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豆瓣评分4.8，烂番茄指数46%、评分2.9。很难想象，这是曾经惊艳过无数人的《爱，死亡和机器人》（下称《爱死机》）第四季会被打出的分数。这部由网飞Netflix出品的动画短篇合集，曾一度是我这样的科幻迷心中当之无愧的“科幻春晚”。第一季9.2分的封神战绩，第二季跌至6.8分的评价低谷，第三季又以8.5分逆风翻盘。回顾剧集前三季的起起落落，《爱死机》系列虽然始终处在争议中，但它从未停止给观众提供新的惊喜。如今，第四季《爱死机》的评分腰斩，却很难再用网络上的“单数季低分玄学”进行自嘲，它暴露的是一场从精神内核到创作逻辑的双重坍塌。文｜刘姝颖01 爱与死的消亡要讨论《爱死机》，绕不开先讨论其中的“爱”与“死”。这里的“爱”是什么？我想除了情爱与欲望，还可以理解为我们对人性和生命存在的进一步探讨。它不仅是人与生俱来的细腻、柔软情感，也包含了人性的阴暗面，和对“人何以为人”的思考与诘问。“死亡”在《爱死机》中，也不止是一种视觉奇观。剧集固然会用大尺度的血浆四溅来吸引观众的眼球，但也从未省略关于人类文明会如何发展、如何面对灭亡的思考。有时候，它展现为《祝有好收获》中“肉体死亡、机械飞升”的赛博朋克，有时候也如第三季的《虫族》一般，试图深入探讨人类文明在不断的发展迭代中会如何延续、又如何自取灭亡。《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纵观全系列作品，其中最触动人心、也最受好评的几集，基本都会把爱与死亡的哲思展现得非常完善。遗憾的是，第四季《爱死机》在这两点上却是如出一辙的薄弱，基本没有在情感上能深度触动人心的故事。甚至，它还刻意简化了原著中对人性复杂面的洞察。比如评价较高的第三集，《蜘蛛玫瑰》，改编自美国知名科幻作家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发表于1982年的短篇小说。这是一个延续了第三季《虫族》设定的故事，在遥远的星际殖民时代，有“塑造者”和“机械师”两派势力，前者主张用机械改造肉体，后者主张通过基因改造肉体。女主角代号“蜘蛛玫瑰”，属于机械师一派，在一场大战中，她痛失爱人，只能漂浮在太空中，通过扎镇静剂的方式逃避痛苦。在一次和外星种族的交易中，对方看出了蜘蛛玫瑰离群索居的孤独，提出用一只毛茸茸的宠物来换取她手中的能量水晶。朝夕相处中，这只宠物带给了她极大的情感慰藉，无数次让她想起和亡夫之间的温暖曾经。宠物的真实身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呆萌。它更像是一个基因吞噬者，体内有无数种复杂的基因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结茧，以更像当下主人的形态破茧而出。在和塑造者的一场大战中，蜘蛛玫瑰所在的空间站被炸毁，她受了重伤，身边的食物所剩无几。看着因为饥饿而亮出獠牙的宠物，她决定“献祭”，让它吃掉自己。然而，原著对结局有着截然不同的处理——并非是宠物吃掉了蜘蛛玫瑰，而是她为了活下去，吃了自己的宠物。为了减少氧气消耗，她先是理智地亲手扭断了宠物的脖子，又不得不为了充饥去吃掉宠物的尸体。最后，被吃进肚子里的宠物反过来吞噬了她的DNA，从她体内破皮而出。原文最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描写，“八天后，冲破身上包裹的易碎叠层，抖起覆盖鳞片的翅膀，她破茧而出，渴望一根拴住自己的链条。”这里作者还留下了一个关键的悬念：破茧而出的，到底是已经失去了人类意识、被宠物思想同化的“她”，还是彻底吞噬掉了女主角基因的宠物本体？这个悬念结局，既体现了设定中机械派与基因派的斗争，也可以阐释为一种人性与兽性的斗争。联想到科幻小说《三体》中的一句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一部分科幻作品的价值观里，生存才是宇宙黑暗丛林法则中的第一需要。但人为了生存，可以丢失人性吗？