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儿是妈妈2》近日，在综艺《是女儿是妈妈》第二季中，奥运冠军陈梦的妈妈逄敏因为严厉的教育方式登上热搜。在陈梦童年时期，逄敏采取高压式管理，一度让9岁的陈梦哭着问道：“你是我亲妈吗？”许多人在陈梦身上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想起小时候因为一些小错被母亲批评乃至打骂的经历。在东亚家庭长大的小孩，或多或少都能共情陈梦童年时的痛苦：为什么妈妈对我如此严格要求？为什么妈妈看不到我的委屈？为什么比起我的快乐，她好像更在意我能否出人头地？千言万语汇成一个渴望答案的问题：为什么比起妈妈，东亚母亲总是更像个教官？01东亚严母的具象化《是女儿是妈妈》中逄敏初登场，就呈现了一个精准贴合“严母”特征的形象。陈梦五岁开始学乒乓球，训练的时候如果犯了错，会被教练用鞭子抽打。当小时候的陈梦哭着回家，找逄敏诉说自己的委屈时，逄敏的回应是：以后教练打你几下，回家我就打你几下。《是女儿是妈妈2》诸如此类的严厉管教不计其数，逄敏很少夸奖陈梦，在陈梦输比赛后，逄敏也不会安慰陈梦，反而指责她意志品质不够顽强等等。严厉、不近人情、用结果导向的思维对待年幼的孩子，这样的处事方式不像是母亲，更像大众认知中的“教官”。直到陈梦长大成人，她回忆童年时对妈妈的感情都会想起，那时的妈妈实在太严厉太恐怖，有时候和她说话自己都会哆嗦。九岁时陈梦离开家，去省队打乒乓球，其他孩子和父母告别时都泪流满面，唯独陈梦兴高采烈。后来奶奶问她会不会想家？陈梦回答奶奶：我从离开家那天起，就没想过家。动画长片《青春变形记》里塑造了一个和逄敏高度相似的严母李茗，这部电影曾提名奥斯卡和金球奖最佳动画长片，有观众评价其“每个东亚人都能共情”。《青春变形记》里妈妈李茗的严厉体现在无处不在的掌控欲中：偷看女儿小美画的漫画；跟踪到学校监督女儿；甚至在发现女儿跟她想象中的“坏孩子”交朋友时，直接冲到朋友面前，呵斥对方不要带坏小美。这样膨胀的掌控欲把小美包裹起来，让她时时刻刻身处被监督、被审视的焦虑中，就算母亲不在身边，她也像一辆被拧紧发条的玩具汽车，一刻不停地冲向母亲期望她到达的终点。《青春变形记》对于李茗这样典型的东亚严母而言，和掌控欲一体两面的，是母亲几乎无止境的陪伴与自我牺牲。在《青春变形记》结尾，妈妈李茗讲述出了之前从说出口的委屈，面对撒谎去看演唱会的女儿，她愤怒地说：“我从来没去看过演唱会，我永远把家人放在第一位，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女儿。”陈梦的妈妈逄敏在采访中几乎做出过一模一样的表达，被问及心目中女儿、丈夫和自己的排序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陈梦排第一，爸爸排第二，自己排在第三位。逄敏在确实在生活中实践了这样的排序，陈梦进入省队后，她每周都会坐火车看女儿，星期五出发，星期天晚上再坐卧铺回家，早晨直接从火车站去上班，风雨无阻。她至今都记得，自己有一年腰疼得厉害，根本爬不上火车的卧铺上铺，多亏了下铺的阿姨发现她的窘迫，主动提出跟她更换铺位。韩国电影《3天的休假》也是一部反映东亚母女关系的作品，在虚构创作的允许下，它把母亲的牺牲刻画得更为极致。片中的母亲一生辛劳，她再嫁到有钱人家做全职妈妈，交换条件是对方出钱供女儿上大学。《3天的休假》为了给女儿营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她把女儿送去了舅舅家读书，自己在新的家庭中任劳任怨照顾丈夫的两个孩子，包揽家中的全部家务，电影中呈现的母亲再婚生活，比起妻子，更像是一个保姆。临床心理医生斋藤环在《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母亲的支配有时从表面上看只是极具善意的奉献。这种支配形式在临床上被命名为“受虐型支配”，根基则是母女的身体同一化，“就是母亲期望女儿代替自己重塑人生。”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自我牺牲中，母亲攒下了委屈和不断膨胀的掌控欲，原本轻盈的爱被巨细靡遗的付出和严厉的要求一起拉拽着下坠，编织成了东亚母女关系最典型的模样。