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桥差你为什么选择在桥边当差?乔渡X二花(图片由ai绘制)【一】人死之后是什么模样?黑色,漫无边际的黑色将我包裹,看不见一点光亮,亦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是在死后瞎的。我不懂,为何人死后会变成盲人。周围有许多人,也许是许多鬼,他们在谈论着如今的天下局势,现今四大国家分别是召云、楚明、星延、睢国。雾国已被排除在外,因为在我死前,雾国就已经被其他三国吞并。嘈杂的人声,让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排队排队,新来的人要排队。”我被一个人赶过去排队。他们终于停下来,似乎有人在问话,排在我面前的人回答自己的姓名年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问话。不多时,终于轮到我,我抢先问出自己心中的困惑。“我死了吗?”“没有。”面前的人是如此回答我。“这里是地狱吗?”我问。“不是。”他们的语气依旧冰冷。“那现在是黑夜吗?”因为眼瞎已后辨不清时辰。“是白天。”我心中有些发慌,有些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真的瞎了:“那为什么我看不见眼前的事物。”“因为你瞎了。”身子僵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想起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的情景。我说:“我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就死了。而这一把刀现在都还插在我胸口,是它让我眼瞎?”旁边看守我的人看着我将这把刀取下来紧紧握在手中,他们让我把刀上交,我不肯,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一路。“我刚才听你跟之前的那些人说,来这里需要上桥过河,是奈何桥忘川河吗?”我的脑子里上演了一幕,人死之后去往地狱会上奈何桥喝孟婆汤。那人冷硬地回答:“这里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忘川河。”“这是无名城,并非阴间地狱,来到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心藏罪孽,余愿未了,将死未死的怪异人群,他们本该死去,却又没有死去,成为了非人非鬼的存在。”我听得云里雾里:“我是怪物了?”面前的人并不回答,只说:“你们需要在这城中居住三年,三年后会有过桥文书给你们,到时候你们就要踏上那座桥,生死就在那一念之间。”“桥?”我仍旧有些困惑。“念生桥是给你们这些人的第二次机会,踏上桥检验一生罪过,谁能放下心中的罪恶,不管你以前恶贯满盈的奸恶之辈还是行善积德的大善人,那座桥都成为了你们决定生死的关键。”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又什么都不明白,只傻傻地点头。他开始询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如实作答:“乔渡。”“今年多大?”“二十二。”那人似乎在本子上写字,完事就交给我一块东西,告诉我可以入住无名城。我不愿意离开,我说:“为什么我会来的这样的地方。我这一生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未曾对不起任何人,倒是这天公欠了我一生安宁福气。”那人笑道:“你有些事情还是没想明白,倘若你真的没有犯错,神是不会让你来到这个地方。”我苦涩一笑:“会犯错被神惩罚,那神犯错又该由谁降罪?”问话结束后,我被他们赶出城主府。双目失明的人在这样一个怪异城区生活极其困难。我曾想,或许这座城与人间有所不同,日子久了才发现这里没有什么不同。天下之大,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是光明,照不到的就是黑暗,他们欺辱我眼瞎无力,把我当成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就连街边的乞丐都曾嘲讽于我。在城中的日子度日如年,每日三餐都去抢别人吃剩的食物,天寒地冻也只能睡街边角落。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我脸颊上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寒冷将我包裹得无法喘息,胸前被匕首刺穿的伤口,难以愈合,又开始流血。睡意愈来愈浓,渐渐地合上了双眼……【二】醒来时,我的眼睛仍是瞎的,只是周身已不再那么冰冷,我摸了摸自己睡的地方,身下垫着的破草席怎变成了软绵绵的床榻?“你醒了?”一个陌生男人声音传入耳中,我警惕地坐直身体,开始摸索藏着的匕首,却发现自己身边什么都没有。那个人笑了:“乔渡,你不必害怕,你身无一物,我将你带来这里给你包扎伤口,倒是你赚了。”我大声吼道:“把我的刀还给我!”他走近了,压低声音道:“那把刀,不是你的吧?”我咬牙切齿地道;“还给我!”“你将那把刀留着,难道不就是为了复仇?”他一语击中我的心事,能够让我继续在这城里苟延残喘的希望就是复仇。可是,无名城不允许杀人,一旦杀人,上桥渡河,桥身破裂,尸骨难寻。那才是真的死了,一无所有……他见我沉默不语,温言道:“我与你谈一笔交易如何?”我摸索着床沿,走下床,寻着他声音确定他的方向,“我怎么能够确定你是好是坏,为什么要与你做交易。”他笑:“我是这座城的城主,你若与我做交易,便再也不用每日挨饿被人欺负。”我心下一怔,原来他就是这座无名城的主人!我问:“你想要我做什么?”他答:“城外有一座桥,名曰念生。我需要一个看管桥的差人,你最为合适。”我说:“可我是个瞎子。”他笑:“乔渡,你把你今生的记忆卖给我,我还你一双眼睛如何?”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的交易都需要相等的代价,他能够给我如此重的许诺,那我交付给他的便不是记忆那样的简单。我问他:“一日三餐管饱吗?”他答:“管饱。”“有人陪伴吗?”“美人常伴。”“那我愿意。”交易达成,我脑子里的记忆被他抽走,他对我说:“我只要你记得一件事,忘记前尘,不许复仇。”我知道,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卖掉记忆,换来眼睛,只是为了让我终生不许复仇。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个仇恨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眼睛恢复光明的那一刻,我看见那个人影从我面前消失。大殿两侧站着的仆人为我送上干净的衣物,以及一块玉质腰牌。腰牌的正面刻着‘桥差’,反面刻着‘乔渡’。我将衣服换好,站在铜镜前仔细观赏自己这一身打扮,恢复光明的感觉真好。镜子里照映出的我仍然是之前的那副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衣袖下,若隐若现的红光,那只镯子带在我手上,似乎又紧了一分,身后的仆人催促我赶紧走人。我把衣袖放下来,遮住手上的镯子,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走了。【三】寒冬腊月,我裹着厚厚的烟青色长袍,冒着风雪,走到城郊,终于看见了茶水铺。茶水铺外,有一群流氓正在调戏一位姑娘。我心中一团怒火,快步走上前去,将那群流氓赶跑。