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差》修订版7《丑子怨》

Wait 5 sec.

丑子怨我想偷梁换柱,我还想在这暗无天地的黑夜里,给我的孩子偷一束光。【一】在桥边,只有白天和黄昏,黄昏结束之后便是白天,我从未在这里见过黑夜。因没有黑夜,故而在这里并不需要烛灯。城郊西边的万恶林终年处于黑暗之中,每逢月末,则是我要向万恶林主提供烛灯之日。这些烛灯都是由黑水河底下最深的执念,制作而成,它们能照亮万恶林的无尽黑暗。“咕噜咕噜咕噜——”三声水响,有人从黑水河底冒出水面。我丢下手中的瓜子,走出茶水铺去迎接她。“灯婆,这些日子做了几盏灯?”眼前的女子矮我一个头,她披着一身黑色斗篷,里面穿着一身暗绿,衬得那皮肤越发白皙胜雪,分明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模样,实际年龄却在我之上,故而我们都需要尊称她一声灯婆。灯婆幽幽的绿色眼睛,扫了我一眼,将一个红木盒子双手送上,这木盒是灯婆专门用来装烛灯的。我打开木盒,只见一盏烛灯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正在我打量这盏灯时,灯婆开口说话了:“劳烦你替我跑一趟,将它交给万恶林主。”吩咐完这些后,她又慢慢地潜入水中,回了水下地宫,她的住宅‘灵灯宫’。我站在原地,烛灯在我手中散发出淡淡的兰花香。这世上有一种灯,叫兰烬。烛之馀烬,状似兰心,故称兰烬。【二】我让黑大人将兰烬灯送去万恶林,时间已过去四天。这几日总觉得不太对劲,方才打瞌睡时,居然梦见了万恶林主!我向来极少做梦,一旦梦见谁那个人便会有坏事发生。灯婆这娘们儿,居然在坑我!若不是刚才我做梦,梦见万恶林主深陷噩梦,恐怕我还想不起来这兰烬灯的故事。此灯燃五日,入梦五日,梦尽,其主未出,与灯同灭!我虽不知灯婆与这万恶林主有何宿仇,总之现在救人要紧。若是被城主发现,万恶林主深陷梦境,那最后遭殃的只有我!“遭了,黑大人你先在这里看桥,一会儿城主来了,你记得帮我圆个谎!”我慌忙丢下手中的瓜子,朝着万恶林的方向跑去。跑出茶水铺,向西行二十里地,便是万恶林。这片充满着恶念的树木,一日又一日的疯长,成为了参天大树,遮蔽了所有的阳光,越往林深处,越是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迷失方向,四处兜转,头晕眼花。心中一念咒语,前方有一点光亮照过来,忽明忽暗,想来这有光的地方,就是万恶林主的住处。我立刻朝着光跑去,谁知一场大雾突然袭来,周围景色竟变了。再睁开眼时,已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二楼,折柳居,一壶女儿红,一盘西湖醋鱼,一碟红枣糕!”厨房门口传来催促的声音,这嗓子吊得老高,吓得我一愣。这是万恶林主的梦境,他在这里面吃得倒是挺丰盛啊!还没等我多想,一个声音传来。“阿丑,你还磨蹭啥!赶紧给二楼那位主子,做菜啊!”这说话的人,是个年纪三十岁上下的厨子,长得不高,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瞥着旁边那个正在剥蒜的少年。剥蒜的少年没有搭理,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因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脸。只听见那矮个子的厨子又说,“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柳疏白那女人啊可真是倔强,这么久了竟还活着,我若是她早就去死了。”言毕,那剥蒜的少年,转过身来,我被吓了一跳。传闻,万恶林主,天下奇丑,惊天动地泣鬼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那脸上长了三块红色的疤,分别长在眼睛、嘴巴、额角处。抛开这红疤不说,就连那眼睛和鼻子,也长得相当丑,简直不忍直视。他似感觉到自己的脸过于吓人,垂下头,将腰间挂着的面具戴在脸上。只听他幽幽地道:“有你们在,她活不长。”一句话,让人心生寒意,浑身一颤。张三挑眉道,“得了吧,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说罢,张三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药包,往那西湖醋鱼上撒了白色的粉末。