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May. 2025 文/邓安庆 许多人都曾为工作而奔波,作者回顾往昔,透过文字再现多年前的往事。一火车开动时,自问一句:“你后悔吗?”自然是没有答案的,甚至也不愿去细想。那一刻,兴奋压倒了惶恐。火车已经开到秦岭,开始了漫长的钻隧道过程,忽地一下被黑暗吞没,等你觉得这隧道永远也穿不过时,前方亮起一束光,猛地一下撞进光明里,还来不及瞥一眼窗外的风景,又一次被黑暗吞没。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等终于到了平原地带,眼睛对持续的明亮都有些不适应了。行李箱依旧放在我头顶的行李架上,坐在我旁边的人酣然入睡,推着车吆喝卖东西的人又开始来回走动,我看向窗外,村庄多了起来,低矮的房屋在渭河平原上蔓延开去。渐渐的,楼群出现,越来越密集,车厢里的人纷纷站起来拿行李,列车员也走了过来,大声喊:“西安站到了!各位乘客请注意!西安站到了!”哪怕是在一个月前,我都很难想到会来到西安这座城市。它是千年古都没错,有非常厚重的历史底蕴,以后有机会也许会过来旅游,但是我现在却拖着行李箱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看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又忍不住自问:“我来这里做什么?”一瞬间,我真想扭头再次走进火车站返回襄樊(那时候还未更名为襄阳)。但我没有退路了,襄樊的工作已经辞掉了,租房也退掉了,跟前同事们的告别酒也喝过了,没有理由再回去继续之前的生活了。更何况,之前的生活也不值得留恋,新的冒险人生刚刚开始。的确是冒险。这让我再次想起了大学毕业那一阵子找工作的遭遇,东奔西走,四处碰壁,招聘单位看了一眼我的学校连简历都不收。折腾许久,才在一家广告公司寻得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转正前六百块钱一个月,好不容易转正了,工资也只涨到了八百。扣除房租、交通费和日常开销,手上根本攒不下钱。即便如此,我还是特别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甚至怀有感恩之心。毕竟我还有很多同学辗转多个城市,都没能安定下来。如此工作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接到西安朋友豆豆的电话,他说某家报社要招聘编辑和记者,让我赶紧准备简历投一下。我一下子就心动了。这可是我一直就想做的事情!之前去日报社应聘,笔试过了,面试没过,深以为憾。这次的机会可不能再错过。我又去上网查了一下豆豆提到的这家报社,在陕西乃至全国都有一定影响力,如果能应聘上,我就有机会进入报纸这个行业。更何况,豆豆就是该报社的记者,有他的推荐,我肯定可以的。想法既定,我在广告公司简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公司领导颇感意外,问:“你想好了?”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他“唉”了一声,说:“我还想着培养一下你呢。你文笔不错,也有想法,要是能在广告行业好好做几年,未来也会有很好的前景。”他越说,我越犹豫。原来他是看重我的,平日他看起来严肃寡言,对我的工作也是高要求,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糟糕……但我不能动摇了,编辑和记者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为此丢掉现有的工作也愿意。领导见我心意已决,只好签字同意。离开公司那天,整理这一年多来为客户做的企业快报,厚厚一摞,都是我去厂里采访编写的成果,除开公司和客户的人会翻翻,外面的读者不会有人去看的。而现在,我有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报纸编辑记者,会做出让成千上万读者翻看的新闻,这样的愿景让我兴奋不已。去小商品市场买行李箱,到打印店打印多份个人简历,好好地理个发,人看起来会精神很多。对了,还得拿出我那一套舍不得穿上的西装,熨烫平整,到时候穿上身,给招聘老师一个好的印象。