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May. 2025 文/王念文 每次有不开心的事,我总找到小公园旁的长颈鹿磕头机,她是最漂亮的磕头机,她身上是红黄交错的花纹,微风拂面,跟着她一起虔诚鞠躬一定最灵。我坐在大滑梯上,向着围栏网内的磕头机许愿,家明跟我说,无论你许下什么愿望,磕头机都会点头实现。我种下愿望,一闭眼就能看到高远的天,这天蓝有星星的波浪,穿梭云间。我出生在龙凤医院,我的出生报告单上有三个钢印,两个圆的,一个方的。母亲喜欢把证件单据都放到一个抽屉里,透过它我得以窥探所有历史。夏日午后,空气停止流动,我坐在冰凉的红砖上,检阅抽屉里的宝物,大红封皮内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转业军人证明书”,那是我爸的证件,还有物业颁发给我姥的乐园入园证。此后这个抽屉还会不断填补,包括我爸的进修证明,家里添置的录像机、照相机收据,还有我妈的自考证书,她花了整整五年才拿下这张证书,那会周围的叔叔阿姨都在进修考证忙着晋升涨工资。我可以在房间呆一整个下午,直到听到蝉鸣,时间重新开始,天暗了,整个天都是灰沉沉的,特别是冬天,风刮得人脸疼,我扒拉着窗户,看着那辆印有大红字“油田”的解放牌大卡车载着我妈回到我们的大平房。家明融入我们圈子后,很快展现了他的号召力,下午放学后他和我们常常一块玩游戏,没玩一会母亲就会喊我们回家吃饭。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捉迷藏,剪子包袱锤,输的人数一百秒,游戏开始。每次轮到我捉人,我就会大声地朝天空从一数到十,再从一数到十,这样重复十次,家明说我这样是作弊,二胖憋红了脸在旁边附和,二胖以前说过我,被我呛了回去。我坚持一百秒就是一百个数,怎么数都一样。我和家明一起数了一百个数,他从一数到一百,我还是按我的法子,家明数到第四十九的时候,我承认他是对的。那天轮到我捉人,我结结实实地数了一百个数。找人并不难,只要想想自己可能藏哪,保准一找一个准,围墙角落,山坡后头,石椅下面……家明是最难找的一个,他会藏在大树上面,茂密的草丛里,甚至是秋天的落叶堆里,当你放弃宣布游戏结束,他就突然冒出来,抖落满身落叶。母亲的工作转到档案室后,就没那么忙了,可以早点下班,游戏的时间变短,我更找不到家明。回到家,母亲给我煎带鱼,炒盆青菜,再煮碗挂面。带鱼是社区过节免费发的,小黄鱼带鱼都是冷冻运输过来的,要用油炸才香,我们这的水泡子基本是盐碱的,死水,除了蛤蜊和黑鱼,没什么鱼。单位社区什么都发,节庆分东西,四季有补贴,过年时一车一车地拉到设计院大院来,那时各家厨房外都挂着装有冻鲅鱼和猪腿的箱子。总之柴米油盐酱醋,搪瓷缸、保温瓶、床单被套、甚至大宝护肤品和卫生巾都有。收拾好碗筷,母亲会把家里的餐桌擦得铮亮,给我冲一包大庆牌锌铁钙奶粉,包装是白色的,有一条绿色的边,还画有一只奶牛。母亲坚持每天一杯牛奶会让人聪明,我嫌太腻每次都喝不完,母亲总会把我剩的那几口甜牛奶喝完。我们一起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学习,我总把作业遗忘在学校,母亲没少气急败坏,拖着我走两三百米到学校拿作业本。我们一起把本子在桌面摊开,我写加减乘除,ABC,默写古诗,母亲就在她厚厚的《档案学概论》上面做密密麻麻的笔记。我在设计院幼儿园读书,理所当然升上设计院小学,子弟学校学业压力不大,作业不多,只是我不那么好学,放学总要绕远路走,在设计院附近玩一阵,等母亲晚上下班,我才能安静一会,跟着她学习。设计院内共有八个部门,一室的龙头室是搞油气运输的,其余是采油注水和给排水、机械、土建、电气、化验、勘测,还有总体室,部门里的叔叔阿姨都是熟面孔了,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们更愿意去旁边的研究院晃悠。