的细枝末节,讲答案在风中飘的时代意义,以及歌者本人却数年不曾演唱的现象。我读得稍微疲累,合上书,盯着窗外有雪山在机翼底下浮现,并不壮美,只如一块冰淇淋的尖顶,浮在了云朵的蛋筒之上。机舱里的旅客却有了轻微的骚动,互相调换着座位,去窗边拍摄那雪山,他们能叫出名字,显然是做过功课,我却茫然地看着那一片人人赞叹的风景,给不出同样欣喜的答案,可也凑热闹似的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认真问自己,为何到了如今才第一次前往西藏?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喜欢到处游玩,试着去寻找短暂的停靠和命中注定的居所,那时我在书房挂了一张中国地图,当有空闲的时候,就拿一支飞镖,闭上眼睛去投,扎到哪里就出发去哪里。那张地图扎了两年,国内的大多省份都有了孔洞,偏偏西藏一片平坦。后来放弃这个游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对于西藏也动过几次念头,可偏偏又因看过许多的相关的书籍,反而对其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越是被描绘神圣,越是被拥趸,越是被赋予太多意义的地方,越是不想去了,怕跟风,怕媚俗,怕被反向“洗礼”。直到前段时间,去参加作协的活动,回程搭一位院长的车,面对那山路蜿蜒,我难免惊心提醒他开慢一点,他却讲起自己前段时间刚去了西藏,自驾318国道,多么惊险,多么壮美,多么的怀念。最后下了总结,人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我是能理解他的心境,却有更多的疑惑,为何大多数的中老年男性,都对于去西藏,特别是自驾,有着如此向往的心态,好像那是一生必须完成的事情,一生都在寻求的渴望,一生关于自由最后的定义。那之后,我前往西藏的念头就被彻底提了起来,或许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魅力,能让人锚下那么巨大的定义。也是对自己的心性没把握,怕一直不去,年纪大了会后悔,也怕一切的未完成最后会变成执念,于是抛下琐碎的杂念和生活近两年对于我紧绷的捆绑,开始规划这初次的进藏之旅。说是规划,其实也没啥太具体的攻略,只是查机票或火车线路,自驾也在考虑之中,但是需要有个会开车的伴。在杭州的作家朋友,听说了我要去西藏的事情,他说,我可以陪你去,但别开车了,从杭州出发太远了,还没开到那人就累麻了。我又提议坐火车,他先是答应,后来又否决,说坐火车也要四十多个小时,他受不了两天不洗澡,也受不了和陌生人在同一个卧铺车厢里,万一对方睡觉打呼噜又有脚臭,那全程就是煎熬。他劝我,就坐飞机去算了,三十多岁的人,别折腾了,你如果到了那里,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就原地坐飞机再回来,这样最节省时间。我被他说服了,认可了他假定的事实,但在订下机票的那一刻,也不禁地在问自己,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所有事情的耗时的?又是从何时感受到时间的紧迫?年龄真的是一个界碑吗?它让所有的恣意挥洒都成了无端的挥霍,再不具备正当的名义。 飞机上,旅客拍摄雪山的小小骚动,把我的朋友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拿出相机,也对着窗外拍了几张,并无兴奋,反而像一场面对景色该有的应付。他十年前去过西藏,住在青旅里,与流浪的青年和失独的父亲彻夜长聊,后来又跟着一群刚认识的毕业生坐大巴去尼泊尔,一路颠簸惊险,却也浑浑噩噩,旅行没有准确的目的地,也没有时间上的截止日,世界和生活都是一场未知,走到哪儿算哪儿,遇到谁算谁。所以,在他身上,并没有我这种初次入藏的兴奋。他只说,我对那儿熟,我带你。又说,我看看那有没有啥变化。这种态度,也不像是强烈地对于青春的回眸,更接近一种不遗忘也不留恋曾经的淡漠。也许,年纪轻轻就见过太多的天地,也未必是一件幸事,它会让人期待和满足的阈值都被拉高,开心后的转瞬,又成了不过如此的比较,以及“世界就是这样了”的索然无味。