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屋敲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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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May. 2025  文/肖爻悄悄 叶阿姨把女儿的次卧租了出去,其目的是让女儿刘玲尽快独立、结婚。最后,虽然目的达到了,可是过程却不遂她心。1女儿老了。叶阿姨在刘玲吃饭时无意间瞅了她一眼,看见她脸上因咀嚼而愈发明显的法令纹,眉头忍不住拧了一下。她很清楚,女儿长得不错,差一点就是美女,但也就是差的那一点,让她仅比普通标准多了几分姿色而已,何况这几分姿色还随着年龄在消退,迟早会守不住。趁着守不住前,得赶紧嫁出去。再过一个多月,她就满三十了。“吃完把碗刷了。”叶阿姨提前吃完饭,站起身,觉得屋里闷得慌,打算出门散步。快三十的姑娘,还和老娘住一屋。老小区,小套二,没电梯,但好在楼层不高,底楼和顶楼还能养花种菜,平日鸟语花香、瓜田李下,是很不错的养老生活。一个人住惬意,两个人就挤了。叶阿姨关上门往楼下走,只觉自己的田园生活上浮着一朵黑云。黑云悬在她的头顶,从六楼跟到一楼。路过一楼过道的垃圾箱,叶阿姨遇见了邻居梁奶奶。梁奶奶虽年过七旬,身子骨却硬朗。她总是逢人便笑,笑意在皱纹里横流竖淌,整张脸都兜不住,仿佛要溢出来。和很多勤俭节约的老人一样,退休后她热衷蹲守垃圾箱,挑拣整栋居民丢弃的纸箱和矿泉水瓶。梁奶奶还在小区底楼院子里种菜。小葱、空心菜、青辣椒、莲花白种在一个个泡沫箱里,个个努力争气、长势喜人。叶阿姨也种菜,可惜种的菜和独生女一样不遂她愿,经由梁奶奶的几番指导,该绿的绿,该红的红,再不见一片耷拉的黄叶子。往后叶阿姨会摘五六根丝瓜感谢梁奶奶,隔天梁奶奶便回报她一袋青椒。一来二去,两人熟识起来。“小叶,你的南瓜秧该浇水了。”梁奶奶笑着提醒,堆在她脚边的纸箱垒得整整齐齐。她身穿的白色上衣纤尘不染,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理过。在一次闲谈中,梁奶奶告诉叶阿姨,她的老伴前年去世,有一儿一女,自己退休前是一名教师。叶阿姨心想难怪。梁奶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聒噪。她独居,在楼底种菜,阳台上种花,身上全然没有晚年的惶然和凄凉,反而自得其乐。叶阿姨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着此刻她大概率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碗碟堆在桌上,狼藉一片,最后还得自己回去收拾。女儿懒了太多年,她默认了她的懒,没想其实就是认可了她的懒。她能整个周末不跨出门一步,就玩手机。手机就像绑住了她。现在的年轻人,精气神还抵不过一个老太太。梁奶奶的状态感染了叶阿姨,叶阿姨忍不住向她聊起了女儿。聊自己的女儿还能聊什么呢?不是夸耀,就是担忧。一个在七十年代受过良好教育的退休教师,没准能给出真知灼见和可行建议。梁奶奶是个优秀的倾听者,不多言,只耐心地听,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好似一个乐意听闻人类一切苦楚的面慈心善的菩萨。叶阿姨说完,梁奶奶就只问了一个问题:“这三十年,你女儿都和你住一起,没有独立生活过?”“独立生活?”叶阿姨惊愕地反问。“什么事你都替她做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还有必要谈朋友吗?听你的讲述,你女儿应该属于被动的性格。如果不把她放进一个需要主动的环境里,她是不愿意改变如今的舒适状态的。”