春天榆树和白桦抽出新芽,采摘满城飘香的丁香花,夏天在小蘑菇亭吃烤苞米,配上沁凉的西瓜和香甜的蜜瓜,秋天一扫夏天的黏腻,残阳是她的红妆,冬天就更好玩了,白雪皑皑的漫长季节,水蒸气凝结在睫毛上形成冰珠,我们为了打醋溜滑特意把鞋底磨平,一路走一路把手套脱了搓着雪球回家,最喜欢寒假时光,我们可以带着纸壳皮翻墙去院中园滑冰滑梯,那是两院孩子最高最好的滑梯,旁边几个推着白色车专卖零食的老太太,用她们的爆米花和冰糖葫芦赚了我不少零花钱。上五年级的那个冬天早晨,我第一次见到家明,按理说我们早就应该认识,我和家明都出生在龙凤医院,都是设计院研究院这块片区的,可家明跟大多数的我们不同,家明离开过,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个很奇怪的概念,很久之后都是。那天我正拖着铁锹走在人行道的花纹砖上,“以雪为令,雪停即除”,扫雪是每个东北孩子的宿命,一到下雪天小小的人得拖着大大的铁锹去上学。我妈给我准备了一个平口方头铁锹,铲雪一气呵成,只是重,抬不动,在地上磨蹭得哐当哐当响。那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一直跟在我身后,他没带铁锹,等会准保挨批,他一直跟着我走进小学第三栋楼,我从没见过他。设计院小学只有三栋教学楼,同学们生活在同一片区,自然互相认识,老师也都是老熟人了,每次升学都似一场久违的同学见面会。家明来到了我们班,老师没有批评他,只是让我们欢迎。家明和他妈妈刚从海南回来,她妈妈是学音乐的,后来也成了我们音乐老师。那时读小学我竟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不过刚学拉丁舞一年,也从未想过长大后我会成为一名舞蹈老师。三年级那年夏天暑假,我在家门口捡到一张拉丁舞招生海报,马上被闪闪发光的舞蹈裙和高跟鞋吸引,我喜欢在家披上大被子到处溜达,偷偷抹一嘴妈妈的口红,踩着高跟鞋扭扭捏捏地走。学一年拉丁舞的费用是两千五,我爸妈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两千,他们合计这两千五可以报四五个其他兴趣班了,苦口婆心劝我,可我就是想学拉丁舞,在家里闹。我姥心疼我,给我出了第一年的学费,那会姥姥刚退休,寒暑假和周末她都带我去舞蹈班,我在里面穿着高跟鞋跳舞,她就坐在门外公园逗鸟听相声,后来爸妈见我学得认真,跳得算有模有样,就让我把拉丁舞学下去。家明家有一台钢琴,是他妈妈花大价钱从海南运过来的,我们这可不常见。我经常翻过围栏去到研究院,伴随音乐声起舞,有时音乐声磕磕绊绊的,那是家明在弹。坐在院子大树下的爷爷奶奶我认识,之前玩滑梯遇到过,他们总会随手抓一把花生瓜子给我,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家明的姥姥姥爷。我从不白享受家明他家的东西。前几年我爸经常出差,去的美国,出差带回来三洋牌录音机,偷偷带回邓丽君的磁带,轻轻“搭”一声按下播放键,“何日君再来,明日可来否”就顺着旋转的磁带飘出来,当时说是靡靡之音,后来想来不过是朱唇皓齿,浅斟低唱。我们关了窗户在小平房里面听,很神奇,还会偷偷录了自己唱。每次播放邓丽君的歌,家明就趴在我家窗台眼汪汪眨巴着眼睛听,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我和家明就坐在高高的山包上咿咿呀呀哼着,看橙红夕阳下剪影里黑色的抽油机,在草丛里抓蜻蜓,看着磕头机上的神明翩翩起舞,我想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后来突然大街小巷都响起邓丽君的歌,似睡非睡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我妈那时候穿一件波点衬衫系丝巾,白裙配丝袜,时髦。八十年代油田其实很先进,那会有工人俱乐部、影剧院、礼堂……大家都留长头发穿喇叭裤,喝格瓦斯跳交谊舞,家明他家的盒式录音机也放着各种港台歌曲,只是他还是会来我家一起听歌。