飞机落地拉萨,我没有先去观察那矮了许多的天空,而是耐心去体会自己有没有高原反应,我们把行李搬上机场大巴,这个稍微用力的运动,竟让我有些微的气喘,但还好,并不难受。接着车子一路往拉萨市区开,我靠在窗边,把车窗摇下,二十几度的风,吹得很舒服,前一排的老大娘,已经在吸氧,另一个中年女人,让她尽量平缓地深呼吸,她说自己这是第四次进藏了,她有对付高原反应的经验。我和朋友说,感觉还好,没有很难受,不用原地遣返了。他也稍微有些头晕,他十年前来的时候,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可能是最近在健身,心肺功能变好了。我说,也可能是年纪大了。车子离开机场,驶入广袤又荒芜的高原,机场距离市区的遥远程度,超出我的预想,我在那摇晃的大巴里,看着窗外辽阔起来的景致,都是内地平原地带不曾见过的新奇。如洪水过境后的平缓河流,高耸又光秃的山丘,云在头顶,似乎随时都会飘落下来。我拍了几张照片,又看那光秃的岩石上,画着很多白色的小梯子,我好奇地查了一下,才知道那被叫做天梯,每一个梯子,就代表着一个死去的人,是活着的人为逝去的亲人所绘画的,祈福早日升入天国。这是我不曾触及和了解过的信仰,却也并不觉怪异和陌生,在这片地球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一切的存在,都显得那么合理,又如此的纯粹。 抵达酒店后,高原反应变得严重起来,排队办理入住时,我俩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几乎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可看着前台办理入住慢吞吞的动作,因身体难受而产生的焦急就越发强烈,便忍不住低声抱怨。可我俩不知道,高原反应产生的耳鸣,让我俩以为的低声抱怨,实际上呈现出的是大声的交谈,前台听到了,连忙过来道歉,说前面等了那么久,是因为接待了一个会议的团队,现在就立马帮我们办理入住。我俩稍显尴尬,但也因这尴尬因祸得福,迅速地住进了房间里。拉萨的酒店,大多都是提供氧气输送的,所以我俩一进房间就把氧气的开关打开,可房间太大,氧气一时灌不满,便也没感觉有什么大的用处,头晕越来越明显,身体也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慵懒,所有动作都变成了慢半拍。我在那一刻,试着理解了酒店前台的慢吞吞,他们或许适应了高原反应,但仍旧被缺氧的环境损耗了身体,那慢动作也是一种不自知的慵懒。我俩想在酒店短暂的休整一下,再出去逛逛,却没想倒在床上一睡就到了下午,醒来后身体舒服了一些,稍微洗漱了一下出门去吃饭,那时是下午四点多,整个拉萨的日光却明晃的如同清晨,有着一种午后不该出现的亮度。我俩找了一家川菜馆,老板和服务员都在休息,对于这个时间点来吃饭的客人,抱有一丝怀疑。我才想起,这里和内陆有着时差,就问一般当地人几点吃晚饭?老板笑着说,八点以后吧,又看我俩蔫蔫的,反问你们是刚到吧?我俩应声着,他说过两天就能适应高反了。我俩点了菜,菜上得很慢,我坐在那里,看着门外的小巷子,人不多,偶尔有游客穿过,当地人坐在门前,目光萧索,望着某个虚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突然很想抽根烟,戒烟好几年了,都没想过要再抽,此刻却有了非常强烈的冲动。我和朋友说了这念头,本以为他会劝我别抽了,他本身是很讨厌烟味的。没想到他却说,那你就抽啊,都这个岁数了,干嘛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我被鼓励了,心里自律的愧疚少了一些,就出门去买,可转了几个路口才找到一个商店,买了之后一出门,人就恍惚了,四周都是低矮的二三层建筑,没有明显的标志区分,脑子在这时也不够用,我试着找了几个方向,都没找到回头路。那一刻,我似乎体会到了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恐惧,你自认为只是一段弯路,是一个自己完全能掌控的场景,却突然因脑子的失灵,而失去了所有的判断,你站在路口,看着街道和过往的行人,想努力寻找到一个锚点,却发现都类似,也都不是,到最后却只剩下一片茫然。