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是相通的。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今天的文章,来自陈丹青的新节目《离题而谈|第二季》,他从《文学回忆录》的中世纪波斯文学一讲说起,一路聊到悲观主义,以及东西方艺术的不相通。讲述 | 陈丹青来源 | 《文学回忆录》的回忆01.各挠各的痒今天来讲中世纪波斯文学。每一课前面我会列几段所谓关键段落,头一句就很好玩:各种时代,各国诗人,各抓各的痒。这一课我其实没资格谈的,我哪懂什么波斯文学。讲到波斯,就会想到如今的伊朗和中东,一天到晚飞弹、爆炸,满目疮痍,永无宁日。伊哈战争到现在差不多了,好像还没完。古代的波斯、阿拉伯,多么可爱、神秘,我刚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庞大的波斯文物,还有阿拉伯文物,惊呆了,去了又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小的贵族房间,美不可言。很多靠枕,沿墙放着很精致的座椅,当中有个非常小的喷泉,一声不响地冒水。我每次去会站个大概5分钟的样子,灵魂出窍。那是什么呢?是叙利亚中等贵族的小庭院。可是今天说起叙利亚,战火纷飞。我也格外喜欢波斯的细密画,我相信是受了明代木板画的影响,有了细密画,后来又往西影响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圣经画,这是我的感觉,没有学术支持的。木心美术馆2018年办了古波斯细密画的展览,我东借西借,以为在伊斯坦布尔应该能借到,特地去了一趟。好不容易约到皇家博物馆的馆长,一个威严的老头,长得很好看,不笑的。接见10分钟,回答很简单,说你的申请至少要等3年。没戏了,无功而返。结果还是英国国家图书馆和英国有个大学借了我们古波斯的细密画。这一讲开篇还有一个关键句,木心说什么呢?他说“非常好的诗”——他一定是前面读了哪首诗——“非常好的诗,我十四五岁时读,不懂,现在明白了。所以少年时读书多少,并不重要。古人说,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编舟记》后面三句话,有学问的人都知道:窥月、仰月、望月,读起来很牛逼,但木心这段话我觉得有点凡尔赛。他自己少年时代读够了书,还是在矛盾书屋读,晚年可以说少年时读书多少不重要;我的少年根本读不到几本书,哀求苦恼,跟人借了,赶紧读,赶紧还。后面三句,我要告诉大家我多蠢。所谓“窗中窥月”“阶前仰月”“山顶望月”,什么意思呢?要是追问木心,他会说我没诗意。可是我没弄懂。这类古人的比喻很美,很形象,好像也很深刻,但我一点没感觉。我不觉得有多了不起,说出了多伟大的意思。都是中国式的美文,漂亮话,对吧?我现在老了,天天读书,没觉得我在山顶,没觉得月亮比在台阶和窗中看得更清楚,理解力当然比中年少年好多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非常怀念少年时读书的感觉。现在埋头读书,有那么片刻觉得回到少年的感觉,开心死了,管他是窗中窥月还是有没有月。所以我要把自己的愚蠢告诉大家,也把我的固执告诉大家。02.东方没有悲观主义下面这一段有点长,头一句:“东方没有狂欢节。”我先在这儿停下,发挥。阿城有一次聊天,随口说起,我觉得很有意思,一直记得。他说,中国的少数民族能歌善舞,但是儒文化地区的汉人,没有狂欢。我觉得蛮对的,礼义廉耻信,汉人放不开。西方意义的那种狂欢节,咱们这真的没有,今后会不会有,我不知道。刚刚改革开放,摇滚乐进来了,80年代初,年轻人马上发疯一样蹦起来。一晃40年过去了,几代人能够伴着摇滚,随时扭动,成了大部分中国人的肢体反应和肌肉记忆了。认真说,第一代会扭动、会蹦迪的人都60岁以上了。当然,摇滚不算狂欢,但对中国人来说已经是身体的解放。而开始蹦迪的人,改革开放初期,正是和儒学,和中国传统文化完全脱钩的几代人。