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Jun. 2025 文/舒好 所谓兄弟姐妹,不是不分彼此,而是纵使异父异母、各自成家,亦能心怀挂念;所谓兄弟姐妹,不是在一亩三分地上争得你死我活,不是在赡养父母时细细掂量、斤斤计较、争长论短、讨价还价;所谓兄弟姐妹,是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你想去动物园我依旧能陪你。1想去动物园的念头突然从杨欢脑海冒出,像暗夜里猝不及防擦亮的仙女棒,微光灼灼,噼啪轻响。杨欢觉得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实则不然。潜意识的冰山巨体深藏水下,早已暗中布局。周三,杨欢和室友二刷《疯狂动物城》;周四,杨欢备课托福家教,大作文题目让阐述动物圈养的伦理问题;周五,杨欢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张夹在新华字典里的老照片。该照片摄于二十多年前的X都动物园,现已泛黄,但上面人物依旧充满动势。画面中央是一位身着玫红袄子的女孩,她右手高举,神采飞扬,金鸡独立于一尊鳄鱼石像上;旁边一位苹果脸的大男孩扶着她,看样子是怕这熊孩子摔下来;最前面蹲着个更小的女孩,红裙子,蘑菇头,圆圆脸,像颗车厘子;背景中还有个次大的男孩,他狐疑的眼光瞥向镜头外的两位女孩——青春期的她们在快门按下前迅速逃离了。动物园,动物园,但是不想一个人去。杨欢把长长的微信列表滑了几遍,点开几个头像又关闭,最终把邀请发给了表哥。表哥秒回,好啊,和二嬢一起呗。去动物园的行程就这么定下,杨欢心满意足,同时感到一丝寂寥,觉得能接受游玩邀请的亲朋好友仿佛与年龄呈负相关。人便是,皮肤越松弛,心房倒收得越紧,越能领悟他心之不可通达。作为独生子女大军中的一员,儿时的杨欢并不觉得自己缺乏玩伴。杨欢父母辈家族人丁兴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深信多子多福,儿女众多,所以杨欢有不少表的堂的兄弟姐妹。在称呼自家同辈亲戚们时,大家一般心照不宣地省去自带生疏感的“表”或“堂”字。此举有益于手足团结,但常让同学们误以为杨欢家有何超生秘籍。上初中前,寒暑假、节假日,甚至周末,奶奶总带着杨欢到住得近的几个亲戚家串门。大人们打麻将聊闲篇,孩子们就凑一起看周星驰、讲鬼故事、打植物大战僵尸、玩五步猫,一会哭一会笑,打架又和好,十分热闹。那时智能手机尚未普及,各类毋需电子设备的游戏还有生命力。弹珠陀螺五子棋,滑板轮滑纸飞机,塔罗牌扑克牌过家家,小鱼小虾癞蛤蟆,甚至小区楼下的草树泥花,都够孩子们消磨一个盛夏。只可惜,岁月流逝,催熟孩子,催枯老人,催露养老与财产问题,催出兄弟阋墙、姐妹龃龉。当那些亲生的兄弟姐妹开始在老人抚养面前各生异梦时,他们孩子的童年也快结束了。时光的镰刀无情刈割无知的青草茵茵,余下一地碎渣和草腥。成年人节制,成年人精明,成年人把边界拎得清清。如今,曾经一同嬉戏的表的堂的兄弟姐妹们,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毕业的毕业,失业的失业;有人求学,有人求财;有人经商,有人从政;有人早婚早育,有人不婚不育——不知心是否各奔东西,身早已散落天涯。同辈姊妹中保持不定期联系和见面的,只有表哥和杨欢。可能由于职业原因,表哥时间上比其他被家庭和工作所缚的同辈们灵活许多,说走就走的旅行司空见惯,露营徒步信手拈来。奔四的表哥是个不婚主义者,存款可观,爱好广泛,有着神秘的女朋友与稳定的收入,没有房贷,一身轻松。