一切都准备好了,走在回租房的路上,阳光从梧桐树间洒落下来,黄亮亮,暖洋洋,几乎想唱起歌来。到了租房后,该扔的扔,该送的送,该还的还。前来帮我收拾的大学同学老杨开玩笑地问:“以后不打算回来了?”我想也没想,回:“不回啦!”老杨拿着我想扔的被褥说:“我给你留着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回来了,这东西还用得上。”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乌鸦嘴!”老杨嘻嘻笑了几声,没有说话。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准备考研,第一年没有考上,第二年继续备考。收拾完后,跟老杨一起吃饭。老杨感慨道:“大家都要离开这里,我也希望尽快考出这个地方。”窗外的广场上,阿姨们正随着音乐跳广场舞,大爷们拿着鞭子正一下又一下抽打着高速飞转的陀螺,小朋友们追逐着玩笑。这是一个闲适的城市,也是一个不容易养活自己的城市。辞职的事情,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天才敢跟父母亲说。他们一听,果然着急起来,“你说的那个西安工作是确定下来的?”一听说我没有,母亲说:“你啊,太莽撞了。万一西安的工作没搞定,这边工作又辞掉了,岂不是两头空?”又是“万一”!总是要考虑那么多“万一”,这让我有些不耐烦。“肯定会应聘上的。”我回了一句。母亲也没多说什么,父亲在旁边插话,“你自家考虑好。万一不行,再回来跟现在公司领导说说好话。现在找个工作几难哩。你莫瞎跑,晓得啵?”我连说:“晓得。晓得。”挂了电话后,再次看向窗外的夜色,再看向空空荡荡的租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会再回来了。” 二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窗外浮起一层朦胧的晨光。偶尔下晚班的路人路过,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早上第一班公交车经过,有人会赶这么早的车去上班吗?我不知道。但“上班”这个词又一次激活了我的焦虑情绪。整整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来西安一周,西装还放在行李箱里,没有机会穿上身。简历豆豆帮我投给了报社的人事部,而面试通知的电话始终没有打过来。手机我一直没敢离身,生怕错过。等待的那些天,西安的著名旅游景点我一个也没去,一方面是没有心情,一方面不敢随便花钱。身上总共带了四千块钱,一千块是我攒下的,三千块是我向朋友借的。这一周等下来,住宿加上吃喝,已经用掉了近一千块。如此等下去,只会坐吃山空。恰恰这时,豆豆被报社外派到其他省,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这让我更加心慌。那正是报纸兴盛的时期,早报、晚报、都市报遍地开花,对编辑、记者的需求也随之增多,大批中文系、新闻系的毕业生由此进入这个行业。如果说刚大学毕业时,我还是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白”,现在已经工作一年多了,采编的经验也有,如此多的工作机会就不能有一个是我的吗?白天,我坐上旅馆外的那一路公交车,没有目的地乱跑,与其枯坐在旅馆烦闷,不如挤在公交车上与陌生人待一起。直到路过报社门口,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正想要来的是这里。不少人挎着包从门口进进出出,有些人甚至一路小跑,感觉前方会有一条紧急新闻等着他去报道。再往楼上看,那一格格窗子里想必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敲打键盘的声音,接电话的声音,迎接新闻当事人的声音……这一团繁忙的气氛,如此饱满,如此自足,以至于不会再容纳一个外人,比如我的存在。这个失败的预感如此强烈,却在一刹那间让我松弛下来。豆豆在我等待的第十天打电话来,“报社的招聘已经截止了。”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豆豆停顿了片刻,说:“不要急。报纸每个周末都有招聘版,你买一份留心上面的信息。招聘会也去多跑跑。”