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May. 2025 文/末梢 重来一次,也许会有更好的念头。都会过去,都会消散。就像没能做完的梦,以及那些明明记得却难辨真假的经历,就像我们终于有机会面对面,向彼此诉说往事,却发现我所记得的,恰好是你全然忘却。1.童年时,我的房间和荒野只有一墙之隔。荒野上长满了野草,夏天,有许多昆虫趴在叶子上,远处贴着小路的地方,散落着几个砖房,墙外堆着大大小小的麦秸垛,似乎一直都在那儿,但几次淋湿后就没办法恢复原状了。卢玉洁和我相识于一场家庭聚会上,我们的父母是同在医院工作的同事。小学升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她每日跑过四五条巷子来找我玩过家家,我们假扮成家庭主妇,起床后,吃早餐,逛街,吃午餐,喝下午茶,看电视,睡觉,一遍遍重复着这样完美的一天。丈夫被我们安排到美国赚大钱去了,从来都不回家。房间太小了,我们总是将衣架、脸盆、板凳撞倒……母亲闻声就会冲过来训斥我们。当我们厌倦了狭小的房间,便去往房后的荒地。到达那儿之前我们需要穿过一条夹道,我们横着身子,像螃蟹一样通过它。荒地太大了,我们抡着手臂奔跑,再也不会撞飞什么,也不用担心妈妈会突然出现在交道口。卢玉洁在一片草丛前蹲下,朝前扑去,双手合十将一只蚂蚱困在掌心,然后拇指和食指探进去,捏住一条细细的腿,我凑近,看到了仿佛正在流淌出粘液的眼睛和触须。她薅下一根狗尾草,将草梗插进它们裂开的“脖子”里,串成一串,递给了我。我们把它们烧了吃,她飞快地跑向麦秸垛,抓起一小把,扔在地上,然后掏出火柴盒点燃一根,丢了上去。我也赶忙将蚂蚱丢了进去。“吱吱啦啦”的声音响起,它们的翅膀被烧焦了。火完全熄灭之后,卢玉洁蹲下来,拨开细腻的灰烬,从里面取出一只蚂蚱,剥开了它黑黢黢的表皮,放进嘴巴里。她说她尝到了草的味道,可我的印象中,那不是草的味道,而是在杂草上点燃的,温暖稀薄的火的味道。后来,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火越烧越高,我站在火焰的背后,望着眼前的景象,它晃动起来,她也跟着晃动起来,世界像一块融化的糖。我们偷过许多个麦秸垛。无人问津。直到当再一次我们趴在那上面想抱走一大捧时,一个老奶奶从门后探出了头。她的咒骂声比拖拉机的“突突突”还要响亮。我们吓得在荒地上疯跑起来,路上碰到任何人,我们都会朝他大声地尖叫。最后,我们在一个高大的麦秸垛前停下脚步。我点燃了它。我想,这样做大概是出于我想要向卢玉洁展示我的勇敢。不是这样。我是被自己的身体所强迫的,被我忽然掏出火柴盒的手。那有些异样的感受仍旧悬停在将火苗丢上去的瞬间——它由后来不由自主地回想所一次次激起。火飞快地在麦秸垛中央挖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洞穴来。我们被这一次异常活跃的火苗吓住,没等到它熄灭就逃走了。钻进巷子后,她并未像往常那般与我商量第二日的行动,而是沉默着朝家的方向走去,背影瘦小,胆怯。那天过后,她就不再来找我了。后来一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我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心中的忧虑:我想我把他们的房子烧毁了,还烧死了一个孩子,他们会带着警察找上门来,把我抓去枪毙。但这些并没有发生。我没敢再到荒地上去。等到它彻底地过去后,那块巨大的地方,才安然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夜深人静时,它清脆、响亮地滚动着,似乎凝成了一小块坚硬的物质。当时的自由、快乐,慢慢地归我所有,时间与我一同将那新鲜的,无边无际的感受过滤出并保存了下来。 2.它与我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我的房子小到像个杂货铺。