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那天谁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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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May. 2025  文/狮途鱼 片子别在电影节上放,在他葬礼上放的话我考虑一下。片场沦陷的那一天,楚仁拎着旗板去找老爹,金反在他脸上打出太阳的光泽,银反则在路上闪着月亮的光辉。器材都已经被便宜地发卖了,一千块钱购入的灯架贱如废铁,不同尺寸的镜头的归宿是给摄影爱好者捕捉林间的鸟雀。只剩下反光的旗板和泡沫板,值不了几个钱,落叶一样跌在地上。老爹的好莱坞矗立了十年,摄影棚涵盖从海陆空到人世间所有场景,是这个镇上除了巨大的印刷厂外第二个奇迹。奇迹总有次第破碎的一天。一如十年之前印刷厂的大爆炸,十六岁的楚仁身上燃烧着熄不灭的火焰,一股脑奔跑到片场新建的水下摄影棚里,一二三跳,旧日的身体好像变成了“海洋”里熄灭的灰烬,新的他属于电影。老爹说,片场就是你的家,以后我教你拍电影。他于是搬进了五号摄影棚的公寓布景“家”里。老爹说要教他拍电影,楚仁等到了自己十八岁,等到了二十岁,等到了印刷厂的老板锒铛入狱,他的补偿款终于到手,等到他熟悉这里每一架灯每一声场记板,等到老爹出名又过气,等到红色的“拆”字取代摄影棚的编号。楚仁等到了小镇电影的末日,却还是没有等到他自己拍电影的那天。“家”里的墙上,挂满一线二线三线演员和导演的签名合影,每一次“家”里来剧组,楚仁都要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收走,因为它们占据了最显眼的一面墙,对着窗户,每到黄昏就闪闪发光。导演们说楚仁现在是电影的扫地僧,他们可以介绍他上电影学院,可以带他拍院线,可以送他去上海,柏林,戛纳和洛杉矶。楚仁却觉得,一切像是打怪升级,片场是他的新手村,得不到村口老头的认可,他会被揭穿门外汉的身份,再被踢回到这里“海”也扑不灭他身上的业火。很可能,他到外面会被那些最先进的灯,摄影机欺负,甚至是欺骗,用它们帮忙粉饰自己最嗤之以鼻的烂片。楚仁知道这里已经过时了,三年前他开始负责器材的租借,出借的器材越来越少,最后渐渐只有拍短视频的网红借走几盏操作简单的灯,为了让他们的女主播在镜头前精致好看。楚仁走进拆迁令下仅存的一号摄影棚“片场”,老爹住在那里。没有人知道老爹为什么要在片场里再造一个“片场”,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在高大和黑暗的穹顶下,老爹坐在一根伸到顶部的灯柱下抽烟,从上往下打的天使光,凸显人物的威严和冷冽,皱纹和眼窝会格外明显,灯的瓦数远高于家用电器,用于适应再发展进步也比人眼迟钝得多的电影镜头。楚仁把剩下的旗板交给他,找了一个导演椅坐下,决定开口和老爹谈谈。“刚刚最后一批器材也卖完了,钱我整理一下表稍后发给您。”“自己留着吧。”老爹淡淡地说,摇晃着旗板,地上的光斑一下黄,一下白,他的脸也是。“你干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印刷厂呢。”“您自己说的,上辈子干坏事,这辈子做影视。”“连自己的片子都没正经拍过,还敢叫做影视?”楚仁愣了一下,感觉导演椅上长了刺,他把屁股挪到前面一半,想看清老爹的眼睛,但他们头顶的光太亮了,他只能看到深邃的眼窝,包藏着老爹没有眼神光的眸子。“我的意思是你还是个好孩子,干影视本身就是在不断地作恶。”老爹伸出苍白的手指,手腕上镣铐一样套着黑色的布基胶带——很多剧组的工作人员有这个习惯。“我总以为建了这个地方,能把我先前做的那些坏事抹平了,到了还是跟人作对。”“您是好人。”楚仁说着这句话也觉得昧了些良心,十年了,他从剧组里听过了无数老爹的坏话,大多说他傲慢又僭越,觉得自己是电影的凯撒。“那看来你也已经不可救药。