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历史学家史景迁在他的著作《1600-1949追寻现代中国》中，阐述了自己对于现代国家的理解：它融汇一体，又能兼容并蓄，既有明确的自我认同，也能以平等的地位竞逐新市场、新技术、新观念。显然，对于生活在当下的我们来说，这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感受。但是，如果把时间的指针调回到一百多年前，建立一个现代国家的雏形，就成了当时的有识之士们共同探索的目标。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道路？中华民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每个人因为自身成长环境、背景。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在他们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和方法论，这也成了那个壮怀激烈时代的主旋律。电视剧《人生若如初见》所呈现的，正是身处改朝换代之时的年轻人们，试图探索救亡图存方法时经历的曲折道路。山河破碎时，青年往何处去？1901年，庚子赔款之后，为了自救和改良，清政府派出了第一批留日士官生。这个风雨飘摇的政权，希望从我们的近邻日本身上，效法“明治维新”，找到一条能够“重振大清”的道路。随后是废科举和预备立宪，但最终都是徒劳。1912年，紫禁城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地平线，千年帝制也随之戛然而止。在这新旧更迭的缝隙中，中国的旧民主主义革命正悄然酝酿——当镜头扫过黄浦江码头，穿西装的绅士们与留辫子的乡绅在蒸汽机的轰鸣中错身而过，周围是四下奔跑的人力车，他们中间有革命者，也有清廷官员或是富商巨贾。一幅被史景迁称为“传统与现代化殊死搏斗”的图景徐徐展开。而在这段时间里，几个探索救亡图存真理的青年的命运也紧紧地交织在一起。这种恢宏历史背景下的个人主义叙事，也让观众看到了百年前的年轻人如何用血肉之躯撞开旧中国的启蒙之门。李现饰演士官生梁乡代表了大清的宗室贵胄，他渴望恢复先祖的荣光，拯救清政府于水火。在剧作中，他本是没落的宗室子弟，因为机缘巧合顶替了其他宗室的留洋名额。按照他的理解：挽救这个危亡中的清廷就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使命。剧中的另外两个主角，杨凯之代表了当时受到新思潮影响的革命者，他们受到各种革命思潮的影响，逐渐从青涩走向成熟；而李人骏则代表了当时最大的军事势力北洋集团，很快，他们就将接过清政府统治的接力棒。作为首批留日士官生，他们的命运也就此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起初，三人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存着敌忾之心。他们彼此照拂，互相帮助，那是独属于青年人的真挚友谊，并没有派系斗法或是主义之争，能为了受欺负的同伴，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一块打严厉的教官。谁受了伤，另外的人马上去治疗。彼时，他们像亲如手足的异姓兄弟，怀着共同救国理想在异国他乡相识。但当他们回国之后，身后所潜伏的不同势力，就开始纷纷露出锋利的爪牙，一方面，年轻人需要实现抱负，而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各方势力跑马圈地的棋子。作为清国宗室的梁乡很快就成了“自己人”，皇家优先扶植的年轻将领，一时风头无两。而杨凯之则一方面为清廷效力，一方面秘密进行着推翻清廷的革命运动；李人骏则背靠着北洋军阀，活跃于京城的权贵当中，上下打点，为军阀们疏通关系。梁乡将被命为朝廷重臣当三人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互相争斗时，冲突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梁乡所代表的保皇派最终让他成为屠杀革命仁人志士的工具，那个曾经怀着一腔爱国热血的人，也难免被时代洪流裹挟其中，成了一个矛盾的个体，这也让他开始思考，是要继续维护“祖宗的江山”，还是应该和他的同学一样，选择革命。导演王伟说：“我们还原了旧民主主义时期革命者的道德模糊性，他们是革命者，但首先他们是个活生生的人。”