对于我们这个小社会而言,家明算是一个闯入者。我们生活社区划分是以炼制石油的工序命名的,有采油一厂二厂三厂,有研究院的,设计院的,有物探的,渤钻的,井下的,水电的,油建的,运输的,还有供应的。油田片区有自己的托儿所,小学,初中,厂区大院有自己的超市、文化宫、游泳馆、体育馆、社区医院……甚至大院机关里有自己的机关食堂,工人俱乐部和有线电台,交通是免费的,颠簸拥挤的解放牌卡车穿梭其中,我的乌托邦故乡更像是我们生活的那个大型国企。很长一段时间家明总是一个人呆着。不做课间操的下雨天,大家会围在一起弹玻璃珠,在地上挖五个小圆洞,谁率先把玻璃打进五个洞里谁就先变老虎,老虎打着谁,就把谁的玻璃珠吃掉,这就是“打老虎洞”,除了玩玻璃珠,我们还玩滚铁环、跳皮筋、丢手绢…… 丢、丢、丢手绢,悄悄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家明总是抓着衣角站在一旁看,我已经听了家明不少琴声,理应邀请家明一起玩游戏,玩一段时间大家都熟络了。我和家明常在一起玩,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去天宫礼堂逛,或爬上小山丘,看火红夕阳下绵延的磕头机,蜿蜒的运油车。家明每次都探着大脑袋望着,有次他对我说,磕头机真好,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管说什么,磕头机都会对你频频点头,这样许下的愿望一定最灵。我们直起身站立,在蓝天白云麦田里跟着磕头机一起虔诚弯腰九十度鞠躬,远处的大白风车慢悠悠地转。崭新的磕头机在大地辛勤劳作,大部分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颜色鲜艳,平衡块风车一样咿咿呀呀地旋转,驴头俯身深深亲吻大地。我妈说过抽油机是提取原油用的,跟水井抽水一样,抽油杆可以把石油抽上来,让石油源源不断从地下流向地面。每次有不开心的事,我总找到小公园旁的长颈鹿磕头机,她是最漂亮的磕头机,她身上是红黄交错的花纹,微风拂面,跟着她一起虔诚鞠躬一定最灵。龙凤湿地公园旁有一个火车站,铁轨像一条长长的裤链卧躺在石子路上,我们喜欢沿着铁轨走,看停靠在一旁的绿皮火车,通常都是运煤的,那时候我们正长身体,突然猛地发现自己踩得上旁边梯子,我们挨个踩上去看,里面是一片黑黢黢空荡荡。家明说这适合玩捉迷藏,跳进去指定找不到。但是你也出不来啦。出不来就出不来了。家明说小时候他和爸妈最常玩的游戏就是在家捉迷藏。不管我躲在哪,床板下,折叠架上,衣服堆里……爸爸总是能一下子找到我,妈妈永远假装找不到我。有一次我躲进衣柜里,等啊等,好饿好黑,没有人来找我,他们那天吵架了。捉迷藏没有人来找我,你说好笑不?可我藏得那么好。我看着家明扬起的嘴角,抱住了他,他的笑一下子变得苦涩,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呜啦呜啦哭了起来。月光下我们手拉手走回了家,这是我们又一个秘密。龙凤湿地公园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玩海盗船碰碰车,站在桥上看尼亚加拉瀑布。芦苇荡和沼泽地上经常有黑水鸡、野鸭、白鹭、八字胡小鸟文须雀出没、还有蓝黑色的鱼鹰,它有带钩的长嘴,喉咙有一个囊,嘴巴可以张得很大,吞得下很大的鱼,我妈爱吓唬我,不听话不写作业就会让鱼鹰抓走我,小时候我怕鱼鹰,又贪恋它的眼睛,阳光下眼睛是两颗绿宝石,翡翠透亮的。那天来公园,我们看到了凤头鸊鷉和白骨顶。凤头鸊鷉又叫水老呱,黑色羽冠和棕色颈羽,像戴了顶爆炸头,呆呆的,白骨顶就优雅可爱多了,它经常用灰白色脚蹼在湖面踩水滑翔,在荷花池里挑挑拣拣,吃小鱼小虾、蔷薇果、浆果、也吃看麦娘、丝藻、水棉……一点一点吃,慢吞吞的。在一对白骨顶夫妇喂养孩子眼子菜的时候,家明跟我说起他海南的家,我从未没问过家明,但我打心底好奇家明的经历。