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使我们觉得遥远的,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丨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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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如海洋般变幻莫测每次翻开都有所不同你的镜中之影已是另一张面容日子是一张犹疑的迷宫而我们是不停远去的人我们的身影如同无尽的云被吹散在西风之中一朵玫瑰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却你是你曾失去的每一个自己 ——(阿根廷)博尔赫斯《云·其一》节选撰文 | 三书八行书,千里梦清 边寿民《芦雁图轴》《酒泉子》 (晚唐)温庭筠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现实总是陈腐,哪怕在唐代,哪怕在将来。而我们,真正的我们,活在梦中,活在想象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诗就在想象的国度,带着对世界的生疏,加强我们对真实的感受。温庭筠《酒泉子》词,收录于《花间集》者共四首,皆诉说别离相思,这首“楚女不归”,清词丽语,着色取致,尤觉情味高致。“酒泉子”原为唐教坊曲,后来成为词牌名,以温庭筠此体为正格,全词四平韵,四仄韵,错落相叶。词曲久已失传,但词句的节奏韵律,情感质地,让我在读的时候,想见一位歌舞伎,弹着丝弦的乐器,浅吟低唱,眉黛远山绿。这样的古典美,今人已不熟悉,词中缥缈刻骨的相思,大概更不为我们所知。楚女,顾名思义,即楚地的女子,而这又是什么意思?“楚女”除了表明地域,更是一个古典的词,让人想起楚国之佳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的东邻女子。温庭筠词写恋爱的女子,常以“楚女”代称,有小家碧玉的感觉,例如《荷叶杯》:“楚女欲归南浦,朝雨,湿愁红。小船摇漾入花里,波起,隔西风。”“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起拍二句,便觉清丽,虽是歌舞伎,却宛然世外仙姝,不染尘俗。“枕”字传神,春水碧波,那临河的小楼,枕着潺潺水声,也就是枕着时间做梦。黎巴嫩诗人K·纪伯伦就写过这样的诗句:“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体,它在阳光下长大,在夜的寂静中入睡,它有时做梦。”温庭筠词含蓄,楚女栖居的小楼,醒着做梦,在月光下,在水声中。一说楚女作为抒情主人公,自伤身世飘零,如此解释整首词,似乎也说得通,但女子自称“楚女”,且下片写到发饰衣裙,自伤自怜,未免矫情。这首词的叙事可以是客观视角,也可以是她的情人视角。“楚女”的称谓,是否带有独特的感情色彩,取决于叙事者是谁。在此取情人视角,更有代入感。他叫她“楚女”,可知他们的关系,大约是萍水相逢匆匆分手,可能连彼此的姓名亦未曾过问。唐代晚期,商业经济逐渐发达,长江流域城市聚集了大批以歌舞演艺为生涯的女子,诗客填词,多为她们代言,以她们作为抒情主人公,词笔隽永,意深言婉,经她们唱出来尤为动听。也有诗客写自己对女子的相思,想象别离后她的孤寂,比如这首词。“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月悬中天,孤独,明静,月光下她的居所仿佛一座迷楼。风又起,“又”耐人寻味,风把他们吹到一起,又把他们吹散。风永不停息。似乎听到落花的叹息,馨香欲泣,又一个春天,在夜里悄悄逝去。月亮,风,杏花,这些美丽的事物,把往昔召唤回来,如在目前,亦真亦幻。无论出于天真或痛苦,有些话必须说出,要不月亮将失色,风将变得空洞,夜晚将一片死寂。下片追想她服饰之盛:“玉钗斜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云鬟重,宋本《花间集》中作“云鬟髻”,今通行本作“重”,与下句的“凤”叶韵。词语的质感上,“重”字也更能传达今夜的气氛,玉钗斜簪画出她的失神,云鬟的重量有如她的绝望。裙上金缕凤,华贵而无用,就像她虚度的人生。“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古代信札,每页八行,每行七字,故称八行书。这样的一封信,接在手里该有多珍贵,不知他写给她没有。我已经好多年没写过、也没收到过信了,一封普通的信也没有。