在片中的各个人物身上，我们都能够看到人性的复杂和多元：理想主义革命者吴天白为筹集革命经费制造假钞，在闹市引爆炸弹，他认为革命的意义是将一切推倒重来；杨凯之最初参加革命时，对于革命意义的理解并不十分深入，直至他到了日本才真正理解革命。菽红的姐夫，吴天白的同事杨一帆的思虑成熟，在他身上不仅有着旧民主主义改革者的烙印，也有着新民主主义改革者的萌芽和影子，他信奉思想组织建设足够稳固才能够行动，不能“只知道下塘，不懂得上岸”。朱亚文饰吴天白这些“道德瑕疵”恰恰构成了电视剧对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深刻解构。正如王伟所说：“若旧民主主义革命者个个完美无瑕，那么之后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从何而来？”他们共同拼凑出这场“未竟革命”的真相：没有天降救世主，只有一群在黑暗中撞得头破血流的摸索者。彼时的人们，由于他们所处的特殊历史时期，靠着历史的惯性，完全舶来的西方进步思想，以及本能的冲动。他们并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每个人都在靠感觉努力地寻求救亡之路，摸着石头过河。而在剧中，人物的戏份比重也是随着年代的发展而逐渐变化的。导演王伟说：“比如从1901到1908这个阶段，在当时的历史时期，大多数人还是以改良派居多，他们寄希望于扶大厦之将倾，而彼时的革命派是少数，大多数是激进的，与大清国你死我活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前半部分吴天白的戏份偏多，而在革命大潮席卷而来之后，他的激进主张不再为人们所接受，自然也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1908年之后，革命者的主要构成开始由清廷的高官，以及海外的活动家来组成，在这一时期，人们磨灭了对清帝国的幻想，也不希望在旧中国这个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再重燃战火。此时的新民主主义思潮尚处在萌芽阶段，就像之前，杨一帆就敏锐地提醒天白关注正在酝酿无产阶级革命的俄国。他是那个时代少有的具备新民主主义思想的人，但这类人在那个年代同样不是主流，自然也就没多少戏份。”激进派的吴天白这些人物共同构成了那个时代的缩影，他们所代表的不同派系在不同社会时期所处的政治生态位，在不同的时期，从戏份比重就能看出孰轻孰重，这给观众以直观的感受，每一个角色在不同时期的戏份占比，恰恰折射出这一时期旧中国政治的主流思潮。这也是整部剧作的巧妙构思。而整部剧中，“坏人”也并非脸谱化的，就像上海商会会长宋葆全，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深谙投资圈，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筐里的道理，一方面，他为清廷服务，另一方面，他也投资革命，不管哪条船翻了，自己都能安全上岸。王爷载沣，同样是个旧时代的悲剧人物。尽管他有着比同侪们更长远的视野，但因为身份与血统，他不得不被推到当时的位置上，做着自己不愿意却又推脱不掉的差事，从而导致行动上犹豫踟蹰，无法完成“家族使命”，无法支撑在时代浪潮中摇摇欲坠的大清。白客饰载沣而片中的唯一女主菽红，则成了将众多人物穿插起来的线索，她因为一场失败的刺杀，和吴天白一起流亡东京，就此从一个被包办婚姻的，四体不勤的富家千金，逐渐成长为一个新时代独立坚强的新女性，从对革命的懵懂盲从，到最终知晓革命的含义。在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旧制度对于女性的压迫，也看到了菽红身上所展现的蓬勃生命力，对于菽红而言，他更像是身处那个年代，对于所有被压迫的人民的隐喻。革命志士、皇室宗亲、新式女性、洋买办和实业家……每个人都是那个时代下一类人的缩影，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来临之前，勾勒出一幅生动的旧中国浮世绘。包容与分歧，革新与守旧，一个个复杂鲜活的人构成了纷乱变革的大时代。尊重历史的传奇叙事在这部半虚构的历史传奇剧里，这些鲜活的人物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下被刻画出来，他们并非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又真实地曾经存在于历史之上，导演王伟说：清国首批的留日士官生在60人左右，而片中的主要人物原型，大多来自他们中间，在不同历史时期里，他们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剧中真实地映射了早期士官生、革命志士的觉醒路径，展示了军阀如何在清政府消亡后迅速登上了历史舞台，让我们得以窥看从晚清改良到五四运动之前的故事，而在过往，有关于这一历史时期的文艺作品，是鲜有呈现的。