楚仁,片场要完了,我也没地方教你拍电影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老爹按动手上的遥控器,天使光熄灭了,另外两束光直戳下来,分列楚仁的左右。“你左手边那个桌子上有拆迁的补偿款和基地的分红,密码是你来到这里的日子。”楚仁不自觉地看向右边,低色温的灯光照着一辆运器材的中型面包车,车上贴着一个问句:“放映那天谁没来?”老爹走到黄色的灯光中,黑色的布基胶带在他手上摇摇晃晃,t恤上印着基地放映节的logo“二十四格”,像个拾荒者捡到了时髦的衣服随便套在身上。“我买了很多片子的首映权,办二十四格青年影展。”老爹用手擦去那句话上的灰尘,“来不了的片子,总得有个下落,我有权追溯。如果你选择帮我去追债,这里面有足够你用的器材,自己选一台摄影机带上,把你一路上遇见的事情拍下来,这就是我教你拍的第一部电影。”蔡楚:世界是一间士多店放映那天谁没来?听着像一句挑衅,又像是电视机刚刚普及那会的一句广告,当然最重的还是老爹霸蛮的风格:谁敢不来,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车子驶进的这个小镇看上去天然与电影水土不服,人们像目睹马戏团的大篷车一样目送着车上那行嚣张的标语,马路两旁也有人停下来看着楚仁,如同等待他打开车窗,泼洒“放映活动”的传单。楚仁把手按在副驾驶索尼相机的包上,像安抚航空箱里的爱宠,导航停在目的地十米的地方,他拉上手刹提起相机下车。相机是他的武器他的旌节,在这个没有电影的小镇提醒他的目标和老爹,和电影还有瓜葛。楚仁走到“楚心超市”的门前,玻璃上贴着监控里留下的超市里小偷小摸的图像,在旁边还有一张寻找失踪儿童的启事,看上去挂了很久。楚仁走了进去,柜台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边在手机上玩换装游戏,一边啃一大块巧克力,这个场景让楚仁不知道买些什么。“小朋友,吃糖对牙齿不好哦,大人在吗?”小女孩有些歉疚地看着楚仁,把巧克力往桌子底下藏:“叔叔,不要告诉我爸爸。”“巧克力多少钱?我买一块。”楚仁把相机包放在柜台上,自顾自地组装起来。“一会儿你爸爸来,就说是我请你吃的。”女孩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大声地向里间呼唤爸爸的帮助——看来她不全是楚仁见过的那种帮家里看店的懂事小孩儿。老板蔡楚从里面走了出来,数落着又吃糖的女儿,转身看向楚仁,后者正用镜头把父女包括进去,蔡楚愣了一下,整个身体似被震惊和痛苦浇透,快步走向楚仁想夺下他的作案工具。楚仁按下rec,清脆的录制结束声落定,他撩开自己的冲锋衣,露出24格电影节的logo,蔡楚一下子颓然,转身叫他进里面聊。这个超市老板位于店铺后的房间里,竟然堆满影史名作的蓝光DVD,现在电视机里放的是赛尔乔莱昂内《美国往事》。“老师之前说我的阅片量不够,现在拉一两部玩玩。”蔡楚招呼楚仁坐下,合上拉片用的绿色笔记本,记账的水笔在内页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老师身体还好么?”大约五六年前,老爹声名鹊起的时候有几个月出了片场,去了南方的某个影视学院当老师,蔡楚是他的学生,算楚仁的师兄,只不过素未谋面。“老爹看到你结婚有了孩子,应该也会高兴吧。”楚仁的视角随着镜头摇到墙上红艳艳的结婚照,扭焦放大,“你和嫂子这么年轻就结婚啦,女儿都几岁了。老爹跟我说电影就是他的妻子,唉,咱师母挺败家的,这两年老爹亏惨了。”“这些年是不是很多人骂他?老师这个人就是这样,走偏锋,以前告诉我要在片场做独裁者,剪辑室里做苦行僧,幸好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要不然会有更多的人骂他。”蔡楚有意地配合他的拍摄墙角搬来一箱汽水,垫在楚仁的相机下面,“随机应变,不一定需要三脚架,对吗?你知道他教我们导演课,期末考试竟然让我们默写他课堂上的名言……我们老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私下就跟我说导演就得把自己当回事,而不是当个人。