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4400 字阅 读 需 要 15 分 钟崇祯十一年（1638）五月初十，刚过知命之年的“大明旅行博主”徐霞客从滇南胜境关进入云南，一住就是1年零9个月。他踏遍三迤大地，足迹纵贯曲靖、云南（今昆明）、徵江、临安等十四府，考察版图覆盖今云南省10个市所辖的46个县级地域，用双脚丈量着这片神秘疆域。在滇期间，徐霞客往复穿梭，先后踏勘盘江和滇池、鸡足山、丽江和大理府城、腾冲周边，最后复登鸡足山，行程数千里，创造了他在一个省徒步旅行行程最长的纪录。云南也成为《徐霞客游记》记录分量最多的省，占总篇幅的40%。明朝时期，西南地区尚被视作“蛮荒边陲”，三国时诸葛亮南征就有“五月渡泸（泸水，即金沙江），深入不毛”的说法；和徐霞客同朝代的杨慎也对滇池至金沙江流域的瘴气无可奈何：“山川多瘴疠，仕宦少生回。”然而今日，昔日被冠以“瘴疠之地”的云南，早已成为世人向往的旅游胜地。那么数百年前的徐霞客如何发现这个“小众旅居地”？面对这片曾被视为险象环生、难以抵达的边陲，徐霞客为何情愿以毕生精力去探访，甚至将其作为一生旅游和地理考察的终点？当我们展开长达25万字的《滇游日记》，答案便在苍山洱海的云影波光间浮现：横断山脉的险峰激流记录着他攀援的指痕，傣寨彝乡的炊烟里飘荡着他与各族先民的夜话，三江并流的奇观中凝结着他测绘山河的目光。这位超前于时代的探险者，早已在烟瘴迷雾间窥见了这片土地的绝世风华。滇行足履：山河奇观的科学解码徐霞客怀揣对山川的热爱与好奇，早在家中便筹划前往云南地理考察。为了打开通往云南的门路，他在出发前请好友陈继儒向昆明名士唐大来、丽江木氏土司、鸡足山僧等人引荐。后来，这些人都成为徐霞客在滇南旅游得到帮助的关键人物。不同于同时代大多文人沉醉于山水之美，徐霞客将这份审美情怀严谨地融入实地考察之中。他详细记录地质构造、气候变化和物产分布，为中国近代地理学开辟了道路。云南地理环境复杂多样，诸多地貌特征极具代表性，这片多彩山河也成为他施展抱负的舞台。云南是我国唯一一个集中了六大水系（长江、珠江、元江-红河、澜沧江-湄公河、怒江-萨尔温江、伊洛瓦底江）的省。在对云南江河的考察中，徐霞客追踪北盘江、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等，沿途记录河流源头与汇合，首次正确断定怒江、澜沧江、礼社江皆自成一流入海，并指出枯柯河非澜沧江支流。在腾冲地区，他又考察伊洛瓦底江的两大支流，科学名篇《溯江纪源》《盘江考》应运而生。云南高原湖泊星罗棋布，滇池、洱海、泸沽湖之外，还有交水海子、潘所海、星云湖、异龙湖等二三十处，徐霞客细致描绘湖泊形态、水量与景致，为后世研究湖泊变迁留下珍贵资料。云南的坝子地貌同样引人入胜。徐霞客以“坞”“大坞”“平川”“甸”等地域术语，准确记述了各个坝子的地貌特点。如：弥渡坝子：“川形如犁尖，北拓而南敛，东西两界山亦北高而南伏。”姚安坝子：“东西两界皆大山夹抱，郡城当其南，西界最辟，直北二十五里，两界以渐而束，各有支中错如门户焉。”云南还有一奇景，就是火山、温泉与冰川并存，丽江玉龙雪山的冰川傲峙南疆，腾冲火山群至今仍有温泉涌出。徐霞客颇好搜寻云南众多的温泉，亲自入浴试水温和水质。其中，安宁温泉得到他的“五星好评”：“余所见温泉，滇南最多，此水实为第一。”徐霞客还记录了万历三十七年（1609）打莺山火山爆发的经过和引起的变化，留下腾冲火山爆发的唯一历史记录，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徐霞客逐日观察雨季、旱季与冷热变化。在高黎贡山，他发现西侧“皆竹石深翳，而风雨西来，一天俱漫”，东侧却“天色大霁，路磴俱燥”，记录了分水关既分水脉、又分晴雨的奇观；在丽江，他注意到花期南北差异：“其地杏花始残，桃犹初放”；在怒江八湾，他感受到山势愈高而气温愈降，记下“入山八里而上凌峰头”才得凉意的体验……此番考察，让他成为我国首位系统研究低纬高原气候的学者。