我们惊艳于《人生若如初见》里，对于历史细节的严谨与考究，让我们清晰地看到那个时代的细节与质感，美术团队分别复原了北京与上海的市井之貌，既有象征着工业时代轮渡，亦有代表着王权紫禁城，成为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绝佳隐喻；高耸的铸铁烟囱旁，工匠仍在用桃木雕刻关公像；留洋归来的工程师对着《周易》测算机床参数。这种荒诞感恰恰是当时面临社会变革之际中华大地的真实写照。在服装设计上，造型指导杨丹埋设了精妙的历史密码：满族贵妇的“大拉翅”头饰高度从光绪朝的30厘米缩减至宣统年的15厘米，江南女学生的“文明新装”悄然收窄袖口——这些细节无声诉说着变革的渐进性。为了还原晚清真实的历史风貌，剧组翻阅了3000份史料，复原600余场景，定制超3200套服装，从清朝官服到日本士官学校制服均严格参照历史原型。例如，剧中松竹旅馆的雕花窗棂、黄埔军校训练场等场景，均按故宫博物院图纸1:1复刻，导演王伟说：“仅仅是清末的军服，我们就查阅了几百份奏折，发现了这些制服的演进过程，而在过往的很多电视剧中，这些细节大多是错的，我们是希望给观众呈现出真实的历史背景。”美术团队用落到细节的风物复刻过往真实就这样，在真实历史事件框架下设定的半塑造虚构人物，将群像的集体特征集中在几个角色身上，也就让每个人物的个性鲜明，没有造作感，仿佛活在真实历史的肌理当中。那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时代，但最终那也注定是一场脱离了群众的失败革命。过度依赖军阀和资本，缺乏统一纲领，不能发动民众，让这一切的发生，注定是一场不彻底的变革运动，它只能集中在当时的所谓少数“精英”手中，最终被人所利用。这也让每一个观众的内心都留下一丝遗憾。在算法时代追问“未竟革命”《人生若如初见》，既是对少时纯粹理想的回望，亦是对时代洪流中个体命运的感慨。导演王伟说：他之所以没有用“熟男”（更成熟的男演员），是因为他觉得故事讲的变革是时代青年的选择。历史上也的确如此，徐锡麟牺牲时34岁，秋瑾牺牲时32岁，而1907年的时候，载沣也年仅24岁。这与片中演员的年龄相仿，而青年们如何选择，足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这也对今天的观众提供了一种平视的视角，让他们能够有代入感，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身处其中，将如何抉择。这也是这部剧可贵之处——去触碰历史的复杂，而不是给历史定性。在短视频解构一切严肃命题的当下，《人生若如初见》选择了一条“逆算法”的道路：剧中同盟会纲领辩论戏足足持续8分钟，演员用文言文与白话文激烈交锋，未做任何剪辑妥协。导演觉得，这是对观众智性的尊重，“我们的观众看什么，取决于我们给他们看什么，我们还原一个相对真实立体的时代，目的是希望观众能够感受到人物角色内心的纠结和摸索，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感受形成映射。”《人生若如初见》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考据级的场景复原，更多的是他也让我们能够思考，当一个人历经世事之后，是否还能够回到当初的美好。而对于当代人来说，能够让我们平视历史的作品，似乎在渐渐变得稀缺。这也让我们呼唤更多值得讨论的作品的出现。更多的时候，我们在面对一些作品的争议之时，很容易陷入一种非黑即白的讨论之中，而忘了思考作品本身刻画的就是一个矛盾冲突的时代转角和一群不断否定又努力探索的人。也正因有各方思想从不同河流汇聚而来，惊涛拍岸，才激荡出那段峥嵘过往。正如导演王伟表达的那样，在历史的灰度地带，寻找人性的真实刻度。他试图用影像打破非黑即白的史观，让观众在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混沌中，看见理想主义的微光与时代局限的阴影，最终让我们重拾思考的真谛。策划丨三联.CREATIVE微信编辑丨张弛作者丨Benjamin设计排版丨咕图片来源丨爱奇艺*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