表哥还是EVA的忠实粉丝,把NERV的Logo贴在自己车上,搞得杨欢十年都没记住他的车牌号——全靠NERV的标志辨识汽车所属。杨欢还记得,刚工作时,她深为人际关系所困扰。众多误解和猜疑,众多纷争和背刺,众多自利与算计。更重要的是,在每一个人的叙事里,自己都是受害者。似乎没有人主观上愿意作恶,因为即使在最恶者的叙事里,依旧有可悲可怜的微光——好比伏地魔都有童年创伤。但恶就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仿佛人只要与人接触就会相互折磨,永远以语言这种拙劣的媒介互相伤害,在自制的荒原上久久徘徊。除非哪天人类像《银河帝国》里的盖亚人那样,连成一个“意识共同体”,否则在与他人的互动中,恶便会不断产生。受不了现实版的《竹林中》,杨欢向表哥求助。表哥表示见怪不怪,在微信那头磕着瓜子打字:人与人之间就是相互无法理解的。碇真嗣想要一个人和人能全然彼此包容的世界,于是人的个体性就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集体生命——这样的一锅粥看起来很恶心,不是吗?这样的生命形态不好吗?杨欢问。这还算生命吗?表哥反问。杨欢至今没有回复表哥的这个问题。但她躺在床上,期待着明天,明天就要去动物园了,她心心念念的动物园。 2到达约定地点,发现NERV的标志,上车。一切轻车熟路,一切恰如其分,没有过分的客套与热闹,没有表面的矜持和欢笑,这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多么好。表哥嚼着口香糖目视前方,二嬢开始津津乐道近日新闻,什么甲亢哥卤鹅哥,什么重庆荣昌,什么网红直播。那两个哥是什么?杨欢问。哎呀,你没看抖音吗?就是国外一个听《阳光彩虹小白马》的黑人网红来中国玩,那小伙子壮壮的,很有喜感,很会来活儿。然后一个穿大花袄子的荣昌大叔一直跟着他,投喂他卤鹅,感动了黑人小伙,荣昌卤鹅也火了。欸,杨欢,你是不是有同学在荣昌,那里的猪也有名哇?二嬢问。有名的。我吃过荣昌猪肉,很有嚼劲,好久给你们也弄点。蛮有意思,杨欢回答完想着。不过,互联网上一定有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声音吧?必然有人怀着恶意揣测,必然有人借着东风发泄,有人赞有人踩,总之事不关己,便可高高挂起,这个时代的通病。真相何在?没人在意,无处发掘,但荣昌的确是个美丽的小城市。杨欢蜷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开始发呆和做梦。过去,逢年过节,家人团聚,二嬢总在杨欢妈妈面前絮叨,这两姊妹从小感情好啊,以前甜甜在公园被小朋友打了,不跑去找大人,去找新民哥哥。二嬢的叙述中还时不时夹杂着某张照片,那张照片里还是社牛的杨欢金鸡独立,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表哥长着苹果脸。接着,二嬢往往转向杨欢,继续絮叨,哥哥小学作文还写过你,在全班念过哩,题目叫《我的妹妹》。杨欢往往笑嘻嘻地看向表哥,企图从他表情里读出些尴尬来,结果总是一无所获。表哥左手插狼牙土豆,右手刷微博,目不斜视,毫无生趣,和现在开车的样子神似。表哥总是那样的神态,既超脱又融入,包容中带着点幽默和善意的嘲讽,雷打不动地参加充斥着老人和小孩的家庭聚会,不回避、不抗拒,对于催婚的紧箍咒亦可做到熟视无睹。其实,二嬢的话也不全对,杨欢和表哥也曾交恶与疏远过。表哥比杨欢大八岁,这个年龄曾给杨欢造成过巨大的困惑。