房间里的秩序在母亲大吼大叫,摔摔打打的声音中,碎了一地,变成煤堆上少了一条胳膊的塑料玩偶,电视机上的桃核儿,花瓶里从海边捡来的残破贝壳等等。她将头发烫得像一个灌木丛,碎花裙上的花朵,色彩与线条从没有完全重合过,洗脸时,她的手中搓着一块裂开的香皂,终日素面朝天,她以这样的形象,彻底地融进了我们乱七八糟的房子里。家庭气氛也完全由她操纵。她的暴躁脾气,日日悬在我的心头,我生怕她突然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问道:“这是什么?!”“为什么不……”之类的话。父亲的性格相较之下温和得过了头,不论母亲发多么大的火,他都能够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哪怕只是用左手的食指在右手的掌心练习毛笔字。他顶多只是嫌吵似的逃走,直到傍晚才回来,而且已经喝醉,什么也听不懂了,母亲就算想要继续白天里的争吵,也没办法做到。在这个混乱的,多出什么少了什么,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房子里,一些空药盒像贴纸一样出现了,附着在生活的表面。它们散在墙角以及植物的根部,蒙上一层灰尘或冰雪。年幼的我,有几次捡起了它们,却并未追根究底。也许它们只是偶然地,忘了被丢进垃圾袋而已,并非我记忆中的,多年来,一直驻扎在那儿,直到风吹雨打变了形,损坏了,才终于消失不见。父亲与母亲并不亲近,当然了,有谁会喜欢那样的女人呢?童年的我一直这样认为。他们两人组建起家庭竟然是出自爱。念及“爱”这个字将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酝酿:日日夜夜,我都会禁不住打个冷战。不过,喝醉的父亲有时会挑起母亲的一撮头发,嘴巴里胡乱开些玩笑,这时母亲便会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故作无奈,又心满意足,仿佛陶醉于他语气中的一丝亲昵的气息。母亲偶尔买回新衣服时,会凶巴巴地征求父亲的意见,她指望着得到赞美,说出口的却是:“它太便宜啦!居然只要十五块钱。”父亲从没说过“不好看”三个字,但会打一些滑稽的比方,比如,母亲穿上一件长长的棉袄,他会说这实在太厚了,真像站着钻进了被窝。母亲穿上连衣裙,父亲就说它像是两片围裙缝在了一起。母亲追问:究竟好不好看呢?父亲便说: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呢!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我穿上新裙子,期待地望着父亲时,他只会嘿嘿笑两声,然后走开。父亲是一个诚实大过天的男人。当时的我并未因此而埋怨父亲,也并未因夜夜醉酒的他,与愁容满面的她,而将自己的心倾向于留在家里的那个人。我渴望着只属于父亲的生活,渴望他能邀请我去往那里。它轻松而自由,就在迈出房子后的那一秒发生。当他在一片新天地尽情遨游时,恐怕一丁点也想不起我与母亲吧。房间里从未停歇的混乱对他来说也毫无妨碍。不需经历的,如何会混乱,混乱是一种亲历的痛楚。 3.父亲和母亲也曾凑在一起商议离婚这件事,那日他们面朝东屋坐在板凳上的姿势,如同两只装满了怨愤的麻袋。父亲仍是喝醉酒回来的,母亲看着他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咬牙切齿。父亲轻轻地吐出一句话:“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不用商量了。”母亲用眼角盯着父亲,尝试露出嘲讽的笑意。母亲并未做到,因为父亲赶在她成功之前迅疾地摆了一下手:“就这样吧,我先睡了。”他拉开房间的门,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居然真的睡着了。月光灌满了绿色的玻璃窗,极其地透亮,它与我的感受之间并无任何呼应与对照。我敢说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它的色泽。