阿丑看见了,只将头别去一边。我在暗处看着他们两个诡异的举动,越来越觉得奇怪。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梦境?不一会儿,张三端着准备好的饭菜,端出了厨房,临走前他看了一眼阿丑:“你想不想亲眼看着她吃下这些东西?”阿丑身形一顿,背对着他说:“不想。”回答完后,他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我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我曾经十分好奇万恶林主的身世,如今一见,不过是厨子。料想这厨子的梦境,可能除了美食,还是美食。我便走出厨房,准备去瞧一瞧那传说中的柳小主柳疏白。【三】楚明国封岚城有一座销金窟,名曰天音楼。这西焦城也有一座销金窟,名曰皎月楼。不过,这座楼与天音楼有所不同。他们靠的不是美人歌舞,而是美食美酒。当然美食美酒这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暗地里靠的不过是老鸨子买来的姑娘,这些姑娘从十岁便开始接受培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心中一叹,若生为男子,定能去考科举,报效朝廷。可惜,她们生为女子,饱腹诗书,也只是拿来供人取乐。才艺最好的姑娘,才能被封为小主,方才他们口中的柳疏白小主,便是这楼里年纪最大的小主,今年已三十四岁。也不知她究竟是不是得了上天的眷顾,这岁月竟没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肌肤依旧吹弹可破,尚可与十八岁的少女一较高下。此刻,我正站在她的折柳居中,她坐在书桌旁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旁边一丫鬟没精打采地站着,等候她的吩咐。那丫鬟眼睛里满是不屑,似乎在无声的控诉:为什么要我照顾一个老女人。我笑了,大约这位柳小主年轻的时候风华绝世,年满三十之后,在这皎月楼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吧。故而,连这个小小的丫鬟也瞧不起她。我朝着柳疏白走去,想仔细瞧瞧她究竟在写什么。正在这时,柳疏白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竟然与我对视了。难道这个女人,她能够看见我?她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在纸上写下的字,示意我看。白纸黑墨,清清楚楚,她是在问我话。——你是何人,为何闯我梦境。我在她耳边低语:“是你困住了万恶林主?”她又提笔写字。——万恶林主是谁?这里是我的梦境,还请你离开。是她的梦境?我疑惑,这根本不可能啊。我分明是在万恶林中,进入了万恶林主的梦境,难不成刚才我看见的那个丑少年,不是万恶林主?我在桥边当差两年,我可从未听说过万恶林主是个美人啊。思来想去,我又在柳疏白耳边问道:“你能看见我?”她答:不能,但是能够感受到你的存在,一个模糊影子。我挠了挠头,这等怪事还从未见过。灯婆究竟在那盏灯里做了什么手脚?竟然让我进入了这个女子的梦境。“你认识黑水河底下的灯婆吗?”——认识。“是她把你的梦,藏在了兰烬灯里。”——所以,是你点燃了兰烬灯?“不是。”言毕,我突然想起来,“是万恶林主点燃了灯,你是在等他?”柳疏白没有再继续写字,有人敲响了‘折柳居’的门。“柳小主,您要的菜来了。”这声音,是刚才厨房里的厨子张三!丫鬟快步走过去打开门,走了出去,阴阳怪气地说,“三哥,我们纠究竟还要在这楼里照顾她多久呀?”张三压低声音道:“放心吧,丰娘说这是最后几日,很快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不确定这声音柳疏白有没有听见,总之我听得一清二楚。“皎月楼早就不如从前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在这里,其他人都去了新楼,也不知道丰娘为什么还要养着她。”丫鬟嘴碎,“年轻的时候那么厉害,老了不也一样没人在旁边,真不知道她现在还矫情个什么劲儿,还不如上吊自尽,免遭折磨。”张三叹气,小声地对丫鬟说:“再忍忍吧,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不用照顾她了。”