02瞻前顾后的爱在陈梦和逄敏的故事中，还有另外一个没有实体但举足轻重的角色——“别人”。陈梦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妈妈没怎么夸过她，都在夸“别人家的孩子”。而在妈妈的视角下，恰恰是因为她很早就发现了陈梦的乒乓球天赋，想让陈梦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于是更不敢随便夸奖，生怕自己的一句赞美成了陈梦骄傲的开始。《是女儿是妈妈2》逄敏在想象中认为，每个孩子都贪玩，这个时候如果妈妈再不严厉一点，女儿只会加倍松懈。逄敏这番话映照着每一个东亚严母内心深处的焦虑，生活在充斥着竞争与比较的社会中，对许多母亲来说，她们的冷酷只是想提前为孩子预演未来会遭遇的难关。在关于东亚母亲的讨论中，也不乏一种声音：多亏了当年母亲的严格，不然孩子现在一定不能走这么远。这种思维方式像一套自说自话的铜墙铁壁，让坐在逄敏对面的陈梦总是流露出一种无从沟通的无力感，她无法否认自己现在的成绩和母亲的关系，又不能忽视这种教育方式在她身上留下的旧伤。《是女儿是妈妈2》这套逻辑的最大问题，是完全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和情绪，过早地把成年人的焦虑强加给心智尚且不够成熟的孩童。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过度社会化”，当这个概念作用到孩子身上时，指的就是儿童过早通过外在的奖惩机制建立行为模式，未来可能会过度服从权威，迎合他人的期待与要求，进而迷失对自己的认识，形成“表演性自我”。陈梦无疑是幸运的那个，她喜欢乒乓球，从小就不服输，竞技体育的道路刚好契合她的兴趣与天赋，她才能最终登上奥运冠军的领奖台。而在《3天的休假》中，影片通过虚构的方式，呈现了身处这种教育模式下的东亚孩子，可能面临的困境。影片中的母亲将女儿送到舅舅家后，多次叮嘱女儿只需要一心一意好好学习，将来读到博士出人头地后，再来带着妈妈一起过好日子。后来女儿也确实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在美国当上了数学教授，但直到母亲去世，女儿也没有原谅妈妈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缺席。母亲离世后，女儿携带着埋怨与遗憾无法自处，一度确诊抑郁，离开工作岗位，不知如何继续自己的人生。《3天的休假》妈妈的苛求可能成为女儿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对于许多母亲来说，这种严厉也不是自然而然的举动，而是更接近一种后天习得与本能对撞后的产物，最终形成了“瞻前顾后的爱”。逄敏在自我反思时说过，在她所在的年代，家长们都会默认自己拥有作为长辈的权威，而孩子则需要服从和尊敬父母。她知道过于严厉会破坏亲子关系，但她认为家里需要一个“大家长”式的角色，来约束孩子爱玩爱闹的天性。2015年亚锦赛乒乓球女单决赛中，陈梦髋关节受伤，痛到当场落泪，最后遗憾退赛与金牌失之交臂。逄敏在回忆这段经历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自己当然会心疼，只是在女儿面前，“我永远不会表现出来”。母亲对孩子的怜爱最终被渴望孩子成功的焦虑打败，逄敏们刻意把自己切分为二，藏起柔软的、真挚的情感流动，对女儿展示出无坚不摧的严厉形象。爱意就在这样的左右互搏和自我拉扯中被压抑埋藏。03为什么是母亲？韩国作家崔恩荣（著有《明亮的夜晚》）曾在采访时说过：“我母亲这一代人，常常把自己和女儿看作一体，有时会因此变得有些严苛，也可能忽视女儿的感受。她们在父权社会中将自己定位于较低的位置，即使爱着女儿，也会因为把女儿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而在潜意识里认为你和我一样，是在社会中处于下位者。”《专访韩国作家崔恩荣：东亚母女关系支撑还是伤痕？》