如今我好像明白了我为何要去观察那扇窗:我隐约领会了自己是一个局外人,若不把周遭同我一样,充当背景板的场景看到、记住,我就会堕入他们的故事中去。或者,如我在书本里读到的那样:当被困在某处时,人们总是要寻求解脱之道。类似的“商量”发生了很多次,但都不了了之。他们没有真的离婚,这一定与我相关,但绝不是完全与我相关。我并不在意家的破碎:这一令人不悦的想法,当时我缄默于心,只在长大后,向母亲提起过一次:“你们不如离婚算了。”她摇摇头:“我不愿走到这步田地。”在那时,我没有为他们任何一方提供支持,没有领会一个孩子所能起到的作用,以眼泪与央求扭转这一重大事件的航向。我不想假扮成他们婚姻的粘合剂:你们不要离婚了,我不能没有爸爸妈妈!表演令我难以忍受。其实,我也并不希望她这样,做出一副渴望进入他的世界的样子。比如,她反复询问父亲新衣服是否漂亮,在医院走廊偶遇他时,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这些都太过于风雅?亲昵?总之就是与我们三人不相匹配。它应该属于在更大的城市里生活的一家三口,属于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细心的男人,和一个娇嫩的女孩。我总觉得,当我们想要向彼此表达某种情感时,首先需要做的,是耗费大部分心力,压制住心头赶不走的尴尬。商议离婚在我看来也是类似的行为,母亲突然开始抗议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日子,开始较真,故意地给父亲施加一些过于严肃的压力,要求一些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肉麻兮兮的东西。我不喜欢母亲这副很有派头的样子,她自不量力且投入地表达着,像一个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重点的急躁的女人。而父亲根本不吃这一套。母亲为维持家庭的运转,牺牲了那么多,她身材走样,哪怕一个漂亮的瞬间都不再有,烫头,买衣服,把脚塞进小一码的鞋子里,所有的努力都扭转不了镜子里那个妇女臃肿粗糙的局面,可是居然无人站在她那一边——对她来说,沉默则毫无疑问地意味着女儿支持父亲。其实,母亲的牺牲远不止于此。她背负着一个秘密,我知道,但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秘密。若没有它,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平静一些?后来,我时时这样询问自己。或者,若母亲不是这样倔强,摆出“我再也不会靠你们了”的姿态,而是借由这个秘密,学会示弱、放手,将家庭琐事嫁接到父亲的心上,她是否能够收获她所渴望的:当盯着电视机泪流满面时,心中艳羡的那种家庭,还有感情。母亲厌恶“扮柔弱”的女人,她常常恶狠狠地嘲讽某某同事夹着嗓子说话的声调。但她居然未能领悟,她那副我们都欠她钱的表情,她刻意不看我们,却让我们被迫笼罩在她显而易见的余光里时,也是在“假扮”成一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妻子与母亲,不比她口中的做作女人高尚多少。我想撕下那层困住了她的,自我感觉良好的罩衫,让她看看隐藏在她心底里的怪物,本可以换一种方式摆放在我们共同的生活里,不是非要划清界限:与我们事不关己的态度。不是非要这样,才能证明她已经尽力了。 母亲从我记事起,就不与我们混用碗筷了。她为自己准备了一套餐具,每次吃完饭后,她便抱着它们走进卧室,弯下腰将它们塞进床底。有洁癖的她,居然不嫌弃那里脏,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就连满脸鼻涕泡的我都常常忧虑蜘蛛会爬进她的碗里,老鼠会在那里撒尿,甚至死在那儿。