他叫你一直拍着我,玩儿实验电影?”“片子叫《放映那天谁没来》。”楚仁觉得自己的话头接得有些不近人情,算了就这样吧,“《世界是一间士多店》,是吗?”蔡楚环视他身周的“世界”,看着墙上画着进货日的挂历,桌子上的富贵竹和招财猫,墙边一箱又一箱的饮料,卫生纸和零食,连窗户上都贴着日进斗金,这个房间真正让他透口气的窗户只有墙上的那张结婚照和电视下一摞又一摞的蓝光碟。“是啊,世界很小。”随着屋外电子门铃的一声“欢迎光临”,女儿再度呼唤蔡楚,楚仁抬着相机随他走出长长的甬道去柜台,在顾客结账的时候,楚仁把镜头对准闭路电视上波动的监控信号,仿佛从众生中反观众神在云端俯瞰众生。“我一辈子就拍过那一部二十分钟的片子,一辈子就爱上一个女人,也就这一个女儿,现在,我的世界就一个超市。”蔡楚看着窗外,默默地说,“但这些唯一和我的片子一样,都拍得平庸,老师想要的话就拿回去吧,我当时没听他的,现在也是拜他所赐。”没完没了地挨骂,骂他阅片量小,骂他不务正业,骂他拍习作用了太多钱,骂他在剧组里不敢骂别人,连他春节档去电影院看了几部烂片都要被骂毫无品味。蔡楚自认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家庭没有给他太多的伤痕,如果人的一生一定要承受来自长辈的压抑的话,他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于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父亲”,老师就是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对一个成年人施加压力。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老师的每一项严苛的要求:艺术,感情和消费上的,他自己都能做到,熄灭了他最后一点反唇相讥的胆色。他拿着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剧本,竟不知道怎么反抗,老师对他长期以来的驯教让蔡楚丧失了是非观。“一种无名的愤怒,最后我能‘自己做主’的东西,只剩下跟老师对着干的目的,看不到后果。”蔡楚从堆叠如山的碟片里面找出自己的作品,镜头对准盒子,用的是《天堂电影院》的包装,DVD机吐出《美国往事》,发出食用了异物而蠕动的肠胃声音,“然后,老师说‘我不管了,我要回自己的片场去,用几万块钱买下你的垃圾,记得拿成片来我这里出出丑。’”蔡楚清楚记得他忤逆老师的日子,走在勘景的街上浏览老师给他找的女演员,都是一些三四十岁的话剧和二线演员,老师“圈内的朋友”,他之前一直坚持让年轻女孩来演,因为他构想的是一部人生电影,讲一个女孩在士多店里慢慢长大。“我在大街上随便拉住了一个女孩,对她说你想演电影吗?我给她录了一个简单的试镜视频,发给老师说我的演员找到了,不忙您费心。”片子开始了,女主角穿着中学的校服走进画幅,她很漂亮,但完全没有演技。“是她。”楚仁把镜头对准墙上的结婚照,“放弃了电影收获了爱情,也是好事。”“我爱上她是因为恨,现在你看到的都是我的代价。”蔡楚看着电视里他唯一的作品,像是他第一次看成片,整个人专注而呆滞,清空自己的脑子准备迎接一切观众的褒贬。“完全是一次泄愤,片子剪了一个月,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学校告诉我我被开除了,我告诉我自己这就是忤逆老师的下场,于是我结婚了,跑到一个没有电影的地方开超市,怕这辈子再遭受更多报应。”“你完全可以把这片子销毁,眼不见为净,老爹也不在乎那几万块钱。”房间里久久地静默,蔡楚把声音调得越来越大,女主用她的乡音问士多店的店主“你这里还招不招工?”下一个镜头,她穿着便利店的制服在柜台后煮关东煮。“她两年之前走了,想看她只能在这里面。我常常会想,老师会不会真的是电影的化身,他能硬生生夺走我爱的人,封印在电影里。”蔡楚把碟片退出来,塞进盒子里交给楚仁。“我还清了。世界上欠他的人太多了,他现在还能接得住吗?”布鲁诺·汪:红男绿女发觉自己是为虎作伥之后,楚仁的拍摄也没有先前那么起劲了。