杨欢八岁时,表哥十六岁。杨欢掐指一算,发现他年龄是杨欢的两倍。嗯,既然二人年龄差不变,那杨欢五十岁时,哥哥就一百岁了。后来杨欢九岁了,发现表哥并未变成十八岁,杨欢大惑不解。这种疑惑在困扰杨欢一段时间后莫名蒸发了,就像杨欢在突然之间不需要依靠摸右手上的茧也能分清左右了一样。这样较大但不十分大的年龄差,赋予了表哥在杨欢面前非凡的认知优势。他曾给杨欢说,府南河之所以臭,是因为里面全是荒野抛尸,那些蛇皮口袋里都是尸块;你的小名也很恐怖——“甜”,左边是毒蛇的蛇,右边是干尸的尸,你说恐怖不恐怖;你半夜去卫生间,小心厕所里会伸出一只手……这些谎言,全是构筑杨欢童年恶梦的板砖。也并不是所有的谎言都具有恐怖色彩,还有些谎言略显荒诞。一次,表哥拿着大人给的十元钱带着杨欢逛小吃摊,他花两元买了两根淀粉肠,递给杨欢一根说,省着点吃,我们被爸妈驱逐了,这十元是我们最后的积蓄,必须精打细算。杨欢听后异常兴奋,脑中火速闪过《邋遢大王奇遇记》《三毛流浪记》《小鲤鱼历险记》等冒险故事的情节,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当上动画片主角。后来表哥似乎带着杨欢在菜市场、公园和小区里胡乱蹿了一阵,然后……没有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杨欢忘了,总之没有去冒险。尽管常被“让着弟弟妹妹”的魔咒所困扰,表哥也有他整治小朋友的手段,通常是扔下一句略带威胁意味的“不带你玩了”,便扬长而去。现在这招对小孩大概不管用了,因为没人陪着玩正好,好给电子游戏短视频留出空当。但表哥的杀手锏在二十多年前效果还是满分,至少常把杨欢吓得乖乖服软,满怀悲愤地求饶。当然,杨欢也不是全然的受害小绵羊形象,小时候杨欢也有非常讨人厌的时候。青春期时,表哥不知何故离家出走,似乎是因为做作业之类的琐事与二嬢产生了纷争。表哥被找回后,劈开双腿,手抱胸口,带着铮铮铁骨,坐在凉席上,床边围着一群讨伐的大人。二嬢含泪痛斥表哥,杨欢在一旁帮腔,充当正气凌然的捧哏。二嬢骂一句“龟儿子”,杨欢接一句“就是”。身为八尺男儿的表哥哪堪其辱,一脚踹向了杨欢。很多年后,杨欢看到一幅画,画上人物的表情让她立马想到了那时表哥看她的眼神。那幅画是亚历山大·卡巴内尔的《堕天使》。当然,表哥并没有像撒旦一样怀着仇恨走向坟墓,或者委身于蛇去伊甸园里诱惑亚当夏娃。一周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和二嬢、奶奶还有杨欢一起逛菜市场去了。后来上中学,杨欢住校,渐渐和表哥断了联系。直到大学时奶奶生病住院,杨欢从外地赶回,在病房遇见表哥。表哥正端着屎盆准备去倒。在所有亲戚中,常来看奶奶的,总是二嬢和表哥母子。再后来,奶奶去世了,所有十余年未曾相聚的那些表的堂的兄弟姐妹们终于在葬礼上再现。原来,对于人类来说,死亡才是永不过时的粘合剂。杨欢这样想着,没有眼泪,因为她远远看见动物园快到了。 3X都动物园的具体样貌杨欢几乎完全遗忘,留在脑海中的只是些色彩、氛围与片段。动物园似乎是万古常新的遛娃圣地,那些大的小的两栖的哺乳的冷血的热血的动物,总能成功点燃孩子眼中兴奋的光。记忆中夏日的槐树投下浓荫,石凳上爷爷奶奶坐着歇息,甘蔗瓜子耙耙柑摆满石桌。杨欢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在观光人群中左冲右突,追逐的喧闹声从狮虎山延绵到犀牛馆。阳光永远正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适宜观赏造物之千奇百怪与抢夺身旁玩伴的卡牌。