家明像一只巨大的候鸟,掠过碧蓝的湖面,在每一次日出和日落的时刻往返飞翔,往那高远的天空。如果家明是候鸟,那我就是喜鹊,我们三代人都在这里生活,姥姥姥爷是油田老会长,他们是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的同学,千里迢迢到达萨尔图,在这个可以称之为安达,或者叫大庆,或者通信地址上的名字是农垦十五场的地方扎根。姥爷在油田中心萨尔图的会战指挥部工作,姥姥是设计院的,他们一起干打垒,拿土、挖井、拉沙子、拉水泥盖。姥姥去世以后,她的通讯录草稿还被母亲整理在抽屉里,娟秀有力的字体同里面传达的精神“笃行发展进步”一起,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父亲母亲则是70年代末参加工作的油田职工,父亲是辽宁抚顺石油二厂转业来的,十八岁的母亲高中毕业就成为了一名采油工人。他们相识于八十年代初,我也曾在油田工作,直到三十岁那年我才离开家乡,来到天涯海角。家明问我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摇摇头,从出生起我一直生活在油田厂区,夏天我有冰棍汽水吃,冬天有我爸的棉工作服穿。那会我还刚得到一串钥匙,挂在脖子上,过年过节我会到处晃悠,端着碗到处串门。只是这里的海可能没有那么蓝,四季不能常青。家明捡了一颗小石头,湖里泛起涟漪,可惜这没有椰子喝。从那以后我脑海盘旋了一只候鸟,飞往那恒远的夏季,在沙滩上大口喝着椰青。除了海南,家明也给我另一种新鲜。我的幼儿园和我小学隔了三百米,我的小学和初中隔了三百米,我对许多事物见怪不怪,而家明对一切都保持好奇。一天荡秋千,他从包里拿出一块石头。你从假山那里捡的么?你仔细看看,不是石头,是沥青砂。的确,这巴掌大的石头跟其他石头的质地都不一样,黑色细密的沙粒层层堆积,跟黑色蜜糖一样。家明手轻轻一捏,石沙就纷纷扬扬往下掉,里面还有一些白色亮晶晶的小点,盐一样。家明拿了一指甲盖大小的石头给我,凑近一闻,里面居然有石油味,植物和动物的残骸经年累月在大地层层堆积的青黑色味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油砂。小学六年级我家发生了几件大事。我们家分到一套楼房,按当时的标准,双职工家庭可以分到三十五平米的套间,三口之家可以分到四十五平米的套间。另外经过漫长五年断断续续的自学,我妈终于通过了自考的全部科目,取得了大专的学历,抽屉里放着的那本吉林大学毕业证书,一笔一划地写着:王晓庆同志,参加档案管理专科考试,全部课程成绩合格,经审定,准予毕业。王晓庆同志双手轻轻抚摸着毕业证书上吉林大学的钢印。王晓庆同志没有听过吉林大学任意一堂课,没有吃过吉林大学的一顿饭,甚至这辈子都没有去过吉林大学,但她知道,她的毕业证书上有吉林大学的钢印。那是王晓庆同志下班后,在我家木质餐桌埋头看书,划教材,做笔记,历经数次考试,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得来的。在上课那一年的每个周末,王晓庆同志都会带着她的便当(通常是挂面加一个鸡蛋),步行2公里去让胡路区政府公交站,再乘坐2路公交车去听课,总之王晓庆同志是一个极认真的学生。油田社区就是个小社会,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一清二楚,很多叔叔和我爸一样常年“上前线”,许多阿姨和我妈一样在厂区各种二线后勤岗位轮换,那阵有很多人恭喜我妈,说她肯定能评上职称涨工资,也就是那会,我知道家明的妈妈要改嫁的消息。或许是长大的缘故,那会我和家明联系已渐渐少了。过年家明突然约我上设计院顶楼看烟花,阳台上他亲口告诉了我这件事。我真想回海南去,不想在这里呆了,家明说这句话的时候,恰好头顶烟花盛开朵朵。地理老师是个好人,他照顾了他的妻子很多年,以前的妻子,大家都这么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这里的冬天太长。