叶阿姨从没想到这点。她离婚早,女儿五岁起就跟着自己生活,她天性勤快乐观,像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护着女儿。眼见女儿长到了三十岁,她仍旧像护着小鸡仔一样圈养着她。“那我让她搬出去?”叶阿姨犹疑着问。“她会接受吗?”叶阿姨想了想:“不会。那可怎么办?”梁奶奶断然道:“把另一间屋租出去,你的女儿自然就会搬出去。”叶阿姨说:“这么多年她都和我一起生活,让她一下子脱离我,能行吗?”梁奶奶的笑容加深了,语气却很严厉:“小叶,你女儿离不开你,你也有责任,也许是你先离不开你女儿的。”叶阿姨怔愣良久。在去公园散步的路上,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梁奶奶的话。大到刘玲考大学、选专业,小到挑一件衣服、一把牙刷,哪项不是自己在替女儿做主?她做了太久的主,女儿还需要决定什么?要是有商店能卖女婿,改天去替女儿挑选一个,没准她也会欣然接受。可我死了怎么办?总不能被女儿从坟墓里叫醒,帮她决定今天吃粉蒸排骨还是黄瓜炒蛋吧?梁奶奶的话有道理,我成了最温和的主人,女儿成了最顺从的奴隶。先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叶阿姨匆匆赶回家,决定下狠心把次卧租出去。同房屋中介人员推选的四名租客交谈后,叶阿姨最终选定了一个名叫黄新的年轻人。小黄在一家全国知名的家居品牌做平面设计师。他个头不高,仪表干净,小长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秀气斯文,谈吐和善有礼。叶阿姨本不想找男租客,但小黄常出差,不做饭,不养宠物的个人情况力排众人,是最佳人选。更让叶阿姨惊喜的是,他愿意直接支付一年房租,不议价。那天中介机构的中年男人向她挥舞着一双厚厚的肉手,刚吃完杂酱面的嘴唇泛着油光。他下午两点才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擦嘴就撞见了走进机构大门的叶阿姨。“阿姨我给您讲,选租客这事儿,不要有性别偏见,还得看个人生活习惯和经济情况。现在的年轻人,女的不一定勤快,男的也不一定能赚钱。”叶阿姨赞成地点头,最终破例。小黄搬来的前一天,叶阿姨把女儿的物品打包好挪到主卧,接着拖地擦窗,拆了被套仔细清洗。她打算先斩后奏,不给女儿反对的机会。刘玲从云南出差后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卧室门已被反锁。她在沙发上坐下,一脸震惊地盯着叶阿姨的脸。叶阿姨的嘴不停张合,句子像潮水般涌来,响亮又听不真切,后来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要被赶出这个家了。十分钟后,刘玲来到叶阿姨的房间,躺倒在床上。“再和老娘住一起,你就永远也结不了婚了。”叶阿姨满脸痛心,“玲玲,妈也是没办法。”刘玲没说话,转身背对叶阿姨,伸手去拽牛仔裤屁兜里的手机。“你好好想想吧。找到房子之前,你可以先和我住一屋。”叶阿姨不确定这话是否落入女儿心里,它被短视频中煞有介事的响亮台词给掩埋了。 2周六刘玲走出小区后门,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她家离公园步行只要五分钟。公园很大,设计规划贴近现代生活,运动场所、儿童玩乐中心、散步长廊、骑行绿道,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供青年练习滑板的场地。公园一侧是本市交通主干道,地铁站仿佛伏在高大银杏树下的巨兽,银色皮毛上散落着成簇伞状绿叶,有机械和自然交汇的美感。小区正门通向一条横街,面馆、川菜馆、蹄花店、串串店、以及一个不小的菜市场热闹簇拥,挤出噼啪作响的烟火气。对想要兼顾工作和生活的上班族来说,小区可谓完美。