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May. 2025 文/西小麦 当我们老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是会成为想象中潇洒旅行度过余生的人,还是也会成为小区里翻找垃圾箱的人。宋福利是我高中同学,这一阵儿才续上,一周喝两次酒,我请一次,他请一次。虽然他是个不着调的人,但请客从不赊账,也不吝啬,腰包里总能留点。最近认识了个老太太,新客户,听讲座送鸡蛋的出租屋里认识的。出租屋本来是简易房,四室,隔断全部敲掉,让老板改成了小型宣讲厅。投影仪,幕布,一台笔记本电脑,四排蓝色塑料凳子和几张懒人沙发。高大上的PPT制作插着舒缓的背景音乐,伴有寡欲莲花和出水芙蓉,接着是吓唬人的老年病灶和各种治愈案例。鸡蛋分别垒成山,摞在两个竹编筐子里,专人看管。讲座后每人限领两颗。生命太岁1号。名字越大气,上当率越高。听着像不像航空航天,神舟五号六号,宋福利问我。你们多少有点缺德,我说。宋福利摆摆头,说,混口饭吃。一盒三千,有七只,送一个疗程,两个疗程为一期,一般四个疗程才见效果。糖尿病,口吃,青光眼,胃癌,肺癌,耳鸣,瘊子,你能叫出名字的疑难杂症,均治。但不是医用药品,也非保健品,只是食疗,有缘分在里面,得一个虔诚二字,有缘无分,也只是走个过场,钱出去也权当公益,公司在大凉山有希望小学。我打断他,问他知道大凉山在哪里吗?宋福利说,陕西还是广西,要么就是东北,我地理学得不好,这不是重点。他继续。杨阿姨膝下无子,老伴前年过世,芳龄七十七,这个年龄一般也差不多了,退休老干部,戴一副塑料眼镜,两根镜腿还有只毛线拴着,前额头发略稀,都盘在脑后,脸上看着满如老树的纹路。一眼看中她,从资料库筛出这些诱人背景,仿佛鹰爪已经钳住兔腿,有九成信心。我和服务员又要了两瓶啤酒。宋福利在小桌板上摸着啤酒起子,干脆用牙咬开,崩出了两指白沫。老太太说话没架子,也不避讳,手腕戴一串念珠,脖子里还有个观音玉坠,你知道吧,凡是这样的,话术很好突破。我继续听,他一杯啤酒又下肚。先谈佛,再谈交情,进而是生死,然后才是生命太岁,产品总得输出出去,砸自己手里都是垃圾,我拿了公司三万的货,参加讲座不收门票,我光靠拿鸡蛋,三年也回不了本,只能这样,我不知道那是糖水?谁不知道那是糖水。上个月,我好不容易卖出去两盒,硬生生让老头儿子拿来退货,检测报告都出来了,太岁只是溶胶,什么酸什么氢钠,我听不懂,一盒拆了一盒没拆,我都给全额退了,谁不怕啊,留得青山在,青山得在。我给了老头儿子二百块,让他给老爹买点实惠的牛奶,以后别再来了。宋福利说完,我插了一句。我说,哪个年轻人不懂这套。宋福利说,所以,膝下无子,相当于中了彩票。我说,所以你起这个艺名,福利彩票。他大笑,说,对对,还是你语文老师解释得好,福利彩票,我,宋福利。半夜回去,我跟妻子谈起这些。她倚着床头,竖盏小灯,手掌张开捧本书,似在等我。说完我瞥她的书,封面蓝色,有几个社会公德的白色大字。我便说,又要考试?妻子红丽在社区文化中心,工作清闲,没什么具体大事,就是经常要求学习,做卷子,几个工作人员排分论名次,上回考的是什么小区绿植位置排列与浇灌频次。她说,这回没喝多。我笑笑,说,喝不多,宋福利请客,手头正紧,点不了多少。红丽把书合上,滑进被窝,反手准备灭灯,又从被窝里钻出来,说,你这朋友,太缺公德心了,干什么不好,忽悠老年人。我褪下衣物,掀开被子,躺在红丽一旁,把灯灭了。我说,也不能这么说,三十好几的人,没有对象没有正经工作,也怪难的。她向我靠了靠,说,所以老年人是活该呗。她又推开我,说,沙发睡去,一身酒气。我洗了个热水澡,坐在沙发上把自己晾干,玻璃杯还剩一半热水,喝了一半。红丽在卧室打起鼾,想必已经做梦。月光轻柔地洒进客厅。我住六层,顶楼,房子一百二十平,老旧小区,三室两厅一卫,卧室一个,书房一个,杂物间一个,目前按揭每月需还三千元,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不成问题。同样膝下无子,和杨阿姨一样。不是对孩子不感兴趣,也在努力怀孕,但总差点什么,可能也是缘分,有缘无分,皆是过客,落不下种。