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4600 字 阅 读 需 要 15 分 钟若说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中最让人“意难平”的一难,莫过于西梁女国了。一边是“来世若有缘分”,另一边却说“我只想今生,不想来世”,从“爱恋伊 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到“远去矣 远去矣 从今后梦萦魂牵”,道尽了世间阴差阳错,求而不得。但鲜有人知的是,在父权制体系笼罩下的古代文明中,的确存在过以女子为国主的“女国”,这也成为后世许多小说话本中“女儿国”的原型。神话中的纯女之地《西游记》中的西梁女国国民均为女子,年过二十以后可以去喝城外子母河的水,饮水后就会觉得腹痛有胎,三日后到城外迎阳馆驿门外的照胎泉边去照,若是照见双影,就是要生孩子了。唐僧与猪八戒就是误喝了子母河的水,有了胎气,幸好悟空沙僧取来落胎泉水,方解此难。这种居民全是女子的国度虽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但在我们的神话体系中由来已久。《山海经·海外西经》即称有一“女子国”,在巫咸国北,轩辕国南,两位女子住在这里,四周有水环绕。晋人郭璞注称这里有“黄池”,妇人入池沐浴即可怀孕,如果生下的是男孩,三岁就会夭折。《太平御览》中也引《外国图》称:“方丘之上暑湿,生男子三岁而死。有潢水,妇人入浴,出则乳矣。”这里的“潢水”可能就是郭注的“黄池”。这类仅有女子的女儿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许多史地类书籍中均有出现,尽管地理位置多有差异,国情却大致相似。如《三国志》中记载北沃沮东临大海,国中耆老说海中有一国,国中“纯女无男”。《后汉书》中补充说传闻此国中有神井,向其中窥看即可生子。《梁书》中也记载慧深法师说扶桑国东千余里有一座女国,国人容貌端正,肤色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见人惊避,尤畏男子,吃咸草(叶似邪蒿,气香味咸)。到二、三月时,她们入水沐浴即可怀孕,六、七月就会生子。小孩出生一百天就能行走,三四年即可成年。唐天宝年间杜环随高仙芝西征,至“四海”,归国后作《经行记》,也说听闻“西有女国,感水而生”。不难发现,在这些传闻故事中,无论是饮水,还是沐浴、窥井,女子怀孕都与水相联系。这种联系在我国的神话民俗中并不罕见,例如帝喾次妃简狄,即是在沐浴河川时看到玄鸟遗卵,然后吃下,故而有孕,生下了商人的始祖契。而在少数民族的族源神话中,女性生子更是与水多有联系。例如柯尔克孜族的族源神话讲夏依克满苏尔和妹妹阿纳尔被怀疑通奸,被双双处死,后从夏依克满苏尔的尸体中发出一种声音说“阿纳尔是清白的,我也是清白的”。国王烧毁了他的尸体,又把骨灰撒进河里。河水流进了国王的花园,水泡仍然在发出那样的声音。国王的四十个女儿听到声音十分好奇,把水泡掬起喝了,结果同时怀孕,被国王赶进了深山密林。她们在那里生下了二十个男孩和二十个女孩,孩子们相互婚配,繁衍成为了柯尔克孜族。白族的族源神话中也讲一位名叫沙壹的女子在水中捕鱼,触碰到一块沉木,有感而孕,怀胎十月生下了十个男孩。与牢山下一对夫妇所生的十个女儿相婚配,渐相滋长为该民族。大量感生神话均以水为媒介,在西方也是如此。圣母玛利亚也是在泉边取水时,上帝的天使出现在她面前,宣告了她的怀孕。这种“水孕”神话本质上可能是对“水生万物”的文学表达,折射出先民对生命起源的朴素认知。当然,神话并非事实,即使以当今的科学技术而言,人类的单性生殖依然无法实现,所以古人也有为这种纯女之国的繁衍提供相对更科学的解释。《大唐西域记》中记载拂懔国西南海岛上有西女国,国中皆女子,多有珍奇货物。拂懔国君主每年会派遣男子去与之配合,若生下男孩则不会养大。