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严煦宁、洪翊萱指导老师|唐次妹、曹立新编辑 | 柳逸掩于林间在恩施,山的尽头是翻不完的山,路的尽头是走不完的路。2024年1月末,我们从湘鄂黔三省交界处的恩施市区出发,拜访陈代全。在白云飞瀑间颠簸3个多小时,不知越过了多少座高山,终于抵达素有“一脚踏三省”美称的来凤县百福司镇舍米湖村。10年前安来高速尚未开通,这座全村面积不过5平方公里的小村落几乎不与外通人烟。但这里却拥有湖北境内最大的金丝楠木群落。陈代全的家,位于群山环抱之中,房前屋后的几座山头,是村里金丝楠树最集中的群落。中国传统建筑中,人们习惯将楠、樟、梓、椆并称四大名木,楠木位居其首,金丝楠木更被视为最优质、最珍稀、最尊贵的建筑用材,广泛用于宫殿苑囿、寺庙陵墓中。上世纪至今,舍米湖村这片金丝楠木,经历过土匪贼寇的猖狂盗伐,遭受过村民的随意砍采,也曾不断被外来商户觊觎。陈家四代人为守护这片“木中黄金”倾尽心力,上演了一场跨越百年的“护林接力”。航拍下的舍米湖村楠木林(作者供图)临近春节的舍米湖村(作者供图)“舍米湖”源于土家语,意为太阳照耀的小山坡。全村聚合在一面向阳山坡上,住着182户685人。居高俯瞰,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与翠林修竹、淙淙流水、层层梯田、晨雾晚炊相得益彰,宛若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沿着狭长而陡峭的小径一路颠簸至大山深处,陈家居住的木屋掩映于楠木林间。虽已是深冬,一棵棵高大粗壮的金丝楠木仍然枝繁叶茂,树冠像大伞一般在高空散开,遮天蔽日。枝干与树根布满青苔,斑斑驳驳,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久远。 航拍下陈代全居住的木屋(作者供图)还没走到陈家,陈代全已在屋门口等候。他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位质朴实诚的土家汉子。走进木屋,节日氛围已然扑面而来:烤火灶上方高高挂着一条条熏好的腊肉腊肠;陈代全5岁多的孙子,正在门前摆弄着自己做的红灯笼,大儿子陈群为前后两扇大门上贴上了对联。陈代全所住房屋,建于1968年,是其父陈立富为方便巡山而修建的,离村较远,最早只有一间,慢慢地全家人都搬来一起住,房子也扩建成了2层5间,为穿斗式二层木结构,单檐硬山屋顶,小青瓦屋面。平日里,陈代全儿子在外务工,老伴陪同小孙子在镇上读书,家中只有他一人——春节期间,是陈家一年里难得的热闹时刻。陈代全沉稳木讷,却是舍米湖村的风云人物。因为护林事迹突出,2021年被评为“来凤楷模”,2023年又被评为“荆楚楷模”。他接待过不少记者,但与人对谈非他所长。更多地,他像一个行动派:“我说不好,楠木林很漂亮,我带你们到处看一哈。”出门前,陈代全熟稔地捎上了门后挂着的帆布双肩包和一把两尺长的柴刀,这是他平日里巡山的标配。柴刀是山里人常用的砍柴刀,但刀身看起来锋利无比,刃口闪着寒光,刀把也被摩挲得黝黑光滑。每一株,都牵动着悲喜走出家门,狭窄的石板路通往林间。我们兴致勃勃想随陈代全走完护林全程,不料被他笑着拒绝:“这条巡林的路没你们想的好走,第一次可走不完。”陈代全的劝退不无道理,仅是陈家附近一带的山林便有100多亩,平时巡山要越过3道山梁,完整巡一圈要走上24000多步,从生理上堪称“苦旅”。陈家门口的这条石板路是当地政府为了方便外来游客参观而修建的,修起来不过四五年时间,长度只有1公里,山林深处还是铺满落叶的泥巴路。