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提起弗吉尼亚·伍尔夫,多数人的印象是她那篇著名的演讲:《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说,女人真正打算写作,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钱呢,要年入500镑,房间呢,还要能上锁。”这番话刚好契合了当下很多女性的情绪:要精神独立,先要经济独立。其实伍尔夫和她母亲朱莉娅的关系同样贴近当代人的思考,伍尔夫深爱自己的母亲,在朱莉娅去世后,她又创作了以母亲为原型的小说《到灯塔去》。但与此同时,伍尔夫也曾说过,她要成长为和母亲相反的人,才能继续写作。昨天是母亲节,母女关系一向是各类文学影视作品最爱探讨的经久不衰的话题。今天的文章来自作家蒋方舟,她将带我们走近伍尔夫的人生,剖析伍尔夫拥有的独特母女关系,也借此反观我们自己。讲述 | 蒋方舟,青年作家来源 | 看理想节目《母亲与女儿:无限人生书单》01.伸出的手臂伍尔夫出身于一个复杂的重组家庭。她的父莱斯利·斯蒂芬爵士是当时很有名的知识分子,莱斯利的第一任妻子生下一个孩子后,死于难产。伍尔夫的母亲朱莉娅出身名门,第一任婚姻中生了三个孩子,但是结婚仅四年,丈夫就去世了。成为寡妇之后,朱莉娅把很多精力都投入到对穷苦病人的看护和照料中。她数次拒绝莱斯利的求爱,最终抵不过固执的男人,两人结婚,又生了四个孩子,其中弗吉尼亚是第三个孩子。八个孩子对朱莉娅来说是巨大的负担。斯蒂芬爵士还是个徒步爱好者,他常常外出很久,把孩子全部留给妻子照顾。对弗吉尼亚来说,她还太小,沉默的母亲又从不抱怨,她并没有感知到母亲的疲惫,她眼里父母的婚姻是幸福的,她目睹了父母是如何擅长“看见”:正在做家务的朱莉娅意识到莱斯利在看自己,于是转过身来,望向莱斯利。弗吉尼亚是父母爱情的目击者,却也仅仅是目击者。有一张有名的照片,弗吉尼亚的父母并排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书,小弗吉尼亚的脸在他们身后悄悄地露出来,这张照片很能说明弗吉尼亚和父母互动的方式,存在,但不被关照。《母亲》这个家庭太过庞大,八个年龄差距甚大的孩子,好几个住家仆人,时不时到访的亲戚,慕名而来的粉丝和求助者,房子永远满满当当。弗吉尼亚回忆自己几乎没有和母亲单独相处过几分钟,她甚至很庆幸自己童年时生病,因为这时朱莉娅会到她的床边照顾她。在四十九岁那一年,万分疲惫的朱莉娅就病逝了。当时弗吉尼亚只有十三岁。朱莉娅的去世很快从家庭悲剧变成了家庭恐怖剧,失去了家庭天使,家庭中的男性变得像魔鬼。首先是莱斯利,他变得性格暴躁,动不动在家中大发雷霆,让弗吉尼亚和姐姐永远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接下来是弗吉尼亚同母异父的哥哥。在朱莉娅去世之后,哥哥乔治开始了对弗吉尼亚长期的侵犯。那时弗吉尼亚只有十五岁,只能依附着家庭生活,也看不到成年后独立生活的可能性,直到她长大后获得了去世的姑妈留下的每年500英镑的遗产,她才获得了独立的底气。所以伍尔夫后来才会不断强调一年500英镑和一个上锁房间的重要性。死亡带来的不得体一直袭击着这个家庭,没过多久,代替母亲角色的姐姐斯特拉去世了,父亲莱斯利也去世了,父亲去世那一年,弗吉尼亚22岁,她第一次尝试从窗户跳下去。《时时刻刻》之后的时间里,她阅读,写作,但作品几乎没有发表过,因为那是一个女性写作很艰难、甚至不得不用男人的名字才能发表的年代,当女人说自己要写作,世界会哄笑着说:你要写作?你写作有什么好处?伍尔夫和生命中的黑暗不断作战,但屡战屡败,她给姐姐的信中这样描述自己:“29岁了,没有结婚,人生失败,没有孩子,神志还不清醒,而且根本算不上一个作家。”三十岁的时候,她嫁给了伦纳德。伍尔夫和伦纳德的婚姻总是被描述为一个包容的丈夫和神经质妻子的故事,他们成立了一家小的出版社,丈夫主要负责编辑出版,妻子主要负责写作,伍尔夫也迎来了自己创作的高峰。44岁那一年,她开始写那部以母亲为原型的小说《到灯塔去》,那时,距离她母亲去世已经三十余年。她说她要给这个本书发明一个新的名字,不是小说,而是“挽歌”。02.到灯塔去《到灯塔去》的故事很简单:拉姆齐夫妇和他们的八个孩子,几位朋友在苏格兰度假,想去灯塔玩,但是因为天气原因没有成行。十年之后,世界经历了一战的动荡,拉姆齐夫人和其中几个孩子先后死去,剩下的几个人重逢,顺利登上灯塔。而在海边的画家莉莉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这十年之中,一直想画出拉姆齐太太的肖像。莉莉就是伍尔夫本人,她想画出的拉姆齐夫人就是自己的母亲朱莉娅。回忆母亲对弗吉尼亚来说比其他人困难得多,因为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而在大多数日子里,母亲朱莉娅都是安静的,看不出她的想法。