漫步于花木异彩的云南，徐霞客惊叹“滇中花木皆奇”，见证山茶、马缨花、兰花、西番菊、木棉等繁盛竞放，还记录了鹤庆以北牦牛、顺宁以南象群的分布。他将这些奇花异禽一一收入笔端，令《徐霞客游记》成为集地貌、河流、湖泊、气候、火山、植物与动物于一体的百科式巨著，也铸就了他在世界地理科学史上的巅峰地位。清初学者潘耒（lěi）称徐霞客“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绝不是虚言。徐霞客的文字中常隐含严谨的科考态度，无论是折枝采样，还是校勘地名、比对古籍，他都力求精准。正因如此，徐霞客在云南的行程，才不只是漫游胜景，而是一部兼具地理考察与人文记载的百科全书。滇味烟火：舌尖上的风物人情云南美食是留住“吃货”的一大特色。徐霞客入滇后，边陲的淳朴风情便扑面而来。他行至施甸山野之间，发现当地人以黄豆为食的智慧：村头处处可见豆腐作坊，晨起便熬豆浆，牛车辚辚驶来，他“遂就炊汤而饭”，又“啜其豆浆而返”。八月时节，男女老少肩挑竹笋入市，“淡熏为干，以待鬻人者”。在《滇游日记》中，常见徐霞客觅笋箐中，采而携之，可见他对云南山笋的喜爱。在保山，他以“鲜鸡苁瀹汤佐饭”慰藉旅途的劳顿，还特意购得六斤鸡苁，蒸煮后以布袋密封，一路带着解馋。丽江木土司送给徐霞客的酥饼油丝和发糖也受到赞誉，酥饼“细若发丝，中缠松子肉为片，甚松脆”，发糖则“白糖为丝，细过于发，千条万缕，合揉为一，以细面拌之，合而不腻”。徐霞客在云南保山境内时恰好是夏秋之交，是花果成熟的时节，所以他看到“北邻花红正熟，压枝墙南，红艳可爱。摘而食之，以当井李”，林间的飞松果更是奇珍，它外壳薄易剥，“如梧桐子而大倍之”，松仁缠绕其中，鲜香酥脆。这些山珍不仅解馋，更让他感受到地方物产的富饶与多样。他在沿途村落经常受到当地村民的热情款待。不论初入湖畔小寨，或登至高山古洞，总能见到好客的主人备上腊肉与自酿米酒相迎。《滇游日记》中到处有“腊肉火酒献”“煮蛋献浆”“主人以村醪饮余”“送蔬米酒肉”“携菊而酌”等记载。徐霞客记述了丽江府世袭知府木增设宴，以纳西族盛宴款待他，佳肴达八十余种，刀耕火种下的山货与驿道通商来的香料交融，连徐霞客都“不能辨其孰为异味也”，直到夜幕降临，宾客方才散去。这足以反映300多年前云南土司招待重要来客的家宴，制作精细，口味独特，品种繁多，丰盛诱人。茶，作为云南的另一味珍馐，也深深吸引了徐霞客的味蕾。昆明筇竹寺所饮“乃太华之精者，茶冽而兰幽，一时清供，得未曾有”；大理感通寺的茶树“皆高三四丈，绝与桂相似，时方采摘，无不架梯升树者，茶味颇佳”。徐霞客不仅尝遍了山珍水味，还通过笔端记录下各民族的饮食礼俗：节日燃艾、元宵挂灯等节日仪式，以果飨宾的敬茶礼，还有以核桃油烹茶饭、以生肉佐火酒的独特风尚，都是云南各族人民在险峰、峡谷、热土中的生活智慧。徐霞客将这一幕幕跨越民族的味觉盛宴、日常市集的烟火气息，以及茶香、酒香、果香、菌香汇聚成点点文字，构筑起一条连结自然与人文的纽带。滇境实录：旅者笔下的家国山河在徐霞客的笔下，不仅有壮阔山河，更有淳朴人民和他们承受的苦难。他以游记为载体，记录明末西南边陲风云，既鞭挞腐朽制度，又呼唤守土安民之策。字里行间荡漾着爱国爱民的真诚情怀，让后世在欣赏山川之美的同时，深感边疆百姓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激发起对家国河山的热爱与护卫之志。徐霞客胸怀报国之志，行至云南，见土司横行无忌、民不聊生，心中悲愤。他在滇南的土司叛乱之地，目睹“民皆避去，遂成荒径”，撰文记载了广西府（今云南泸西县）城门外的百姓受当地土司普名声武力控制的历史——城北各个村庄的老百姓家里稍微能吃饱穿暖，普氏就立刻摊派钱物让他们上交，如果敢违抗，马上就把全家老小抓走，所以老百姓宁可四处流浪逃难，也不敢向官府告发一声。