想着想着,思维越来越清晰,反刍了一遍酒局。暑假前的最后一课,语文课外阅读一百零二页有个小故事,漫画形式呈现,配有简单的文字,我反复看了两遍,觉得有点恐怖,并没有在课堂上讲述。故事是一口井和一个男人,男人把自己讨厌的人杀死,丢进井里,第二天人不见了,屡试不爽,变本加厉。直到最后,男人把讨厌的母亲杀死,丢进井里,第二天,尸体还在,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在,母亲还在。主题是感人的母爱。我却觉得,孩子过于恐怖,老人过于可怜。将剩余的半杯热水喝进肚子,水已经变凉,沿食道冰冷滑落。仰在沙发上,软弱的海绵倚靠腾出空隙,并裹紧我的后背。地板上煞白的月光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打散,游弋起来,像极了深井里波动的水。我所能看到的那个老母亲,似乎已经开始浮现出描述中杨阿姨的各种面貌,而那个可怖的儿子,正是将生命太岁1号塞进她怀里的宋福利。莫名升起一种正义感,酒醒了,太阳穴有一根花生米粗壮的血管仍旧绷紧着,直叫我咬紧牙关。卧室里透出些动静,红丽揉眼出来,摸着墙,循去了卫生间。我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扭头看她挪步的背影。我说,你说得对,这事儿太缺德了,我得管管。红丽在客厅尽头拐了个弯,没一会儿,传出细细的水流声。暑假第一周,宋福利就消失了。打了几个电话,都不接,第二天也不回复。给他留个言,说我老婆想买生命太岁1号口服液。半小时后,电话打回来,当时正是一个阳光猛烈的下午。他说,他家里还有一些库存,不过不到三个疗程了,嫂子想要,打个折,三千的就要个成本价,两千五。还说可以再和公司低价拿货,理论上,要多少有多少。最后才问,嫂子得的什么病。我说没什么病,单纯想出来喝酒了,想见见。宋福利骂了一句,又说,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聚会。我问他现在在哪儿,他回我说,在人民医院,陪杨妈看病。杨妈都叫上了。我和他要了地址,穿好衣服打了车过去。医院在市中心,车程需要二十分钟。门口堵满了车,出租车停在大外围的路口,我步行过去,宋福利信息发来,在门诊二楼,耳鼻喉室。挤着人群,踩上电梯,到二楼,摸到诊室。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站着,拿小手电,照射老太太的耳朵眼。她坐在板凳上,背影瘦削,肩头窄小,戴着一顶棕色的圆帽。宋福利站在一旁,拎着尼龙布袋,像个罚站的学生。他说,怎么样大夫?中年男人说,器质上没有明显异常,上了年纪难免的,如果想寻根问底,出门左拐,上三楼,做一个核磁共振,检查检查脑部。宋福利扶老太太站起来,我侧身进去。中年男人看了看我,说,大儿子来了?又冲着老太太说,老人家真有福气,两个儿子都挺上心的。老太太转身看我,正想解释。宋福利说,对,这是我哥,也是您大儿子,这不,一共俩,凑齐了,都在这儿呢。我顺势架住老太太的另一只胳膊。我们两人像抬,把老太太扶出诊室。我这胳膊底下,架起来的仿佛只有个骨头,觉得有点瘆人。记得我妈走的那会,也不至于这样,还没来得及细想。宋福利贴在老太太耳朵边说,妈,检查,三楼,核磁共振。杨阿姨这才甩开我俩的胳膊,没想到还挺有劲,脸上挤出笑,褶子倒也没有想象的多,看着也挺精神的。她说,做那玩意干啥,浪费钱。她又看看我,指了指自己的右边耳朵,说,这个,不好使了,堵了。我点点头,说,我是福利他哥,来看看您。为了确保信息顺利传达,我又说了一遍。杨阿姨咯咯笑,说,听得见。又补充说,福利是个好人,最近,老陪我了。宋福利也陪上笑,在背后伸出四根手指,我看明白了,起码卖了四个疗程,真够狠的,但也知道把老太太往医院领,也算有点仁义。核磁共振最后也没做成,老太太坚持不做,倒是上楼看了机器,轰轰隆隆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态度坚决。宋福利还想自己掏腰包,硬是让老太太拦住了。在一楼大厅里,两人这么拉拉扯扯,挺像一对母子,一个倔强的母亲和孝顺的儿子。