只有一次,朱莉娅轻叹过一句“从来不能单独呆着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这句罕见的抱怨成为了伍尔夫理解母亲、还原母亲的入口。小说中的拉姆齐夫人永远被孩子,客人和家务事缠绕,是一块吸饱了人类各种感情的海绵。用今天的话说,她永远在给人提供情绪价值。向她索取最多情绪价值的就是丈夫拉姆齐先生。拉姆齐先生身上有很多弗吉尼亚的父亲莱斯利的影子,是个暴躁的哲学家,他不断要求妻子给自己灌输生命力,于是拉姆齐夫人只能玩命地赞美他。《女人》拉姆齐夫人无疑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她永远在宽容男人,要求女人,和生活中的朱莉娅一样,拉姆斯夫人很喜欢做媒,她认为女人无论获得任何荣誉都不如结婚重要。当画家莉莉说自己喜欢独身的时候,拉姆齐夫人笑她是个傻瓜。可是这样一个传统、守旧、屈从于父权制的女人被伍尔夫写得无比可爱。书中对拉姆齐夫人的描写是我在文学上读过最温情的注视。所有的注视都是沉默中的看见。拉姆齐夫人在聚会的餐桌上少言寡语,看起来毫无主见,但是她是那么聪明,她的眼睛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就像潜入水中的一道光一样,照出水滴石穿的每一条鱼,揭开餐桌上每个人的面纱。当正在编织袜子的拉姆齐夫人偶然抬头,望见灯塔的第三道光的时候,她仿佛在和自己的目光相遇,她发现,当她独处的时候,她仿佛能看到无生命之物背后的生命,看到支撑着整个世界运行的秩序与真理。灯塔的光,照亮的是拉姆齐夫人未曾被发掘过的第二幅面孔。整个小说最感人的部分,莫过于拉姆齐夫人在夜晚来到莉莉的房间,当莉莉在黑暗中用胳膊紧紧搂着拉姆齐夫人膝盖的时候,她在想象中看到了拉姆齐夫人的心灵密室,那像是帝王陵墓中的石碑,上面写满了男人不能理解的字。这是生活中的弗吉尼亚没有等来的时刻,母女生命重叠的一刻,女儿忽然听懂了母亲从未说出口的一切。03.沉默的女人在大众媒体塑造的刻板印象里,夫妻往往是吵闹唠叨的妻子和沉默的丈夫的组合。但是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恰好相反,每次我的父母要产生冲突的时候,总是母亲以率先的沉默来回避冲突。我也见到过饭桌上,当一个妻子侃侃而谈的时候,丈夫露出尴尬的神色,认为妻子给自己丢人了,沉默才是女人的美德。我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我曾经要在一个文化节目当评委,一起做评委的还有另一位德高望重的男作家。在跟节目组开电话会的时候,节目组忘了开静音,我听到节目组说:有那位男作家在,还有蒋方舟说话的份吗?在大多数时候,女性吞咽下自己的想法,掩盖自己的审美,按下自己的念头,像拉姆齐夫人一样,选择不说话。《黑镜》但是,这些念头并不会因为被吞进肚子里而消失,它们化作了更美妙的东西,那就是意识。意识就是拉姆齐夫人偶然被灯塔照亮时那个光芒四射的面孔,是她在独处时候忽然感受到的内心一个黑暗的楔形——那是被称之为“自我”的东西,是莉莉看到的拉姆齐夫人的内心密码,那碑石上神秘的铭文。所以伍尔夫开创的“意识流”,就是沉默中那些在脑海里闪着微光的东西,它们从未被诉说过。那是伍尔夫童年时就在母亲身上看到的东西。伍尔夫曾在剑桥演讲时,鼓励女学生多去观察独处的女人,去捕捉那些不曾被描述的动作,那些没说出口或者只说了一半的话语。伍尔夫说“当女性独自一人,不受男性善变和偏见的影响,这些东西和话语就形成了,像飞蛾投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一样不易察觉。”那些影子是那么不易察觉,又像萤火虫的光芒一样难以捕捉,因为“女性习惯了遮掩与压抑,哪怕有人留心多看她们一眼,她们也会仓皇而逃。”当十九二十世纪其他作家都在描写那些关乎世界存在的战争,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人类未来的构想、战争的阴影、历史的重负的时候,伍尔夫看到,描述了一件最微小的东西:沉默的女人的意识。伍尔夫的写作让人意识到,要写出伟大的作品,不需要荷马或是托尔斯泰式的史诗,而只需要一个人,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完成同样的任务。你只需要敏锐而柔情地描述一只鱼,就可以刻画整个海洋。04.如何去写一个女人在伍尔夫之前,没有人用女人的语言写过女人。听起来有点武断,有人会说,早在11世纪的时候就有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18世纪也有大量的女性作家涌现。