“这位姑娘是我的人,谁敢欺负她,便是在和我这个桥差作对!”城主同我说过,桥边的人大多害怕桥差。故而,我亮出自己的腰牌,他们果然吓得屁滚尿流。“从今日起,有我乔渡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说出这句话,我感觉自己是个盖世英雄,那位美人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待他抬起头来,我才知道。英雄救美是真的,不过这个美人,却是个男人。我颇为尴尬一笑:“小兄弟,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那双晶亮的黑瞳看着我,似有些欣喜。沉默许久后,他才说:“没事。”我说:“我是新来的桥差,听他们说你是来给我做伴的,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他说:“我没有名字。”“没有名字?”我取名字的能力一向不太好,眼见着个这么美丽的小兄弟,我总不能一直叫他‘喂’吧?“那……我叫你二花吧?”他微微皱眉:“嗯?”我有些尴尬地解释:“貌美如花,性格呆呆,就叫你二花,挺合适的。”“好。”他点了头,并不多言。许久以后,二花问我。为什么愿意留在桥边当差?我答:因为我怕饿。生于灾荒,死于灾荒,一日三餐从未吃饱,所以怕饿。二花(图片由ai绘制)卜命师桥差桥轻孽重,如何渡河。【一】那天算不上冷,刚至初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身上,暖洋洋地让人生出倦意。茶水铺里的老板二花替我撑了一把大黑伞,我躲在伞下,图个清静,眼睛时不时地扫一眼前方的那座朱色长桥。我是这座桥的桥差,每日需在桥头等着渡河人,将他们身上的罪孽减轻,才能渡河,倘若罪孽深重,踏上桥去,桥身裂开,掉入河中,尸骨难寻。因我畏水,极其厌恶下河打捞尸体,这一件差事便让茶水铺的老板二花替我做。二花此人表面上看起来纯善无害,实际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我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看桥银两,都被他给缴去。这是我来桥边当差的第二年,据二花说,我是这座桥边当差最久的第二个人。我问他,第一个人是谁,他指了指茶水铺里供奉的大黑狗。我笑,二花喝茶也能喝醉,狗如何能当人差呢?二花没有回答我,继续低头忙着手中的活,这间茶水铺不过方寸之地,他一年到头却总是很忙,忙着替过路人倒茶水,忙着给我酿酒。“那人已经在槐树下站了三天。”二花的眼睛扫了一眼老槐树下站着的女人。我抓一把剥好的瓜子,丢进嘴里。眼睛跟着二花看向桥边槐树,树下站着一个女人,五十来岁的模样,两鬓略显斑白,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冬装长裙,周身打扮倒也富贵,她怀中抱着一盆蔫了吧唧的花。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个卖花人,也就不大在意。可连续三天,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要午时一过,她就捧着那盆花出现在槐树下。头顶的太阳越来越大,二花人美心善,见不得她在烈日下暴晒,便过去支了把伞,他十分尊敬地唤了她一声老婶婶。老婶婶不乐意了,那双没有半点神采的眼睛,突地冒出一簇火苗,扫向二花。二花有些尴尬,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不敢再和女人多说话,往茶水铺这边走来。“她才三十岁,怎么就那么老了?”二花极其不解。我瞧着地上的瓜子壳,跷着二郎腿,教育二花:“女人即便是活了一百岁,也不会承认自己老。”我脏兮兮地手在二花白嫩嫩的脸上,掐了一下,语重心长道,“二花,你还小。千万莫要招惹女人,她们会让你老得更快,从身到心。”二花眼神微变,双颊染红,略带羞涩:“乔大哥,就知道拿我开玩笑。”他又习惯性地抿了下嘴巴,桃花似的眼睛暗了下去,“黑大人说,你是好久没见过女人了,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我很认真地点头:“没错啊,这世上的女人美的丑的,我见过很多。但是像二花,你这样美入骨子里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不是女人,却胜似女人,天生娇媚,却不会让人反感。好似,他本该如此。我来这里当差的第一天,二花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黑大人说,恩情不能欠,往后我会还你。”我这个人没啥优势,就是脸皮厚度比较有优势。这恩情哪能让你说还清,就还清?如果还清了,我这个老流氓还怎么调戏你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哑巴?说我无赖也好,说我流氓也罢。总之,这桥头,唯一能够与我说话的便是二花。故而,我十分珍惜他。【二】阴风卷跑我头顶的黑伞,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眼前,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卖花人。“你是差爷吗?”她容颜虽老,声音却与之相反,稍显年轻并且带着一种趾高气扬的冷傲。我抬起头,眼睛在她脸上扫视了三回。第一回看的是她的眼睛,普普通通的一双眼,里面没有旁人描写的那种顾盼生辉,装得最多的是沧桑,我摇了摇头,不如二花。第二回看的是她的鼻子,鼻子倒是小巧精致,我摇了摇头,还是不如二花。第三回,我看的是她的手。这手也不如二花干净。三次摇头,让面前的女人有些不大耐烦,声音比之前严厉一分。“你是这座桥的差爷吗?”我将二郎腿放下,极其端正的做派,希望用官威震慑这个眼盲的妇女。手还特地指了指腰间的挂牌。——桥差:乔渡。从城中来到这里的人,都需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上桥渡河,届时他们的手中会拿着一张过桥文书上面盖着城主大人的官印。我瞥了一眼女人手上拿着的文书,或许她的时间到了。在这里过桥人虽多,真正能够靠着一双腿走到尽头那边的却很少。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放不下过往,也不肯去寻找未来。他们始终踟蹰不前,仿佛待在那里就能够留住一切。殊不知,他们留不住过去,也走不向未来。女人思虑半晌,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声音却仍带着一丝威严:“乔先生,这里可以租船吗?”听见这个问题,二花递给我的那杯春风酿被我喷在半空中,我十分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当差两年,过河的都是走桥而过,如今当真让我碰见一件稀罕事儿。居然有人要租船过河?“差爷放心,我有钱。”女人说这话时,中气十足,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个备受溺爱的名门望族后人,为何那双手却不干净,上面沾满了血。“老奶奶,你当我每日在这桥头吃的是什么?”我端起桌子上的瓜子,递送在她眼前,“金子!你若是在这座城里,跟我论钱多少,你可能比不过我。”我放下瓜子,牛气哄哄地瞥了一眼二花。他必定觉得,此时此刻的乔渡哥哥帅得惨绝人寰。奈何,二花这厮心地善良得狠,竟为了这个陌生人瞪着我,好似在说: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老婶婶。