挂了电话后,捏着手机,靠在床头,盯着虚空的一点,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你现在后悔了吧?”我没有理会。那声音不放过我,“你一直都很差劲的,没有人要你。”不能再陷入这种自我嫌恶的心绪中了,必须爬起来,出门去,买一份这个不要我的报纸,搜刮新的工作机会。对,搜刮!不要执迷于编辑记者的岗位了,只要是能要我的工作,我都要去试试。保洁可以的。餐馆接待员可以的。跑腿的可以的。都可以。只要能给我工资,我都没问题。周末报纸上的招聘信息果然是一大整版,细细看了一遍,挑出自认为能应聘上的,把简历投到他们给定的邮箱,每天晚上再去网吧上网,翻看邮箱,看有无回信。最终是一家造纸厂通知我去面试。我在网吧兴奋地喊了一声,旁边打游戏的人奇怪地看我,我也不管了,立马下机跑回去准备。倒了三趟公交车,出了市区,往郊区走了很久,下车后到了一个荒凉的村庄,再走十分钟,才到了那家造纸厂。接待我的工作人员,拿来一套卷子和笔让面试。我应聘的是文案工作,让我做的题目也与文字有关。我一边做着,一边抬眼看门外的厂区,红砖厂库房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纸浆气味,车子开过去卷起沙尘……如果应聘上了,我要待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吗?我忽然怀念起广告公司宽敞干净的办公室,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繁茂的绿植上。但我已经回不去了。题目做到一半,我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离开了造纸厂。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回头看厂区,一根烟囱直伸到阴沉的天上去,惨白的太阳缀在旁边。我心中骇然,立马加快了步伐,逃离了那里。 三列车长走进车厢高喊:“各位乘客请注意,襄樊站到了!”火车停稳,看向窗外,悬挂在月台上的“襄樊”两个大字跃入眼帘,我像是怕烫一般收回目光。一批乘客拖着行李箱急匆匆地下去,又一批新的乘客闹嚷嚷地进来,他们的襄樊口音让我亲切得想要落泪,但我忍住了。他们都是有座位的,而我买的是无座,只能站在过道上。火车开动,驶离了车站,很快地穿过一桥,夜色中看不清汉江,唯有桥上的灯光荧荧地飞掠而去。不远处是长虹大桥,再远处是鱼梁洲,江水澄碧,芦苇深处,水鸟噗噗地飞到天上去,细软的沙滩上曾经留下了我和同学们春游的足迹。大学四年,广告公司一年多,我在这里生活了近六年。闭上眼睛,我都能知道火车经过的每一处是哪里,旁边有什么街道,坐什么公交车能到。甚至每一处的气味我都是熟悉的,尤其是我爱吃的牛杂面香气,在早晨的街边摊上,召唤着我。但我现在只是一个过客,不敢片刻逗留,因为我要去的目的地是广州。离开西安去广州的决定,正如离开襄樊到西安一样,都是突然做出的。在西安两周,找工作的事情毫无进展,再折腾下去也了无希望。同学群里有人提到广州的招聘会开始了,那边工作机会多,可以去试试。我立马就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全程二十六个小时,无座,到了深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腿也酸痛不已,只能靠在椅背上假寐。等到了广州站,腿已经站浮肿了,走路都在打颤。来之前,我已经跟住在广州的大学同学朱朱联系过了,他也答应我可以在他那里暂住几天。不过等我再次联系他时,他支支吾吾地回:“你要不自己想想办法吧。我姐不同意陌生人住进来。”我着急地说:“可是我现在到哪里找住处啊?”朱朱说:“你再想想办法吧。”说完,就挂了。站在站前广场上,既茫然,又气恼,加上又困又饿,真想躺在地上,什么都不管了。直到此时,我才不得已打电话给父母亲。之前在西安,我不敢打电话给他们。他们有时打过来,我也总是以“等面试结果”来搪塞。但现在,我需要他们帮我问到堂叔胖爷的联系方式。我依稀记得胖爷一直在广州打工。父母亲知道我的真实境遇后,本来以为他们会说我一顿,结果只是叹气,安慰了我几句。这反而让我更加难过。广州的阳光比西安毒辣,站了没一会儿就一头一身汗,顾不上脱衣服了,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涌过来的人群。