刘玲念大一时,母亲在这个小区买下小套二,不到七十平,看上去像是高瞻远瞩的提前投资,实则是受限银行卡里的存款,选择了最大能力负担的住房,没想却莫名掉进了好运里。四年前这里没设地铁站,房价也没蹭蹭上涨。刘玲毕业后,当同学辗转房屋中介机构推荐的出租屋时,她有幸跳过这个环节,直接住进了母亲家里。周末她去大学室友的出租房里做客,见那里楼房密密麻麻如同蜂巢,等候电梯的居民排成长龙,小区外是尘土汹涌的大道。她嗅到艰难和危险的气息,将探出洞口的头缩回来,挪回母亲的庇护之下。这是一个散步的好天气。阳光恰到好处,微风吻咬着肌肤。刘玲沿着绿道走,和一个身穿雪白罩衫,精神矍铄的老人擦肩而过。走出五步开外,她忽然记起老人的脸。最近半个月,家里发生了不小变化。刘玲下班回家,偶尔会在一楼楼梯口看见母亲和一个老人谈话,两人神情和语态自然,俨然很熟。母亲近日口中的“梁老师”,想必就是她。家里多了名租客,母亲待在外面的次数增加。去梁老师家里坐坐,去翻土浇水,去公园散步,去买肉买日杂。刘玲的活动范围则从客厅沙发退回到主卧。主卧小,塞母女两人的物品便显得拥挤。刘玲握着从云南出差买回的风铃在家里窜,不知道能挂哪儿,最后只有挂在母亲卧室的门把手上。对面租客卧室的门总是紧闭,安静如荒野。有两三次刘玲在家里撞见他,他总是微笑着说“哈喽”,语气随和友好,眼睛很亮。公园草坪上有不少人露营。一个方形折叠小桌,两三把露营椅,一片结实的布料用四颗钉子绷直,就是现代人的安营扎寨。帐篷几步开外铺着野餐垫,上面堆着色彩鲜艳的袋装零食和各类饮料。有年轻人问刘玲这里是否有卫生间,她熟练地往某个方向一指,闲谈中得知对方特意驱车赶来,就为占据一小块草坪,不辜负有阳光的好天气。选择这个小区的好处此刻又增加郊游一项。刘玲找了近两周的房,不是离公司太远,就是周边生活设施匹配太差。母亲好几次问起刘玲房看得怎么样,她都摇头说还没找好。闲逛了一圈,刘玲在一处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打开看房软件。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意志昏昏沉沉,决心化作放飞的风筝,逐渐缩成天边小小的一个黑点。她很快退出软件,在淘宝上下单了一张露营椅。母亲的卧室只有一张不带靠背的木凳,还有空间搁一张折叠椅。 3近两个月来,叶阿姨和梁奶奶自然扩展了社交空间。先是楼底种菜的院子,接着是楼道口,最后叶阿姨踏入梁奶奶家里,可以坐在她家沙发上喝菊花茶。刘玲的婚恋问题和母亲角色的人生经验拉进了两人的关系。很多次,叶阿姨在梁奶奶温和又困惑,殷切而担忧的神情里,瞥见职业惯性在她脸上卷土重来的影子。哪怕偶尔严厉,叶阿姨也解读为规训和教益。她乐意当一个定期向梁奶奶汇报作业的好学生。两个礼拜前,叶阿姨走下楼梯,眼里蓄一场秋雨,在梁奶奶把脸探出门后适时落下。她机敏地往梁奶奶背后扫,梁老师,进屋坐一下不打扰吧?语气有陷入悲伤会被对方托住手臂的自信和底气。梁奶奶的家户型一样,氛围却大不相同,像是装进了90年代。馒头般厚实的沙发上铺着白色钩针套,红木桌椅古朴雅致,墙上是绣金色边框的方形挂钟。梁奶奶去卧室摘眼镜,叶阿姨望见占去一半面积的书桌和书架。书桌上一块干净透亮的玻璃下压着照片,梁奶奶一对儿女的人生在底下流淌,蜿蜒成丰盛地图。梁奶奶替叶阿姨端来一杯菊花茶,为她不解的目光答疑,两个孩子都在国外,女儿德国,儿子澳大利亚,很多年了。叶阿姨嘟囔着应答,好厉害,试图在梁奶奶神情中捕获丝毫悲戚。但没有,梁奶奶的笑容好看得像梯田,每一道线都牢靠稳定。好厉害,叶阿姨在心中惊叹,这当妈的可真狠得了心。叶阿姨怀疑女儿根本不打算搬出去。替她打包的行李被拆开,衣服挨挨挤挤地挂进衣柜里。她甚至买了一张露营椅,晚上玩手机时撑在床尾,睡前折叠好塞到床底。女儿需要的空间比她想象的还少,一张露营椅能坐三个小时,一米八的床一人一半,她能在一半中再劈开一半,只睡二分之一。女儿的生活被折叠起来,摊开后单调又贫瘠。在等女儿通知的过程中,时间细流般逝去,叶阿姨发现小黄偷偷在家里做饭。