手里是橘子和可乐留下的黏,嘴里是糖画余下的甜,风景明媚甜腻得像棉花糖构筑的梦境一般。但今天天气不妙,刚刚下车三人就有所感知。天空阴沉沉,病怏怏,飘着点小雨,一副倒下不下的样子。表哥满不在乎,把卫衣帽子扣脑袋上就是。二嬢从后备箱里拿出伞,以备不时之需。动物园门口还是那堆花花绿绿的摊子,小吃店,服装店,卖气球雨衣雨伞的,凉鞋皮包睡衣的,密密麻麻将灰暗的老街填上艳丽的色彩。色彩再艳丽,也难掩某种颓势,仿佛小县城在卖力模仿大都市,表面的喧嚣里透着不伦不类的塑料感。动物园大门似乎比过去小了很多,门口几个月前春节办游园活动的KT版还没拆,灰扑扑沾满风尘,稀稀拉拉地绵延在道路两侧。不知道这批动物还是不是你们小时候那批哦。二嬢打趣道。肯定不是了撒,人家动物也要退休。表哥搭话。那不一定,我看到过73年的大象,和我导师同年。杨欢说,接着补充道,一定要去猴山,猴子最有意思。小时候我们看猴子,一看就能看一下午。因为猴子动作最多,最像人,所以好看。表哥笑。杨欢觉得这个理由有些好玩和讽刺。人山人海最难看了,但是猴山猴海不知怎么地就有趣了起来。大概人能从猴子中看出自己的荒唐?这很难解释,但在艺术作品中,猴子往往是人类愚蠢和激情的象征。很多暴君身边都有只宠物猴,比如《空王冠》中的理查三世和《角斗士》中的卡拉卡拉。挨个看吧。二嬢说,领着大家一起走向金鱼廊。金鱼廊五彩斑斓,热闹非凡,四处是仿佛来自外星球的炫目色彩,映得游客脸上暖意融融。泰狮兰寿黑龙睛,鹅头红鹤顶红王字虎,臃肿的轻灵的,人工的自然的,幽灵般的精灵般的,全在此处汇集。杨欢其实一直不太喜欢金鱼,觉得那是种人工培育的畸形产物,但是仍然收不住猎奇的眼。不过养鱼一直是杨欢爷爷的爱好。爷爷入院前,家里玄关处的鱼塘里总游荡着黄的红的橘的身影,像秋天的落叶入水后复活,灵巧地穿梭于假山假石之间。爷爷入院后,杨欢在玄关处听见过二嬢的弟妹们商议日后如何轮流抚养老人的问题,那阵仗仿佛在讨论商业机密。鱼瞪着眼游着,忽而显得呆板、诡异。它们没有表情,没有听得懂人话的耳朵,只知永不瞑目地游着。听不懂也好,听不懂少些琢磨。听懂了又奈何?爷爷终究没等到在每个子女家住一个月的日子——他几个月后便在二嬢家床上撒手人寰了。杨欢追问过表哥,爷爷死前说了什么吗。表哥说没有,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生活不是戏剧,并不是每个角色下场前都有念独白的机会。金鱼廊看完是两爬馆,然后是河马馆、犀牛馆、鸟类综合展示馆,接着是金丝猴馆、类人猿馆以及狮虎馆。明明是周一,动物园里还是有不少游客,多半都是带着孩子来的。那些孩子的眼睛里闪着兴奋与好奇,仿佛所有的动物都是外星生物。他们尖叫、哭闹,咯咯笑,似乎能将灰暗的天震出太阳。动物们倒见怪不怪,甚至可以说是百无聊赖。一个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比着剪刀手,对着妈妈大呼小叫,我和狮子合影了!我和狮子合影了!男孩背后一只状若肥猪的狮子侧躺着,圆鼓鼓的肚皮起起伏伏,似乎美梦正酣。那狮子,怀孕了吧?二嬢问。没有吧,表哥掏出相机照对准枝头的鸟,你看每头都那么肥,不可能头头都怀孕了。再说,这头是公的。与明显三高的狮子不同,这里的老虎骨瘦如柴。它们两腹凹陷,脊骨突起,按照某种既定路线机械地来回走动,发亮的眼睛毫不避讳游客的手机。那森林之王的眼里闪的不是凶光,不是傲慢,既是锐利的苦涩,又是钝痛的绝望。这老虎,刻板印象了吧。表哥说。是刻板行为。杨欢纠正,心里想着赶快离开这里吧。还有熊,熊馆里的熊也是如此。它沿着一条线来了又回,回了又来,任凭人们的口哨声嘘声哈喽声四起,它都不管,他要在呆板的循环中走向自己的死亡。