我不敢询问她缘由,她也从没有时间心平气和地同我谈些什么——据说一个妇产科大夫的基本修养是:进厨房后第一步便要拧开燃气灶,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即使有,也需要用来补觉、看电视(看电视只是睡觉的前奏)、逛街(家里总是缺这缺那),她会半路跑去商店试衣服和鞋子,但她告诉自己这只是顺路而已,她是为了我们在逛街。那副碗筷与蜘蛛网兀自引发了我过多的联想,渐渐于记忆中滋生出一些失真的画面,比如,母亲当年只有二十来岁,却被我记作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女人,母亲爱说爱笑,并不安静,我却总觉得她的背影静谧如洞穴,吞噬了周遭全部的鲜活声响。 我并不相信它就是答案。我总是想起其他的可能性,想起母亲深浅不一的伤口,想起自己童年时数不胜数的困惑,这个秘密并不是关键,不是抓住它,我就能够找到我的家庭愈来愈像一团乱麻,愈来愈暗淡的源头。没有哪一件事足以被称之为源头。它们都不够沉重,不具备毁灭般的偶然性。然而若不从杂乱的过去中,寻来它,我便无法梳理母亲所应得到的同情,以及重新领悟幼年的我这一发现的分量,因为在当时,她轻轻地掠过了它。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帮助我们。只有书写时从心底滋生出的转瞬即逝的情感,才能提醒我一切都情有可原,母亲并非一个一无是处的妻子,并非故意,她的难题,时时刻刻存在于心中,人无法背负着那样的重担心甘情愿地生活下去。当我停下来,看着母亲,就什么都忘了,我仍会责怪她,而不是倾听时光里她微弱的声音。当时的我也只是偶然地,不再懒惰,走进了母亲的房间,看到了它,然后记在了心里。除了书写的此刻,我始终置身事外。此时,当我试着将她的一桩耻辱当作书写的素材时,她正兴高采烈地逛街,购物,前不久她才告诉过我:就算到了七十岁,也要出去旅游!说这话时的她,将头发染成了金红色。她已走了出来,对过去不以为意了,她想要过好接下来的人生,没有责任,没有疾病。她不需要我回看,重新理解我们的过去,她不想知道我的想法。当我偶尔鼓起勇气指出她的错误,并表达谅解的意愿时,她都会恶狠狠地告诉我们:“原谅我?我不稀罕你原谅。” 掀开压在秘密之上的遮蔽物,开始于,我翻到了杂志上的一段文字:“他站在茶水摊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嘴唇干裂,太阳炙烤着马路。茶水摊老板唤他过去,问要不要讨碗水喝,他嗫嚅了一会儿才坐下。喝完后,掏出了一张大票,对老板说碗他也要了。因为他感染了乙肝,担心传染给别人……”它们被圈在一个浅绿色的方块中。我是在那时明白了过来,还是在很久以后,才终于走进了母亲的房间,将手伸向她的抽屉,明白过来。已不得而知了。那是一个周末,父亲和母亲都困在医院里,发现不了此时的我:她正握住门上圆圆的手柄,拧了一下,咯噔一声,像是她走进门之后的回响。她看到他们的床在灌满午后光线的绿色玻璃之下,显得晦暗、潮湿。挂在墙壁上的塑料桶里斜插着母亲的梳子,许多头发缠绕在上面,干燥地晃动着。门在轻轻摇晃,而巷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并不熟悉。周遭的一切就像秘密的手指,柔软地掀开了皮肤,没有声音。她穿过它们来到床头柜前,拉开它笨重的抽屉。药盒,药盒上的字:“乙肝”,它到来了,面目清晰。一个蛰伏在这个房子里许多年的词语,无数次与我擦身而过,如今我们终于撞上了彼此的视线,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袭来。我赶忙将抽屉合上,跑了出去。茫然只是一场幻觉,在这一个时刻那么轻易地消散了。就仿佛这件事我从最初起就心知肚明。母亲手中的碗筷,蹒跚着向床边走去,滞缓的背影弯下去,在乱糟糟的蜘蛛网前,摆放好两只白瓷碗。还有丝瓜藤根部,白雪覆盖下,那些神秘的,也许被划去了名字的药盒……母亲会何时告诉我这件事,何时让我承担它,成年后,成家后?事实是,直到最后,她都未提起过。她觉得耻辱吗?对于它,有洁癖的她大概无法容忍。最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是这样打算的吗。