于是,我收敛了平时对待那些恶人的态度,拼命在脸上挤出一个不太尴尬的笑容,和颜悦色对女人说:“抱歉大姐,我不是故意叫你老婶婶。”我本以为这次可以成功地激怒她,然而失算了,她像是一支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的蜡烛,蔫了吧唧地杵在我面前,抱着那副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花。整个人似丢了魂,嘴里喃喃地念道:“桥轻孽重,如何渡河。”那幽怨的语调,她像是下一瞬间便能跳下河去。“方让卿。”我于心不忍,唤出她的名字。她如遭雷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煞白如纸,声音变得颤抖:“你认得我?”“来到这里的人,我都认得。”被揭穿身份的方让卿,神色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想喝孟婆汤。”我朝她走了半步,笑道:“方姑娘,你还当真是故事看多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奈何桥孟婆汤,我这里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茶水铺,那座桥也不是什么奈何桥。”我将二花从身后提溜出来,拍着他的平坦的胸脯说,“你瞧清楚些,这是个实打实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孟婆!他可不会熬汤,顶多就是鸡汤。”方让卿还是不大肯相信,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和二花的身上来回转溜。好似错过一瞬,她便会被骗得倾家荡产。看见她如此担心害怕,我忽然笑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想记住你,你却想拼命记住他们?”似被戳中了软肋,方让卿那黯淡无光的眼神突地亮了。她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怀里的花,自嘲一笑:“午夜梦回,冤魂索命,我怎敢忘。”我冷哼一声:“原来大名鼎鼎的方让卿也会噩梦?”我自然认识方让卿,不仅仅是我认识,召云国上上下下都认识这位残忍无度的暴戾妖妃。“我干的坏事太多了。”方让卿叹气道,“十岁时,与人置气连杀马厩里十二匹良驹。十五岁时,砍断仆人十指……”说到这里她突然沉默了。“乔先生,应该不会让我渡河。”我抿唇微笑:“那是方姑娘你自己在害怕,并非桥不愿渡你。”“害怕?呵——”方让卿冷笑一声,“世上的人都知道,我方让卿天不怕地不怕,纵使天下大雨,雷声入耳,我也敢指天而骂。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让我怕。”我摇头,叹气:“还真是口是心非啊,方才还跟我说怕做噩梦,这会儿就天不怕地不怕。”听见我的嘲讽,方让卿沉默了,垂首看着怀里那盆快要死去的花。“先生说得没错,我这一生都在害怕。”“从我出生在召云国,被人命名为方让卿成为卜命师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不管我有多么不甘,这都已成为宿命。”雷声轰隆,大雨瓢泼,我转身一看,那胆小的二花又不见了。方让卿(图片由ai绘制)【三】方让卿口中说的宿命,是护主。召云国的主,那自然便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她出生于司星殿,是殿里第五任卜命师。卜命,顾名思义,她可以占卜别人的命运,倘若看见人命中有错误,便可以与其说之一二,让他改命。按照这种发展,那么这个人一生都不会犯错。也就是说,他这一生都应该辉煌无比,像个圣人。所谓卜命,亦为补命。只不过,卜命师是不能随意占卜的,因为他们每一次占卜都会消耗自己一年的寿命。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方让卿苍老的脸。不知道她有没有占卜过自己的命运,会在哪一年终结。“司星殿卜命师从未有过女子,而我是唯一一位。”方让卿的神色里透着一丝小小的骄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愁容满面,“我是信天命的,可遇见他后,我不信天不信命。”方让卿八岁时,别的小孩嘴里还叼着糖,被父母捧在掌心。她就已经被人推进司星殿内,当选召云国内最年轻的卜命师,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每天要看许多晦涩难懂的书籍,背诵许多生硬拗口的咒语。起初,背不下去被人打掌心时,她委屈得要命,甩手不干,使着小孩儿的性子,坐在地上哭,说什么也不肯起来。方让卿的姑姑方宿微打算将她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子,故而最见不得方让卿哭鼻子,拿着棍子便准备抽她。“你今日若不把这本书背完,就别想睡觉了。”方宿微对方让卿这般心狠,倒也不怪她。他们方家是天生的卜命世家,若不是她大哥方宿明死了,这重担也不会落在方让卿的身上。卜命师自古以来便是男子的职业,她方宿微之所以能够住在这司星殿里不过是担当了一个教书先生的职责,负责将自己看见的书本知识,传授给方让卿,这样的活儿她自然不敢松懈。培养好一个卜命师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方让卿天资略显愚钝并不如她父亲方宿明那般聪慧,方宿微对她的教育自然要严格许多。八岁的方让卿听见姑姑这句话,心中越发来气,转身跑出门。她撞上了一个人,用她的话来说,方让卿撞上的是这一辈子躲不过的宿命。那个宿命的名字叫——萧劼。她仍然记得,那日的天空是蓝色,挂着几点繁星,十六岁的萧劼穿着一身深蓝色滚金边吉祥纹衫。方让卿坐在地上,萧劼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用袖子擦干她脸上的泪。瞧着她那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噗嗤一笑,语气温和:“你就是司星殿里爱哭鼻子的小卜命师?”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萧劼,抬首看见,除却满天繁星,便是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带着浅浅的笑意,竟让她红了脸。“怎么?”萧劼脸上笑意更深,“小哑巴,你不会说话吗?”“你才是哑巴呢。”方让卿气鼓鼓地道,“我只是不想理你,讨厌鬼。”萧劼见这小丫头越生气,就越是笑眯眯:“小哑巴,你真是太过愚笨,这些书都背不下去?”方让卿一听这事儿,火气蹭蹭直冒,将手中拿着的书往萧劼面前一丢,与其争论道:“学堂里的孩子背对了,都还有糖吃,为何等待我的永远都是背不完的书。”萧劼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棕色封皮,上面写着《命术九章》,这本书据说是召云国第一任卜命师写的,书的内容晦涩难懂,平常的卜命师都需要在十二岁后才能看懂的东西。方让卿才八岁,方宿微对她就已经如此严格,难怪这个小丫头要哭鼻子。他莞尔一笑,伸出手摸了摸方让卿的小脑袋,方让卿往后一缩,极其戒备地看着他。他眸光一颤,缩回手,温声道:“你认真背书,以后我来给你发糖好不好?”话音还未落,方宿微从司星殿内快步走出,她本是来抓方让卿回家,出门看见萧劼出现在这里,神色一变,立刻朝着萧劼便跪下,垂首道:“是微臣管教不周,还望皇上责罚。”说着,那一双凌厉的眼睛一瞥无知的方让卿,让其跟着跪下。