丢失之后，我们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很遗憾，《蜘蛛玫瑰》的剧集改编中，只剩下了对人性过度“圣母化”的处理，并没有试图拆解其复杂与晦暗，回答更深一层的诘问。而这一集，已经算是第四季中做得最好的一集了。02 全面降级的形式与内容同样是对爱与死的讨论，前几季的故事呈现明显更胜一筹。第一季的《齐马蓝》中，画家齐马一辈子都在追寻更高的技术和更高的真理，最终却决定一点点拆解自己拥有高级智慧的机械身躯，回到自己生命的原点：做一个最简单的泳池清理机器人，活在初生的蓝色里。爱和死亡，不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体两面：主动选择下的死亡（或者说智慧的消亡），最终会化为一种返璞归真的自我之爱。第三季的《吉巴罗》，表面用极致华丽的视听效果讲述了一个男女之间爱恨交加的故事，背后却包含着黄金与血肉的殖民掠夺隐喻。骑士亲吻女妖时被撕破的嘴唇，如同亲密关系中的相互噬咬，也可以解读为男权社会将女性生吞活剥的toxic love（有毒之爱）。《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无论是哲思的深度，还是隐喻的丰富，都很有“嚼头”，不像第四季一眼望到底的粗浅。可以看出，同类型作品在内容质量和创新程度上的大幅下跌，是第四季评分腰斩的重要原因。除了故事内核上的降级，在基础设定和视觉奇观上，第四季《爱死机》也是力有不逮。我无意花费太多笔墨一一吐槽第四季的内容，在这里简单举两个例子：在第一集的6分钟时间里，制作组用提线木偶的方式复刻了美国知名摇滚乐队红辣椒在2003年的现场演出，以及台下观众的反应。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段动画MV，而这就是第一集全部的内容。没有任何剧情，只有一首歌。有观众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试图将其解释为资本和娱乐行业操纵大众的讽刺，但这种粗浅的讽刺，也完全无法掩盖内容本身的贫瘠。在外国评分网站IMDB上，这一集创下了《爱死机》全系列的最低评分，4.1分。更离谱的是第二集《迷你近距离接触》。它可以看做上一季《迷你亡灵之夜》的续集，画风设定都如出一辙，但上一季令人惊艳的地方，在于迷你小人儿一通乱砍乱杀之后导致的地球爆炸，最终却只是银河系中的一声屁响。两相对比下的讽刺，让所有观众都能会心一笑。没想到第四季就这样直接生搬硬套、百分百复制了这个“屁”，有一种抄作业的时候不动脑子，把同学名字都抄上了的荒谬感。03 本该属于全人类的共鸣第四季播出后的骂声一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家对这个系列曾有过太多期待。让我们回到爱死机第一季首播的2019年。那一年，有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狐妖飞跃过连绵屋脊，齐马找到了他初生时见过最纯粹的蓝。这两个故事，是我心目中最能代表《爱死机》精神的故事。前者来自第一季的《祝有好收获》，改编自华裔作家刘宇昆的小说。故事很简单：遥远东方的魔法在蒸汽革命冲击下逐渐消散，曾经的狐妖燕失去法力，遭到白人总督的迫害，被改造成了机械人。在年少时就与她互生情愫的机械师梁选择拿起螺丝刀，将燕改造为蒸汽驱动的机械狐妖，与她携手反抗阶级压迫。男女主角的名字暗含“伴君如同梁上燕”的古典主义浪漫，剧集对中国传统审美元素的二次诠释，更是让很多中国观众都为之震撼。《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刘宇昆将故事的美学风格定义为“丝绸朋克”，一种“融合了科技和魔法，用对未来的创想塑造手法来重新诠释往昔世界”的科幻审美。部分科幻迷可能会由此联想到斩获第58届美国科幻星云奖的《巴别塔》。这本书里，华裔作家匡灵秀用翻译作为“魔法”的基石。巴别塔是世界的翻译中心，也是魔法中心。不同语言在翻译过程中被丢失或扭曲的含义，由精通多门语言的学者用银条捕捉，镌刻为咒语。刻字的银条是帝国力量的源泉，它推动了工业革命，让英国把全世界的白银卷入囊中。魔法背后，藏着满含血泪的殖民史。