橱柜最底层搁着几瓶新打开的调料和食用油。他用完厨房后会把灶台擦亮,地板拖净,因此叶阿姨睁只眼闭只眼。小黄是眼快手勤的人,女儿拆在阳台的快递包装袋,忘在桌上的空饮料瓶,他会顺手放进垃圾筐,满了就扔到楼道的大号垃圾桶里。一个周六,叶阿姨见小黄蹲在洗手间用力刷马桶,心一热,没多想就脱口而出,小黄,你爱做饭就做,年轻人不吃外卖是好习惯。小黄大多数时候做夜宵,做完总会喊叶阿姨和刘玲一起吃,叶阿姨婉拒了,倒是有几次见刘玲和他围在餐桌边吃两三盘菜。可乐鸡翅,拔丝香蕉,玉米浓汤,油炸蔬菜……花里胡哨的。云南米线看上去倒是鲜美可口,香味儿直冲鼻子。刘玲告诉叶阿姨,自己不搬出去了。那天叶阿姨正在炖牛肉,刘玲难得走进厨房,说出了这个决定。“妈,你的床大,躺我们两人也不挤,我不介意。出去租房不划算,替人家赚房租呢,还不如把那份租金给你。”预感变成事实的威力比想象中要强。叶阿姨怒火中烧,手里的汤勺在锅沿掷得哐当响:“你这是让我伺候你到死啊。你也别躺我旁边了,你躺我身上,吃死我得了。”“我怎么就吃你了?我也在工作赚钱啊,我付你房租就是。”“这是房租的问题吗?”叶阿姨气冲脑门,“妈是想让你尽快结婚,过自己的生活。”“我为什么不可以不结婚,就和你一起生活?”叶阿姨盯了会儿刘玲的脸。那张脸虽然不再年轻,但时不时仍会流露出倔强的天真。无所畏惧,但天真。在本该成熟的地方长着天真,这只会让当妈的担心。叶阿姨惧怕这种天真。她关掉煤气灶,把炖牛肉留在锅里,转身走出厨房。关门的时候还挺好,往楼下走的时候情绪就上来了。叶阿姨想起刘玲那时五岁,正是自己离婚那一年。她出差将女儿放到邻居家,等回家去接,见她坐在餐桌前写作业,双眼红肿,作业本上起了无数个水泡。刘玲还未回过神来,滞住的表情久久不散。女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说你不是走了吗?叶阿姨的心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她抱起刘玲,再没动过和女儿分开的念头。叶阿姨用不着为刘玲的勇气操心,她担心的是她对世俗准则的无知无觉,承受不起远超她想象的代价。她不忍告诉女儿,她没多少斤两。可她隐隐觉得,自己编织的那张保护之网,把五岁之后的刘玲留在了原地。她感到羞耻,明白幡然醒悟和事后弥补也无法免责。她就这样走到梁奶奶家,敲开了她家的门。梁奶奶给叶阿姨手里的菊花茶续杯了两次,她才止住话头和情绪。腿下的钩针套,热茶,梁奶奶亲切的面容,毛毯一样裹着她,现在她准备滑出毛毯,重新面对生活。“谢谢你啊,梁老师,打扰太久了。”叶阿姨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向大门的时候,梁老师叫住了她,“小叶,你女儿不走,要不你搬出来吧。”没等叶阿姨开口,她已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暂住。我家另一间卧室空着。”叶阿姨一阵错愕,忙说,“梁老师,你人真太好了。这不太方便吧?”梁奶奶替她打开门,“没什么不方便的,回头你考虑下。” 4黄新替家里换过两次水龙头。有天热水器坏了,他拆开外壳拨弄了几下里面的某个金属片,修好了。母亲买了水果感谢他,进他屋和他聊了会儿天。回到卧室后,透露给刘玲扒来的对方家底:小黄人不错,就是经济困难了点。别看现在这样漂着,肯定买不起房要回老家小县城的。刘玲很想说,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呢,喜欢这座城市租房住也行啊。她知道母亲一定会和她争辩,因此没提这话。老吃黄新的夜宵,刘玲也回报他。她不会做菜,就拿着咖啡或奶茶去敲他的门。有时候加班回家晚,母亲已经睡下,刘玲肚子还饿着,总有夜宵等着她。两人坐在餐桌前,一起吃东西也没觉得别扭。有次刘玲洗完澡出来,正巧撞上黄新出锅一盘烤秋刀鱼。他拿来两双筷子,招呼刘玲快来吃。扒开鱼肉后热气糊了他的眼镜。摘掉眼镜的黄新看上去有点粗鲁。