我呼唤你,穿越黑夜南宋 佚名《冬雁图》《浣溪沙》 (晚唐)韦庄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抒情主人公,即便是“我”,也是虚构的,其抒情经过提炼,是审美意义上的,不能简单等同于作者。韦庄的词,因他确有一段凄美爱情故事,向来学者多以此解说。清初沈雄在《古今词话》中记载,韦庄有爱姬,姿色艳美,兼工词翰,蜀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之去,庄追念悒怏,不能自已,作《荷叶杯》《浣溪沙》等词,以写胸臆。这首《浣溪沙》,既提到旧书,又说长安,想必实有所指,而非泛泛代言。我们不妨据他的情事,进入他本人的视角,来感受词句,感受那样的人生处境。故事真假无需分别,诗歌作为艺术超越个体,重要的是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且来读词。起句很重要,为一首词定下基调。起句往往源于最初的某种情绪,某种强烈的冲动,欲罢不能。比如孙光宪的《谒金门》:“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这首词的“夜夜相思更漏残”,夜夜相思,数着更漏渐残,痛苦地熬过失眠,便是促使韦庄赋词的原始情绪。“伤心明月凭阑干”,还好,他有月亮,失眠的时候,思念某个人的时候,还可以望望月亮。月亮就像诗本身,不放弃任何人,只要我们需要,月亮愿意陪伴,以它的孤独和神秘,陪你伤心。月光在此实现了一个转场,“想君思我锦衾寒”,由我思念你转至你思念我,进而忧我锦衾寒。谁说人的感受不能相通?只要相爱便可相通,因为爱者、被爱者、爱本为一体。痛苦的是“咫尺画堂深似海”,他爱的人就在跟前,却不能相见,活生生的分离,无异隔世。每相忆不能自已,唯有把她从前的书信拿出来看,“几时携手入长安?”爱妾生离,故乡难返,读她的信,看她的字迹,仍有所希冀。然而,旧书信带给他的,更多是痛苦。在《谒金门》词中,他写道:“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韦庄的这类词作,据说传入蜀宫,其姬见之悲恸,绝食而死。不难猜知,此是宋人笔记编造的结局,必要生死恋,就像西晋石崇的宠姬绿珠,必须跳楼,这样才够忠贞,才值得被记住。宋人笔记多伪,且亦未见韦庄有悼亡之篇,爱姬果真殉情,他岂有不写诗伤逝之理?人面不知何处明 项圣谟《芦雁图》《清平乐》 (宋)晏殊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清平乐》小令,风致清新,格高调逸。我们可以抽象地谈论诗艺,但总不如直接体会诗句,毕竟,读诗是一种体验,如同体验一种行为。“红笺小字”,在印有红线格的绢纸上,写下一行一行的小字,寥寥数语,先不去管意思,单是看着就很好,使人心思端正。平生意难诉,她却能“说尽平生意”,可见非等闲女子,大概聪慧如前秦才女苏蕙吧。苏蕙写的回文诗,读起来实在费力,而红笺小字的情书,也许如《古诗十九首》,至情至性,曲尽其意。信写好了,却没法寄出去。“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古代以鱼雁指代传书,她这里鱼沉雁杳,是无由送达呢,还是不知道他的地址?下片“人面不知何处”,似乎是没有他的地址。独倚西楼,怅望斜阳,“遥山恰对帘钩”,天际远山,卷起的珠帘,相对无言。唐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经意地错过,他当然失落,但桃花还在,和去年一样在开,她在桃树下的笑容,将永远留在记忆中。萌芽中的爱情,没有机会发生,就没有机会死亡。夏天永不到来,夏天便一直在路上。比起实现了的爱情,哪个更好?不知道,我们没法选择。很可能她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就像唐传奇《霍小玉传》。他比落日更为遥远。她写了也许不止一封信,没有办法,除了写信,没有更治愈的方式。无法寄出的信,落满灰尘。思念一个远去的人,那愚蠢的心,就像狗在狂吠,该如何制止?生活是悲剧的,流水清楚这一点。使我们觉得遥远的,不是空间,也不是时间,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重回诗经原野看天地镜像听万物回响“周末读诗”第三辑《既见君子》(点击封面可购买)《既见君子:诗经十五国风行读》作者:三书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封面图为溥儒《芦雁图》,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不错过每一篇精彩文章~🌟点击“阅读原文”了解活动详情 阅读原文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