方让卿赶紧跪下,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个俊朗无双的少年就是召云国的皇帝。“免礼,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罢了,方先生还是不要过于严厉啊。”萧劼伸手对着方让卿的嘴角向上划了一下,“小孩子就是需要多笑笑,这书再缓一些时候再看吧。”“是。”方宿微领命。那一年,萧劼十六岁,方让卿八岁。初次相逢,一场好戏。临走时,萧劼在方让卿手中塞了一颗糖,附耳低语道:“你若是在十天内背完另一本书,我可以发你两颗糖。”不知是距离太近,还是语气暧昧,她的脸颊再次红了。方让卿目送着萧劼离开,待他走了很远,她才开口对方宿微说:“姑姑,我曾跟你说我在梦里经常梦见的那个大哥哥,他好像就长这幅模样。”方宿微面色聚变,随即叹息道:“孽。”她原想方让卿已将从前旧事,忘得干净,谁知这些故事竟还存在于小丫头的梦境之中。那天夜里,方宿微拿着竹简,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想要把这些知识尽快教给方让卿,因为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等到除夕夜,方让卿就会成为司星殿内最年轻的殿主。召云国的人十分相信司星殿主的占卜,因为那是最权威的占卜,方家的占卜从来不会出错。可是方让卿的天资并不如她父亲方宿明那般聪慧。一个没有用的卜命师,是没有资格入住司星殿。方宿微看着身边坐着的小丫头,她有些怜悯地拉起方让卿小小的手,放在掌心反复观摩,柔声叹息:“卿丫头,你觉得痛吗?”方让卿听见这句话十分茫然摇头。只听,方宿微又问:“除了这掌心,你的肩膀痛吗?”方让卿呆愣地望着方宿微:“姑姑,我的掌心已经好了,为何肩膀会痛啊?”早晨被姑姑打过的掌心,如今已不再痛,为何肩膀会痛?她不明白。“需要扛起一大片天,所以再痛也要忍着。”方宿微轻轻地揉了揉方让卿的脸颊,“丫头,你以后会变得和姑姑一样,你愿意吗?”“愿意啊!那样我也可以像姑姑一样威风凛凛。”方让卿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姑姑,在她的眼中姑姑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直是姑姑在替她扛着这片天。因此,她做梦都想变成姑姑那样的人。方宿微苦涩一笑,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柔声嘱咐:“傻丫头,那你可要好好保护你今日所遇之人。你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让卿回忆起萧劼的脸,又想起梦境里多次遇见的那个无名哥哥,两张脸在她的脑海里重合。她相信,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梦境里的哥哥对她非常好,倘若萧劼真的是那位哥哥,那她保护萧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她笑着回答:“好。”约莫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头已经写好,结尾已经定下。可是八岁的方让卿不懂,她不懂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个从来没有交集的人,怎么就绑在了一起。萧劼(图片由ai绘制)【四】方让卿答应萧劼认真背书,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背书,只花了七日时间,背完那本生硬拗口的天书。在司星殿里等到第十天日落,都不曾见有人踏入殿来,她有些急了,便寻思着偷偷摸摸地去找萧劼。在方让卿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司星殿,可是不知道为何她看见这座皇宫觉得无比眼熟,这些地方他仿佛来过,像是在梦里自由自在的走动,她很快就找到了萧劼的所在地。宫里的人见她身上穿的是司星殿内的服饰,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方让卿看见,萧劼正穿着玄色朝服坐于金色大殿之上。殿下两侧,站着穿戴整齐的大臣,庄严肃穆。方让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着,老老实实地等着他下朝。等到殿内终于喊出‘退朝’。她已靠着柱子睡着了,起早贪黑七日时间,只为了等他手中的几颗糖,这样的买卖着实有些不大划算。她在梦里想,一定要叫他多给几颗。“小哑巴。”萧劼看见方让卿的时候,板着一天的脸终于笑了,这小丫头睡觉流出的口水,居然打湿了自己的衣服,当真是个好吃鬼。方让卿睁开眼看见萧劼在嘲笑自己,黑着小脸,伸手问道:“给我糖。”“我只用七天时间背完,你应该多奖励一点。”萧劼笑了,那双冷漠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暖意,“你还真把这个玩笑当真了?”他乃一国之君,怎会天天把孩童的吃食拿在手中,这个丫头着实天真。见她脸色变了,萧劼忙对身后的太监吩咐:“李公公,去御膳房取两盒糕点一碗甜糖。”李公公应声,迅速去御膳房里取来最好的糕点和蜜枣糖,递给方让卿。方让卿拿着糖开心地拨开一颗,放在嘴里,笑眯眯地又拨开第二颗。“你吃吧。”她把第二颗糖递给萧劼,学着大人的模样,宽慰道,“我见你坐在那位子上,不大开心,多吃甜食有助于让人开心。”萧劼伸手接过糖,听见这句话心底一颤,他看着方让卿这句话十分耳熟,难不成她还记得些什么?方让卿咧嘴一笑:“吃吧,很好吃的。”萧劼无声叹息,这个小娃娃比自己矮好多好多,那瘦弱的肩膀不堪一击,可是在这样一个小娃娃手里却握着自己的命运。一颗蜜枣糖吃完,他看着她,抿唇一笑,嗓音提高了一个调子,是不同以往的威严。“方让卿,你知道你与我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吗?”方让卿剥开一颗糖,放入嘴中,那漆黑的眼睛亮晶晶。“共生。”萧劼怔住,望着这个小娃娃:“你可知共生为何意?”“我不知道,但我终归是要保护你的。”小娃娃老实回答,“因为大哥哥你在梦里,也保护过我呀,我应当报恩。”“梦里?”萧劼面色微变,盯着方让卿的脸,难不成这个小丫头她想起了什么事情?“你还记得是什么梦?你与我是怎么样的关联?”萧劼追问。方让卿咬着珍珠糕,含糊不清地说:“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是一个美梦,一个很好很好的美梦。梦里有一个对我很好的大哥哥。”萧劼垂下手,捏着手中的珍珠糕,泄气一般地低语:“我还能指望你记得吗?”这句话方让卿并没有听见,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么多年,她仍然爱吃这蜜枣糖。打这天起,御膳房又备上了各种各样的甜食。每逢方让卿背书累了,总是从司星殿里跑出来找萧劼,找不到时,她就乖乖地坐在石凳上吃糖。萧劼身后的李公公瞧得清楚,他想: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些,也长变了些,但似乎又有些什么东西没有变。李公公看着方让卿与萧劼越走越近,仿佛又像是回到了很早以前,小皇帝养着一个小奶娃,小皇帝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总是惦记着小奶娃。转眼,方让卿十岁,萧劼十八岁。方让卿的卜命术越发厉害,只是无论她卜到什么,都不会告诉萧劼。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机不可泄露。