他擦擦眼镜,重新把斯文戴了回去。黄新吃着鱼,眼睛好像往自己睡衣领口瞅了几次。刘玲不确定,又觉得自己瘦,胸部一马平川,没什么可打量的,不明白打量这事不分胖瘦美丑,只关乎性别和权力。第二天刘玲点了奶茶准备敲黄新的门,门正巧被打开,黄新的手里捧着一盆蝴蝶兰。“客户送的,同事把我名字写成了‘黄欣’,对方还以为我是女的。我也不会养花啊。你要还喜欢,就拿去。”刘玲笑说:“我还养花呢,没多久就要搬出去了。”“干吗搬出去?”刘玲简单说明了下原因。“你也可以不搬出去。”黄新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自信中带点强势,像一个惯常也擅长拿主意的人。拒绝搬出去后,母亲拒绝给刘玲做饭。刘玲上班不再带饭,点外卖吃,回家后就煮泡面,或者顺道去楼下生鲜超市买半成品,直接扔锅里翻炒几下。每次做饭的时候,母亲就躲进自己屋里,或是早早吃完出门散步,仿佛下了决心把生活琐碎繁杂的一面摊开给她看。有天刘玲很馋母亲做的煎豆腐。豆腐外表焦脆金黄,内里白嫩,周身裹着一层浓厚的酱汁,放进嘴里一口一声尖叫。她按网上的教程,依步骤捋下来,成品却一面黑一面白,锅底还起了厚厚一层黑壳。带着沮丧和疲惫,刘玲提起炒锅,倒豆腐的时候险些把锅甩飞出去。一只手在她手腕处轻轻一抬,顺势接过锅。火开太大了。黄新手起锅落,垃圾桶里雨点般砸下十几个黑糊糊的豆腐。冰箱里有什么菜?你看看。刘玲找到几根葱,一把青椒,一拳头大小的猪肉。黄新点着头,够了,给你炒个青椒肉丝。你先去淘米。刘玲吁口气,找回熟悉的感觉,生活被另一个人接手过去的感觉。她将手沉进淘米水里,还能感受到手腕处的重量,像一种浮力。这之后不久,黄新告诉刘玲,他坐在屋里,每次听到风铃声,就会猜测是不是刘玲打开门,正向他走来。“风铃声?”刘玲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想起是自己挂在母亲卧室门把手上的风铃。傣族风格的风铃,铃铛比乒乓球还大一点,下面垂落一条木头做的鱼。黄新说,风铃响起后,他会停下手上的动作,绷紧身体,侧耳静听,感觉有点累,但又很开心。刘玲有点感动,黄新也没说过喜欢她,但比说喜欢她还让她回味。想着自己开门的行为会牵动一个人,她觉得蛮开心。之前她谈过两次恋爱,都不温不火。两人的关系像在河里游泳,要结束前没有扎挣,也没谁溺水,爬上岸,各自往两边走。就是这样的恋爱。第二任男友曾说,刘玲太被动了,和她在一起感觉像骡子拉磨,在时间中转圈。她其实蛮喜欢那个男生,但也没争取。电脑屏幕上是款射击类游戏。刘玲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见书桌前所未有的整洁干净,心想没准它更喜欢新主人。黄新开始用手指着屏幕示范,后来那只手不见了,几乎是突然搁在了刘玲肩上。接着那只手开始试探,游走,从她的腰、腹,再到胸,像一条结实又灵巧的鱼。电脑屏幕蓦地被挡住。黄新跨坐到刘玲的腿上,开始吻她。刘玲又有了那种感觉,不自觉地被推着走。过往的人生中,她有太多次这种体验,像上了一条轨道,自然地滑下去。朝前走和向下落都太自然,因此难以分辨是好是坏。黄新总会想到一些刺激好玩的事,刘玲就配合他,既没觉得有趣也谈不上反感。他会让刘玲把鞋藏进他的房间,制造她已经出门的假象;或是在晚上打开洗手间的淋浴喷头,假装有人洗澡,为两人争取一小段时间。事后刘玲心头总会涌起强烈的背叛感,仿佛她和黄新密谋了一件事,永远地将母亲排除在外。好几次,她缩在黄新的被子下,听到风铃响起“哗啦”一声,母亲趿拉拖鞋走动,步伐坚定,目标明确地走向自己。她闭上眼睛,浑身颤抖着准备受罚。然而母亲最终在右侧转弯,几步踏进了洗手间。“我妈会发现的。”刘玲压低声音说。“放心吧,不会。”黄新一口咬定。会的。回屋后刘玲总觉得母亲看自己的眼神微妙。她陷进露营椅里,身体仿佛越缩越小。刘玲不得不调大手机音量,用吵闹逗趣的短视频在周围竖起保护之墙。“你实在担心的话,告诉阿姨我们在交往不就行了?”黄新换上一副体贴的口吻,“这样一切行为都合理了。”