当中国作家正努力将自己的母语与文化带入更广阔的科幻世界时，《爱死机》第四季却在这个话题上交出了一张惨不忍睹的答卷。第7集，《霸王龙的尖叫声》，上层人观看底层人进行“饥饿游戏”的故事本身就十分老套，更别提它还加入了西方人对神秘东方文化最粗浅的想象。骑着霸王龙的战士女主角出场，便操着一口引发所有国人“母语羞耻”的蹩脚普通话，“我的符印标志着我的狂野不驯”“这是一个秘密的祈祷”“领主们剥除了所有他们不满意的事物”“它们原始却也奇迹”……通篇的中文台词不知所云。最后，女主角负伤濒死，断断续续地念出了李白的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气绝而亡。这一幕的尴尬程度，相信对无数中文互联网观众都造成了巨大冲击。我们想看到自己文化语境下的科幻故事，但绝不是这样的故事。为什么说《祝有好收获》和《齐马蓝》是最能代表《爱死机》精神的故事之一，是因为在我看来，科幻的世界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不是一个“人本位”的世界，也不是单一文化占主导的世界，而是一种属于所有生命的、思想上能抵达的自由。这个世界里，狐妖是蒸汽驱动的，风筝可以变成战舰，汉字也能拥有魔法。每一种文化，都能诞生出一个独特的科幻语境。它超越了我们曾经的文化共识，在新的语境中不断融合发展，却依旧没有丢失那份血脉深处的感动。这个世界里，爱也不是人类的专属。在漫长时间里发展出自由意志的机器人，能够拥有比造物主更伟大的人性光辉。《齐马蓝》的故事之外，早在1982年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中，那段仿真人死去时的独白就道出了一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了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银翼杀手》剧照爱、死亡、机器人，如果继续拆解下去，还可以变成“爱、死亡、机器与人”。那些关于人类存在的永恒命题，技术与人性在发展中的博弈，深邃的诗意与哲理，都曾被主创们努力触碰过，用最简单精准的意象撬动过。但在第四季里，观众没有看到这样的努力。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齐马蓝》的原著里，还有一段齐马解体为泳池清洁机器人之后的情节。几个世纪过去，他曾经居住的岛屿依旧有游客到来，他们看着泳池里慢慢游弋的“身影”，相信即便齐马原本的身体和智慧都已不再，他也一定“会留下什么东西，给人们最后的惊喜”。文章末尾是这样写的：《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一季剧照“即使在极好的天气里，看台上也总是有点空旷和凄凉。但我从来没看见这些看台完全空过，我想这就是某种证明，有些人领悟了，但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明白。而这就是艺术。”《齐马蓝》的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兹在小说最后说，“科幻小说真正令人兴奋之处在于，它远远不仅关于新的想法，而是关于寻找新的方式来思考旧的想法。你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新的旋转，一种新的讲述方式，一种需要被阐明的新真理。”《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一季剧照或许，这就是整个《爱死机》系列应该给予自己的忠告：当技术发展已至巅峰，到底什么才是艺术？什么才是新的真理？那是机器人解体之后还能留下的东西，甚至是某种“旧”的东西。坐在空旷看台上的观众，并不期待一场五光十色的木偶表演，他们等待的，始终是一个生命决心纵身跃入蓝色泳池的瞬间。“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初初 / 审核：雅婷招聘｜撰稿人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