接下去继续聊木心这段话,他说:“魏晋和唐代那么多诗人、文士颂赞酒,没有一个人正面提出酒神精神。东方人写饮酒,说来说去还是在生活层次中盘旋。当然,现在看,悲剧精神并不能救西方人。东方,悲观主义早就没有了。”我要发挥的是这一段,我的意思是:这段话还是拿着西方的价值议论东方。但直到清代往上数,整个中国古代文化有各种悲、各种苦、各种怨、各种怒,还真没有悲观主义这个词,也没有这个概念。《刺客聂隐娘》木心自称“绍兴希腊人”,推崇古希腊悲剧精神,但他懂得话要说回来,他说,悲剧精神也救不了西方,这是真的,对的。讲课的时候,还有私下,他有许多批判西方的意思,但他又说:东方悲观主义早就没有了。我的问题是什么呢?我们有过悲观主义吗?你看古代的诗歌文章写到悲,很多很多,从《诗经》到屈原,如履不绝,《西厢记》《桃花扇》《金瓶梅》《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悲是悲的,但我觉得那不能叫悲观主义,只是哀怨、哀鸣,哀叹人世无常,骨子里是世俗的意思,是一场空,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悲观主义。定义来了:什么叫做悲剧?鲁迅有过简单的定义,讲的蛮凶的,也蛮好玩的。他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你看,不但毁灭,而且要当你的面毁灭。比方说一个宋代的窑,好得不得了,当你面砸碎;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当你面弄死她、羞辱她。这是悲剧,是鲁迅的定义,但这个定义不是希腊的意思。希腊的意思是,悲剧结尾,全死光了,谁都不得好,但据说,看完以后精神得到升华。也就是说,希腊人的要点不是悲,而是升华。“升华”这个词,原来的中文没有的,现代才有。所以最后,什么叫悲观主义、什么叫悲剧,思考题,大家自己想想看,自己说。03.悲观是远见但下面木心的话说得好。他说:“现代中国人不懂得悲观。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这段话的第一句,中国人不懂悲观,还是用西方词语和价值观。我们平时随口说的还不止这个概念。比如说:中国传统没有宗教、没有哲学、没有科学等等,随口都这样说。以前我也会这样,现在有点改变了,我不像以前这么看。鸦片战争之前的两三千年,中国就是因为没有西方那样的宗教、哲学、科学——也许包括所谓悲观主义——中国才之所以成为中国。据说是各大文明唯一完整延续至今的文化体。文字没有变,价值观也没怎么变,就是金观涛说的“超稳定系统”,这个系统里一切好的、坏的,包括文艺,都和没有宗教、没有哲学、没有科学的超稳定系统有关。譬如你说山水画有道家思想,是的。但是你说黄公望或董其昌笔下有哲学性,可就错位了。你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道家影响,杜甫的“三吏”“三别”有儒家影响,也是对的,但说那是陶渊明的哲学、杜甫的哲学,是不是错位了?《妖猫传》反过来,如果你批评欧洲人从希腊、罗马一路下来,真可惜啊,既没有儒学,不懂道家,也没听听老庄怎么说;或者你说中世纪的僧侣什么都好,可惜就是不懂佛学——这样去说欧洲人,什么意思?难道说孟德斯鸠要是读读老庄,伏尔泰要是研究一点孔子,欧洲文明会好得多,得更牛,说得通吗?所以我要反过来这么想,当我们说中国没有哲学、没有宗教、没有科学,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古代中国之所以是古代中国,就是因为没有这些。当然,要看你怎么定义哲学,怎么定义宗教。我蛮早就不同意美术界常说的顺口溜,我从小就听到大人这么说,心里不同意的。(他们)说,丹青啊,东西方艺术最高境界是相通的。不。我不同意,但不知道怎么反驳。我现在愿意肯定地说,No,不相通,东西方根本不相通。最低境界、最高境界都不相通。为什么?很简单,漫长的古代,东西方是不交集的。东半球、西半球,顶多就是做做生意,当时没有国界、没有签证,互相走动,做生意,要不就是打仗。