言毕,丫鬟接过张三手中的餐盘,走进折柳居,将菜一一摆好,让柳疏白食用。吃饭时,丫鬟退出房间候着。柳疏白端着碗,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她其实听得见仆人的耳语,因为她本就不是凡人,可是她甘愿服毒。【四】我在柳疏白的梦境里待了三日,发现她其实是被老板丰娘囚禁在这皎月楼里。她的脚,没有办法走出折柳居,一旦跨过门槛,就会遭受火焚之刑,丰娘在皎月楼设了结界。皎月楼已经是个废楼,不会有客人来,这里面只有四个人。柳疏白,阿丑,厨子张三,丫鬟翠儿。三人负责照看柳疏白,实际上是在监视。厨子张三每天会给她送饭,天天都是同一道菜,西湖醋鱼。吃完菜,丫鬟翠儿会给她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美其名曰替她养身体,实际上那是慢性毒药。“你为什么明知是毒,还要继续吃?”我实在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柳疏白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平静而温柔:“我知道啊,可是乔先生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你只是这场旧梦的看客。”言毕,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端着那碗毒药一饮而尽。难怪我在这场梦境里看不见其他人,只能看见皎月楼里的几个人。突然,柳疏白的手没了力气,‘哐啷’一声,碗落在地上被摔碎了。门外的丫鬟听见了动静,立刻打开门跑了进来,看见满地狼藉,皱起了眉毛。丫鬟叉着腰,语气不甚客气:“我说,柳疏白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喝完药?”柳疏白闭目养神,全当没听见。她知道,如今她能够活在这皎月楼里,不过是因为她对丰娘还有最后的价值。因为,皎月楼已经快垮了,丰娘要榨干她身上最后一滴血。丫鬟收拾完残局,退出房间。柳疏白闭着眼睛,躺在美人塌上,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像个老太太。我说:“我知道你是柳树神,从我进入这梦里,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因为,凡人不可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你既是神,为何不从这皎月楼里逃出去?丰娘设置的那道结界,对你来说问题也不大,大不了丢一年寿命。”她慵懒一笑:“这世上没有神了,神已经被她禁锢成人了。”柳疏白从前还是个株小柳树苗时,丰娘以她的血,养着她。柳树神,以血而生,只要凡人以血供养,那么柳树神终身不得离开这个凡人。“那时候丰娘还没变成今日的模样,她只想把我养大。可是人啊,总是会变得,她的愿望只会一日一日变得强大。那些贪欲,也随着她的年龄而增长。”丰娘十二岁的时候,丰家败了,她被亲人卖入了青楼。烟花之地,她摸爬滚打三年,终于混了一个名号出来。柳疏白依旧跟在她身后,只是凡人的眼睛是看不见她的。只有丰娘一个人能够看见。每当丰娘想要什么时,柳疏白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她实现。终于,丰娘成为了楼里的第一红人。丰娘成为红人的那一天,楼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位客人生得丰神俊朗,剑眉星目,煞是好看。往那人群里一站,宛若皓月当空,与旁人是天差地别。饶是丰娘的心已经看破红尘,对人生厌,看见这位客人她的心又活过来,像是春季里吐蕊的桃花,悄悄地开了一朵又一朵。殊不知,这位客人来这楼中只是为了寻找一位叫柳疏白的女子。他问丰娘:“你认识柳疏白吗?”丰娘拿着弹琴的手,被琴弦划破,血落在琴弦上,她心里的桃花也染了血,恨恨地看着二楼窗户处站着的柳疏白。故事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柳疏白:“你作为小神,由丰娘的血养大,这世上只有她能够看见你。为什么这个男人也能够看见你?”柳疏白说:“因为我救了他,他身体沾染我的血,便能看见我。”【五】那位客人叫余梓文,是当朝丞相之子。