我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不管干什么,都像多管闲事。老太太说,我回去啊,就用那个太岁,往耳朵眼里点,不就成了,你说,两个礼拜,差不多能好吧。宋福利说,两个礼拜,能好,您多有福气呢,检查不做也罢,那机器我看着也都是唬人的。顺嘴说,这是宋福利的杀手锏。我跟在两人后头,出了医院。阳光格外晃眼,午后的炙热持续烘烤着,人群进进出出都像浮了起来,在某个说不清的介质上滑动。过于虚幻。我揉了揉眼,两人已经下了正门的楼台。杨景荣,这是身份证上写的名字,照片应该是五十多岁,还很年轻,鼻梁和眼角没那么多斑,头发不知是不是刻意染的,黑而浓厚,眼睛瞪得圆大。我还能想象她坐在凳子上盯着闪光灯时的模样,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像个极其听话的中学生。宋福利又把银行卡递给我,说,身份证,银行卡,都给我了,还有这个,你看。他从裤兜里拎出一串钥匙,上面也有一个玉坠,只有两把银色的钥匙,一把是房子正门,一把是楼下储藏室。房子在幸福小区,三层,属回迁房,原本老人有两套,一套离婚时判给了前夫,自己一直住这套旧的,没有暖气,冬天得烧壁挂炉,上个冬天壁挂炉坏了,老人家也不知道修,裹着被子就这么过,感冒了一冬。钥匙是备用的,杨景荣掏出来给了宋福利,也让他帮忙取钱,有时候让他往家捎点挂面。还真当自己儿子了,我说。宋福利拎着钥匙放在眼前发愣,烧烤摊开始上人,夜里七点半,老板弄了一只全羊,正剥了皮,用铁钩穿过羊头,挂在马路边的铁架上,血水顺着雨水沟流进排水口。烧烤架用鼓风机吹,烟时不时歪过来。我们坐在最外侧,偶尔受其侵扰。啤酒上来四瓶,我对半分好。宋福利还在发愣,眼里有点闪光,不知道是不是烟的缘故。他说,取钱时我刻意看过,五十五万九千五百八十块零六毛,就这个数。我说,不少。他说,能解决我大问题。我说,这么个数,能解决不少人的大问题。他继续说,咱这个县城买个房子也就四五十万,我现在手里是拿着一套房子,沉啊,是真沉。知道我为啥没谈对象吗,上一个,彩礼只要两万,但是要一套房,我上哪给她整去。我家就那一套,还是我爸的,总不能撵了他们,苦了他们,是不是?我说,你挺孝顺的。宋福利还是用牙咬开了啤酒瓶,咣咣炫了半瓶,酒瓶猛地立在桌板上,把一次性筷子震掉了。我捡起筷子。他大喊,服务员,再上四瓶啤酒。我说,我喝不了那么多。他说,你不喝我喝,我今儿得来个大醉,完了我就跑了,拿着这卡把钱取出来,然后跑了,多简单,你银行卡里多少钱,有没有五十万,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才喝了半瓶,宋福利像过醉一般,又喜又悲。我说,我啊,工资卡给你嫂子了,我们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万,死工资,有房贷,能吃上饭,饿不死,就不错了。我理解你,我懂,我又补充说。老板开始拿一把剔骨刀,削羊肋,还有个光膀子的胖子,脖颈搭个毛巾,两只手翻烤肉串。宋福利说,她家下不去脚,但凡是个普通老太太,我还真就跑得问心无愧。他收起钥匙,身份证和银行卡,给我满了杯酒。我说,什么意思?他说,你看她人挺利索的吧,她家里,满满的都是东西,我开始没仔细看,也就在门口一站,实在不知道挂面该往哪里搁。等她从卧室出来,我递过去,她接到手上,请我进屋,我才勉强进去,在门厅的纸箱子和鞋柜之间的小过道里站了站。打眼望过去,也不是脏乱,东西码得还挺齐整,沙发上放着两个大纸箱,上面好像还贴着纸条,勉强留有一个人的空位。沿电视柜两侧有几个透明箱子,叠在一起,里面五颜六色的,我看着有衣服还有塑料玩具。电视机是老旧的,大背头,上面还盖着块白色纱巾。这年头,谁家还有这种电视呢。光是这客厅,我就憋闷得喘不过气,连带着的阳台上也满是东西,好像是捡来的塑料瓶子,用麻袋装着,堵了大半扇窗户。她要给我下个面条一起吃,我往厨房瞅了一眼,光锅灶就起码五六个,堆在地上,有的生了铁锈,有的烧得底部漆黑。这房子说是八十平的,我看着也就四十来个,那个词咋说的来着,逼什么东西。我说,逼仄,一个厂,一个人,仄。宋福利说,对,一个厂一个人,这屋子里怎么能再放第二个人啊,我连忙回绝了。