丝绸之路顶多走到伊斯坦布尔,成吉思汗也就打到匈牙利还是维也纳。伊斯坦布尔那个大市场还在,算是活的文物,我去过那里,有点像中国义乌的市场,摆满东西,我一点没有兴趣。但我想想古人千山万水走到这里,非常伟大的事情。现在呢,飞十个钟头就到了。所以古代的东方、古代的西方,我觉得好就好在不相通。你看希腊人在弄裸体石雕,中国人正在炼青铜器,希腊罗马人在做拉奥孔的雕像,中国人正在做秦始皇兵马俑。唐宋盛世正是欧洲的中世纪,明末清初正是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如果相通,你不能想象的。你能想象奥古斯丁在读杜甫的诗,或者明末的董其昌在读佛罗伦萨瓦萨里的书?不能想象的。八大和石涛的时代,委拉斯开兹还活着。你能想象八大、石涛屋子里有一本委拉斯开兹的画册,或者委拉斯开兹画累了,看看墙上八大的挂轴、石涛的册页,说是放松放松,下一张画我来学学八大,多留点空白。不可思议的,说不通的。所以就因为不相通,才会有东西方艺术,就像木心前面说的,“各国诗人各挠各的痒”。我很喜欢这句话,好像你在挠后脖子,他在挠脚底板,巴拉巴拉使劲挠。04.文艺一直复兴再有就是跟语言有关,中国古典词语中没有悲观、乐观。这类词是20世纪日本人翻译后传过来的。你非要说中国人有什么“观”,中文有个词很准确,很好,叫做“达观”,就是想得开、看得开。国家是个现代概念,古代中国没有所谓亡国,而是亡朝廷、亡政权,但不是亡天下、亡文化。外族统治,元代80多年,清代200多年,外姓统治了,中国人要么忠于朝廷,自杀、隐居;要么反抗而死。但中国人从来没有悲观过、绝望过,因为中国人达观。达观究竟什么意思,可以展开讨论。我的意思是因为有了这种达观,中国人什么苦难什么绝境都能扛过来,而且还不是扛过来——别的民族也能扛,我们呢,是不可思议地重生。我们老是羡慕欧洲的文艺复兴,其实中国的文艺从来没有亡过,复兴倒是一直在复兴。元代废除科考,元曲出来了,元朝的山水画好得不得了,我觉得比南宋还好;清朝文字狱,老说文字狱管得严,可是出来学术考据,什么四库全书之类。慈禧命令徽班进京,弄出个京剧。以前京剧是野戏,乡下人看的;雅人看的是昆曲,而昆曲的源头就是元曲。应该是吧。结果弄到民国京剧成了国剧。所以文艺一直在复兴,小范围的复兴,没有世界性的影响,但在一直在复兴,半死不活——复兴,半死不活——复兴。到了现代,我的父辈经历抗战,几乎亡国,结果天意人意,大胜利,中国成了联合国发起国,争得国际的位置。到我们这一辈,经历十年浩劫,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成年人,十个有七八个,非常郁闷、绝望,许多人自杀、沉沦、萎顿,看不到前途。结果谁也想不到后来改革开放,改天换地,也就三四十年,中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不是民族主义者,但说到中国传统文化,我越来越倾向历史的同情,或者说,把西化进来之前的那个中国和现代中国分开来看。今天国际航班、手机微信,地球上空据说笼罩着数千枚人造卫星,什么东方、西方,还真的相通了,地球人全都通了,没有回头路了。我唯一的难为情是不会蹦迪,肢体语言还没跟上世界,身体还带着儒家的虚伪。最近我在读谁的书呢?尤瓦尔·赫拉利的《智人之上》,我试图跟上他,因为他有远见,非常远的远见。我已经读了他的《未来简史》,想到我可能会成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无用阶级”,很沮丧,因为我连手机的功能也不太会弄。《智人之上》每一种面对未来的忧虑,都来自过去数千年世界性的经验和教训,主要是集中在讯息和讯息管理的问题,完全是另外一套学问和见识。05.都是词语在这个意义上,我绝对同意木心这整段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悲剧是一种远见。”这句话也许能让不少人,特别是对“悲观”这句话感到不安的中国人,一下子翻转——“悲观原来是远见”。