像个怠工的无常鬼,在生死簿上找到目标的电话打过去,有人诚惶诚恐,有人不屑一顾,有的电话已经弃用,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愿意见楚仁。如果老爹是想最后威风一把,那他算是打错了算盘,因为老爹的迫害而让楚仁追索的作品变成生命中孤品的人数不胜数。在楚仁拍完的那张存储卡里,有一个导演自述还挣扎在影视圈的边缘,帮广告公司拍些广告过活。周末和节假日,他会扛上相机去拍婚礼挣外快,他喜欢拍新娘哭泣,如果实在哭不出来,他会把人家弄哭,因为当年老爹骂过他,说他的片子情感浮于表面,悲不像悲,喜不像喜。楚仁想,有所谓天分的人本来就少,大多数人能理解的,也就是哭哭笑笑,就算成了毕生的伤痛,依然如此浅薄可笑。他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开车,打电话,拍摄,晚上去网吧里面收电子邮件,把片子拷到硬盘里。有几通电话也打给老爹,从钨丝灯的电流声里他能猜出老爹还没有走出片场,背景中传来隆隆的机械声和爆破声,拆迁的人已经不管他的安危在片场开工。老爹的态度还是很坚决:钱不够可以再给你打,片子必须收回来。楚仁没有主动分享他造成的那些伤痛,老爹也没有提起,所以他们的电话每一次都打得很短。生死簿下一个名字叫Bruno Wang,如果不是他曾经招揽过楚仁,楚仁一定会误以为老爹还做外国人的生意,印象里布鲁诺是个小个子,一口潮汕口音,有自己的工作室,据说学生时代拍片就玩大笔的对公转账,一直靠干摄影,几万十几万地赚钱,拍摄三天够吃三年。后来听说做了法国戛纳人,在那边办了家公司,专门把中国学生的短片介绍到短片周,把艺术玩成了生意。车子不可能开到法国去,所以楚仁给布鲁诺发了微信:老爹要你的片子《红男绿女》,布鲁诺几乎是秒回,别想了,我五十万回购放映权,发个账户。楚仁说没得谈,布鲁诺松口也很快,我现在就在中国搞电影节,不怕麻烦就过来,托老家伙的福,片子我一直随身携带。楚仁选择不多问,要个地址开始一千公里的驱车。楚仁是先见到海报上的布鲁诺再被他指示把车停到附近的某个地库,他怕自己认不出改头换面的对方,特意透过车窗先录下海报上一头卷毛的戛纳人。在地库里楚仁调节索尼相机的光圈快门以适应地库的昏暗环境,布鲁诺意大利手工皮鞋的声音在橡胶地板上轻声擦蹭,楚仁把相机对准了他,昏暗环境下焦到处跑,看不清他的脸,然后楚仁被从身后套了个袋子,脑后挨了一下,连意识也散了焦。再次醒来楚仁意识到自己在车厢里,两根灯棒提供照明,地方狭小冷气很足,把他手反绑的是无所不能的剧组大力胶,布鲁诺跟他用法语打了个招呼,接着自顾自地翻弄起一车的器材。“汪导,这什么意思?缺器材我可以便宜卖给你,你又不缺钱。”“本来就是我的,我捐给那老家伙的时候,还叫‘世界最后的电影’呢。”布鲁诺打开一箱雅典娜电影镜头,各种焦段,各种需求,如同杀手在审视自己的武器箱,“意思是,如果人类毁灭了,或许有影视人能用这车上的器材拍出世界上最后一部电影来。现在我觉得那老东西和他的好莱坞会先死,我宁可拿去轧钢厂报废都不给他。”“你们两个的恩怨关我什么事,片子带了么?”“楚仁,我还是很看好你的,跟我去法国做影视,他开多少我给你开十倍。”楚仁不是没有起心动念过自己的退路,但现在他和盘托出:“我还在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你找的这个地方很私密,适合拍谈话,所以你要是真看好我不如把我的机子还给我让我roll一条。”“我不想谈《红男绿女》。”“你谈谈老爹也没关系,他现在听不进去人话,录下来放给他看也许更管用。我录了整整一张卡的素材,尽是戳他肺管子的话,多你一个也不多。”“片子别在电影节上放,在他葬礼上放的话我考虑一下。”布鲁诺从器材里面拿出摄影三脚架,不到一分钟把机子上好,开始录制的声音响在楚仁耳畔,楚仁转头看,布鲁诺行活依旧过硬,相机高度方向正对着他坐的位置,还恰巧把自己的身体避掉。“你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但是他确实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要‘他觉得’。