早些时候被人追杀,倒在了柳树下,柳疏白心善,便跑出树身,为他续命。余梓文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一个绿衣少女,赤牙咧嘴地瞪着他,“你要死,死一边儿去,别在我这里躺着。”与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一样,余梓文喜欢上了这个脾气不大好的绿衣姑娘。他自幼生长在勾心斗角的环境里,见过的人大多都是利欲熏心的人,这些人都戴着假面,唯独这个姑娘活得自我,那一双眼睛,像是一汪清泉,清澈得很。我摇头一叹,又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遇见贫穷女子的剧情,这不是一见钟情,这是脑子犯贱,欠得慌。吃惯了山珍海味,非要去吃个馍馍,觉得改改口味之后,自己能够更独特。余梓文与柳疏相处四日,伤势好后,便被柳疏白赶出门。回头一看,他才发现这几日自己住的地方居然是皎月楼后院的柴房。他回了余府,叫人去皎月楼打探一番,探子回报,皎月楼根本就没有叫‘柳疏白’的女子。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们四日的相处时光,就是一场梦?柳疏白对我说:“不是我不愿意见他,而是这世上除了丰娘可以看见我,别人根本不可能看见我。因为对于我来说,越多的人看见我,我就越危险。”我说:“可是你救了他,注定有一段孽缘。”余梓文派人打探数次,得到的消息永远都是——查无此人。他没了法,只好自己去皎月楼里一探究竟。这一去,他真的就找到了柳疏白!他听见丰娘自言自语,仿佛在问:“柳疏白,你说今天我穿着一身衣服好看吗?”然后丰娘听见了回答,满意地笑了。除此之外,余梓文看见了,丰娘房间里有第二个人的影子。连着两个疑惑,余梓文不得不去问丰娘,最终他终于见到了柳疏白。“那不是我,是丰娘易容成了我的模样。”柳疏白道,“余梓文来皎月楼时,丰娘只见了他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是她求着我,让我把这个人,让给她。”“丰娘是我的主人,我能活到今日,全靠她养着我。所以,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帮她。这一次,也不例外。”余梓文每次来皎月楼见到的柳疏白,其实都是丰娘假扮的。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她装不出柳疏白带给余梓文的感觉。渐渐地,余梓文开始怀疑她。一次,余梓文请‘柳疏白’外出游玩,他发现了端倪。他看见柳疏白的脸,总是在不时的变幻,可是他并没有当场揭穿。而是等到最后,他将柳疏白送回皎月楼时。在她耳边沉声道:“我希望下次,看见的是真正的柳疏白,否则我会让你在这座城里永无翻身之地。”那一瞬间,灵力失效,柳疏白的脸彻底地变回了丰娘。她伸手抓住余梓文的袖子,粉泪盈盈地道:“我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我不喜欢骗子。”余梓文冷冷地甩开她的手,冷漠地走了。【六】余梓文走后,一连数日,再没来过皎月楼。丰娘日渐消瘦,为了满足自己的思念之情,她写信给余梓文表示自己愿意让他和真正的柳疏白见面,前提是余梓文要处处帮衬着丰娘在这城里站稳脚跟,成为第一琴姬。柳疏白听见消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和余梓文见面了。柳疏白对我说:“丰娘把我亲手送过去,是因为她非常确信,我不会爱上余梓文,所以放心大胆地将我推向余梓文。”紧接着苦涩一笑,“我就像是她手中的提线傀儡,她操纵着我的人生,甚至是我的爱情……”我在内心感叹一阵,做神能够做到柳疏白这个份儿上,当真是一个极其丢脸的事情。以前我听过的故事都是神仙无所不能,神仙可以操纵凡人的一生。可是到了柳疏白这里却反过来了……柳疏白似感受到了我的内心疑惑,懒懒地道:“有什么办法,这些都是我欠她的。从她决定饲养柳树神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和她绑定了。”“余梓文和我在一起时,他对我说的每一句甜言蜜语,丰娘都能感受到,这些东西变成了插在丰娘心上的那把刀,这一把无形的刀在一点一点的凌迟着她的心。”我有些无语,这些所谓的痛苦不都是丰娘自作自受的吗?柳疏白轻轻摇首:“我与她的交易,就是她将终身的爱情作为交换,我负责她一生荣华富贵,唯独没有爱情。”