“再说吧。”刘玲隐约觉得母亲不会接受黄新。以后黄新再没提这事。 5丈夫出轨。叶阿姨离婚的理由既老套又寻常。那天是工作日,女儿上学,她上班。叶阿姨忘带承诺给同事的凤梨酥,出门不久后折返回家。开门后,鞋垫上赫然摆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客厅茶几上的两杯绿茶冒着热气,一个白色漆皮手提包扔在沙发一角。罪证四处摆放,在叶阿姨眼皮底下嘲笑她。主卧的门紧闭着。叶阿姨停在那扇门两米的地方,双脚似被地板黏住。为什么要回来呢?凤梨酥就不能明天再给吗?叶阿姨的心往下沉,视线停在几乎满杯的绿茶上,一口没喝,他们就那么迫不及待吗?是她的丈夫打开了门。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本想出来给自己倒一杯水,一点没觉察到叶阿姨已经回家。慌乱的表情没在他脸上停留太久。他看着叶阿姨,淡然道,离吧,非得撞到枪口上。像是终于放下驮了很久的重物。叶阿姨老早就发现丈夫有问题:偷偷摸摸地打电话,看自己时眼神不是躲闪就是嫌恶。她假装没看见,以为这事能被时间带向消失。她的丈夫先腻了,像躲猫猫玩太久却始终等不来逮住自己的人。那天被叶阿姨撞见,他反倒松了口气,大方承认,过错全揽,净身出户,女儿归她。这种时候,他的干脆果断在叶阿姨伤透的心上又刺了一刀。如果当初丈夫不开门,自己会主动推门进去吗?叶阿姨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女儿让她想起。多少次了。她看到女儿领了外卖,将一杯奶茶放到桌上,接着走向小黄的房间,向下压一次门把手,径直走进去。你进屋敲门了吗?多少次,这句话快要滑到嘴边,又被叶阿姨硬吞下去,成为卡在心里的一个硬块。叶阿姨告诉梁奶奶,女儿好像恋爱了,和租房的小黄。那会儿梁奶奶正在楼底院子里翻土。有邻居要去帮带刚出生的孙子,不再种菜,赠给她一块沿墙围住的菜地。“你确定吗?”梁奶奶直起身,一绺银发跑到额前。她将头发捋到耳后。“确定。现在她进小黄房间连门都不敲。她肯定是忘了。恋爱中的人总是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叶阿姨不确定的是另一件事。多不害臊啊。那些压抑的喘息声总会渗出门缝,像用手去捂手电筒,光总能从指缝间漏出来。她永远也不会对梁奶奶讲,哪怕只是怀疑。“那不挺好吗?成人之美。我记得你之前提到小黄好几次,对他评价不低。”梁奶奶的双手沾了不少泥土,身上的白色外套却异常干净。“小黄家庭条件不好,我担心女儿跟着他会受苦。她吃得了什么苦啊。”叶阿姨看向梁奶奶的眼睛,“如果他俩真在谈恋爱,我还得多观察观察小黄。”梁奶奶瞬间就明白了,叶阿姨是不可能搬来自己家住的。一切都是徒劳。她的嘴角挤出疲惫和厌弃的苦笑,像放弃差生似的摆了摆头:“小叶,你让你女儿少走的那些弯路,总有天她会重走一遍的。”叶阿姨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她看着梁奶奶俯下身,撕开光亮的铝膜袋开始播撒菜种。梁奶奶太过整齐的银发,一尘不染的白外套,结实却不失灵活的身影,此刻都让叶阿姨厌恶。她厌恶梁奶奶的光明伟亮。做母亲的辛苦和挣扎,不堪和耻辱,尊严破碎的时刻,她无法明白和理解吗?她不是老师吗?梁奶奶播完菜种直起身,看见一旁的叶阿姨盯着自己,有些吃惊。赶在她询问前,叶阿姨已经抢先开口,说了一句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叶阿姨说:“梁老师,你为啥干活也穿白衣服?” 6小区活动室门外的长桌前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满头厚密的银发,笑容在皱纹里好看地晃悠,耀眼夺目。居民经过,老人就热情地招呼,引导他看立在旁边的易拉宝。易拉宝上是个公益活动。