因她身份特殊,整日出入萧劼寝宫无人敢拦。萧劼对她也越发宠爱,捧于掌心宛若明珠,像是把她当成自己最宠爱的妹妹。方让卿回忆到这里,嘴角含笑对我说:“他对我很好,有求必应,能给的都给我,不能给的也都试着给。”“但是,有些东西是会变的。”方让卿双眉微皱,她极其不愿想起那段记忆,“他是皇上,后宫一直无人,我以为他是在等我长大,谁曾想他的身边早已有了别人。”那一日,方让卿和往常一样出入皇宫无人敢揽,她闯进御花园里看见萧劼在汀兰亭中作画,萧劼画的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坐在萧劼的面前弹琴。身边的小宫女对方让卿说:“小殿主,那就是楚明国送来的琴姬,她叫叶简青。据说是楚明国最厉害的琴姬,琴响燕落,曲曲勾魂。”风卷起汀兰亭挂着的纱帘,方让卿看见叶简青勾唇一笑。萧劼赞道:“阿青,你笑起来真好看。”那是第一次,方让卿不喜欢萧劼的笑脸,她感觉那个笑,刺眼扎心。她停下脚步,没有再往亭子里走去,手中紧捏着的糖,被她丢进了草丛。这个糖似乎不甜,比黄连还苦。此后一个月的时间,方让卿接连好几次撞见,叶简青和萧劼在一起。方让卿不信,她不信萧劼会喜欢叶简青,哪怕自己亲眼所见她也不信萧劼会喜欢这个女人。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方让卿看着我问道:“乔先生,你信命吗?”我道:“这命如掌纹错综复杂,不管怎么走,到最后都还是会走向那一个点。”方让卿却道:“可是我不信,从我十岁那年算出他会亡国,我也不信!”又一年八月十三,萧劼十九岁生辰。他喜好打猎,便将宴会设于狄山。他问方让卿要不要一同前去,向来以萧劼的话唯命是从的方让卿第一次拒绝了。甚至十分严肃地对萧劼说:“我不去,你也不能去。”萧劼笑了,这笑与以往不同,十分陌生,十分疏离。“方让卿,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大到不肯将朕放在眼里了。”十九岁的少年,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朕,方让卿被震慑住了,但她的表情始终冷淡。狄山,她终究还是去了。趁着夜色茫茫,方让卿带着萧劼送给她的礼物‘凤首刀’,凤首刀天下最锋利最快的刀,削铁如泥,方让卿连夜杀了狄山皇家马厩十匹马。消息传进萧劼耳中,他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案上的茶杯摔落在地,应声而碎。“她几时变成了这个样子!是朕太宠她了?”萧劼冷声责问方宿微。方宿微静立在大殿,垂首不语。“传令下去,卜命师方让卿禁足半月!”这十匹马中,有一匹是萧劼身侧的女子叶简青,送给他的爱马,他动怒,是必然的。方让卿想,怒了也好,总之这狄山萧劼不能去。八月十三日当天,宫中一派喜庆,唯独司星殿冷冷清清。十岁的方让卿看着自己手中的命盘,开始怀疑着天命是否存在。这两年努力练习卜命之术,让她的头脑异于常人,思维能力不再是之前那个幼稚的小女孩。她隐约地看见自己的命盘之中有两条线,它们永不相交,却永远伴随。“姑姑,你说如果两条平行线相交了,会有什么代价?”方宿微冷眸一扫命盘,知道她在说什么,“你想都不要多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是方让卿,是方家唯一的卜命师,你要记住这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来都不属于你,而是属于整个方家。你若敢因此而毁了方家的荣耀,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亲人!”方宿微将话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可是方让卿却笑了。“姑姑,至高无上的荣耀是属于方家,那什么才是属于我?一个人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不敢去争取,那她活着也没有多大意义!”方宿微看着她离开了,一声叹息:“你和你爹当真一个模样,还有你娘。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命运是控制不住的,那就是灭亡。”许是那次暴戾杀马之后,引来文武百官的弹劾,萧劼对方让卿心生隔阂,不再来看她。在司星殿里禁足半月后的方让卿越来越放肆,仿佛这宫中,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所畏惧。萧劼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群臣劝谏,要求废了这卜命师,他却置若罔闻。只是那司星殿,萧劼再也没踏入一步,好似两个人的关系,就此断了。不过,方让卿却十分高兴。方让卿十六岁时,方宿微的身体越来越差,无法再照顾方让卿。萧劼特地为他选了两名婢女进入司星殿,照顾她饮食起居。不到半年,方让卿以婢女偷盗为由,砍断了婢女十只手指。萧劼听见这个消息时,匆匆赶来司星殿。就在她快要将那婢女折磨到死时,萧劼出现在她眼前,怒意满面。“方让卿!你究竟想做什么?”方卿让卿从十岁到十六岁,六年时间,他与她一直都是避而不见,明明两人都在宫中,却像是隔了万重山一样远。终于见面一次,她竟让他如此生气,方让卿看着他愤怒的脸,笑出了声。“萧劼,我不想做什么。”她优雅从容地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轻飘飘地道,“你看一只茶杯也挺寂寞的,不是吗?”“你说什么?”“我说,我想做你的妃子。你娶了叶简青后,我看不见你,着实寂寞。”萧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响之后厉声道:“方让卿,你是不是疯了?你难道不知道,卜命师是不能与皇上——”方让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萧劼的嘴唇,轻声呢喃道:“可是,我爱你啊。爱到中毒,你以前喜欢用糖来补偿我,如今我长大了不需要糖了,我想要你的爱。”我想要你的爱,多么赤裸的一句告白。萧劼听得耳根发红,六年不见,他宠爱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如今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惊人。“我知道你爱我,不然叶简青的容貌为何有三分像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将自己的手腕刻意露出了。那雪白的手腕上纵横交错的紫线像是蛇鳞一样缠绕在她洁白的肌肤上,萧劼吓了一跳。“你真的中毒了?”萧劼慌忙拉住她的手,追问:“是那个婢女对你下毒?”方让卿点头:“这宫中有多少人想取走我性命,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性命如藤,互相缠着,我死,你亡。”萧劼沉默了。“她想用我的命,牵制你的死亡。”方让卿勾唇一笑,“不过你不必害怕,因为我已将自己的命锁死了。我们不必共用一命。”“你!这会让你减少十年寿命。”萧劼着实没有想到,方让卿会用这种方法来对付那些人,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十年的寿命,将自己生命锁住。方让卿微笑:“以我十年,换皇上一命,我觉得值得,不是吗?”一句话,让萧劼欠她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得随了她的心愿,封她为妃,入住临芳宮。【五】他们成亲的那一天,萧劼按照方让卿的要求,婚宴之上无一宾客,丝竹管弦之乐通通去掉。