我问:“所以,她潜意识地认为,如果没有你……兴许她才是余梓文的心上人?”柳疏白点头。“她认为我窃取了她的爱情,所以……她在想办法将我变成人类,只有这样我的交易才会作废,她就可以重新获得爱情。”人与神的交易,一旦开始便没有后悔路。丰娘她本就生性贪婪,即便是她与余梓文在一起,她依然不肯放手荣华富贵吧?“因为丰娘饲养了我,她本身的贪婪妒忌之心便会日益强大。从前的她,对我很好,现在……”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你看见皎月楼外的那株柳树没?以前我还只是一株小树苗时,差点被人砍了,是她将我的残枝拿回家里养着,因为她对我说任何生命都要活着的权利,而她最恨死亡。也许是这句话触动了我的灵思,那天晚上我进入了她的梦,与她做了交易。”“从那天以后,我成为了她的守护神,而她将一生最不值钱的爱情交给了我。”我从窗口看去,皎月楼外的那株柳树上全是红色的钉子,每一颗钉子上都有符咒。我冷笑道:“可她现在却在为了最不值钱的爱情,想要杀了你,人本来就贪得无厌。”【七】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正是那些钉在柳树上的符咒,让柳疏白显现出真身。从前只有丰娘与余梓文可以看见柳疏白,可是这些符咒让柳疏白再也无法在凡人面前隐身。楼中所有人都能看见柳疏白,她变成了丰娘手中的赚钱工具人。“丰娘的做法,会让你灵力慢慢消失,变成真正的人类,失去灵力你会衰老得比普通人更快。”我说。柳疏白点点头:“我知道。”“可是,丰娘与你有契约在身,她如果毁了你,她也会被反噬,那些荣华富贵与她无关。”柳疏白笑了,眼泪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她早就想好了退路,为我捏造了个妖怪的身份,将余梓文糊弄住,从那以后她就每日与余梓文交好。”她一声叹息,“这世上的爱情,果然都只在皮相。余梓文看见我的脸,时而好时而坏,便对丰娘的话深信不疑了。他信我是个妖怪,也信是我迷惑了他……”那些日子,柳疏白都被囚禁在一个黑屋里。每日三餐都是经由一个老嬷嬷送来,那个老嬷嬷倒是心善,总是会为她多打一些菜。直到有一天,她吃了东西之后呕吐,老嬷嬷心慌了,立即去找丰娘。“那个时候,丰娘还不想我死,毕竟她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为我找来了郎中,郎中为我把脉之后,告诉我……我有喜了。”偏偏是在柳疏白最绝望的时候,这个新生命来了。那个时候,丰娘听见这个消息突地笑了,她竟然要柳疏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说:“柳疏白你长得这么美,想必你生出来的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样貌都不会差吧?”那一刻,柳疏白遍体生寒,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害怕丰娘的笑。她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看着丰娘一步步逼近:“你想做什么?”丰娘像是个疯子,笑道:“我以为只要你从余梓文眼前消失,他总会爱上我的。可是他居然嫌弃我是个青楼女子,说我不干净,不配进入余府成为他的夫人。”“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不留下他的孽种,让他的后代沦为和我一样的人生!”“不论你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我都要让他,一生一世都活于这皎月楼中。我更要让你,在这黑暗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女,痛苦一生。”“这是我给你的诅咒,你夺走我爱情的诅咒!”那些痛苦的过往,出现在柳疏白眼前时,我看着她闭着双眼捂着头,忍着剧痛。也许连柳疏白自己都没有想过吧,凡人一旦和柳树神签订契约,人内心的黑暗会成倍扩大,而这些黑暗有一部分也是来自于柳树神的。柳疏白说:“我总觉得这些是我欠她的,所以从前我对她处处忍让,并不是因为她可以制约我。而是因为,我不忍心伤害她,因为她承担了我黑暗的部分。而我却替她站在光明里……”柳疏白将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那里十分平坦,她却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想象出自己十月怀胎的模样。