陈代全扬了扬手中的砍刀,乐呵呵地说,“刀是我爸传给我的,这把柴刀可是个宝,除草、通路、防身样样都行。”如今,陈代全保持着隔天一次的频率巡山,巡山日上、下午各巡山1次,一次3-4小时,一天的运动量快赶上一场半程马拉松。楠木浓荫如盖,陈代全走在其中,边巡边哼唱着自己原创的小调:“大王叫我来巡山呀,我走到楠木看一看;前头碰到个乌鸦飞呀,鸦雀到前面叫哈哈……”这首专属于楠木林的起床铃隔天便会准时奏响,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走向树林深处,小径两侧分布着高高低低的楠木,既有高耸入云的大树,也有不及拇指粗细的小苗。陈代全告诉我们,楠木种子基本靠鸟传播,出苗量很大,但幼苗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很高,幼苗长上3年也只能达到二三十厘米,成材需要漫长的守护与等待。巡山时,陈代全需要记录每天新增的楠木苗,还要砍除楠木苗旁影响生长的枯枝杂草。他视力不好,在观察幼苗上却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我一下就能发现哪里多了棵苗,除草也要很讲究,这件事别人还真做不来!”金丝楠木的幼苗(作者供图)说着,陈代全弯腰捻起一株杂草,用手轻轻拔掉——生长在金丝楠木幼苗旁边的草,处理时得小心翼翼,否则容易伤到金丝楠。除了杂草,拥挤的生长环境也会影响金丝楠木的生长,这时陈代全则会忍痛割爱,做些移种金丝楠木幼苗的工作。“现在天冷,要不还可以让你们看看我发明的‘驱虫武器’”。说到兴头,陈代全有些得意地用手比划着介绍起他自制的“除虫弹”。这个小装备状似烟雾弹,拳头大小,里面装有除虫剂,夏日用力“摔”到两侧树木的枝叶上用以除虫。走出家门不远,陈代全在一棵有疤痕的金丝楠旁停下。轻抚着树上一处大约10厘米长的椭圆形伤疤,他回忆起前年修路时,工人不小心砍断了一个枝桠,留下了这个疤。“当时我很生气,告诉他们砍断了树枝要赔2万块。其实我是吓唬他们的,就希望他们千万别再伤着其他树了。”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位土家汉子最标志性的特征便是露出九颗洁白牙齿的咧嘴笑。留下“疤痕”的金丝楠木(作者供图)除了“伤兵”,陈代全还特意指点我们看向了另一株楠木。“我12岁时刚搬过来它就在了。它当时还只有拇指粗,看起来风都能吹倒,你看现在长得多壮实、多漂亮。”那株楠木目前胸径已达50厘米,粗壮而挺拔,颇有《卯洞记》中描述的那般意趣:早起诸山夫齐至,乃举号集,众木巨甚,用六缆,经数百人挽之不上。环视林间,漫山遍野郁郁葱葱;仰头望去,高树已达数十米遮住天日。对于金丝楠木,陈代全有着令人惊叹的分辨力,上万株旁人看来千篇一律的金丝楠他说起来如数家珍,似乎每一株都能在他心里找到一处角落来存放自己的故事。这些树中有的与他年龄相仿,情同伙伴;有的由他照料生长,宛若子女:每一株的成长都牵动着陈代全的悲喜。陈代全正在介绍金丝楠木(作者供图)走了好一阵,我们颇有些气喘,陈代全邀请我们一同回家午餐。问起他平日怎么解决饮食起居,他有些支支吾吾。平日独自在家、没有老伴照顾的陈代全生活得格外“凑合”,为了确保能在天黑前巡完山,他通常早上出门带两个红薯、装一瓶白水作中餐,晚上巡山回来只做一个菜,一餐做两餐的量,第二天的早餐便也有了。“饭马虎点没得事,巡山可耽误不得。”陈代全忙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这几年,陈代全三高的毛病也在加重,严重时高血压接近200,平日里药不能停。