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2025年6月4日，《自然》杂志发表了一项由北京大学与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完成的重要研究成果。研究团队在山东广饶傅家遗址，首次确认了距今约4750年，这里曾居住着两个母系氏族组成的村落——这是全球范围内首次通过直接证据，确证史前母系社会组织的存在。母系社会的理论，最早由瑞士学者巴霍芬于1861年提出，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又将其发展为母系向父系社会演化的历史路径。后来，这一理论在教科书中广泛传播，但长久以来都缺乏实证支撑。母系社会的确证意味着什么？那个原本仅存在于想象中的“母系社会”真实面貌是怎样的？我们专访了该论文的第一通讯作者、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科技考古教研室研究员宁超，他牵头完成了傅家遗址古DNA的检测分析；同时，我们也专访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昝金国，他主持了傅家遗址北区墓地发掘。文｜冉佳宁编辑｜王海燕人类社会进入父系社会并不是整齐划一的三联生活周刊：可以概括地介绍一下您和团队这次的发现吗？这是一个什么样规模的发现？昝金国：傅家遗址是一个中小型的聚落，是海岱地区新石器时代大汶口中期偏晚的一处重要遗址。1995和2021年我们先后发掘了南区和北区墓地，我们发现，这里出土的器物和葬式葬俗与同一时期的其他遗址都不一样，这也是我们想要深入研究的原因。傅家遗址的研究结果不一定能推论到周边地区，因为它本身并不常见，但母系氏族这个发现让许多问题都说得通了，比如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么多二次葬——这个聚落的人在外面去世，一定要迁回来再重新埋葬，而且以女性为主，这是一种类似落叶归根的想法。《自然》杂志截图宁超：通过对傅家遗址两处墓葬中60多个样本进行检测，我们发现这里存在一个跨越250年的稳定的母系社会。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我认为傅家遗址的现象在广饶很可能不是个例，附近可能还有类似的社会结构，但更大区域范围内有没有还不清楚，也不能确定母系社会是不是一个必然存在的阶段。我想，人类社会不可能是单一的模式存在，一定会有区域的特殊性，人类社会很有可能不是只能从母系社会过渡为父系社会，也可能是父系变母系，亦或有可能是多阶段的互相变换的。但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模式，我们的研究只是提供了一个抛砖引玉的研究。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比较意外的是，很多人会默认人类发展的历史，经历了从母系社会到父权社会的变化。所以从学界的角度，这只是一种假说吗？宁超：实际上，母系社会是人类学从人类社会的生产发展角度，提出应该会有这样的一个阶段，是一种假设。在这样的理论前提下，我们的古DNA研究只能说明某一个母系社会存在的时间，至于它是一个阶段还是个例，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这只是一个开头。昝金国：我们传统考古上会认为，到了大汶口文化中期，尤其是中晚期以后，整个山东应该已经基本进入到父系社会了，这就是一种思维定势。在此之前，河南仰韶、陕西半坡的研究，都认为进入了父系社会，我们曾认为大汶口整体来说和它们是并列的文化，或者稍微弱一点，但应该已经进入了父系社会。但傅家文化的检测结果给了我们一个清晰的认知，当时进入父系社会进度不都是整齐划一的。三联生活周刊：从现有的研究，傅家遗址的母系氏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生产力水平如何？宁超：我们研究了北区和南区两片墓葬的DNA，发现两片墓葬之间有亲属甚至婚配关系关系。稳定同位素研究结果表明，这里的人主要吃的是黍，可能也会吃一些鱼类，而且不同个体摄入的水平都差不多。另外，同位素分析发现这些人的活动范围就在居住区的10公里以内。