我上大三做工作室,接点片子的剪辑后期,他举报我用盗版软件无版权素材,工作室黄了,后来我拿这些器材在大学附近开器材库,他跟当地工商举报我们的消防问题,器材室也开不下去了。”布鲁诺汪表情扭曲地模仿着老爹的长辈派头,“‘赚这些钱不心慌吗,你应该去拍片而不是赚你同学的黑心钱。’他给了我一笔钱,我答应给他挂监制和出品人,怂恿我拍长点,也许能去戛纳去柏林去釜山,我还真信了他的门路。”“片子前期后期做了半年,我把粗剪给他,我们整组人拎着烟酒礼物上门,在酒楼吃杀青饭,这老王八蛋看完当着我制片摄影的面说看来你还是不适合做导演,回去做剪辑开器材库吧。我当时就把那放片的电脑摔了离席,回来之后他帮我把账结了还撂下一句‘你看我就说他不适合做导演’,整个剧组冷冰冰地看着我,好一手离间计。”“所以说……《红男绿女》成片其实根本就被扼杀在粗剪阶段了?”“如果是那样,那他在我这多少还能落点忠言逆耳,我现在想起来反而会感激他。我回去之后炒了我的剪辑师,把所有的工作文件全删了自己重头剪一版,我削尖了脑袋欠了一肚子饥荒想把片子拿出手,可是连电影节的门槛都摸不到。”布鲁诺开始揉他的卷发,仿佛那个时候的焦躁让他现在仍然满头大汗。“我之前赚的钱全打了水漂,后来只能帮人干摄影还钱,吃了两年剧组盒饭,有个制片人突然联系我,想买我《红男绿女》的剧本拍院线,给的价钱也合理,最关键的是让我找回一点点我的价值,我一度以为我要翻身。”布鲁诺起身,关上了摄影机,“其实你可能已经看过《红男绿女》的剧情,前几年有一部红红绿绿的实验片院线口碑很爆,记得吗?”楚仁点点头,那一年制片厂里发了票去团建,风评一半一半,有人觉得导演有巧思有人觉得看不明白,他在编剧栏看到汪的名字还有些诧异。“哼,那个制片人根本就是你老爹叫来的,合同上面还特意写了不准我参与改编,只是为了证明我不适合做导演,随便换个人来导就能征服院线。和之前的工作室器材库一样,我又被他逼到了法国。”布基胶带的黏性渐渐消退,楚仁一点点从其中挣脱出来,布鲁诺没有阻止他,双手自由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是夺回摄影机的控制权。“我觉得这段应该录进去,关于他怎么毁了你的人生。”“无所谓了,反正他不会反思。手方便了就换第二个机位,特写。”布鲁诺像一个摄影指导一样下令,楚仁像一个摄影助理一样完成,够专业的摄影组之间应该没有理解成本,老爹教的。“剧情你都看过了,粗剪他也看过了,你这趟来的没意义。五十万回购,要不要?”楚仁摇摇头。“你通过了考验。”布鲁诺把卷发用力地往后一捋,递给楚仁一个信封,“打开看看。”除了片子的U盘,还放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五十万美元。“跑到法国之后,老家伙给我寄了一张五十万美元的支票,说是买断我的成片,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还是为了说教。”布鲁诺指着支票上面的一行英文,“知道什么意思吗?Cut your camera, keep rolling your life.”Cut意味着镜头已经不可救药或完美结束,Keep rolling意思是虽然镜头有小小的错误,但可以继续拍摄,反正后期可以剪掉。“他有次跟我说,编剧和导演怎么写怎么拍都逃不出自己的生活,所幸我现在过得还挺好,这句话和片子还给他,我们两不相欠。”门在楚仁身后怦然打开,法国人躬身离开,雪白的烫金名片在雅典娜电影镜头中间格外显眼,楚仁捡起来,上面除了布鲁诺汪的联系方式,只有箴言后半句Keep rolling your life。“他日子也不长了。再帮我问一句,凭什么只有你配高尚地活着?”因为你为电影而死?辛姨: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一线城市的这座美术馆是白的,在随处可见的漫反射下阴影也都变得柔和,展子的名字叫爱&癌,楚仁站在艺术家的照片前,认出右上角那张年轻的脸竟是老爹的。