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自己告诉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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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May. 2025  文/程惠子 在家庭矛盾中,最先受伤的是孩子,最先生出铠甲和逆鳞的,也是孩子。如果不是这次回去,你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正如历史可以被修改,记忆也可依样被涂抹与形塑。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是愿意这样去做的。形塑记忆的方式多种多样,最简单莫过于大规模的自我重复。你曾于多个场合复述你自己,课堂、办公室、相亲饭局上,你说你长于一个传统而温馨家庭,家中父母和睦,几无争吵,即便算不上模范家庭,也至少平静融洽。对学生、同事和后来差点成为丈夫的那个人,你都是这样复述你自己的。此次房产迁移,父母说需要你回去,因为新房的房产证上将有你的名字。而这间住了二十多年的旧房将就此切割,从此再无需踏入。电话里他们说得小心翼翼,仿佛给你添了过分的麻烦,你开始还感到烦躁,后来心底渐渐漫上一丝不忍,而心酸涌出的那刻你又对自己产生至深的厌恶,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你大概还是会答应——不,不是大概,是一定。他们试探着说,要是你忙就算了,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你就松口了,妥协了,你讨厌总是妥协的自己。时隔经年你再次来到这间旧房,这是你离家多年之后第一次回来。墙纸不堪岁月洗刷,已经卷边泛黄,某片墙纸上还留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被你一眼认出。那是父母某次争吵中,不知谁将一瓶红墨水砸在墙上,从此那些红色便再未淡去。你相信他们之中必然有人在后来的岁月中试图去清洗和擦拭,但这红色牢固到,即便墙纸已然濒临剥落,也依旧赤艳鲜明如昨,誓要与满墙的斑斓砖瓦贴紧、共存。类似的痕迹在这间不大的房子内被你一一识别:被砸坏的缺角的瓷砖,被掀翻几次后就变得颤巍巍的茶几,四件套的杯碟碗盏亦早已残缺不全。木讷老旧的饮水机在此时汩汩作响,提醒你,你曾把自己塞进饮水机和沙发的缝隙里,看家中物件尽数碎成颗粒,整整一天。你像是在案发现场流连,证据生动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实在过于丰富,直入眼帘,迫你直视。你想走,可大门已经被关上,你看着他们因见你回家而变得红润的脸,再一次生出对自己的厌恶,然后坐回了已经微微塌陷的沙发上。你正是在这里出生和长大。他们还是老样子。为灯的亮度、汤的浓度、水的温度,在某一个毫无预兆的时刻开始争吵,不需要任何预热,毫无来由也毫无道理。争吵就是争吵,不是闹别扭,不是拌嘴。是他们其中一个很快就把筷子摔在桌上,而另一个马上旗鼓相当地骂回去,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扒饭,饭到碗底,见你无声,便在放下碗后蓄满眼泪,然后把一双泪眼奉在你的面前,跟你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爸,你爸就是这样。有如迈出浴池后再度被推入水中,你对这张餐桌的氛围再熟悉不过。曾经你勇于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承担起一个角色,你天然地认为你不能置身事外。你共情母亲的眼泪,积极于和母亲一道斥责父亲的蛮横与粗鲁,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眼泪能轻易地博取同情心,任谁都会同情在争吵中哭泣的一方,对于儿童而言更是如此。母亲说,你爸就是这样,没素质。你说,对,是没素质。母亲说,你以后可不能找一个你爸这样的。你说,我知道了妈,我不找。母亲随即把你揽在怀里,泪水流在你的头顶上,你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沿着头皮顺流而下,在掉落之前被毛囊缓缓吸收。母亲摸着你的发辫,用一种饼干泡牛奶的语气跟你说,你去跟你爸说,过不了就离婚,拖着有什么意思?你点头答应,然后怀着无比的正义走进父亲刚刚摔门而入的卧室,无论是五岁、九岁还是十六岁。父亲举着报纸,躺在床上抽烟,没有开窗,烟雾缭绕了整个屋顶,见你进来,他拉下报纸的一角,沉默着斜眼看你。我妈让我跟你说,过不下去就离婚。你熟门熟路,让母亲的话从你体内穿梭而过。