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红色的喜服穿在她身上,当真明艳至极。萧劼走过去,忍不住想要牵住她的手,方让卿抬起头,眼里满是决绝。“皇上,臣妾并不爱你,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我有难言之隐。但是请皇上信任臣妾,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帮你。”萧劼的手停顿在半空中,那只手里握着的是一支簪子,是他特地为她准备的。他本来想在新婚之夜为她戴上,再告诉她那些珍藏了许久的情话。可是,方让卿的这一句话却将他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难受至极。他笑了:“方让卿,朕封你为妃不过是念在你对朕的救命之恩。你这样的妖女,我又怎么会爱你呢?”“是吗?那样最好不过。”萧劼走了,他的手中仍然拿着那支没有送出手的簪子。方让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多么庆幸这个男人没有看见她眼里强忍的泪水。“我成为他妃子的那一天,我的命就已经用完了一半。”方让卿说着眼泪便从眼角滚落,用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慌忙地擦了擦泪,“我的姑姑也被我气死了。”“姑姑死的那一日,我没敢去看她。因为她跟我说过,走上这条路之后就不要再回头了。我这一生的起点都在司星殿,所以我不能再回去看她,多念旧一分,就多毁我一分。”“我可以毁了自己,却不能毁了他的天下。”“我可以死,但是我死了,我就不能保护他。我的命是因为他而存在。”我看着泪流满面的方让卿,心中对她的愤怒似少了一分。方让卿也正是从那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暴戾女妃。宫中婢女,她想杀便杀,想要的东西,想夺就夺。任凭宫中之人,对她议论纷纷,宫中大臣恨不得将她五马分尸,她依旧我行我素。这宫里的一切她都动得,唯独,那个叫叶简青的女人,她动不得。她去过叶简青的殿里,一眼就相中叶简青宫中的那盆花草,便求着萧劼也给她送一盆一模一样的。说来也荒唐,素来不肯对萧劼撒娇的方让卿,竟肯为了一盆花草对萧劼使出那么娇媚的眼神。回想起来,方让卿的脸红了。萧劼不知方让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没有多问,转身便让叶简青将那盆花草送给方让卿。左右不过一盆花罢了,叶简青自然也没推辞,请人把花护送到方让卿的临芳宫。我却瞧得十分清楚,知道方让卿心底的打算,我问:“你想得到那盆花,是为了牵制这个女人的命数吧?”我知道卜命师都会诅咒术,他们只要拿到被害人的物品,用物品上残存的气息,就能够下咒。那盆花是叶简青亲自养的,那上面就有叶简青的气息,这才是方让卿苦苦求花的目的。“对。”方让卿说,“我一直想要取代她,倘若不是因为我是司星殿里的卜命师,她坐的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她成为萧劼妃子之后,所做之事,与叶简青完全不同。叶简青心善之极,爱帮助他人,不爱参与后宫妃嫔斗争。而方让卿善妒,整日周旋于后宫妃嫔之中,但凡惹怒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萧劼念在她为自己救命之恩,便对她一忍再忍。那年中秋月圆,萧劼举办赏月大会,大家都聚集在都在邀月亭中。唯独她一个人坐得老远,穿着一身锦绣华服,浓妆艳抹,月亮的清辉洒在她身上,竟有几分凄凉的感觉。萧劼远远地看着,徒然间觉得方让卿似已生出白发,他揉了揉眼睛,这十八岁的姑娘怎就如此老了?再睁开眼时,只见她转过头勾唇一笑。那明艳的笑容,将萧劼的神思扯了回来。他心中有几分感慨,为何这些年方让卿变成了这番模样,从前的她在他身边是多么乖巧听话,如今连看着都觉得十分遥远。萧劼将方让卿叫来自己身侧,轻声低喝:“方让卿,你说你爱我,你这些年所做之事,哪一件事是在爱我?”方让卿将手中的糖剥开,放在萧劼的掌心:“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爱你,只有你不知道。”萧劼将掌心的糖,反手一扔进草丛,冷漠道:“你再这样下去,别怪我不念往日恩情。”“那样最好。”方让卿笑眯眯地将月饼塞入自己的口中,自十四岁后,她再未吃过一颗糖。这几年,萧劼送过许多不同种类的糖到她寝宫,而她竟一颗未动,全都扔进了那花盆里埋着。在那之后,因群臣劝谏萧劼的后宫中又多了几位年轻貌美的妃子。方让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奇迹般地没有去找这几个女人的麻烦。【六】又一年中秋后,萧劼染了风寒,连续三日未上早朝。后宫的妃嫔皆有前去探望,唯独不见方让卿的踪影。这个一向自诩最爱他的女人,竟一步也未踏入过他的宫殿,萧劼躺在病榻上,看着身边的叶简青有些茫然。他淡淡开口:“阿青,你觉得朕爱你吗?”叶简青端着药碗,嘴角梨涡浅浅,笑得温婉动人。萧劼又问:“那你爱朕吗?”叶简青又点头。“那你之爱与方让卿之爱,为何不同?”这一次叶简青没有点头,没有摇头。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黯了下去。萧劼没再多说,只自顾自地说起自己从前的故事,他说:“阿青,其实朕从来都不想当这个皇帝,世人都觉得我活得窝囊,我也认为我十分窝囊。可是在其位谋其职,我从不敢忘,我也用心做每一件事。小时候,是我母后把我推上这个位子,她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也为了让自己在宫里生存得更好,联合别人把我推上这个位子,对着世人宣布我才是九五至尊的帝王。”叶简青认真地听着。萧劼又喊:“阿青。”叶简青抿唇一笑,眼睛亮晶晶:“皇上是叫阿青,还是阿卿?”她早前就明白,萧劼的心里装着一个人,她与方让卿的名字本是同音。萧劼爱这叫称呼她,左右不过是为了喊另一个人的名字,流连于唇齿间的温柔。这世上没有人懂他,今日却被叶简青戳破。萧劼笑了:“我想,你大约是我的知音。只是阿青,我们走的道不同。”又过了两日,萧劼的病还未见好,甚至越来越严重,变得越发嗜睡。叫了许多御医去看,也未见效果,病床上的他像是下一瞬就能魂归西天。叶简青始终伴于他身侧,日夜照料,方让卿却依旧未出现。那日天气甚好,难得的暖阳当头,萧劼的身体似有了些许好转。叶简青扶着萧劼在青秀花园中散步,萧劼走得有些乏了,坐下休息,没过多久便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那一梦让他回到十年前,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不大会走路的小娃娃,小娃娃被人欺负了,坐在地上大哭,他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想要抱住那个小娃娃。萧劼还未走近,就被人吵醒,一梦醒来,他就看见了这样的一个场景。浓妆艳抹的方让卿,扬起右手,愤怒地甩在叶简青的脸上。他立刻赶了过去,将叶简青护在身上,厉声问道:“方让卿!你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方让卿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她的手还扬在半空中。“你从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可理喻了!”“十岁赌气一连杀马十匹,十六岁砍断仆人时十指,这些我都可以忍了。”萧劼忍着咳嗽继续说道,“你为何,明知是错,却不改?”