还是,这出自她想要保护我的心,害怕它引来同学们的歧视。她从不告诉我自己的真实想法。 4.直到二十年后,这件事才迎来了它的结局,太晚了。那是个冬天,母亲挥舞着一张化验单,就像父亲经常做的那样,潇洒地挥挥手,告诉我:“转阴啦!”那年夏天,姥姥去世了,没能得知这个好消息。我们站在餐桌旁,她将手提袋随手放在上面。父亲还未归家。与这桩喜事面对面的人,是我。“当年医院组织职工扎乙肝疫苗,你爸说不用扎,结果体检时查出阳性。我想应该是做剖宫产的时候手被针头扎破,就这么感染上了!现在终于转阴啦!”“你从来都不知道吧!”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但于她而言,在这个过程中,她并没有得到应得的同情与关爱,更不用说,拯救。她多年来为健康饮食把菜都烧成七分熟,引起了父亲与我的不满,旅行时她将所有的床上用品塞进行李袋,像背着一个笨重可笑的破房子,她每天拿酒精擦拭日用品,紧张兮兮地对着我大吼:别坐,别用,别吃!她神经质地把餐馆里的碗碟烫了又烫。这件事长久地改变、折磨着她,最终这一好的结果,甚至有些令人不解。我从她少女时期的朋友那里得知,她当年也曾洒脱肆意,穿着碎花裙躺在草坪上,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她在医院组织的元旦联欢晚会上表演唱歌,嘴唇鲜红。照片上的她站在舞台正中央,话筒线被优雅地绕在中指上,像掌控了人生的女主角。她本来非常快乐非常勇敢。我从来不敢问她恨吗?也许等她更老一点,她会学会用刻薄的尖锐的句子,去拼凑出那些伤害她灵魂的事,而不是大叫着,顾左右而言他。她拉住我的手说:“其实我恨死你爸啦!”这不是确凿无疑的吗。即使她说恨我,也没有什么可奇怪。在那个砖房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在主动承担。而我们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逃开了,哪怕她为我们留下了线索:比如看剧时过分泛滥的眼泪,比如那些有意无意滞留在院子里的药盒,吃每顿饭时,都闷闷不乐的表情……我没能帮助母亲,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方面。混乱且有刺的生活里,她没有我的荒原与火焰,帮助她,哪怕一次地,逃脱那时时刻刻的紧张与忧虑,或者,属于她的自由时光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能做的,只是倾尽所有,祈祷光阴的力量能够让一切归位,她,她的女儿,她的疾病……一切她不愿多想的事情。想起母亲时,我常被同情占据。对父母的同情如同宿命,我无法遏制自己体味着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可怜的人。他们没有真正掌握应对人生与苦难的办法。那张可怕的化验单,带给她的是什么。别人,我,如何能感同身受,二十来岁的女孩在看到化验结果时,是怎样的绝望。我试着感受,却总是差一点,差一点才能够接近它,震惊,无助,不公……我总在将手伸进抽血窗口时,唤起心灵中她的这一时刻,直到如今,我都在准备着迎接这宿命般的灾祸,降临在我的身上。这件事并不如他人所以为的那样轻松,并不是故事中一个必要的插曲,它带来了常人所不敢承受的压力与遗憾,并且像被命运霸凌般,不得不一直一直地劝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的……好在…… 5.那片荒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里,被一大片新的砖房填满了。我已找不到当年的草丛和麦秸垛。然而我与卢玉洁重逢了。她成为了一名内科医生,已经结婚并生下了两个儿子。她穿着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先于我提起了那个暑假,但我们的记忆不尽相同。她记得的,是我们趴在床上吃饼干,碎渣掉落在枕头上,记得我们将一只公鸡模型的鸡冠生生拽了下来。