二手衣物、书籍、电器等物品回收后,卖出的金额会捐给本市的爱心组织,助力有听觉障碍的儿童。长桌边时不时有人围上来,向老人咨询,然后在一个本子上登记。刘玲随一小股人流凑过去,听到有位阿姨向旁边另一位阿姨介绍说,梁老师做公益很久了。她把整栋小区居民丢掉的纸箱和矿泉水瓶收起来,卖的钱都捐了。口气充满赞赏与钦佩。刘玲老远就认出坐在长桌中央的是梁老师。梁老师送给家里的蔬菜,她吃过不少,至今还没和她打过招呼。等旁边的人登记完信息,刘玲靠近道:“你就是梁老师吧?你好,我是曾经住六楼的,叶阿姨的女儿。”梁奶奶表情一顿,很快收起尴尬,笑说:“知道知道,听你妈提你好多次了。”梁奶奶从刘玲热切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不知道,她妈早就不来她家了。楼底种菜的泡沫箱尽往里挪,哪儿离自己的菜地远挪哪儿,楼道撞见也不睬,跟没看见一样。“你要捐什么?”“哦,什么也不捐。”梁奶奶的客气让刘玲有点惊讶,“我只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我已经搬出去了,和老公租房住。这次回家是来拿点东西。”“你结婚了?”刘玲点点头,故意拖延时间不走,想梁奶奶多问点。她太需要她多问点什么了。她了解母亲,母亲肯定向她说了自己不少缺点,外在的,甚至涉及隐私的。她急着替自己开脱,把半年前做的决定逐个说出来。她和男朋友领证,接着搬出去生活,甚至是怀孕的事。那半年多难熬啊。母亲逢人就说自己被带坏了,竟然背着她去领证。结婚那么大一件事!后来听说她怀孕了,便咬定她是因为怀孕才领证的,把黄新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最后只能无奈接受。其实刘玲是领证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孩子是意外。来咨询活动的人越来越多,刘玲没发现,自己已经影响到梁奶奶工作了。她将右手顺势放在肚子上,用手掌轻轻画了几个圈。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刘玲,她不得不小心地退出来,错过了梁奶奶锁定在她肚子上的目光。那目光先是惊讶,接着转变为鄙夷。她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急着甩掉某个东西。半年前和黄新躺在床上,刘玲像往常一样担惊受怕,脑子里浮现出模糊的想法:只能通过背叛来成全母亲。她不知怎么就说出口,要不我们结婚吧?她感到体内血液奔涌,第一次尝到拿主意的兴奋和开心。什么时候?黄新问。刘玲试着再推自己一把,半真半假道,今天。改口已经来不及,她看到黄新立马翻身下床,很快穿好了衣服。黄新拿起手机打车,嘴里催促着,快点,现在领证户口本也不要,很方便。简直像个玩笑。一个能抹掉所有人耻辱的玩笑。刘玲和黄新租的房子很小,不到四十平,一室一厅。为宝宝准备的物品越来越多,黄新干脆卖掉占面积的餐桌,在飘窗上放了一个折叠小桌。刘玲念大学时室友放床上的那种小桌板。小时候,为在省城扎根,母亲带着刘玲搬过不少次家:客厅划出的小隔间,方便照管花园的储物间,小区顶楼附带的小阁楼。无不狭窄简朴。刘玲从没觉得委屈,安然生活在母亲二字构建的方寸之间里。现在她住着租来的房子,无知又笨拙地下厨,在飘窗上盘腿吃饭,试图修好洗手间老会卡住的门锁,竟觉得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刘玲走出人群,一只手护着肚子,眼睛留心着周围,谨防有调皮的小孩突然跑出来。她心中有混沌的勇气。她将它披在身上,像披了一层铠甲。刘玲朝着母亲所在的单元楼走,像从挣脱的怀抱再走回去。她感到一股自如的力。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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