结合各方面证据，我们会发现这个人群一般进行的是小范围之内的婚配，但又不是近亲结婚，可能就是邻村之间的那种婚姻。这两个墓地跨越了250年，安葬方式没有变化，同一墓葬里的线粒体很单一，加上考古发掘发现这里的二次葬很多，这可能就表明了一种强烈的母系的认同：无论成员在哪去世，都要回来按照自己母系祖先的方式来安葬。广饶傅家遗址位置示意图昝金国：从整个海岱地区，也就是泰山北麓的文化地貌单元来看，傅家遗址的社会发展水平不算很低，有自己典型的文化特征，我们称之为傅家类型。它本身的聚落规格不高，位置也比较偏远，临近海边，相比大型聚落遗址生产力是落后的，但在广饶周边算是比较先进的。三联生活周刊：能够对当时的女性社会等级形成判断吗？宁超：母系社会是不是意味着女性掌权，这个还无法确认，我们只能从死后的痕迹推断一个这样的母系社会，但生前具体的生活习惯，比如是不是像摩梭族一样走婚、从母居，这些我们无法判断，也没有直接证据。墓葬形态和埋葬礼制都是考古学界关心的问题，但目前证据还不能够充分讨论。但整体来说，男性成员都倾向埋回自己的母系氏族祖先墓地，这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昝金国：一般来说，随葬品的多寡、器物的组合以及葬俗葬式的规格等级，都能体现出墓主人的身份地位。但是从既有的发掘材料来看，我们还没有发现随葬品数量上明显的差异，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以母系为纽带的社会形态。但是没挖到，并不证明没有，如果以后能够发现一座高规格的女性墓葬，我们就能得出更多结论。如何确证史前母系社会组织的存在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说这是“世界范围内首次确证了史前母系社会组织的存在”？宁超：在这之前也有欧洲的研究做过类似的鉴定，他们也发现了是有母系或者父系社会的存在，但这些研究也仅限于“画了家谱”，但至于这是一个怎样的母系或者父系社会，都没有进行进一步的讨论。我们这次研究主要关注考古学的大问题，这个问题的“帽子”是考古学和人类学的。我们做古DNA检测确认这是一个母系氏族以后，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但这不够，还需要添加新的学科证据进一步探讨这是一个什么形态的母系社会。傅家遗址发掘的大汶口文化墓葬这个研究最难的部分在于多学科的整合。我们最开始做古DNA检测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确定这是一个母系氏族之后，我们发现需要添加人类学的研究来分析，于是我们请了中央民族大学的严实老师加入这个项目，后来我们又遇到更专业的人类学问题，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找到做社会结构研究的人类学专家。这之后，我们又开始好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形态？那么稳定同位素分析也需要加进来。此后我们又加入了北京大学的碳十四测年，体质人类学等研究，我合作的张海老师又协调了很多考古研究的背景工作，和包括昝金国老师在内的一线的考古人员做了深入的沟通。发掘者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他们的发掘工作做得非常好。这些都不是一开始我就规划好的，而是慢慢摸索出来的。所以文章发表之后，大家都非常激动，在这个过程中大家找到了新的合作模式和学科增长点，每个人都觉得做这件事很有意义。三联生活周刊：在这次研究前，关于母系氏族的研究有哪些争议或者难点？宁超：最主要的争议就是没有直接证据。在此之前，考古学会从女性墓葬陪葬是否比男性丰厚等进行研究，但是这些尝试都比较有限。除了大家常讨论的母系氏族继承问题，这里的亲子关系很重要。在DNA技术出现之前，没有一个可靠的方法能够鉴定亲缘关系。从前的体质人类学，会通过观察颅骨形态，或者骨头上留下的遗传性状来判断，如果一些遗传性状相似，那么这些个体很有可能具有亲属关系。后来有了DNA 技术，在我们这次研究前大多是基于一代测序，它的准确度也是有限的。一代测序就是所谓的“桑格测序”，它只是测线粒体和Y染色体这种小片段的一个部分，不能完全确认真实的亲缘关系。