因为官府根本保护不了他们，而普氏要杀人，当场就能要人性命。这种赤裸裸的暴虐，让他痛感土司制度之毒。他在游记中多次揭露和发声：“土司糜烂人民，乃其本性，而紊及朝廷之封疆，不可长也。诸彝种之苦于土司糜烂，真是痛心疾首，第势为所压，生死惟命耳，非真有恋主思旧之心，牢不可破也。”如此种种，让徐霞客不仅仅是风景的吟咏者，更是地理与人文的双重考证者。他以探险家的勇气攀山越岭，以学者的严谨摹写路径，以诗人的情怀描绘山川，更以史家的目光还原人文变迁。行至大理、曲靖、保山，徐霞客宁愿背负简陋行囊，攀越沟壑，也要用双脚丈量每一段历史。他在流动的驿道上将云南古老的文化脉络拨开，又在文化的交汇处停驻，留下了既自然天成又兼收并蓄的生动注脚。随着他步伐的深入，明代的云南不再是遥远荒蛮的符号，而是一册厚重的活历史，是一条贯通天南地北的文化大动脉。正是在这条路上，他完成了《徐霞客游记》中最具智慧与勇气的一部分，也为后世勾勒出一幅永恒的边陲图景。几百年后，红军长征途中的战士手持着一册《徐霞客游记》作为“前行指南”，沿着徐霞客走过的路径攀山越岭，实地验证书中对云南的生动描绘。长征时负责宣传工作的陆定一后来回忆道：“徐的《游记》，我是长征时在云南看到的。他走过的地方，我们也走过一段。书上记载与长征时所见者符合，因而留下印象。”这种隔空相契的回响，让《徐霞客游记》超越地理图志与文学笔记的疆界，一条贯穿着民族探索魂魄的坚韧纽带，将山河的壮阔、先贤的孤勇与后人的征途，在历史的深处紧紧相连。在云南，人们不断举行纪念徐霞客的活动，云南也是全国有关徐霞客的文物和纪念建筑最多的省市自治区之一。云南人对徐霞客的热爱，当然也是感念徐霞客对他们家乡的真挚情感。明崇祯十一年除夕夜（1638），万峰如黛，徐霞客独倚鸡足山巅，举目寰宇，笔下流淌出那句恒久回响的惊叹：“度除夕于万峰深处，此一宵胜人间千百宵。”或许此时的云南于徐霞客而言，早已升华为心灵的归宿。他以脚步丈量山川，却用情怀搁置疲惫，他以科学之笔探秘，却以诗性之眼凝望。次年，徐霞客再次登上鸡足山，却由于长年野外的艰苦跋涉，加之久涉瘴疠之地，导致两足俱废，不能行走。直到崇祯十三年（1640）初，木增只能派人用滑竿抬着病重的徐霞客送他回乡。不久，徐霞客在家乡去世，《徐霞客游记》就此完结。时至今日，滇西深谷中的灯火、人文交汇处的喧嚣、古驿道旁的驼铃，无一不在他的游记中鲜活生动，构筑出一幅包罗万象的边陲史诗。参考文献：[1] 徐弘祖：《徐霞客游记》，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2] 朱惠荣：《徐霞客与〈徐霞客游记》，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3] 云南省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徐霞客游线第75辑 云南篇》，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21年.[4] 魏瑞娟：《从〈滇游日记〉看明代云南的饮食文化》，2012年.[5] 江燕：《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视野下的云南风物》，2010年.END作者 | 关禾编辑 | 胡心雅 主编 | 周斌排版 | 曲晨溪（实习）校对 | 杏皮国历好物进击的士族旁落的皇权跨越五百年的权力对抗史国民历史读物《国家人文历史》专业团队最新力作展现士族潮起潮落的史诗级历史画卷点击下方封面，即可购买↓↓↓“在看”的永远18岁~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