后来,朋友打来电话,问我跑哪儿去了?菜都上齐了。我才在他的指引下回到了川菜馆,坐在那看着一桌的红辣,失去了该有的胃口,烟抽了一支,也丢了兴致,勉强吃了半碗米饭,就继续呆呆地看着门外,恍惚感被持续扩大,扩到了人生的范畴,都是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就到了此时此地。 吃过了饭,朋友提议去大昭寺转转,那是游客来拉萨,除了布达拉宫以外都必去的地方。拉萨城区的房子都很矮,多是三四层的自建房,据说没有过高楼宇的原因是,建筑物不能高过布达拉宫,这和北京二环内的房子,不能高过天安门的国旗杆一样,都是似真似假的传言,我也并不想去深究真伪,信仰和信念几近类似,时间久了就成了约定俗成,就成了不可动摇的规则。我们步行前往大昭寺,在这些低矮狭长的巷子里穿梭,越往深处走,越与现代都市的气息所隔绝,却也能识破许多人为营造的古旧,可也没有类似丽江等古城过度开发的商业感,它就向旅人们维持着一种朴实与装饰的微妙平衡感,一户户店门和居民杂糅在一起,转念之间,就看你愿意去相信什么。路程虽不远,但我俩还是走得气喘吁吁,最后没坚持住,去超市里买了氧气瓶,走几步就换着吸几口,让那些喘息稍有平复,也就能再抬头去捕捉一些风景。偶遇一些摆了鲜花的阳台,还有楼顶风中飘扬的经幡,乌云有些侵入的架势,那些经幡似在指挥也似在坚守,想把它们赶得远一点。大昭寺附近的商业气息浓厚了一些,很多著名的快餐和奶茶连锁都排列在一起,比它们更瞩目的是围着大昭寺嗑长头的人们。他们两步一俯身,下跪,倒地,用身体去丈量着大地,和旅人的脚步一起,去把石板路磨得锃亮。磕长头的人群里,除了本地的藏民,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信徒们,我们遇到一个内陆的汉族男人,他手上戴了计数器,磕了一段路后在路边休息,我们好奇地问他磕了多久了?他给我们看计数器,说已经转了三万多圈了。绕大昭寺一圈差不多一公里,三万多圈,三万多公里,够绕中国陆境一圈了。我们感叹这数字,也感叹他的毅力,还没来及地问为何坚持,他又起身继续嗑了,我盯着他的背影,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不知是何种能量或寄托在撑着他,或是某种超脱生死和俗世的精神,在推着他,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我对信仰这件事没有褒贬,对虔诚也心生敬畏,可脑子里却也忍不住想起李健的一句歌词“有谁看见转山转水转不出自我,看不完的尘世里看不出辽阔。”人或许真的只能看到自己眼界以内的事物,对于超出经验范畴之外的,都要以自我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释,才能通融,才能下注解,才能写下定义。可不定义,只看,只体会,让思考停滞,让感受占领先机,才是旅行该做的事吧?生活以及其他,也是。我俩跟着游客沿着八角街围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回到寺庙的正门时,有些累了,就在一处屋檐下的长椅上坐下来。此时已是黄昏,风更大了一些,乌云持续压境,有了山雨欲来的氛围。旁边有几个藏族的老人在唱经,转经筒不停,那经文也不断,虽然听不懂,但也能听出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吟唱,听不出哪里是开端,哪里是结尾。我俩坐在那里,看着继续转圈和磕长头的人们,看着远处的山峦,山顶的一截刺破乌云,仍旧阳光普照,在那经文中,时间成了风,一瞬一缕地过去,人间好像变了很多次模样。风越来越大,雨有了丝线,散散地落下,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在头顶阵阵炸开,把所有的唱经声都掩埋了。大昭寺门前下跪和拍照的人,纷纷起身快步离去,是躲雨,更像是在躲别的,每个人活在这世上,心里都藏着一两件亏心事。我和朋友说,咱们也走吧。他说,去哪儿呢?就坐在这等雨停吧。