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地理老师和她妻子都是石油一中的,他们从没离开这里,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小孩,可是地理老师的妻子生病了,小孩也没有了。我在窗外见过她,眼角笑眯眯的,她那会没有头发,但是还是很漂亮。那他呢?地理老师就一直陪着她身边,他们屋里有一个印着“石油建设”的茶壶,用来装开心的事。因为平常工作忙来不及跟对方说话,就会把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回家顺手放进茶壶里,晚上就可以一起慢慢看。地理老师妻子生病后写得少了,地理老师就自己写了很多故事放进去,天天读给他妻子听,生病后他们也读了很多很多话。你这是在《故事会》里看的吧。我们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有点生气家明这么说。那会没有手机,也没有LED电子显示屏,社区简讯基本就靠小黑板和喇叭。春去秋来,小黑板上面写过油田歌曲串烧,国庆诗歌征集,汇演节目单……也写过大大小小的通知事项。在烟花盛开不久之后,黑板上用淡黄色粉笔写着“参加设计院小学地理老师孙海和音乐老师郭春妮婚礼的同志,请于后天(2月13号)傍晚十八时在设计院喷泉处”集合。家明是自来自在的候鸟,或许他从没想过在这边重新有个家。地理老师和音乐老师,也就是家明妈和家明后爸结婚那天,课间休息家明来找我,我们在蘑菇亭看云看天,他说,这里的冬天怎么还没过去,海南从没有过这样的冬天。我说一直都是这样的冬天,但冬天过后有春天。傍晚有空吗,我们玩捉迷藏吧,家明问我,我有些犹豫。就玩一会。那我们下课后老地方见,就玩一次。那天我结结实实朝着天空从一数到一百,当我在喊一到十的时候,家明一定还在我的身后,现在家明不见踪影,树上,杂物架下,假山后……过了半小时,我去喷泉找我爸妈,喷泉附近已经围了说说笑笑的人。我大声说家明不见了。所有人一起找。我妈让我回家去,我不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开始下雪了,我伸手去接,看指尖上雪花的形状,或许家明已经到了海南,在沙滩上享受阳光,瓦蓝的天空下有椰树的剪影,小孩子就在海边建造沙滩城堡,我和家明一起踩水,水冰冰凉凉的,我穿着得意的大红色连体泳衣。天色暗得很快,暮色苍茫,割裂了我的幻想。我大喊起来,我爸妈跟着我跑,一路跑一路搭车到了火车站。月光残酷,照在沿路的磕头机上,如果火车开走怎么办,如果没人发现家明怎么办,我狂奔着向沿路的神明祈祷,一定要找到家明,一定要让家明没事,拜托拜托了。神明连连点头,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家明居然跳上了社区里印着“油田”两个字的解放牌卡车,一路蜿蜒到了满是磕头机的地方,不愧是玩捉迷藏的高手。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地理老师一卡车一卡车地找,找到了躲在里面的家明,等我们稀稀拉拉到婚礼现场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那是我印象中最后一次这么团聚,那天大家疲惫却也高兴。不久市场经济改革了,我们这也改革了,迎接潮流挑战,大家也逐渐四散了。长大后我来到海南,喝上了椰子水。我一直想问家明,那会他被围在一圈磕头机里,有没有许下什么愿望。责任编辑:李嘉龙 本文选载自《石油文学》。作者王念文 普通读者 相关推荐阅读奇怪的妻子文 / 姜折柔阅读我们对人生或者感情的那一点点窥视文 / 周宏翔阅读你进屋敲门了吗文 / 肖爻悄悄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