走之前我看着我卖给她的四盒生命太岁1号口服液,塞在电视柜里面,精装的蓝色,格外亮眼,我掏出来看了看,这都半个来月了,包装都没拆。我说,所以,她是上当了,还是没上当。宋福利说,你这话问的,搞得我有点愧疚,钱我是收了,但是你说她图啥呢,按理说,你怎么也得打开包装,用一用,见效不见效不好说,反正吃不死人,但是这花了钱买回产品不用,我想不明白。我们又碰了两杯,我琢磨了一会儿说,钥匙给你了,银行卡给你了,可能图你叫个妈,图这个妈字。宋福利听了,站起来,马扎被小腿碰倒了。他拎着新起开的啤酒,说,我炫一瓶,为我新妈炫一瓶。我看着他鼓动的喉结,突然觉得这个不着调的高中同学竟然有了情义的一面,他挽着杨景荣的胳膊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画面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相信他不会在今夜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拿着这五十多万结婚生子,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悄然滋生,具体是什么,我还说不清楚。红丽考试又是第一,街道办的榜单又是她的大头照。我坐在办事处等她下班,和工作人员闲聊。社区卫生大清扫,最近接到很多居民投诉,也是迎合县城创卫活动,红丽也跟着去参加活动了。帮孤寡老人清理居所。我详细问了问。街道办的高个子越说越起劲。有些个老头老太,就喜欢往家里捡东西,那马路,街道,就跟自己家一样,顺手就拎走了,别说是别人故意放在车库门前的花盆啦,楼下的凳子啦,什么的,就是那垃圾桶的垃圾,也得拿根铁棍拨来拨去,能拎回家的就拎回家。主要是臭,多了,就有蟑螂,老鼠。说是自己的房子,可这共用一堵墙,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哪个不遭殃呢。红丽就去干这事了,下午加上保洁一共四个人,去老赵那里搞卫生了。高个子看了看表,说,也有两个小时了,快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坐在候车室样的联排椅子上往窗外看。路过的老人大多弯着身子,手背蜷在腰后,有的拉着一件小推车,后面囤满了菜,走路的样子像只小企鹅。人老了到底是个什么呢?如果我和红丽没有孩子,过不下去了,因钱,因感情,因琐事争吵,分开后,等到我的老年悄然而至时,孤身一人,我会往家里捡什么东西呢?我应该什么都不会捡,也不会去参加那些送鸡蛋的讲座,我笃定这些事不会发生,就像那些上当受骗的老人笃定自己一定正确一样,似硬币的两面,谁也无法反驳谁。老赵有三个儿子,都挺孝顺,都说要接回自己家养活,但老人就是不从,家里已经满了杂物,再往里进不了一丁点,睡觉就和压扁的捆绑好的纸壳子一个床,也不卖,就囤着。儿子们把他引出来,我们几个才进得去家,一开门,硕大的老鼠从我脚面上爬过去,吓死我了,你知道吗!红丽上了车就哭。我打着火,拐出社区。我说,我说怎么鞋没了。红丽说,肯定扔了啊,我忘了戴鞋套,还有,我哪儿受得了那味,两层口罩也遮不住。但后来等老赵回来,看见家收拾得那么干净,什么垃圾都让我们处理了,顿时眼眶就湿了,他三个儿子轮流感谢我们,多久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家了,这回就算自己独居,也过得舒坦,想想结果,我觉得还蛮值得的。我听完她说,想起一个词。我问,囤积症?是叫这个吗?红丽说,你怎么还知道这个。我说,你睡着了,我翻你的书,有写。红丽说,差不多,社区里老年人多,就容易有这个病。我又问,这是个病吗?红丽瑟缩了下脖子,说,可不就是个病吗。半个月后,我接到宋福利的电话。他跑去了省城,但没有取走那五十万,银行卡和身份证还给了老太太,钥匙放到了自己家里,没还,怕她因此觉得伤心。他没再卖给杨景荣剩下的疗程,到省城开发新客户了,那种位高权重,一看年轻时经济来历就不明的,现在是他主要的忽悠对象,有种梁山好汉,劫富济贫的感觉。重点不是这些,宋福利说杨景荣出事了,给他打来电话,就喊儿子。