母亲把胖爷的电话号告诉了我,而胖爷在我联系他后也痛快地答应过来接我。等胖爷急匆匆赶过来时,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感叹了一句:“庆儿哎,你现在这么瘦啊!”说着接过我的行李箱,让我坐上他的摩托车,往广州的闹市区驶去。胖爷的家在海珠区的城中村里,前后两排房子一条狭小的通道,仅容摩托车开过去,加盖的楼房上空晾晒的衣服随风舞动,也随之带来污水港里的腐臭气息。停在一栋小房子前面,胖爷下来开门,把摩托车推了进去,也让我跟进来。我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房间:一进门左手边是木板隔成的卫生间,再过去贴着木板墙放了一眼煤气灶台,脏腻的锅碗瓢盆堆在一旁,剩下的空间被纸盒、杂物堆满,我问床在哪里,胖爷指指上面,原来用钢板隔出了一个二层空间。我实在太困了,想睡一觉,胖爷从墙边拿出梯子让我爬上去。我战战兢兢地上去后,人不能直起腰来,稍微一抬头就撞到了天花板。所谓的床,就是在钢板上铺了一层棉被,再加一件毛毯,胖爷的衣服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床尾,袜子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我顾不得这些了,扒开脏衣服,腾出一块空地方,躺下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起来时已是黄昏,摸着梯子小心翼翼地下来,胖爷已经做好了饭菜。折叠桌拿到门外的过道上摊开,唯一的凳子让给我坐,胖爷自己找来一个纸箱子当坐垫。菜也够丰盛,煎带鱼、小炒肉、青菜豆腐汤,还有买来的两瓶冰镇啤酒和一碟花生米。睡了一觉后,身心都恢复了过来,胃口也大开。好久好久没有吃家常菜了,在西安每日为了省钱,只敢买两个馒头就着水充饥,偶尔奢侈一把要一碗油泼面都会肉疼半天。胖爷让我吃慢一点,我说好,筷子却没有停过。吃到七八分饱时,才意识到胖爷都没有动筷子。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碗,胖爷说:“多吃点!你看你都瘦脱了相!你爸妈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得多难受!”我小口小口喝着汤,没敢抬头,眼睛瞬间酸涩。胖爷又叹了一声:“我天天在外面跑,看到你们这些大学生满地走啊,都在找工作。我都替你们愁!”吃饱后,我要起身收拾碗筷,胖爷拦住,递给我冰啤酒。我们一边喝一边闲聊。胖爷问起我这段时候的经历,我说起辞职的事情,他啧一下嘴,“我一个月送菜接客,也能挣个几千块,你那几百块没得挣头!早就该辞掉了!”又说起在西安找工作的不顺,他忽然问:“你爸妈就没有想谋一些路子吗?”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路子?”胖爷把酒瓶往地上一放,大声说:“你爸妈就不想想老家有什么门路,走动走动关系,就靠你一个人在外面苦兮兮地跑来跑去,是不行的。”我不知如何回,低头吃花生米。胖爷越想越生气,让我把手机给他,问我家里电话号是哪一个,我指给他,他拨打过去。“细哥哎,你也是心大!你细儿在外面饿得跟鬼似的,你还在屋里优雅咯……你和细姐也要想想法子,你记得中学有俺的一个老表啵?就是那个老八!你问问他,看学校有没有空缺……还有那个河边的文主任,不是一直搞个厂,厂里总需要文员吧?你也想着去问问哎!……我跟你说,你儿这样的,又不是名牌大学的,又没得脚力的,做父母的不想想法子,指望他自家闯是妄想……”全程我在脸皮发烧地听着,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回的,也不敢知道。几次我恨不得把手机夺过来,但胖爷越说越激动,我只能垂首等在一边。凌晨四点,胖爷就起身了,他摸索着下了楼,把菜筐套在摩托车后面,然后骑出去。我听他说过,每天他都要起早去给菜市场送菜,忙完后天也亮了,他再去火车站、客车站拉客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摩的”。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他出去后,我想接着睡,可心头千头万绪,怎么也睡不着。或许,我的父母亲此刻也没有睡着。胖爷在电话里如此说了他们一通,他们会不会很难过?