崔恩荣的发言刚好补上东亚严母形象的最后一块拼图：在整个社会都竞争内卷的氛围中，为什么比起松弛的父亲，母亲总会表现得格外焦虑？因为母亲们陷在更深重的恐惧中，她们时时刻刻担心的不只是阶级滑落，还在担心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3天的休假》中的母亲福子在童年时热爱读书，但因为重男轻女的环境，她只能初中辍学，打工供弟弟上学。福子结婚生下女儿后不久，丈夫去世，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只能做小时工赚取生活费。影片中福子曾对女儿说：“我拼了命让你学习，就是指望你别像我一样过日子。”这句台词可谓是对母亲的忧虑最真实的写照。她们自己作为父权社会中的下位者，或多或少都承受过来自家庭或事业的搓磨，毕生被困在灶台间打转的母亲，希望女儿能通过读书找到新的出路，在事业上无力突围的妈妈，想象着拼命努力能带女儿去到更广阔的天地。《3天的休假》把母亲困在忧虑中无处可逃的，还有整个社会为母职的设定的重重标准。《青春变形记》中女儿小美表现出叛逆的一面后，家族中其他长辈的第一反应，都是质问小美的妈妈为什么如此失败，没有管好自己的孩子。而陈梦在向其他嘉宾介绍自己的妈妈时，则是把逄敏形容为“传统意义的好妈妈”，赞美她总能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一生都在为家庭操劳。无论是出现问题后的指责，还是用勤劳、奉献这样的词汇对母亲身份的歌颂，都在把教育孩子和牺牲奉献视为全体母亲的责任，也在无形中束缚着个体的选择。《青春变形记》伦敦经济政治学院教授沙尼·奥加德在《回归家庭？》中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文化、政治和政策话语都在很大程度上巩固并正当化妇女作为孩子主要养育者的观念，这些话语包括流行文化对两性形象的呈现、用人单位的用工政策和两性产假政策的差异等等。女孩在自我奉献的母职规训中成为母亲，又在和女儿相处时把自己也变成了规训者，东亚女性的焦虑就这样在代际间传承。而陈梦和逄敏故事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即使背负着重重枷锁，逄敏依然呈现出了跳脱出传统话语之外，真情流露的瞬间。也正是这样的瞬间，让观众看到东亚母女创造新叙事的可能性。谈起陈梦的童年，一向严肃的逄敏绘声绘色地描述女儿7岁时，遇到陌生人敲门，跑到床上用被子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住的趣事。逄敏还记得在陈梦出生时，她看到陈梦的第一眼就开始落泪。当时逄敏心里想的是，女儿又要经历和自己一样的痛苦，面对生理期等女性需要面对的磨难。在这些童年片段中，妈妈短暂地卸下了引路人和规训者的身份，不再纠结于女儿应该怎样、能否成材的遥远命题，而是单纯作为个体，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到女儿的喜怒哀乐。被逄敏自己刻意忽视和压抑的爱，也在这样的时刻中倾泻而出。也正是这种爱意流动的瞬间，给了陈梦底气说出，就算在高压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她依然成长为了一个快乐的小女孩，虽然妈妈很严格，但她给陈梦的爱从未缺席。在节目中，当这对母女的心结解开后，逄敏靠着陈梦，语气温柔地诉说：“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妈妈一定不会像原先那样对待你，而是会给你一个拥抱。”“妈妈爱你。”参考资料：1.《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斋藤环2.《儿童纪律教育》｜费尔兹3.《专访韩国作家崔恩荣：东亚母女关系支撑还是伤痕？》| 新世相4.《回归家庭？》｜沙尼·奥加德撰文：铁柱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封面图来源：《是女儿是妈妈2》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