他很难想象老爹竟然只比这个优雅的女人年长一些,7年过去了,他没能忘记这个女人在清晨走出老爹的一号摄影棚,整理白衬衫下的胸罩带,招呼他一起抽烟。年龄是审判庭上最关键的证人,在今天目睹他们的确一起年轻过之前,楚仁坚定地认为叫辛怡的女人接近老爹是为了钱。“你管他叫老爹,那我不该是你干妈啊,叫一声听听?”“辛姨。”楚仁终于还是跨着时空承认了她的长辈身份。“你来得不巧,我今天在办展。”辛姨摸了摸楚仁的头,把媒体证给他挂上,“随便拍,不要用闪光灯就好。”她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老爹反常地打电话给楚仁叫他不要管辛姨,她的片子看着恶心,给辛姨的电话早就已经接通,她近乎怂恿地鼓动楚仁跟老爹对着干。老爹跟楚仁介绍过辛姨是拍“邪典实验”的,脑子里面塞满残忍和疯狂,她拍《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时,把摄影棚改造成了停尸间和解剖台,楚仁负责在一天的拍摄结束后清理多余的血浆,偶然见到辛姨遗留在那里的道具,楚仁差点当场呕吐。有了这种心理准备,7年之后楚仁把相机对准展厅里的艺术品,奔马,天鹅和金枪鱼的雕塑被从中间剖开,横切面上花朵开在骨骼肌肉和器官的夹缝中,介绍说这些花草,蘑菇和蕨类植物隐喻身体的癌变,在毁坏了机体后自己形成了生态。“让我想起《沉默的羔羊》,残酷而美丽。”楚仁咽下涌上喉咙的酸水,尽量跟辛姨聊电影,他甚至不敢用手把焦合到那些雕塑上,“你真的没有心理疾病吗?”她黑框眼镜后浅浅挤出一点笑容,端庄而邪恶,让楚仁多少窥见老爹迷上她的真相。“疯一点才有市场,这仨都被人订走了,你以为你老爹老老实实拍片能成这么大的祸害?”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面发光的墙,蓝色和青色的x光片组成完整的人形,每一处器官都有白色的病变,把人体骷髅对称地侵蚀成一幅罗夏墨迹图。“楚仁,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天使,蝴蝶,兰花?”辛姨轻轻地叹气:“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他。”楚仁随着辛姨转到x光片的背面,艺术家辛怡生平,最初学电影,硕博读生物物理学,初老做艺术,如果硬要和左上角那个虚焦的男人凑一对,只能说她疯得多元,他在一个领域疯到了极致。然而这些共同点终究是强凑,老爹的恋人是电影,而不是学电影的她。“我挺喜欢沉默羔羊的克拉丽斯,而不是后面几部的。恐惧,迷恋和尊敬兼而有之,才是对待汉尼拔的正确态度,把话说太明白也许不是好事。”楚仁看到的下一件艺术品是悬置的大脑,名字叫“冥顽”。金色和银色的金属流体填满大脑皮层上每一处沟壑,流到展台上熔成一个女人的脸,辛姨示意他可以上手摸,“大脑”的质地是柔软的,而金属把它牢牢固定住。“我们不是克拉丽斯和汉尼拔,我们是邦尼和克劳德,在这个萧条的世上,都是可怜可恨之人呐。”雌雄双煞。 这么辛姨和老爹当年也算赫赫凶名,那年头电影学院本身是搞艺术的怪人聚集的地方,但一个未老先衰的大龄学生肄了原先的学业陪一个浑身来苏水和福尔马林味道的女人学电影确实也够吓人。“我们没日没夜地导演和制片,身在剧组有一种家的幻觉,他干着呼来喝去的工作,我负责他的开销和吃喝,因为是导演可以颐指气使,因为是制片所以锱铢必较,为了伟大的电影便能忘记自己在作恶。大概只有拿着一麻袋的钱分账的时候是不开心的,我们终究还是利益所系。只是后来他的疯狂盖过了我的,我想……作为补偿他应该把他的家真正交给我。”镜头对准那张金属的女人脸,她左眼流着金色的眼泪,右眼流着银色的,整张脸是一个旋涡,可是就是能看出那是眼泪。“我想抱抱你,方便么?”辛姨的衣香鬓影盖住了镜头,厮磨的衣物声屏蔽了收声,但什么不轨都没有发生,真的只是抱抱楚仁。“他是个贪婪的人,那天完全有时间先给片场剪彩,再从镇上的医院阻止我把孩子拿掉,装作重归于好。但是楚仁,他救了你。”