记得母亲端来两碗“龙牡壮骨颗粒”,大声地说:“喝吧!喝进肚子里就长高了!”我问她是否记得我们曾去荒地上抓蚂蚱的经历,你将狗尾巴草插进蚂蚱的脖子里,串成了串,然后我们把它们烧熟吃掉了……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们溜进邻居家偷了几个萝卜。我们后来烧了一个比房子还要高的麦秸垛。她纠正说,那并不是一个很大的麦秸垛,而是只有当时的我们那么高,一个小小的麦秸垛。她同样忘记了咒骂我们的老奶奶,忘记了那日之后,我们就不再一起玩耍了。我问她为何这么早就结婚生子了,她说,父母关系不和,每次吵架都会摔东西。你知道的,医生脾气都太急躁了,于是小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今后一定要组建一个和睦的家庭,后来遇到了一个温和的男人,就结婚了,现在我过得特别幸福。我表示绝不要结婚,因为父母提供给我的婚姻模版太糟糕了。她说,等你遇到一个不同的人,过上自己的生活,就会慢慢明白,那时候的记忆什么都不算,甚至都与你无关。她与童年的那个女孩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同一张脸。她的脑门被紧绷绷的辫子扯拽成梯形,没有涂抹口红的嘴唇有些发灰,肤色并不白净。她看上去风尘仆仆的,就像刚刚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具,摆放在脚旁的巨大一捧韭菜,泥泞的叶梗中,从满手的泡沫和满盆的衣物中,抬起头来,遇到了她儿时的玩伴,我……我不会听信她所说的,所谓的幸福婚姻。她与当年的母亲有何不同?素面朝天,不修边幅,走样的身材:都那么相似。她得到了回报吗?足以让她甘于“堕落”吗。幸福不一定是光鲜的外表,或许享有一种社会关系本就令人满足。游刃有余地面对生活,周旋在只有婚姻能够带来的种种人际交往里,露出那副体面的,掌控者的表情:投入地和她人说着什么,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关切,而后扭过头来,迅速地收回视线与心,将它们安放在一个孩子的鞋子或者袖口上。它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习得的,与全世界都携起手来,与所有的母亲结成同盟。我期待中的真正幸福的女人,应该优雅,从容不迫,将家务都丢给保姆或者丈夫,她只需要坐在客厅的摇椅上,看书,看电影,吃蛋糕,并且表示:我今天不吃晚饭,你们不要等我——而不是举着不锈钢碗和勺子,追在一个异常娇嫩的屁股后面:“再吃一口吧!”自我的成长,对,我想的是,在婚姻里仍旧可以抵达它,这才是正确的路。我没有向她诉说这些思绪,这是一大片空白。不同的意识领地,她与我都不可能再涉足了,隐隐约约的排斥与敌意,在这差别之间存在着。我不论说什么,都会显得不怀好意。当一个单身女人向一个母亲表达自由的重要性,本身就是炫耀,与动机无关。我更加不可能将那些已经识别出的记忆的痛苦宣之于口,因为除了丈夫出轨,子女生病以外,其他一切对她们来说都是凄美的表演,都是生活的馈赠,奖赏。任何挫折,都不能同她倾诉——我的母亲。她早就打心底里认为,我已踏上了一条自私的道路,我已经得到了太多,从小时候就开始了。若我提及痛苦,就是在嘲讽她,戳穿她不值得过的生活,她依赖着的痛苦是可以将全家所有人的苦难都比下去的最深重的,唯一一份。我们都不是强大坦荡的女人,我们都必须藏起一部分自我,才能保证不为她们所伤,不刺伤她人。世界就是这样展开的,一幅幅遮遮掩掩的图画,无法开口的心思,自私的念头,难挨的牺牲。的确同卢玉洁所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换言之,我没有获得进入她的生活的入场券。她刻意这样隐瞒,是因为不想让我因为她的努力所得而欢呼雀跃,不想看到我高兴的模样,不想承认,本来只属于她的,却被我分享了。而坏事,多一个孩子知晓有何意义呢?我顶多只会哭得流下两条长长的鼻涕,烦人地追问她。