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平凡一生,又不甘平庸,同时认为自己踌躇满志,却不肯努力,只能自我拉扯,陷入内耗,最终浑浑噩噩,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心态,《山月记》的故事也许能让你从这样的心情中清醒过来。博学俊才、个性狷介、自视甚高的文人李徽辞官回乡,潜心诗作,绝交息游,却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再度为官,终日郁郁,终有一日发狂成虎,隐入夜色,故友袁傪路过时,认出对方,二人叙旧,李徽对其诉平生。李徽的故事,是对“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两种情感交织的深刻剖析。他因为对才能的执着和对世俗评价的敏感,选择了孤高自守,结果反被内心的野性吞噬。山月记点击进入阅读陇西李徵,博学才颖,天宝末年,年纪轻轻便荣登进士第,调补江南尉,然性格狷介,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不久便辞官,归故乡虢略,与人断绝往来,耽于诗文创作。他想,与其以下吏之身卑颜屈膝于昏官庸吏之前,不如以诗文立身流芳百年之后。然而文名难扬,生活日窘。李徵日渐焦躁,面容峭刻,形销骨立,徒留目光炯炯,昔日登科时丰颊好貌已难觅踪迹。数年后,不堪贫穷,为妻子衣食所迫,李徵终于屈节,再度东去,任一地方官吏。另外这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诗业几近失望。昔日同辈皆已身居高位,要对自己曾不屑一顾的同辈唯命是从,不难想象这位曾经的才俊自尊心受到了何等伤害。李徵怏怏不乐,愈发难抑狂悖之性。一年后,因公务出差,寄宿于汝水河畔逆旅之时,便发了狂。某夜半,忽神色骤变,从床榻惊起,边胡言狂叫不知所言,边跳下床去遁入黑暗之中。从此不复再见。搜寻附近山野,亦杳无踪迹。此后无人再知李徵的下落。 次年,陈郡袁傪以监察御史身份奉诏出使岭南,中途宿于商於之界。次日昧旦,行将启程,驿吏告诫说,今日将行之道,有猛虎出没食人,故过于此者,非白昼莫敢行。现天色尚早,稍事等待再动身为宜。然袁傪却依仗自己人多势众,不顾驿吏劝阻,动身启程。袁傪借残月之光穿行于林中草地,这时,果有猛虎一头于丛中跃出。眼见虎将扑向袁傪,又忽然翻身躲回了树丛中。丛中有人声反复喃喃低语:“异乎哉,几伤我故人。”此声似曾相识。惊异中,袁傪忽然回忆起来,大呼:“此声得非故人李徵子乎?”袁傪与李徵同年进士,对于少有朋友的李徵而言,乃至亲之友。袁傪性温和,李徵性峻峭,所以二人性格互不冲突。丛中一时静默,唯闻呻吟数声,似在啜泣。不久,对方低声回答:“正是在下,陇西李徵。”袁傪忘却恐惧下了马,靠近草丛,同阔别多年的李徵共叙旧情,问其为何不出来见他。草丛里传来李徵的回答:“我如今身为异类矣,安得恬不知耻地以不状之态见君?且我若现身,必使君畏惧,心生嫌厌。然今日与故人不期而遇,怀念之情扫却羞赧之心。切愿君能不厌弃我丑陋,念及昔日之分,与在下语,哪怕片刻也好。”当时,这异乎寻常之事并未让袁傪感到讶异和抗拒,事后回想起来,袁傪也自觉不可思议。他令部下停止行进,自己则站在草丛边,用青年时代深交时的亲密语气同隐匿草丛中的声音谈起了都城的轶闻、旧友的消息。李徵得知袁傪业已高就,遂向他表示了祝贺。随后,袁傪询问起李徵身毁至此的原委。丛中人如是回答:“去岁,我旅居汝坟,夜半忽醒,闻屋外有人唤我名。循声出门,幽暗中,唤声频频,似招我去。恍惚中,我追随此声奔走起来,鬼使神差地遁入山林,不知不觉间以左右手据地而步,自觉体中力愈倍,可轻身飞跃岩间。及视其肱爪,则有厘毛生焉。天色稍亮,临溪而视,则身成虎矣。初不信,继而疑在梦中,因我曾于梦中知其为梦。当悟及此断非梦境之时,茫然生畏,有感万事皆可发生,深为恐惧。却不知何以至此。世间万物,全然不为我等所知。对强加于自己的无端之境逆来顺受,不明所以地活下去,此乃我等生灵之命运。我立刻想到死。然当眼前忽现一兔疾驰而过,心中人性顿失。当人之意识再度苏醒之时,自己已是兔血满口,周遭兔毛四散。此乃为虎的最初经历。此后至今,我的所作所为简直难以启齿。唯一日之中总有几个时辰会恢复人性,当此之时,可操用人语,深思熟虑,亦能诵读经书章句,与往昔无异。以此人心反观为虎时留下的暴虐形迹,思及过往之命运,最是残忍,最是恐惧,最是愤懑。且人性复苏的数个时辰也日渐缩短。一直以来,我对何以化身成虎之事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却猛然发现,自己竟对曾经何以为人心生疑惑。这种现象甚为恐怖。不多日,我心中之人性恐将被兽性埋没殆尽,正如昔日宫殿的基石渐次湮没于沙土。长此以往,我终将彻底忘却自己的过去,成为一猛虎四处行虐。倘若如今之日再度缝君,也无法认出故人,定撕裂而啖之亦无悔矣。盖人也好,兽也罢,或许原本就为他物。起初尚且记得原形,后来渐次忘却,以为自己自初就是现今之状。也罢,任他如何。心中人性若全然消失,于我恐反为幸事罢。然而,我心中之人性当对此感到无比恐惧。嗟乎!为人之记忆荡然无存是多可怕,多悲哀,多残酷啊!非同病者不能相怜。无人可解啊。对了,在完全失去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托。”袁傪一行屏息凝神地聆听着丛中之声所讲述的费解之事。那声音继续道:“别无他求。我本欲以诗成名。然功业未竟,而落此命运。有旧作诗数百篇,尚未行于代,虽有遗稿,也早已散落。然其中仍有数十篇尚能记诵,愿君为我传录。非为以此来跻身堂堂诗家之列。诗之巧拙不论,这毕生执着乃至破财发狂之作虽寡,若不能传于子孙,则死不瞑目矣。”袁傪遂命部下执笔,随丛中李徵之口书。李徵之声朗朗,长短凡三十篇,格调高雅,意趣卓逸,读来便可想见作者非凡之才。然袁傪感叹之余,茫然有所思——诚然,作者天资堪称一流,然仅凭这些,尚难成一流作品,在某些微妙之处,仍有欠缺。旧诗吟罢,李徵语气骤变,自嘲般说道:“事到如今,虽沦落成异类,伏卧岩窟之中时,仍于梦中见己诗集置于长安风流人士的几案之上,甚为惭愧。诗人未成,身反为虎,哀哉,君且哂之。”袁傪回想起昔日,李徵从青年时代起便有自嘲之癖,边听边泛起伤感来。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