现在动物园里动物咋都这样了,我记得小时候它们不这样。走出熊山,杨欢问表哥。他们一直这样,只是你没发现。这些大型野兽就不应该被这样养。太可怜了!我们应该写信给园长之类的投诉。你是认真的吗?是认真的啊,这是虐待动物!得了吧,不应该的事情多着了。人类就应该存在吗?但是人类就是存在了,并且像癌一样占满了地球,这是事实。你我是人类也是事实,就像我们花了二十块钱进这所动物园来是事实一样。换个角度讲,你看看学校里办公楼里大街上那些肥胖的过劳的秃顶的,焦虑的抑郁的躁狂的,用眼过度的神经过敏的杞人忧天的,被房贷车贷、被老人孩子、被升学分数、被慢性疾病压得喘不过气的,那些人类,他们就应该那样活着吗?而且,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说不定也有精神问题,只是你看不出来罢了。抑郁的鹦鹉拔掉自己的毛,所以你看得出它抑郁。那抑郁的鳄鱼呢?焦虑的乌龟和蛇呢?假使它们也能绝望,你能看得出来吗?表哥的话让杨欢哑口无言。实然与应然间的鸿沟如此之大,以至于乐园早已失落,乌托邦也演化为了恶托邦。好吧好吧,是我圣母了。杨欢为自己的辩论能力欠佳而气恼。杨欢,你要活在童话里吗?表哥笑道。额,童话才最黑暗。你看看《小红帽》《灰姑娘》《白雪公主》《睡美人》,哪一个里面没有傲慢与偏见,血腥与仇杀,嫉妒与怨怼?杨欢抓住了逻辑漏洞,反唇相讥。成年人看的动画片反而治愈些,比如《马男波杰克》或者《瑞克和莫蒂》。而且,善与恶,黑暗和光明,致郁跟治愈,也都不是绝对的。《幽灵公主》里充满了暴力、邪恶与诅咒,但你能说哪一个角色是百分百的坏人呢?表哥网上冲浪的经验丰富,论据充足。好吧好吧,重要的是活着,是“去码头整点薯条”。杨欢败下阵来,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矫情。兄妹俩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打算真的去“整点薯条”。二嬢买来爆米花,三个人游荡回百鸟苑的广场,开始嘎吱嘎吱地吃。天色渐暗,点点飞雨又飘向鼻尖。对面的湖心岛上栖息着成群的黑天鹅白天鹅大白鹅,还有引人注目的巨大鹈鹕。鹈鹕们聚集在一块白色巨石上,或立或卧,神态端庄,怡然自得。观赏鸟的食盆里围着一圈麻雀,它们愉快地蹭吃蹭喝,来去自由,好不快活。这麻雀真聪明,知道背靠公务员的好处。二嬢在一旁点评。人人都想做公务员的时代哇。表哥感慨。我们还没去猴山呢,最后去看看猴山吧。杨欢提醒此行的重中之重。好嘞,去猴山。表哥拾起座位上的大包小包,神情松爽。怏怏的杨欢也被些微感染,提上背包,拉上二嬢再次启航。 4回程的路上,杨欢暗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X都动物园了。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或许是童真,或许是幻想,又或者,叫妄想。走出百鸟苑,杨欢终究没看到记忆中的猴山。蓝色铁皮围挡与施工告示将他们隔离在外——露天的猴山在接受整修,现在猴子们搬到了室内展馆。他们路过了当年杨欢金鸡独立的地方,惊奇地发现那尊鳄鱼石雕还在,只是被不伦不类地涂上了红绿油漆。有那么一瞬间,杨欢想提议她和表哥摆出当年的姿势,再去照一张,但是觉得这样有些许尴尬,便不了了之。游园结束,表哥对此行颇为满意,因为他的照相机里打到了不少鸟。二嬢与杨欢相约有时间一定来大哥家里坐坐,于是便分别了。回家后,杨欢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仅仅是请了半天假,钉钉上的小红点已堆积如山。