说完这些话后,他拉着叶简青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方让卿像个小丑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方让卿的鼻血流下,滴落在地上,她看见血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为了保住萧劼的皇位和整个召云国,她已经做出太多牺牲,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副模样。走回司星殿,躺在床上她才知道姑姑当初问自己的那番话:肩膀疼吗?疼啊……如何不疼。可是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疼,就放弃了,那这么多年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这天下他不爱做的事情,我替他做,他想要双手永远干净,我替他擦血。”方让卿浑浊的眼眸里满是哀伤,怀里抱着那盆草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腥风血雨都覆她一人满身,唯独那人犹如初见之时,濯濯青莲,遗世独立。“你累吗?”我看着她怀里的那盆草,“有些东西一直抱着,累吗?”方让卿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乔先生方才不是厌恶我吗?怎么现在是又在怜悯我这个恶人?”“乔渡的意思是,他讨厌你这么蠢啊,方姑娘。”二花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我转过身时,他手上多了几颗糖。这小子竟然把方让卿花盆里的藏的那些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你有认真地看过那个人给你的东西吗?”二花剥开一颗糖,将糖纸拿给了方让卿。“你总觉得你在为他付出,所有的骂名你都替他背了。你一直在以另一种方式履行着卜命师的护主职责,可你又怎知他不是?”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二花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话,都不带脸红的。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难道这小子也入了桥差一职?抢饭碗也没必要这么明目张胆吧。他却看也不看我,继续对着方让卿说:“方让卿,你可有想过卜命师与皇家有过协议,不论生死,卜命师皆不得与皇家之人相爱,所以自古以来召云国的卜命师只有男子没有女子。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相爱,共损共荣。”方让卿瞪大眼睛看着二花:“你是何人?怎会如此清楚他的事情。”“十一岁时,你算到狄山之行萧劼会遭人暗算受伤,故而连夜杀了十匹马,只为让他生气不去狄山。你不敢对萧劼直说此事,是因为你当时年纪尚幼,没办法找出他身边的奸细,只能用这种幼稚的手段保护他。”“十六岁时,你知道宫女对你和萧劼下毒,算到宫女是叶简青身边的人。砍断她十指,甚至锁住自己的命,只为了让萧劼对你的救命之恩心生愧意。入宫之后,所有暴戾行径都是为了在逼他,不爱你。”“二十岁时,你暗杀当朝丞相江之安,被锁静幽殿一年。若不是他力保你,你觉得你还能回到司星殿继续做卜命师吗?你有多少在死亡的边沿游走,他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你保全,这些你又知道多少?”二花眨了下眼睛,幽深的黑瞳将方让卿锁住:“从你成为他妃子,四年时间,你将他身边的危险都用你的方式去除。只为了向你的姑姑方宿微证明,两条线交缠,不一定会全部毁灭。毕竟,你在拼尽全力保护他的江山。”方让卿嘴唇发抖,沉默不语,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仔细。二花继续说:“我看过你这一生可以活到九十九岁,可是你偏偏为了他的江山,算无遗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命缩短到三十岁。”“值得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偷来的糖全都剥开。我和方让卿这才看清,每一颗糖包裹的糖纸都有一个字。方让卿将花盆放在一旁,双手撑在桌子两角,仔细一看那八张糖纸拼凑的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他早已爱上你这个事实?”【七】“他爱我?”这于她而言,萧劼爱她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世上的人都知道,崇文帝萧劼恨不得杀死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妃方让卿。又因她是召云国内的卜命师,与国命相连,所以处处忍让。“他怎么可能爱我。”方让卿的手拿起彩色的糖纸,捧在手心,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敢相信萧劼对她用情至深。我说:“他爱不爱你,你早就算到了,不是吗?不然,你也不会如此费尽心思去逼他不爱你。”“你能够看出叶简青是迷惑人心的妖,也能为萧劼承受所有腥风血雨,你又怎知他不是在以同样的理由和你一同承担。”我感觉到方让卿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这个女人的肩膀从遇见萧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担起了整个召云国的命运。她为了爱他,逼得自己变成恶人妖妃,世人厌她恨她。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不那么爱自己。只因,十岁那年她就已经算出,萧劼会亡国,其因在于她之过,皇上与卜命师相爱会亡国,这简直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为了与天命争斗,她不惜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入宫为妃之后,她所做的每一件恶事,都是为了帮萧劼增加寿命。二选一,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人,那她选自己。因为她知道,萧劼命中有一劫,当真应了他的名字。如果此劫不消,召云国必亡。她只能用这种方法,在他身边活着,为他清除全部障碍。萧劼二十九岁那年重病,乃是因为方让卿的身子因为卜命,越来越差,已经不能够下地行走。两命相连,萧劼自然知晓,否则那一日便不会出现方让卿在御花园中一袭盛装,打了叶简青一巴掌。“我与她做了交易,让她保萧劼平安。我便可不动她,她竟然暗中吸取萧劼的命数!”方让卿情绪十分激动。我斜眼看了一眼二花,忍不住对方让卿说出真相:“她是妖,能够答应你的交易,自然也能够答应别人。”方让卿惊愕:“你的意思是,她与萧劼做了交易!”我点头:“其实你早该发现,叶简青是楚明国送来的琴姬,她能够进入宫中,绝非等闲之辈。在短短的时间内,萧劼就能对她宠爱有加,那绝对是因为她抓住了萧劼的痛脚。”那一刻方让秦大彻大悟,难怪她打了叶简青一巴掌后,叶简青不怒反笑:“这场戏要结束了。”是啊,这场戏要结束了。因为从一开始,她所有的计划都不成功。她操劳这么多年,费尽那么多心血,只为护他国泰民安,成全千秋霸业。哪怕她成了众人口中的妖妃,她都可以不顾。