“那个时候只要我想到,我的孩子出生后会沦为她口中所说的那副模样,我就十分害怕。我甚至想去自杀,可是她对我严加看管,我连自杀的时间都没有。”【八】正在柳疏白想死之际,那位替她把脉的郎中又来了。这一次,郎中递给了她一包药,告诉她:“你的孩子若是出生,他的一生都将是灾难。若是你愿意吃了这药,兴许他还有一线生机。”柳疏白正欲问郎中,郎中却道:“你为了丰娘作孽太多,你给她的荣华富贵都沾满了鲜血。倘若你此刻吃了这药,这些孽也算可以减轻一些。”我一听,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倒是有些像是一个熟人说的话,我想看清那郎中的脸,却看不清。郎中给的药,成了柳疏白最后的希望,临盆之前,她将药放入水中,一饮而尽。那个孩子生了出来,是个死婴。当柳疏白听见这个消息时,松了一口气,死婴那不就意味着丰娘没有办法折磨她的孩子了吗?这一线生机,原来就是死亡啊!她本以为,事情到了这里便可以结束了。谁知道,丰娘心中的恶念更加强大了。她竟然给柳疏白挂牌接客!让她生生世世都不得走出皎月楼,将她彻底禁锢皎月楼,榨干她身上最后一滴血。“我成为了皎月楼的第一头牌,灵力损失大半,丰娘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的脸停止衰老。我日复一日的饮用着那碗黑药,那碗药虽然可以让我容颜永葆青春,却让我的寿命缩短了一半。”“我寻死无数次,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丰娘救了。”难以想象那样的日子,柳疏白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样的日子过了大约八年,每天都在绝望里睡去,在绝望里醒来,日复一日。直到柳疏白想出了另一个办法,既然她无法自杀,那她就死在别人手里吧!于是,在一次接客里,她向一位客人讨要了一包药。再将这药,下在了第二位客人的饭菜里。皎月楼里只要发生了命案,官府肯定会来查,到时候官府要抓人,即便是丰娘也无法阻拦吧?到那时候,柳疏白被官府人带走,只需要在死在牢里,一切就结束了。可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客人并没有被毒死,被人救活了。官府并没有来抓柳疏白归案,因为丰娘抢先一步抓了一个替罪羊!就是当年那个为柳疏白送饭菜的老嬷嬷!柳疏白亲眼看着那个老嬷嬷被绑在树上,吊着打。那些血,滴进了土壤里,成为柳树的养分。柳疏白冲出去时,老嬷嬷已经奄奄一息。她哭着告诉丰娘,毒是她下的,与老嬷嬷无关!丰娘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就是要你活得生不如死!如今,她替你偿还了一命……”“你觉得,你孩子会怎样看你?”一语出,柳疏白惶恐地睁大眼睛,看向丰娘身后,在那暗处里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丰娘压低声音对柳疏白说:“你没有想到吧,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年你的孩子并没有死,而是被这个贱奴偷偷藏起来养着。如今他十二岁了,看见自己养母死在眼前。而你是幕后真凶,你觉得他会怎样恨你?”柳疏白浑身发冷,她忘记了。她与丰娘本就一体,她每日与这个老嬷嬷讨论的那些话,丰娘都能听见,自然而然丰娘也就知道了阿丑就是柳疏白的亲生儿子。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丰娘,你为什么不肯收手?你从前不是这样,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丰娘冷眼看着她:“朋友?我不需要朋友,我只要我的人生,不再像狗一样被人歧视。至于你,我只想利用。”【九】丰娘将柳疏白彻底禁锢在皎月楼,她不再是柳树神,而是没用的废人,每日三餐都需要有人送去。这皎月楼的其余人都被丰娘差遣去了新楼,只留下个丫鬟和厨子在这楼里。她每天都在等待那碗黑色的毒药,送来自己的嘴边,然后她就端起这碗毒药喝下去,像是个听话的傀儡。柳疏白含泪一笑:“即便如此,我也甘之如饴,因为在送来的一碗又一碗毒药里,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只要他愿意来看我,我就算是喝毒药又怎样。”