蜷在床脚的大咪感应到了电脑的光亮,跳到桌子上,在显示屏前蹭来蹭去。这是一只五岁的英短蓝猫,与动物园里那些大猫们共享着古老的祖先,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大咪橙黄的眼睛大又圆,银灰的毛发在冷色台灯下显得格外梦幻。杨欢挠着大咪的脑袋,想起五年前,是二姐把这只小猫送给自己。那时自己十分渴望一只猫,在宠物店做生意的二姐便帮忙物色了大咪。大咪从桌上一跃到床上。杨欢转身,无意中环顾起自己的房间,发现里面其实充满兄弟姐妹们留下的痕迹:表妹的粉红拍立得,大姐寄来的手工蝴蝶结,还有大家一起拼过的哈利·波特系列乐高……杨欢记得,不仅是大表哥,就连很少说过话的二表哥其实也在他作文里写过自己。不是耳闻,而是亲眼所见。她记得那一堆杂志中夹着的田字本,充满褶皱,脏兮兮油腻腻,上面是稚嫩的笔迹:十月三日,天气晴。今天真是开心,外婆带着妹妹来我家玩,还有大姐和二姐,大家一起打扑克……杨欢记得,在奶奶的葬礼上,姐姐对她说“我不是你姐姐”时,她多么伤心。后来才知道,原来姐姐不是在责怪她,而是在责怪自己。杨欢还记得,在爷爷的周年祭上,大家围坐一团烧纸,沉默中大姐突然说,甜甜这么多年,都没变呢。是啊是啊,姊妹们纷纷附和,没有变。没有变,其实大家都没有变。所谓兄弟姐妹,不是不分彼此,而是纵使异父异母、各自成家,亦能心怀挂念;所谓兄弟姐妹,不是在一亩三分地上争得你死我活,不是在赡养父母时细细掂量、斤斤计较、争长论短、讨价还价;所谓兄弟姐妹,是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你想去动物园我依旧能陪你。杨欢默默想着,缓缓抚摸大咪的毛发。大咪露出肚皮,撒娇地扭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突然,杨欢的微信上蹦出二十多条新消息,是表哥发来的今天的照片:有开屏斗艳的孔雀、呆滞憨傻的水豚、磨皮擦痒的河马、呲牙咧嘴的狒狒以及展翅欲飞的公务员火烈鸟,还有说笑中的二嬢和杨欢。杨欢回复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忽然萌生出发个朋友圈的念头。打开尘封的朋友圈,二姐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照片中的她脸蛋比过去圆润了不少,但依旧头发乌黑,胸脯饱满,眼神明媚,臂膀有力。二姐抱着一岁的儿子,身后是某家动物园里热闹非凡的猴山。远远地,猴子们你追我赶的动态被定格。杨欢知道,小小的猴山里不仅有阳光下大猴小猴相互捉虱子梳毛的温情脉脉,还有地盘划分与势力争夺,打架斗殴与窥觎非望,挑拨离间与虎视眈眈。这是猴山,真实的猴山,猴山向来如此,不管你是否投来凝视。没有勇气面对恶,也没有资格拥抱善,杨欢对自己说。目光收回至照片中的人物。二姐的儿子虎头虎脑,眼眸晶亮,胖乎乎的小手举过头顶,五指微张,仿佛在说——再见,动物园,我们还会再见。后记这篇小说献给表哥、二嬢和同样喜欢《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林师兄。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作者舒好 浙江大学在读研究生。 相关推荐阅读你进屋敲门了吗文 / 肖爻悄悄阅读回井镇记文 / 贾铮铮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