南、北区墓葬内个体的线粒体单倍型和个体间二级以内的亲缘关系（北京大学生物医学前沿创新中心微信公众号供图）这一次我们用的是高通量测序技术，做了高分辨率的亲缘关系鉴定。它的区别在于，我们拿到了线粒体的全序和Y染色体非重组区的大部分位点，另外又拿到了全基因组数据。从线粒体我们可以判断母系遗传，比如样本是否来自于同一个老祖母，Y染色体就能看到父系遗传。通过查染色体基因，它有30亿个碱基对，我们可以比较两个个体之间的亲缘关系等级，再进一步判断他们是兄弟姐妹，还是父母和孩子的关系。通俗地说，就是给古人做“亲子鉴定”，把他们的家谱画出来。三联生活周刊：此次研究判断母系社会的核心证据是什么？宁超：从古DNA的角度就是线粒体一致。这不仅仅是说它的单倍型一致，而是线粒体序列完全一致，南区有自己特有的单倍型，北区也有自己的单倍型，同时男性特有的Y染色体的多样性很高。其实这种直接判定方法很简单，我们只不过做了大量的工作，把它做得更严谨。几年前董豫教授曾经在傅家遗址做过一次古DNA，但那时由于古DNA测序技术的限制，使用的是一代测序技术，而且只有南区墓地的样本。此次的北区墓地的发掘让我们确定了母系认同的概念。这两处墓地相当于一个对照组，在时间上并行，基因上有交集，说明这拥有两支母系氏族。当我们发现即便有人结婚，他们去世后还是各自回到原先的地方埋葬，这才能确认母系认同是一种典型文化习俗，这也很关键。三联生活周刊：用这种新的科技手段研究母系社会是一种热门的研究方向吗？宁超：在这之前不是。这次研究是一个新的尝试，以解决考古学和人类学问题为导向的古DNA研究，在这之前是没有的。但文章发表之后引发了行业内非常大的反响。这项目研究更多的是提供了一种研究范式，选取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遗址进行深入研究。三联生活周刊：这次整个团队的交叉学科非常多，您如何看待考古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宁超：我本身是学生命科学出身，研究生开始逐渐转入考古，这有一定的机缘巧合。但真正投入进去后会发现，这个领域其实很有意思，而且它亦文亦理的属性，给了我很大的发挥空间。《发掘》剧照但真正学科交叉并不容易。2017年我在德国马普所读博后的时候，我所在的研究所建立初衷就是要做考古学、语言学和古DNA的交叉学科。每个月会有来自三个学科的人分别讲同一个科学问题，之后再讨论提问。在这过程中，我对学科交叉的感触很深，如果想要做到多学科证据的深度交叉，那么合作的人很重要，大家一定要有很强的合作意愿，而且在自己的研究领域有一定的建树。我很幸运，合作的老师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大佬，但都很照顾我们，也有强烈的合作意愿，对古DNA感兴趣。不同学科有各自的研究理念，我们需要互相了解，不能为了减少沟通成本，就放弃沟通。昝金国：相比十年前，我们田野考古发掘的流程是一样的，但是2021年的发掘中，我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提取和保留有关的信息，为后续工作打下基础。比如我当时严格要求头骨一定要完整保留，每一个头骨都要用锡箔纸包起来，尽可能保留有关的信息。我当时想，就算当时不能采取多学科的研究方法，但不代表之后不会。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宁超老师和北大团队的严谨性。一切都靠实验数据来说话，这点让我感到很佩服，我们中间经历了反反复复的取样和校正、实地勘察。文科可能大部分还是以宏观的框架为主，讲一个宏观的发展历程，但理科的自然科学讲究的是微观。让人文学科的时空框架和自然科学的严谨实证性结合在一起，过程是很有意思的。考古插上了科技的翅膀，我觉得能飞得更远一些。“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招聘｜撰稿人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大家都在看“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今天看啥地址：http://www.jintiankansha.me/t/xw1WBgFOi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