父亲叼着烟冷笑,笑声从鼻子里窜出来,他把报纸的那一角折回去,你只能看到缕缕烟雾从报纸后面飘出,一只灰色的巨翅将你们彼此隔离。你去告诉你妈,过不下去就不过,她爱离就离。你已经习惯这样的争吵,习惯它轻车熟路地发生,虚张声势地发展,最后莫名其妙地收尾。你来回通传,负载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怨怼、憎恶乃至诅咒,竟从未觉察有任何不妥。是的,你帮助他们传达彼此的恨意,并希望他们借由某一次的激烈争吵可以结束婚姻。家中的任何一样东西在你眼中都岌岌可危,因为你不知道在哪个时刻它们就会在你面前碎成粉末。不同于同龄人对父母分开的恐惧,你极盼望能结束这一切,结束在不确定的恐惧中生活。可惜的是,他们冷战或者热战,但始终没有人离婚。你的愿望一次次落空,不得不习惯与恐惧为伴。在某一次的通传中,父亲骤然骂你,别人家的女儿,父母吵架都帮着调解,你看看你,你起过一点好作用没有?跟你妈一样的搅屎棍。你气愤,跑去说给母亲,她忙着和她的眼泪周旋,只告诉你不要理睬。你余怒未消,忍不住当着她的面骂了父亲一句,她却突然止住眼泪,告诫你不许说这样的话。他毕竟是你爸呀,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水壶刚才不知被谁摔碎,晶亮的瓶胆折射头顶的灯光,扎进你的眼睛。你在一地晶莹中哑然,那年你十一岁,心中竟轻轻想到了死。一辆曾经运载过垃圾的车,即便被清洗得一尘不染,也永远失去了运输黄油、面粉与朱古力的资格。这是从它第一次承载污秽的那一刻就注定的事,这也是你后来才知道的事。你与那个相亲对象不温不火地谈了几年,顺理成章地谈到结婚。在关于婚礼琐事的意见上,你们第一次以未来丈夫与未来妻子的身份发生了争吵,吵到最后,他不说话,躺在床上举着一本书看,那本书遮住了他整张脸,你一把夺下摔在地上。他怔住,你也怔住,泪水从你脸上簌簌而下,又被你狠狠抹去。他并不知道,那一刻,你恨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自己。就这样你独居了许多年,在这些年与自己的相处中收获了珍贵的平静。你主动在节假日申请加班以逃避回家,不得已的短暂相聚也都被你着力敷衍过去。你养了一只猫,天气好的日子,猫喜欢爬上窗台,去吃长得旺盛的猫草,你便看着猫细细咀嚼,然后在阳光普照中昏睡。你把脸贴在猫的肚皮上,她醒过来,用舌头舔掉你的眼泪。你无比珍惜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但依然时常做梦,在梦中有时父母已经离婚,有时还在争吵,梦总是混乱不堪,让你在醒来之后觉得极其疲惫。不知听谁说,梦的曲线来自记忆,于是你便开始有意篡改自己过去的人生。如今他们顶着花白的头发,像是两把衰老的猎枪,你以为他们会就此偃旗息鼓,却发现哪怕是一点小事,他们上膛开火,依然毫不犹豫。摔碗,踢开脚凳,然后是无声的扒饭和无声的眼泪。被暴力和委屈浇灌的熟稔再次从你心中发芽,在你精心伪造的平静土壤当中。你终于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你端着吃了一半的饭,尽可能地沉默,母亲在哭,但你只是一味咀嚼,让菜饭中的咸味变得越来越淡。见你没有安慰的意思,母亲放下饭碗说,你看你爸,你爸还是这样。你不说话。母亲继续说,你爸就是没素质。你依然不语。母亲侧目,终于忍不住过来攀你的手臂,你看看,你第一天回家,你爸就这样,你去跟他说……你正视着母亲,她忽然把话收了回去,原来她知道怎么收回那些话。你提起行李要走,母亲慌了,忙拉住你,父亲听到动静,也从刚才摔过的门中走出来。围绕着“是谁逼走了孩子”这个议题,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你就在他们的争吵中走出了家门。门外的这条路你何其熟悉,纵然眼前一片模糊,你也能在摸索中走到路的尽头。事实上,就在刚才,当你即将出门的那一刻,你似乎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愧疚,他们望向你的时候,你差一点就心怀不忍。经年未见,你能感受到他们对你多了些克制与忌惮,甚至带有讨好的意味,但这一次你没有妥协。脚下是你在童年与少年走过无数次的一条路,你曾有意在记忆中装点和粉饰它,但今日扎扎实实地再次走上去,却发现你想象中的修饰显得十分空无。不过你即将走完这段路了,拖着你最后一次的行囊和最后一次的眼泪。眼泪流经的皮肤被风吹过,微微刺痛,你知道你的底气来自远方那间猫草茂盛的房间。路比想象中要窄、要短。路上风景萧瑟,行人稀少,并未有谁会注意一个正在擦干眼泪的女人。一阵寒风吹过,你脚下的步伐愈发轻快。责任编辑:讷讷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作者程惠子 @谁人莺出云霄路“为理想扮贞忠。” 相关推荐阅读女调解师文 / 程惠子阅读小嘉今日食饱未文 / 程惠子阅读日落综合文 / 程惠子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