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厨房里的那名叫做阿丑的少年,竟然就是柳疏白的亲生儿子!当年郎中送给柳疏白的药,只是让腹中胎儿呈现假死状态。等到老嬷嬷将孩子拿去埋葬时,才发现这个孩子没有死。于是老嬷嬷暗中将孩子养了起来,对外宣称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等到孩子长大时,柳疏白第一次看见这个孩子,是在他八岁那年。他端着木制食盘,上面摆放着一杯女儿红,一壶女儿红,一盘西湖醋鱼,一碟红枣糕,慢慢地朝着折柳居走去。门开的那一瞬间,柳疏白落泪了。她说:“西湖醋鱼,我很喜欢,你会做吗?”那个小孩因为面相丑陋,十分自卑,就连回答柳疏白的话,也说得十分小声。他说:“我会,娘亲跟我说她有一位朋友很喜欢吃西湖醋鱼。所以,我会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西湖醋鱼。”从那天以后,柳疏白每天点的都是相同的菜,这道菜是阿丑做的,就算是有毒,她也吃得开心。我问:“为什么后来,他不再送饭,是丫鬟和厨子送饭?”柳疏白回答:“我骂他了。”那天,阿丑照旧来送饭,柳疏白发了一通无名怒火,大声吼阿丑:“滚,以后你别来我房间送饭了。看见你,我就倒胃口。”阿丑果真没有再来。柳疏白笑着落泪:“我果然是个恶毒的母亲,我骂他丑。”“你在保护他。”我一语道破柳疏白的心思。柳疏白仰起头,闭上眼睛。“我和他接触太多,丰娘早晚会发现这个秘密。因为当初那包药,只是让我的孩子假死,老嬷嬷偷偷地帮我养着孩子。”“我想偷梁换柱,我还想在这暗无天地的黑夜里,给我的孩子偷一束光。”梦境里的故事说到此处,我回想起在我是因为万恶林主才进入梦境,那为什么这个梦境不见他的踪影。阿丑在何处,他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仆人下毒害人却毫无作为?他是刽子手的一员,他默不作声地帮助那两人,成就了这一场明目张胆地谋杀!并且,他谋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天啊!柳疏白说:“我曾经做梦都想死,却不知自己最后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我震惊地看向柳疏白,她却笑了:“乔先生,一会儿上来的就是我的孩子。若是他做的西湖醋鱼里面没有毒的话,我真想请你尝一尝,真的非常好吃啊……”“我吃了这么多年,也该走了。”话音一落,折柳居的门开了。这一次出现在门外送毒药的人,真的是阿丑!我看着他端着西湖醋鱼,以及红枣糕,慢慢地走向柳疏白。那一刻,我心如击鼓,任凭我多么想吼出那句话,他也无法听见。阿丑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将东西放在桌案上后,将脸上的面具取下。他对着柳疏白,冷冷笑道:“西湖醋鱼和红枣糕,你猜猜,哪一个才是真的有毒?吃下去,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也可以如愿以偿的离开皎月楼,再也不受你拖累。”柳疏白道:“我猜,两个都有毒。”阿丑笑了,恶毒地诅咒:“是,两个都有。我想让你临死的时候,认真的看着我的这张丑脸,让你永生难忘,下辈子都记住它!”柳疏白乖乖地拿起筷子,夹了西湖醋鱼,嘴里念着一首诗。“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闻言,我闭上眼睛,不忍去看。柳疏白问:“你听过这首诗吗?”阿丑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一笑,继续说道:“这首诗,我很喜欢啊,倘若还有时间真想和你讨论一番。平常他们送饭进来时,都不曾与我说话,唯有你今日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可见……”“可见,你有多恨我啊。”【十】柳疏白死了。丫鬟和张三来看柳疏白,阿丑找一张草席将她包裹住,扛在背上,冷言道:“这个女人害死了我的养母,我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言毕,画面转换。我看见阿丑将柳疏白的尸体带去一间茅草屋,他将她放在床上后,便离开了。没过多久,柳疏白竟然睁开了眼睛。