我的确羡慕有些同学通过家里的关系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也羡慕家境好的同学能拿着父母给的钱跑到北京上海去闯荡,而我只能靠自己。我知道家里是靠不上的。父亲在我大学毕业前中风,后又检查出糖尿病,这些都是需要钱去治疗的。如果我能尽快地找到好一点的工作,支援到家里,那父母亲的担子也会轻很多。但现实是家里父亲不能做重活,全靠母亲撑着,而我无能,只能躺在这里发愁。早上八点钟,家里打电话过来。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父亲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他还没有从中风的阴影中走出来。母亲接过电话,问:“你要不回来?我们这边找找关系……”我想起当初为了我上高中的事情,父亲带着我去一个领导家里送礼物说情的尴尬场面,便回:“我不想回老家。”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母亲又说:“昨天我们跟你的表叔联系了,他们学校有招老师的指标……”父亲在一旁插话,“人家要重点大学。”母亲说:“那你想想办法噻!”父亲没有回应他。没有办法。我知道的。如果我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选择。这个怪不了父母亲,只能怪我学习不好考不上。说到最后,母亲问:“你是不是没得钱了?”我小声地回:“还有……”母亲说:“等家里麦子卖了……”我哑着嗓子说,“不要。我够的。” 四没有想到,我会又一次重返西安。在广州的第四天,接到来自西安某家房地产公司打来的电话,他们在邮箱看到了我的简历,问能不能过去面试,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广州这边的招聘会比之于西安的,规模更大,应聘者更多,竞争更加激烈,简历投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而西安这家公司,既然能主动联系我,说明我有机会应聘上。我立马买了回西安的火车票。离别前,胖爷又做了几个大菜,让我多吃点儿。微风吹拂,是一个安谧的夜晚。胖爷坐在纸盒上抽着烟,眯着眼睛看我半晌,郑重地说:“庆儿,心下莫怪你父母。他们也是没得办法。”我说:“我没怪过他们。”他点点头,接着说:“社会复杂得很,你自家也要当心,莫别骗咯。也莫钻牛角尖,我看到你啊,心思重,容易想七想八的。遇到事了,莫闷在心里,要晓得跟人说。熬过这几年,以后买大屋,接你父母过去住,几好哩。”我忍不住笑回:“买大屋?我连安身的本领都没有,哪里敢想安家的事情?”胖爷手指向天上,“要敢于想!这样你才有动力噻!你想啊,未来你在大城市买的大屋,客厅地板砖放光,阳台几大,卧室几大,你接你爸妈过去住,他们心下几高兴,连说我儿好厉害好有本事!”我说:“我还要给胖爷留一间房,你随时过来住。”胖爷拍拍巴掌,“要得嘛!就这么说定咯。”又一次是站票,胖爷给我准备了一个小马扎。深夜大家都睡了,我拿出小马扎在过道上坐下,头枕在胳膊上打盹。有人通过时,拍拍我,我站起来让人家过去。想挪到车厢连接处,那里也挤满了人,甚至连盥洗池上都坐了人。再次到了西安站,还是一个人一个行李箱,尽管只隔了十几天,心态上却颓靡了很多。但我不能消沉,得打起精神,西装穿起来,皮鞋擦得亮亮的,头发也理得清清爽爽,早早就去房地产公司等人事经理召唤我过去面试。做了一套笔试题,又被公司的几个领导轮番问了一些问题,让我回去等通知时,我又莫名升起了信心——也许这次是可以的?他们跟我说话那么和蔼,还让我喝茶,还对我微笑,还说我的回答有创意。不过,我不敢让这个信心过分膨胀,就像是面对好不容易烧起来的小火苗,很担心一次喘息就让它熄灭了。这次的面试结果没让我等很久,第三天他们就通知我没有通过面试。偏巧这时,广州那边有电话打来,是一家文化公司,他们想让我过去面试。我真想大喊:“为什么要等离开了才来找我?”我已经折腾不动了,钱所剩无多,只能暂时留在西安找工作。不过第一步,我先要租一个房子。旅馆不能再住了,承受不了。那些小区里的房子,我肯定是租不起的,而郊区的房子虽然便宜,但来回不方便。唯有城中村才是合适的。考察了几处,我选定了沙井村,一来它在市中心,出行方便,二来租金便宜、生活便利。我所租的房子三百元一个月,位于一栋民宅的五楼,也是顶楼,全部租户有十几家,共用四个卫生间。