让我去家里拿了钥匙过去看看。我挂了电话,前后也就一个小时。我开车去宋福利家,敲开门,他爸把钥匙递给我。我再到幸福小区,半小时又过去了。路上,我想着佝偻着身子的杨景荣,和宋福利所描述的她逼仄的家,心里既担忧又有些好奇。先敲了三下门,趴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一片死寂,只有楼上钥匙开锁的声音。门板上还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某种酸臭。我用那把大头的钥匙开了门。迎面扑来的先是一股闷热的气,我下意识捂住口鼻,待适应了,再将门开大。客厅狭长,过道满是鼓起来的塑料袋,不知道堆了多久的垃圾,墙面上挂有一层层的画,这个宋福利没有提到过。没有茶几,客厅能立东西的空地儿上都是垒起来的箱子,看着像要搬家,或者刚刚搬进来似的。小腿有些瘙痒,我捋起裤脚,看到指甲盖大的蟑螂搓动着触角。我将其抖落,说,杨阿姨?你在吗?无人回应。我从客厅往厨房走,灶台上同样堆满了物品,琳琅满目的调料瓶,五彩的塑料小勺子,卫生筷,成堆的卫生纸,用皮筋码好的一捆捆吸管。我又往卧室走,门虚掩着,我说,杨阿姨?等我推开门,地上满是衣服和被子,还有挂在衣架上的一个个包装袋子,等我从唯一的床边缝隙中找到她时,她正瞪着眼看着我,咬着嘴唇,牙齿含住的凹痕里渗出血来。腰椎受损,床不高,但对于她来说伤害极大。我很纳闷为何一地的衣服和棉被,她偏偏跌落到硬生生的瓷砖地面上。宋福利知道情况后也赶了回来。杨景荣住了院,宋福利每天陪着,给她剥水果,去食堂打粥。老太太能说话,但是下肢不能活动,宋福利把杨妈的杨字去掉了,直接叫妈。按他自己说的,反正小时候就没了亲妈,这又来一个,让我也感受感受伺候人什么滋味。杨景荣跟宋福利说,为什么好久不来看她,问他最近都在忙什么。这好像是所有老人的共同话题,我亲爱的孩子,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我咽下口水,可嗓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堵着。杨景荣接过宋福利削好的苹果,只是看,不咬。我看明白了,要过来,用小刀重新切成块,又放进温水的碗里泡着,这才拿给她。她说,大儿子也好。我笑笑,明白老人其实门清,比谁都懂。我扶杨景荣起来时,她说要在地上再躺一会儿。120我已经打了,不知道具体伤到了哪里,也许不扶才是正确的。我推开床上的杂物,坐在腾出空的床沿上陪她。她整个人舒展开,但还是瘦小的一只,像朵从未长大的幼芽。她说,从没想过孩子挺重要的。我没说话,看了看手机,距拨打120已经过了两分钟。她又问,你有孩子吗?我说,还没有。她说,吓到你了吧?她应该是指这满屋子堆的东西。我说,没有,听福利多少说过,不碍事。杨景荣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顺着她吐出的气看,仿佛看到一团白雾,骤然腾空到天花板上,然后才飘散开来。她说,都是能用到的东西,你看,这些被子,分了好几床,冬天到夏天,我都洗过,不脏。再有,客厅那些纸箱里,是书,还有小孩的玩具,还有些新的,他们说扔就扔了,多可惜,你要是有孩子,我就送你,没有不舍得。阳台也是,那些瓶子,一两个月我就去卖,现在有点拎不动了,上一次卖,也忘了什么时候了。我有退休金,一个月两千五,足够生活,还攒了一些。刚才进来没绊脚吧?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等着楼下的救护车铃响起来。我说,杨阿姨你疼吗?她扭头看我,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有人能和我说说这些,挺高兴的。我说,那几盒口服液你拿给我,我家里也有老人,我知道你没拆封呢,我买了给他们用去。杨景荣咧开了嘴角,说,谁也别用,还不如喝糖水呢。她把我逗笑了,我捏着床垫,看着她仰面躺在地上,觉得她特像一个吊床上的小朋友,正无忧无虑地荡来荡去。人,谁能比谁高明多少呢。急救人员上楼进屋时,看到满屋子杂物,犹豫了几秒,把担架跃过肩头,才勉强进到里屋。