她需要费力向我解释什么是“乙肝”病毒,并反复保证自己一定不会死——有什么好处?除对于我以外。在我升入中学的那年,某个亲戚从乡下赶来,朝我挤眉弄眼:“你要住进新房子里啦!”“什么意思?”“搬家呀,你爸爸妈妈给你买了楼房!不用自己烧煤,也不用打扫院子啦!”我跟随在他们身后茫然地思索,根本就像是蠢笨地研究着一台卡车上的小小螺丝钉,它自顾自朝前狂奔。他们操纵着方向盘,目光如炬,而我为一颗螺丝钉的松动而暗自神伤,开不了口。他们从来都不以我为中心。并且,他们才不会在意我需不需要懂得他们行为的含义。他们在我面前争吵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你还这么小,肯定记不住这一天吧!以及,自由,一个狭窄的屋子里的自由。一个吸吮她的乳汁她的时间的孩子不能再掠夺这种自由。 6.姥姥在这一年去世了,死于心脏衰竭。据说,在儿女们的哭声响起后,她的眼睛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轻得像一丝微风……她还活着吗?不。没有人怀疑此事。三天后,我们为她举办了葬礼,她的棺材比前年姥爷去世时的那台小了一号。一切都轻车熟路,我们胸有成竹地完成了这件事。母亲坐在灵堂里,自言自语着一句不属于她的日常生活的话语:人生真像一场梦。姥姥患有痴呆症,她偶尔会将我与母亲混淆,或者将母亲当成是自己的姐妹,有时候又将我们都认作赶来做客的陌生人,但她牢牢记住了过往身边每一个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的人。“突然没了!”她瞪大眼睛,一遍遍地讲述着,好像那是她一生经历的所有中,最重要的部分。“都死了,我还活着。”母亲在她临走前一年,常常向她的姊妹哭诉姥姥的言辞有多么刻薄伤人,她大概也想与姥姥说些什么,回忆往事,表达谅解……一切言语都不被允许,“我不稀罕你的原谅。”她不也是如此吗?谁都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哪怕将它包裹在,谅解与同情的糖衣中,一旦唯一中心不是感激她们,愧对于她们,她们就会恨得咬牙切齿。母亲曾靠自己摆脱了她的家庭,她很自豪。婚后她在心中列出了一个清单:能够让自己的人生比母亲的更好的更好的清单。她不允许生活出现任何差错,她急迫地纠正每一次错误:一个不陪她度过完美的一天的,酗酒的父亲,被她大声控诉着;一个呆头呆脑的女儿,被她揪着衣领咒骂;一桩难以启齿的传染病,被她手忙脚乱地藏进抽屉里……属于自己的,更好的人生——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所以她根本不想为我改变,被我打扰。偶尔地,她的温情举动,比如为我买一斤鸡蛋糕,一件新衣服,是因为想要遮蔽对“不愿给予”的羞涩、亏欠的心。无法挽回了,我们的过去不属于彼此。“人生真像一场梦。”她的母亲死去了,梦被点醒,像真实的梦中,那来自意识深处的提醒:别怕,都是假象。我不理解她,她的过去,我与母亲相处时,像一只一次次碰壁的苍蝇。我与母亲当年的眼泪之间,隔着自己三十年对世界摸索的过程中,受到的伤害。她也帮不了我。我们不是互助的母女,我们没有给予过对方温暖,不愿承担来自情感的牵绊,却又渴求着对方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比方说,生病时,面对重大打击时。我们是那个最趁手的工具。在时光里,承认了它。父亲曾在我遭受挫折时,平静地告诉我:“都会过去。”那么好事呢,不舍放手的事呢?童年,那一大片自由。老房子与她。还有无法被动摇的孩童的情感:妈妈。重来一次,也许会有更好的念头。都会过去,都会消散。就像没能做完的梦,以及那些明明记得却难辨真假的经历,就像我们终于有机会面对面,向彼此诉说往事,却发现我所记得的,恰好是你全然忘却。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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