只要那个人,不爱自己就好。只要那个人的命,与自己再无关联就好。爱,只是她一个人的地久天长。恨,也只是她一个人的顾影自怜。可到了最后,她才知道,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人解绑。他在用同样的方式为自己续命,亦是在用同样的方式爱着自己。——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然我不曾去见你,难道你就此断了音信。他在恼她,不愿意与自己说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纵然我不曾去见你,难道你就不能主动来。二花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还记得你梦里一直保护你的哥哥吗?”“是他?”方让卿不敢信,“真的是他吗?”“你知道卜命师与皇帝是共生关系,那你又是否知道如何达到共生?”二花语气沉稳。“我……”方让卿哑口无言,她曾经偷看过姑姑没有给自己看的那个秘籍,里面有关于共生的事情。“达成共生关系,皇家人必须以自己的血饲养卜命师,两人在一起生活八年为限。最后卜命师的记忆会被全部清除……”二花缓缓道来事情真相,“这就是为了什么卜命师不允许有女子出现的原因,朝中大臣都害怕,一国之君会爱上卜命师,为此江山不保。”方让卿瞪大眼睛,望着二花:“既然如此,为何我还会……还会当上卜命师?”“那是一场属于你们两个人的赌博,是萧劼的母后和你姑姑联手打造的赌局,你必须当上卜命师,帮萧劼夺得皇位,这样方家才能继续存活。”二花伸出手指,在方让卿额前凌空一点,轻声道:“你好好看看吧,萧劼记忆里的你。”酒香四溢,方让卿看见了那是她消失的记忆。八岁之前的记忆,她一直以为自己自幼生长在司星殿里,其实不是,她是在八岁那年被萧劼送回司星殿里的。在这之前,萧劼一直在养她,把她从婴儿养到八岁,期间种种辛苦,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在那个时候萧劼的父亲一直不疼爱他,就连他的兄长也都欺负他。他们在皇宫里如履薄冰的日子,萧劼从未放弃过照顾方让卿,一直到八岁那年,共生的关系达成,萧劼割开手腕取了一碗血作为药引,让方让卿喝下。所有的前尘往事在方让卿的脑子里清除,关于自己与萧劼的相处的八年时间,变成了她儿童时期的一个梦,梦境里总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大哥哥守在自己身边。在她还没有喝下那碗药之前,与萧劼有一个约定,若是她将来忘记萧劼,萧劼只要给她糖果,她就可以记起来。可是那一日,萧劼给了她糖,她依然把萧劼视为陌生人。萧劼走出司星殿后,看着自己手中剩余的糖果,叹息:“小丫头,你不是说过,若是重逢,只要再给你糖,你便可以想起我吗?为什么,拿了糖的你,还是对我如此陌生。”幻境外,方让卿布满皱纹的手,捂住那双浑浊的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出,她为他一生千算万算,只为算他不爱自己,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多爱几分,这样两条线便会永远平行,不会相交,即使不相交,她也可永伴他身侧。可她却忘记了,命运让她与萧劼早已有了交集。机关算尽,只为保他长命无忧,他偏偏死在了三十四岁的生辰。“萧劼,你答应过我啊,活到一百岁儿孙满堂……”【八】眼泪流尽,方让卿用手背擦泪,突地一笑:“乔先生,当真如你所愿,命如掌纹错综复杂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会将落于一个点。那个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微微颔首:“不知方姑娘,你后悔吗?”“我后悔,曾经我想要抓住的东西太多了。”方让卿说,“倘若当时我和他成为夫妻之后,我好好珍惜那几年时间,兴许最后我们还能有一双儿女。因我顾念太多,到最后生命也得不到,我成为了祸国妖妃,他背负千古骂名,所有人都嘲讽他因美色而误国,否认了他这些年的功绩。”“因我顾念太多,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方让卿说完这句话后,背过身去与我们道别。我与二花并肩而站,看着方让卿一步一步走上桥。她的身子轻飘飘地,没有丝毫的重量。我知道,她已经将身上的重担放下了。等到她终于走到桥中央,她回头看了一眼二花手中抱着的那盆花。花已经开了,淡淡的幽香入鼻,她满意一笑,对着二花说了一声:谢谢。方让卿离开后,我忽然想起,那年到桥边初入差职,遇见二花受人欺负,便替他出头。那个时候,他穿着一身女装,我本想着英雄救美,却没想到救了个娘娘腔。那群小流氓对我说:“大兄弟,你可别着了这骚人的道,他是专迷惑人心的妖精。”我看着二花在桥边槐树下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生怜悯,遂对小流氓赤牙咧嘴一笑:“本公子乐意。”打那天之后,我再没多问过二花一句。毕竟在这地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职业,我的职业是负责引人渡桥,而他兴许是——勾引人的艳鬼。直到今日遇见方让卿,看见了她脑子里的那些过往,我才知道。小流氓所言不假,二花的确就是那个迷惑人心的叶简青。天意注定,萧劼该在三十四岁那年亡国。全凭方让卿一己之力在支撑着,若不是叶简青的出现,恐怕萧劼真的会儿孙满堂。我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二花瘦弱的肩膀,“二花,你说她有看出来你是当初的那位故人吗?”我刚才在方让卿的回忆里看见叶简青的脸,那张脸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花时的脸。二花将花盆轻轻地放在茶水铺里的木架上,心满意足地一笑:“应该没看出来吧,如果被她看出来,按照这位小姐的脾气,肯定要把我皮扒了。”我坐回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闭着眼睛甚是悠闲。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睛,看着二花:“其实当初按照方让卿设定的路线走下去,萧劼也许不会亡国。你是故意同时和他们二人做交易,目的就是为了让召云国灭亡?”许是被我言中,二花脸上的笑意淡去:“乔大哥,有些事情必须顺应天命。”“什么是天命?”我不禁问。“天命就是,天要君死,君不得不死。”“他萧劼亡国,就是天命。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顺应天命。”我正欲开口再问,二花茶棚上挂着的风铃响了。回首一看,又是一位渡河人。桥轻孽重,如何渡河。卸往事,莫回首,方可渡也。乔渡(图片由ai绘制)【《卜命师》完】【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者按《桥差》是贺兰邪的处女作,曾经在故事板以系列单元文的方式发过其中一些单篇,后来贺兰邪将全文进行修订,填补完框架设定,完善了主线故事,目前总篇幅约18万字,包含12篇单独篇章正文+4篇全新未发表番外,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连载的方式呈现给大家,欢迎大家多多留言讨论,作者会在后台实时答疑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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