房子里只有一个铁架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破沙发,没有取暖设备,没有窗帘,只能在玻璃上贴报纸,算是保留一点儿隐私。去买被褥时,蓦然想起离开襄樊时老杨说的那句:“我给你留着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回来了,这东西还用得上。”不禁苦笑了几声。老杨现在怎么样了?我没问他,也不希望他来问我。把床铺好躺下,窗帘不隔光,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人来人往时亮时灭,隔壁租户说话的声音隐隐可闻,城中村里的喇叭声、争吵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起身出去透气,探头往下看,楼下是条窄街,川菜馆、拉面馆、肉食店一家挨着一家,五金店、杂货店、灯具店,也是花花的乱人眼。多少人住在这里啊,从街头到街尾,挨挨挤挤地都是涌动的人头。晚风吹来,我毛躁的心忽地安妥下来,不想再跑动了,就老老实实地住下来,不在西安立下足就绝不离开。心意已定,也就不乱了,慢慢地也找到了节奏。有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村外面的广场上散步,忽然感觉身边走动着一个人,他无形无声跟着我。回到家中,我坐在桌前,他就坐在我的床上,默默地看着我。像是有默契似的,我拿起笔和本子开始写他。这个无形无声的人,是我为自己创造出的伙伴。我感觉我能捕捉到这个伙伴的灵魂,开始着手写起小说来。在文字中,我把自己一分为二,我既是我,也是这个伙伴,在文字中不断发声,不断纠结。每天我都沉浸在二人时空中,让我对外界不断的拒绝变得没有那么痛苦。上午去人才市场和网吧投简历,下午就开始动笔在本子上写,写到傍晚,买一个馒头打发一下,晚上继续写。窗外不断响起人潮声和喇叭声,房东养的那只狼狗也在不断吠叫。逐渐这些声音都退却了,我已经完全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一摞一摞的稿纸堆了起来,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小说,也从来没有体会到这样愉悦的创作。写到凌晨十二点,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写了,要睡觉了。保持一个匀速的写作速度,才能持续下去。如此持续了一个月,小说终于写完了,既兴奋又惆怅。兴奋的是,我终于能写出如此长的小说;惆怅的是,当我完成的那一刻,那个隐形的伙伴也随之消失了,我又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个世界了。不过,好消息紧接着也来了,一家视力矫正公司的人事经理打电话来,通知我通过了他们的面试,决定录用我去做产品文案策划,工资试用期六百块,转正后八百。跟我在襄樊广告公司的工作岗位和薪资待遇一模一样。这真像是生活给我开的一个玩笑。人事经理在电话那头追问了一句,“这个条件你接受吗?”我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回:“接受!接受!”他“嗯”的一声,“那好,下周一来公司报道。”我又连说好。挂了电话后,百味杂陈,我又一次想起在火车上自问的那个问题:“你后悔吗?”折腾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结果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前公司的领导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大声笑我?我不知道,也无暇顾及。走出租房,到楼下的面馆,要了一份油泼面,大碗,加辣,再喝一大碗面汤,吃完已是满头大汗,真是畅快!再去隔壁街理个发,去澡堂泡个澡,不用再抠抠搜搜地一分钱掰成两半用了,马上就有工资了!我的西安生活,此刻才算是正式开始了。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作者出版作品《暂别》。作者邓安庆 @作家邓安庆作家 相关推荐阅读毕业记文 / 邓安庆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