于是,我们只剩下长久的沉默,屋檐落下的雨,一滴滴地砸在鞋子旁边,那不间断的经文,成了我们的思绪,翻山越岭,有无归处。 雨一直下到黑夜,我们回到酒店,拉开窗户,感受昼夜的温差,还是夏天,却有了深秋的凉。高原反应在夜里尤为强烈,我们又打开了氧气,祈祷那丝丝的排气声,能成为白噪音,给今夜一个好眠。可惜,全都失算了,我俩都头疼得睡不着,且因身体的不舒服,心里也跟随着郁闷起来。朋友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偶尔说两句话,有气无力。我看雨小了一些,便穿了厚外套,想下去买点水果,补充点糖分,人应该会舒服些。拉萨夜里的街景,还是很繁忙,霓虹灯亮起,民族特色隐秘,就和其他的中小型城市少了区分。我在那街头缓慢地走着,白天在路边的水果摊位,都隐没了踪迹,路过一些演艺厅和酒吧,喧嚣声透出来,才恍然这夜才开始,游客们在玩乐,或许他们在那里,因场景的熟悉,能找到在内陆的归属感。我走着走着,很想找个人通电话,来排解这内心的淤堵。可又不知拨给谁,才能讲清这内心的怅然,它不因某个人某件事而起,或许和地理天气有关,可到头来也变成说不清的忧郁。这种感受我二十几岁时常有,近些年渐次褪去,生活被繁缛的事情填满,就少了空隙去观照自我。而我偏偏又只能在这难受的情绪里,体会到自我的存在,快乐会让人无形,只有苦痛才能厘清自己与这世界的关系,以及此刻在命运里的位置。我不知谁会懂这种微妙的自身体验,它太过私人化,一说出口也会变了样子,于是就只能靠沉默去支撑,一边沉浸,一边消解。我终于找到了一家水果店,买了几个梨和一盒西瓜,回到酒店和朋友分着吃了一些,吃过他又倒在了床上,开玩笑说如果他活不过今晚,请我料理他的后事。我说我没办法把你的尸体运回杭州,只能把你就地天葬。我俩又闲聊了几句,他迷迷糊糊地睡去。我却睡不着,躺在床上开着夜灯继续看那本关于鲍勃迪伦的书。作者在书里,详尽地解析鲍勃迪伦每一句歌词的出处,哪些是来自罗马的古诗,哪些是波兰作家的名句,哪些又是来自美国19世纪的民谣。他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在关注鲍勃迪伦,几十年的跟随,聆听,收集他的所有信息,鲍勃迪伦俨然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我看得惶恐,把一个人当作课题去研究,十年如一日,逐字逐句,我们只有在面对爱而不得的人时才会这样,孜孜不倦,且不图名利。我关了灯,在拉萨的夜雨里,在那复杂微妙又无人诉说的情绪里,终于合上了眼睛。 隔天清晨,我醒得很早,朋友被我去洗手间的声音吵醒,他说还想睡一会,他应该是熬过了难受的高原反应,声音里有了些力气。我也感觉适应了许多,脑子不再昏昏沉沉,有了些本该具备的清醒。我去楼下吃早餐,可太早了,餐厅还没开。我在酒店的门前站了会,雨不知何时停的,但也没停多久的感觉,大片的积雨云从头顶飘过,很低很低,有些在楼宇的顶上,有些在远山的山腰,晨光也渐渐袭来,带着高原特有的晴明,扫过万物,似有双手在抚慰人间。酒店的前台看我无事,就提醒我去顶楼的露台可以看到布达拉宫,我便顺了她的好意,搭乘电梯,又走了两层楼梯,来到了露台,一推开门就看到布达拉宫不远不近地矗立在眼前,一身雪白,同样沐浴在晨光里。那时我心中并无震撼,也没有巨大的敬仰,只当作一个著名的建筑物在欣赏,并将此归纳入人生的又一见识。然后钟声就传来,缥缈却坚定地,穿过旷野和云,穿过低低矮矮的房屋,风马旗跟着飘摇,我的心头一震,突兀的慈悲涌现,想拥抱众生,也包括我自己。我在那里久久驻足,心里有个旋律在流窜,那是在来的飞机上,一直听的鲍勃迪伦,那首歌也和钟声有关,他在歌里唱道:当我们最后一次聆听,最后一次凝视我们不再迷茫,直到钟声消逝这钟声是为那些无人照看的伤痛之人而鸣是为这大千世界的每一个忧心忡忡的人而鸣我们凝视着这自由的钟声闪闪发光。责任编辑:嘉龙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作者吴忠全 @吴忠全作家/编剧 相关推荐阅读气球飘向弘斯比文 / 九言长卿阅读瓜瓜文 / 阿明仔阅读拾荒文 / 林为攀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