在杨景荣被抬上架子时,她说了句,谢谢。这句我不知道她是对医护人员说的,还是对我说的。宋福利端着水盆在病房忙前忙后,手机还不时响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量子银喷剂1号。杨景荣说,要不我买两瓶试试。宋福利摆摆手说,妈,你别添乱。她笑笑,把苹果块从水碗里用手指捏出来,塞进嘴里,露出一副甜腻的面容。一周后,杨景荣出院了,但下肢依然无法动弹。宋福利从医院拿了副轮椅,对杨景荣说是借的,等康复了,站起来,让她自己再还给医院。其实是花四百五十块买的,这个意外对于老年人来说过于残酷,手术风险太高,保守治疗只能保证生命存活,宋福利和我都知道,杨景荣仅剩的日子里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们尽量瞒她,杨景荣也不问。我暑假还剩一个月,有大把时间。宋福利又把业务改到了县城,还都是电话联络,像是个上家,不再跑线下,也有时间。我们两个一起推着杨景荣逛公园,在树下和河边歇息。有时候宋福利躺在草坪上能睡上个把小时。这个时候,杨景荣就开口和我说话,但从来不问她的腿。我也不提,总感觉她什么都知道。轮椅不是很方便,她自己没法上下楼,这个她也不提,每次都有我们,我也总会跟她说,半个月,要么一个月,杨妈就能下地。屋里的杂物却是个麻烦事,轮椅没法推,东西实在太多,没有足够的轮道。我和宋福利跟杨景荣商量过,但没能达成一致。她总觉得这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必要的,少了什么都像心头掉了块肉。宋福利也发了火,走进厨房拎出废旧的锅,用完了的酱油瓶子,又走进卧室,拎出常年不穿的厚棉袄,统统甩在地上。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说说,来,我听听。杨景荣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像个犯错的孩子。我也被宋福利吓到了,他是真的把自己当个亲儿子了,也对杨景荣算是个亲妈,可一旦这个界限打破了,有些事就变了。都是为你好,这个概念很快就被拉了出来,杨景荣还是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目前这个家的状况,她是完全无法存活下去。宋福利又接着说,现在是有人管你,要么你去养老院啊,你卡里有五十多万,拿着去养老院吧。他摔门要走,我拉不住他,听着他下楼的噔噔声。我俯身去捡扔在地上的东西,重新归置好,进厨房和卧室,放回原位。杨景荣说,挺热闹的。我说,什么?她说,心里挺暖和。我又把建议说了一遍,客观地给了两个选择,也许养老院挺好的,有专门的护工,还有健康的饮食,说不定交到好朋友。杨景荣这才问,意思是,我起不来了,对吧。我好像暗示了太多,没再说话。红丽跟我叫了社区的三个人帮忙,宋福利推着杨景荣去逛公园。最终她答应把屋子彻底收拾。红丽这次戴好了鞋套,但说杨阿姨家里比老赵强多了。我说那是,杨阿姨平时也挺爱干净的。红丽嗤之以鼻,指着厨房爬出来的蟑螂说,也差不了太多。真干起活来,忘了时间,等太阳落山时才算彻底结束。一辆垃圾车装得满满的,基本上没什么是真的能用的东西,我在楼梯上一箱箱往下递的时候,看着越来越空的屋子,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后怕,过于空旷,明亮,整洁。生活起居的基本需求都可以满足,轮椅可以在宽大的客厅拐几个弯,废旧的电视机也卖成了钱,原本箱子里的书摞在了阳台,那些捡来的小孩玩具,统统也卖了废品。陈旧的衣物则打包堆在了爱心箱,衣柜擦得锃亮,分类好了四季的简便衣物。便桶也可以在卫生间有一席之地,轮椅可以轻松地自己推进来。红丽最后在房间四角喷洒了清新剂,完事后对我说,怎么样,我一天的工作,你看看,你看看,累不累。我说,你辛苦了。脑子里却在想杨景荣回来时诧异而满足的表情,她是否因为如此清新明亮,敞快整洁而感动呢。电视柜上摆放着四盒生命太岁1号口服液,这可能是一切的开始。红丽和社区工作人员先回去了,我在屋里等着。