辛姨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楚仁追上她,镜头往右边一带,《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铁的解剖台,石雕的裹尸袋,上面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影片的片段。“他叫我回去拍片的时候我完全是个怨妇,就想着恶心他。”解剖台沿凝胶做的血里有一枚婚戒,是她片子的关键剧情,在求婚夜的前夕女法医被迫解剖自己爱人的尸体,从他的胃里掏出求婚的戒指,闪回中她曾怀疑过那个男人不忠出轨,胆小懦弱,但从证据来看他爱她,事实正如婚礼的传统誓词“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这片子杀青后,楚仁提着桶和抹布准备给摄影棚做彻头彻尾的大扫除,撞见辛姨一身湿透地从棚子里出来,披着女法医的白大褂,上面沾满血迹,他疯狂地跑进那个停尸间,天花板的消防喷头滂沱地下着雨,老爹躺在解剖台上,道具血块在他身上融化,他的头发也是,乌黑的染发剂从发梢上剥落,露出灰白的底色,好像离开的女人把年轻的他杀了。“是啊,我还惦记着他,每年生日我们都会互寄礼物,再用一年的时间后怕对方把送的东西毁了,今年我知道他已经到了晚期,特意开了这个展,把最贵宾的票寄给他,他还是没胆子来。”“你说的晚期…是什么意思?”楚仁恶狠狠地盯着她,辛姨怅然,眼光定定地咬住镜头。“爱&癌,他真正爱的,和他的癌。唉,祝他死得其所。”老爹:二十四格他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排排电影院的红色座椅,观众分明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那排红色的座椅中间,躲避着放映机的光线,一号摄影棚昏暗无物,那光芒亮得像一道剑锋。他已病入膏肓,癌变在肺里,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抽烟。但他今天没有抽,电影院里不能抽烟。他最好的孩子回来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楚仁没有说,也没有问起他的病情,脸上挂着似真似假的勤恳不倦。他让楚仁充当这一届电影节的主持人,套着T恤,站在不大的荧幕前,读他写的主持词。“今天我们欢聚一堂,举办最后一届二十四格青年电影节,主题是‘放映那天谁没来’,相信以前没来的人今天也悉数到场。”他环顾四周,仿佛高朋满座。“到了告别的日子,总是要说点现实的话,电影不是完美的,一如人生,生如电影和为电影而生一样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而我们的主席先生似乎就是这么可悲。”他尴尬地笑笑,马上又停住,仿佛旁边有人在告诉他正经一点。“如果你曾经引导过迷途的人。”他举起右手,仿佛蔡楚在他的身边记着笔记。“如果你曾经告诉某人要好好生活。”他站起身来,仿佛要和布鲁诺一起上台领梦寐以求的金棕榈。“如果你和你今生的挚爱一起到场。”他微微笑着,仿佛辛姨挽着他衰老的手。                                                                                 “如果我们再不能相见,那祝你早安,午安,晚安。”他在放映机前放上一片聚光的菲涅尔,用电影自己的温度点燃了荧幕。楚仁发动面包车,没命地飞驰,带着“世界最后的电影”和没开始剪辑的《放映那天谁没来》,身后火焰熊熊,一如他归于电影的那一天。责任编辑:李嘉龙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作者狮途鱼 小宇宙:Leonardo S鸡啄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我便得出。 相关推荐阅读磕头机上的神明文 / 王念文阅读奇怪的妻子文 / 姜折柔阅读我们对人生或者感情的那一点点窥视文 / 周宏翔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