宋人赵汝适《诸蕃志》也讲到东南有一座“女人国”,常有船舶漂到这里,船中人被当地女子掳回去,几天后就死掉了。明末来华传教士艾儒略《职方外纪》中也讲到西方旧有女国,叫做“亚玛作搦”,骁勇善战,国俗每年只有春天允许男子来到这里,若生下男孩就杀掉。这应当是中国文献所载比较遥远的一处“女国”。只是相比这种类似《西游记》中西梁女国的纯女之地,或许《镜花缘》里男女配合的女儿国要稍微实际一点。域外的女主国度清代小说《镜花缘》中,主角一行游历海外,过了智佳国,船行几日,就到了女儿国。这里“男子反穿衣裙”“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以治外事”。林之洋被女儿国国王看中,封为王妃,又是穿耳,又是缠足,凡此种种,颇受了一番折磨。多九公赞他如苏武,唐敖赞他如“唾面自干”的娄师德,善于忍耐。只是“林贵妃”经历的这些痛楚,却是千年来无数女子必须终生承受的切肤之痛。而据史书记载,隋唐时期的确曾存在过这样以女子为国王的“女儿国”。关于女国的数量和地理位置,学界有所争议,现普遍认为此时青藏高原范围内存在过东、西两个女国,而它们在史籍中都曾被称为“东女国”(以与上文中“西女国”区分),但一个位于青藏高原西部的“葱岭之南”,另一个位于青藏高原东部的川西高原。据《隋书》和《北史》记载,“葱岭之南”女国在于阗之南三千里,大约在今西藏阿里一带,靠近尼泊尔。该国世代以女子为王,女王姓苏毗,字末羯,在位二十年。女王的丈夫叫做“金聚”,不知政事。国俗以女子为贵,男子为轻,国内男子只以打仗为务。山上建有城池,方圆五六里,有万户人家。女王居所有九层楼,侍女数百人,五日一上朝,还有一位小王一同治理国政。女王死后,国中就多聚钱财,求死者族中两位贤女,一位做女王,一位做小王。《大唐西域记》中也记载了这个国度,玄奘路过婆罗吸摩补罗国时听说北边的雪山中,有苏伐剌孥瞿钽罗国(原注:唐言金氏),因这里出产上好的金(或铜)而得名。该国东西长、南北狭,宜种宿麦(隔年成熟的麦子,此处可能指青稞),多畜羊马,气候寒冷,人性暴躁。这里世世代代以女子为国王,女王的丈夫也称王,但不知政事。国中男子只管种田、打仗。《唐会要》还补充说该国女子做官吏,男子做军士,贵族女子多有侍男,男子即使尊贵也不得有侍女,即使是下层女子也是一家之长,有多位丈夫,生下的孩子随母姓。由此可以猜想,女国可能是实行“双王政体”的母系氏族部落,可能仍为群婚制,孩子的母亲是确定的,所以依照母系亲属关系论从。史籍所载女国风俗以彩色涂面,披发。这里气候寒冷,人们以射猎为生,没有向农业社会转化可能也是这里保留了母系氏族传统的原因之一。女国出产鍮石(可能指天然的黄铜矿)、朱砂、麝香、牦牛、骏马、蜀马,尤多产盐,人们长期向天竺卖盐,可获利数倍。女国课税不定,也曾几次和天竺、党项打仗。在女国物产之中,值得注意的有两项,一是食盐,二是麝香。食盐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贩盐可能也是女国人重要生计之一。有学者推测,在天竺与西域女国之间,形成了一条以输送食盐为主的商路,这条路也同时承载着文化传播的重要功能。在今青藏高原东北部的曲麻莱昂拉岩画、格尔木野牛沟岩画和青藏高原西部的日土县北部塔康巴岩画点、加布龙岩画点和那卓岩画点都有状似背负重物成队前进的人形图案“一条腿背夫”,有学者认为这就反映了女国人贩运食盐的情景。而高品质的麝香则是青藏高原上的著名特产,也是吐蕃等地运往东西方的珍贵商品。《西游记》中有一节讲悟空、沙僧去取落胎泉水,将唐僧、八戒留在一家由家中婆婆照看,那婆婆说起幸好他们是来到自己家,若是别人家有许多年轻女子,见他们不从,就要“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有学者认为,女儿国的“人肉香袋”就是对此处出产麝香多次文学加工后的结果。《南无齐天大圣新降真经》也有“大国男子肉,女国做香麝”的叙述与想象。