宋福利先把杨景荣背进来,放在沙发上,转身下楼去抬轮椅。我看着她闭着的双眼,说,杨妈,你看看,你闻闻。等她睁开眼睛时,两道更为明亮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我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却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宋福利抱着轮椅上来时,才表现得大为惊讶,一个劲夸赞,说,嫂子真厉害啊,这收拾得,干净利索啊,妈,你看看,这多好呢。杨景荣掩面,能听到几声抽泣。宋福利自顾自地各个屋转,嘴里还在嘟囔,真干净啊,窗明几净啊。这成语从他嘴里吐出来怪别扭的。我看厨房地上放着一兜水果,算是社区送的温暖。我踱步过去,翻开塑料袋,有一串香蕉,上面零散坠着几个苹果。我在水龙头下冲了个苹果,从墙上摸了一把刀,水龙头像是钢丝球刷过,墙面的瓷砖也崭新如初,能隐约反射出我的影子。我不自觉哼起歌,觉得红丽确实挺能干的。等我把苹果去皮,切成块放进盘子里,正准备端回时,看到杨景荣已经坐在了轮椅上。她双手扶着轮子,正一寸寸往前挪。挪到电视柜,她伸出手摸了摸,挪到墙边,伸出手摸了摸,挪到阳台门,伸出手摸了摸,拐弯,到客厅空荡的角落,伸出手摸了摸。这时我才感觉不对劲,我喊了一声,杨妈。轮椅没停,像是自己转着圈,杨景荣扭头看我,面颊还带着泪花。她像个盲人,手还在空中抚摸着。我看到她分明在摸自己老旧电视机的棱角,在摸自己攒满成山堆的破书,在摸零散的玩具,绿色的铁皮跳跳青蛙,掉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甚至是一个废旧的自行车把,那些纸箱的潮味仿佛还在。杨景荣停下,看着我。宋福利在卫生间按抽水马桶,哗啦,水流声如潮水,声音席卷整个空荡的房屋。杨景荣嘴唇翕动,什么也没说。空。这是我在杨景荣眼里看到的所有情绪,我想解释,例如,东西还在,整理就是一种手段,让一切更明亮,更宜居。可杨景荣像是无法迈进来,她那个还可以行走的双腿依旧在另一个充实的屋子里,不是这个。宋福利过来抢走我手里的果盘,端过去喂杨景荣。他说,妈,你吃,这下开心了吧。苹果块被宋福利用叉子扎起来,塞进杨景荣的嘴里。杨景荣咀嚼。杨景荣点头。但不说话。临走,我们嘱咐好房屋需要注意的几个拐角,红丽都已经贴好了防撞条,包括地板,不合适轮椅进出的格挡都已去掉。杨景荣点头。出门时,我蹲下来,握着杨景荣的手。我想问她,杨妈,是不喜欢吗?但我知道她也不会直说。于是我说,我们走了。开学后,课程紧张,我很少去看杨景荣。宋福利前面还经常来电话,后面联系也少了。直到真正入秋,天气越发寒冷,和宋福利又喝上暖酒。他说杨景荣换了拐,出门还是往家里拎垃圾,无药可救了。我一点也不惊讶,反而觉得踏实了。我说,抽空我们再去看看她。宋福利说,我不去了,好心都白瞎了。我说,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他挠挠头,说,我现在不干那些名堂了。我调侃他,改邪归正的好。后来确实见过杨景荣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在社区的垃圾桶旁用拐杖捣着东西,我想叫她一声杨妈,但她先看见了我。好像不认识我了,头低下,眼神开始躲藏,生怕我看到她翻垃圾。我没有上前,往后退到墙跟,躲起来。杨景荣四下看了看,才放心地继续翻找着什么。我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想到杨景荣先前家的模样,她躺在被杂物挤占逼仄的卧室地面上,扭头看我,踏实地说,终于又回来了。我小声说着,别急,慢慢找,都会回来的。抬起头,昏暗的天空簌簌地下起雪来。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西湖》2025-2。作者西小麦 @西小麦打字中一个写字的。 相关推荐阅读失耳文 / 西小麦阅读暴力事件文 / 西小麦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