我相信没有人会反对远见吧。有谁在忧虑中不想遇到一个有远见的人吗?木心的下一句对比说得更简单,他说:“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鼠目寸光的人大家见多了,密密麻麻,有谁愿意鼠目寸光吗?有远见的人往往是警惕的、说话不中听的。如果诸位同意,远见意味着悲观,我们反过来说,不是悲观是远见,而是远见意味着悲观。那谁愿意声称自己是悲观者,信奉悲观主义吗?有一次木心私下跟我聊,当时我们认识没多久,我对他的所谓悲观主义弄不明白。因为他老说宇宙观嘛,宇宙观的意思是说:你如果真的明白什么是宇宙,你对人类、你对自己,一定会悲观。我说,全世界都会反对你,他就把上身挺起来,做出一副很倔的样子,不看着我,绷着脸,说:“他们要是跟我说,你改口吗,你还坚持吗,我就告诉他们,No。”他说,“我就说不,我还是悲观,我不改口”。我记得他那天的样子,蛮好玩的,好像真的有一大群人围着他,要他投降。《编舟记》最后,悲观、乐观、达观,都是词语。我们的很多纠结,其实是因为词语,这里选一段话配合木心,是齐泽克说的,我以为蛮实在。人家问他:你的希望是什么形式?他就说了下面这段话:“我天生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你保持希望的方式。认为会有好事发生。如果你是个乐观主义者,事情往往会变糟,你将不断感到失望。而如果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时不时总会发生一些好事,这是感到快乐的唯一可能方式。”大家听过他这段话吗——如果要保持希望,最好是个悲观主义者。你乐观,你会很苦,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好,你将会不断失望;但如果你悲观,常有好事发生,你就快乐了。这是他的意思。尾声.说了一大通,翻开文本,一直停留在这一课的第一页我那些关键段里发挥,看正文发现,关于悲观主义这个话题,我讲错了。错哪呢?就是我疑问木心的那句话“东方有过悲观主义吗”,我指的是希腊人建立的那种悲观主义,因为没有仔细重温,现在找到了他的完整的说法。我先念。他说:悲剧精神,是西方文化的重心,悲观主义,是东方文化的重心;悲剧精神是阳刚的、男性的,悲观主义是阴柔的、回避现实的;西方酒神是狂欢,所谓酒神精神,东方人歌颂酒,是回避、厌世,离不开生活层面,从未上升到悲剧精神。这一段,意思完整了。把悲观主义、悲剧和所谓阳性、阴性、厌世等等,都说出来了。我前面那些发挥等于白说,但不想改了,算了。接下去那段话,他提醒道——至少提醒了我讲错的那部分。他说:请注意,悲观、怀疑、颓废,始源是在东方,是中国、印度、波斯的智者、诗人,形成悲观怀疑的大气氛。西方的悲剧可不是主义,那是进取的、行动的,如《唐璜》《曼弗雷德》《该隐》《哈姆雷特》《浮士德》《堂吉诃德》,十足男性。东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颓废、阴柔、讳忌、回避。同样写饮酒,东方是借酒而忘忧、消愁,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狂欢。所以,东方没有狂欢节。这段话说的比较清楚了。回到我前面一开始引的那句话,说东方没有狂欢节,顺序反了,但是没关系,说了就说了,大家不会当真吧。*本文节选自音频节目《陈丹青:离题而谈|第二季》第9、10期。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文学回忆录》的回忆| 第二季现已上线看理想App音频编辑:hyl、翩翩、LinQ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封面图:《编舟记》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阅读原文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