但是伍尔夫敏锐地发现,在她开始写作的时候,她面对着一个相当牢固的语言壁垒,文学作品里的那个“我”,总是代表着男性的自我。虽然几乎所有的史诗、诗歌、小说都包含女性角色,但是这些女性角色仅仅是主体之外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讽刺的是,虽然诗歌里的女性魅力无限,但是在历史的叙述中,女性却是几乎不存在的。英国著名古典史学者玛丽·比尔德写的罗马史里就谈到,女性在罗马的历史中几乎失声,可实际上女性在很多的节点决定了历史的走向,比如罗马的建城来源于萨宾妇女被掠夺,是古罗马贵妇卢克丽霞被侵犯的事迹成为了罗马君主制度被推翻的导火索等等。这些女性如果不被打捞,就会沉入历史的海底。《薇塔与弗吉尼亚》伍尔夫发现了这种诡异的矛盾,她写过:“在想象中,女性至高无上;在现实中,女性无足轻重。女性的身影遍布诗歌的字里行间,却在历史中缺席。文学作品中一些最有启发的话语,一些最深刻的思想都出自女性的口中,可现实生活中,女性几乎不会拼写,是她丈夫的财产。”所以如何用女人的语言去写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去掉把女性看作客体的目光,那种把她们当作符号、当作象征,抑或是对其进行浪漫美化的视角,而是既平实又诗意地凝视她。伍尔夫对想象中的母亲,对拉姆齐夫人做的就是如此。拉姆齐夫人如此普通,她是一个具有维多利亚时期女性传统美德的女人,一个对父权制缺乏反思的人,一个照顾八个孩子几乎没有自己时间的主妇,但同时,她身上也有种种精神和力量在不停流动和闪烁。让伍尔夫成为第一个用女人的语言写女人的,并不是一年500镑和一个上锁的房间,而是更勇敢的姿态:替一个或者一群沉默的女人说话,从她早逝的母亲开始。05.杀死那个家庭天使伍尔夫还有一番著名的论述,关于“杀死那个家庭天使”。家庭天使就是伍尔夫的母亲那种形象,一个无私的人,每天牺牲自己。“如果餐桌上有一只鸡,她拿的就是鸡脚;如果屋里有穿堂风,她就坐在那儿挡着。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她自己的愿望,从没想到过自己。”伍尔夫说当她写作的时候,那个家庭天使的翅膀就会落在她的纸上,她不得不杀死那个家庭天使,才能开始写作。换句话说,伍尔夫发现自己必须要成为母亲的反面。真正诞生女性主义作家的源头,并不是那个要反抗的专制的父亲,而是母亲,是那些忧愁的、牺牲自我的母亲。最早唤醒女性身上反抗精神的,是那个自己不想成为的女性形象。《女人》伍尔夫夫妇的人生一直被塑造成自我的妻子和宠妻狂魔的故事。可如果打量这段婚姻的细节,就会发现很多不堪的细节。比如伍尔夫非常想要孩子,但是伦纳德担心伍尔夫疯狂的基因,所以拒绝她生孩子的要求;比如是伦纳德一次次找来医生诊断伍尔夫的精神疾病,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等等。可是这些细节往往被忽视了。伍尔夫在自杀前给丈夫写的信更是成为伦纳德“宠妻狂魔”神话最重要的物证。伍尔夫在信里说:“我在糟蹋你的生命,没有我,你还能继续工作……我生活中的全部幸福都归功于你。假如还有任何人能挽救我,那也只有你了。现在,一切都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确信你的善良。可我不能再继续糟蹋你的生命。”为什么伍尔夫在婚姻中会如此的顺服?为什么她至死都在维护丈夫的形象?为什么她要隐藏自己的愤怒?她是否还是没有杀死那个家庭天使?还原到伍尔夫的母女关系,伍尔夫在她母亲身上看到了一个永远在爱人也永远在被爱的人是怎样的,当朱莉娅活着的时候,人人都活在她爱的阴翳之下,人人赞美她;当朱莉娅去世,人人都活在她爱的余温之中,人人怀念她。伍尔夫知道自己不像母亲,伍尔夫更爱思维的乐趣而非人的陪伴,可每当她提笔开始写作,确认自己不像母亲的时候,一种不被爱的焦虑就环绕着她。每当她完成一部作品,她就发现自己离父亲更近了,伍尔夫遗传自父亲的工作狂、自我中心、神经质在不断增长。在伍尔夫的灵魂里,持续着父亲与母亲,拉姆齐先生与拉姆齐夫人的撕扯与战争,她更愿意像温柔的母亲,而非父亲。于是,就像我们所有正在思考或创作的女性一样,伍尔夫一万次在自己身上杀死母亲,母亲则一万零一次在我们身上复活。*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母亲与女儿:无限人生书单第》第6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看理想小程序全新上线⭐️点击收听节目音频编辑:Jimmy仔微信内容编辑:铁柱封面图:《薇塔与弗吉尼亚》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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