《隋书》记录的女国葬式与宗教也颇为特别。在宗教方面,此地信奉阿修罗神,也有树神,以人或猕猴为祭。祭祀完毕,入山祝祷,会有像雌雉一样的鸟飞来落在人手上,剖开它的肚子如果看到粟米则预示来年为丰年,若是沙石则将有天灾。此谓“鸟卜”。这种鸟卜传统也是藏文化里一种独特的占卜形式,敦煌文书中亦有对吐蕃鸟卜的记载。至于葬式,这里贵人死后会先剥掉“皮”,把“骨肉”和“金屑”一起放入瓶中埋掉,一年之后再将“皮”放入铁器里埋掉。这种葬式可视为二次葬,即对尸体进行两次或两次以上的安葬。据《旧唐书》记载,在川西高原上还有一个女国,“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即今四川茂县以西、雅安东北一带。国境从东至西须行九日,从南至北则要行二十日。国中有大小八十多座城池,四万余户,女王居处称为“康延川”,中有弱水向南流去。《唐会要》和《旧唐书》载此地风俗与千里之外的“葱岭之南”女国大同小异,同样实行鸟卜、二次葬等。有学者认为这可能是时人编纂史书时已然混淆了这两个国度,而东女国的风俗习惯也就湮没于史笔之中了。隋唐以后,有关女儿国的记载仍散布于各种笔记之中,地理位置各异,内容五花八门。在小说传奇中,“女儿国”的故事也传唱不衰。《说郛》载《梁四公记》里就讲天下已知有六个女国:北海之东的女国是有天女下降为其国君,其余如常;西南板楯之西的女国是女悍男恭,女子为君主;昆明东南很远处的女国女子以猿为夫,男孩随父入山谷,女孩居住于巢穴之中;南海东南的女国女子以鬼为夫;勃律山之西的女国女子浴水而孕;西北万里之外的女国女子以蛇为夫,男子为了不被蛇咬而居住于洞穴中。而除却《镜花缘》《西游记》及其相关的一系列取经故事,其他还有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里的罗斛国也是“大凡有事,夫决于妻。妇女智量,果胜男子”。时至今日,仍有一些地区和民族保留着母系氏族的走婚制,这未尝不可视为“女儿国”的部分遗存。实际上,在父系社会长期而普遍存续的情况下,那些遥远而神奇的“女儿国”可以说是人们依据实际存在过的域外部落想象出的“世外桃源”。 参考文献:[1]王子今:《“女儿国”的传说与史实》,《河北学刊》2008年第3期,第61-66页。[2]石硕:《〈旧唐书·东女国传〉所记川西高原女国的史料篡乱及相关问题》,《中国藏学》2009年第3期,第142-148页。[3]田峰:《〈大唐西域记〉中所载西域女国考论》,《西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38-43页。[4]张俊福:《水的神话意象研究》,云南大学人文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5]张亚莎,张晓霞:《“一条腿背夫”岩画的释读与研究:青藏岩画与北方盐道的历史关系》,《中国藏学》2017年第4期,第145-150页。[6]左怡兵:《西梁女国故事的生成与演化考述》,《民族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第140-149页。[7]冉永忠:《噶尔县故如甲墓地M2墓主社会地位再探》,《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第44-51页。*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END作者 | 周思雁编辑 | 胡心雅 主编 | 周斌排版 | 徐沁(实习)校对 | 火炬 李栋 国历好物进击的士族旁落的皇权跨越五百年的权力对抗史国民历史读物《国家人文历史》专业团队最新力作展现士族潮起潮落的史诗级历史画卷点击下方封面,即可购买↓↓↓“在看”的永远18岁~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