她居然还活着!阿丑居然用了和当年同样的办法,他并没有杀柳疏白,而是让柳疏白呈现假死状态!只是阿丑他又是如何得来了,这假死药?我跟着阿丑走出这个房间,看着他走进厨房,生火做饭。不多时,几道菜做好后,他端着菜走向柳疏白的屋子。门推开,阿丑手中端着的盘子摔落在地。那些美味可口的佳肴,全都落入了尘埃。柳疏白她竟然,上吊自杀了!阿丑慌忙地跑过去,将她抱下来,一探鼻息。阿丑的眼泪瞬间涌出。“为什么!你明明都已经活了这么久了,偏偏在这时候想死?皎月楼里的那些恶人都没有死,为什么你却死了!”“你不是说你最爱吃西湖醋鱼吗,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菜,每一道菜都比西湖醋鱼好,你还没有吃,你怎么可以走……”阿丑抱着柳疏白的尸体拼命摇晃,哭吼道:“柳疏白,我恨你在我年幼时弃我,更恨你时常不在我身侧。我恨你,这世上的所有孩子都有娘亲,唯有我没有。我恨你,这世上的孩子都可以常伴母亲身侧,唯有你将我推于千里之外……”闻言,我心中一怔,原来这个孩子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他留在这楼里这么多年,原来并不是想要杀死柳疏白,而是选择在最后时候用这种方式救柳疏白。可是柳疏白却死了,将他这么多年的希望全都打破了。桌子上只留下一张人皮面具和一封信,那上面写着郎中当年留给柳疏白的第二个办法。信上只有寥寥几字。——怜子丑,取吾皮,覆汝脸,获新生。阿丑拿着那封信,紧紧握住,苦笑着看着那张美人皮。“柳疏白,我恨你。可我,从来不曾恨你,将我生得面貌丑陋……”房门被人推开,阳光照射进屋子,阿丑抬起头看着来人。我仔细一看,这昔日的郎中竟然是我最为熟悉的二花!他说:“你用命与我做交易,换药让柳疏白在皎月楼死里逃生,可是你没有想过,她早就不想活了。”“如今,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该履行诺言跟我走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二花就算准了,阿丑的一生。他故意接近柳疏白,让柳疏白亲手毁掉自己孩子的脸,然后逼得他们母子分离,到最后引得阿丑牺牲自己的生命,为母亲报仇。而这一切,都仅仅只是为了坐收渔翁之利。他要让阿丑去担任万恶林主一职!阿丑冷冷道:“那他们呢?那些折磨我娘的人,就应该活在青天白日之下吗?”二花直言:“丰娘饲养柳树神,本就为孽。你的出现,不过是为了阻止她的孽,柳疏白与她本就一体,柳疏白死,即丰娘死。”原来,丰娘愿意在一座废楼里养着柳疏白,却一直避而不见。因为她恨柳疏白,却又不敢真正的杀死柳疏白,因为柳疏白一旦死了,丰娘也会随之死去。可又因为丰娘内心日益强大的恶念,让她不得不每日送一碗毒药给柳疏白。生,要柳疏白痛苦。死,也要让柳疏白痛苦!所以,即便是阿丑救了柳疏白,柳疏白依然会选择死亡。这是因为,她想结束这桩孽债。只要柳疏白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万恶林主柳善生,你的梦该醒了。”梦境坍塌的那一刻,我眼疾手快地拉住阿丑,跑出了这场兰烬灯制造的假象。【十一】梦醒来前,只听柳疏白的声音萦绕耳侧。“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这首诗出自于《母别子》,倘若阿丑知晓,他一定能够明白,他的母亲柳疏白正在以全部的生命爱他。我看着,桌案上的兰烬灯灭了,他睁开眼睛,那一场梦终究还是结束了。睁开眼,他再也不是那皎月楼中的仆人阿丑,而是这万恶林中的林主。我双手拢在衣袖里,对着他微微弯腰。“万恶林主,一觉好梦。”他揉着太阳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你为什么不阻止她?”我如实回答:“乔某,只是这一场旧梦的看客,既然是旧梦,那些事情已经发生,又怎能改变呢?”言毕,我变出一面镜子递给他。“不知这张新脸,林主大人是否喜欢?”从此以后,这张脸将在万恶林主的身上获得新生。走出万恶林的那一刻,我才深觉浑身发冷,这一切悲剧的制造者竟然是二花!我以为我深知他底细,却不曾想,这几次事情结束后,越是了解,越让我觉得害怕。他在这场无尽的岁月里,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丑子怨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