有次巡山途中,他突然眼前一黑,手扶着膝盖慢慢蹲下,拼命不让自己失去意识,缓了10分钟才恢复状态。虽然有惊无险,陈代全再不敢轻视自己的健康问题,“我肯定要保护身体,现在护林条件比我爸爸那时好太多了,政府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我还想多做点事。”乐在其中的护林人(作者供图)正如陈代全所言,陈家对这片金丝楠木群落的守护可以溯到其父亲甚至祖父一辈。“林子里这些粗一点的楠木有好几百株,我爷爷当时没看到,是我爸爸后来养护起来的。”家族四代,“柴刀”里的执拗舍米湖村具备得天独厚的金丝楠生长环境,早在明嘉靖年间,明廷派官员徐珊赴卯洞(百福司镇)一带督促采木用于修建宫殿,徐珊创作了有关恩施风土人情的人文专著《卯洞集》,其中详细记录了百福司一带丰富的楠木资源。他在《文木赋》一文中盛赞楠木“维兹木之奇理,擅阴阳之冲和。既培质于大造,亦植根于层阿”,这是全国唯一一本记录楠木采伐史的子集。百福司镇人民政府挂于树上的介绍铭牌(作者供图)尽管如此,舍米湖村也曾遭遇楠木数量告急的危机。上世纪30年代,村民对楠木资源并不珍视,随取随用。楠木箱是村民为女儿置办嫁妆的标配,楠木桌也是常见家具,甚至不少村民就地取材,直接将未长成的楠木砍了烧柴取暖。同时,由于位处三省交界,舍米湖村流寇、土匪不断,不少垂涎金丝楠木经济价值的不法分子趁乱来此盗伐牟利。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下,陈家与楠木的命运开始交错。陈代全对爷爷陈志远的大部分记忆已经模糊,独留下爷爷为维护这片林木与盗伐者斗智斗勇的清晰形象。彼时,成材的楠木已寥寥无几,陈志远不懂“环保”的概念,也说不出啥大道理,却认准这片林木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不能把树砍了。这份守护金丝楠木的无名责任感,让陈志远成为了村里金丝楠树的“首代护林人”。他将农耕之外的所有闲暇时光都投入了护林中,不仅和盗伐者进行机智周旋,还兼顾防山火的工作。然而,楠木生长的速度远不及被砍伐偷盗的速度,未能亲睹金丝楠木蔚然成林成了他临终前最大的遗憾。村里难免有些老人背地里絮叨陈志远多管闲事,但与他朝夕共处的陈立富却被父亲对金丝楠的护卫之情深深感染。陈志远走后,他主动担起保护楠木林的责任,当起了义务护林员。陈立富脾气火暴,平时巡林喜欢带上他的柴刀,除杂草、砍枝杈都很方便,遇上有人砍树挖苗或是觉察到任何动静,他立马上前呵斥,哪怕是熟人也丝毫不留情面。已经74岁的村民彭大丙没少看到陈立富和村民的争执,“楠木又不是他家的,村干部也不表态,他那么凶,有些人就和他吵,说狠了就要动手了。”“那次碗口大一棵树被砍啦,他跑到村里追着问了一圈,像是丢了自己的娃。”彭大丙老人回忆,“立富管得紧,有的被他吓退了,有的被他的憨直劲感染了,我记得90年代后,村里的姑娘们慢慢都没用楠木箱当嫁妆了。”陈代全十几岁时,陈立富就要求他在务农之余,一起去巡山。那时,陈代全不曾想到自己会同父亲一样,将大半生时光投入到护林的使命中。“开始那下,我很看不惯爸爸,他去护林我和妈妈要做更多农活,后来一家人搬过来住,护林也时常拉上我。”下一辈与上一辈之间似乎总是从不理解开始的。日常巡林中的陈代全(作者供图)谈起父亲护林的情景,陈代全还历历在目,“脾气那么臭,管起苗苗比待儿还亲”。陈代全跟着父亲学会了除草护苗,也渐渐为楠木的美丽折服。年轻时,他曾和父亲商量,想砍一棵楠木树做家具,但被父亲一口回绝,“这些树是留给子孙后代的财富,绝不能砍!”在护林的近半个世纪里,陈立富一心护林的坚定使得楠木数量飞跃,上世纪80年代,林中金丝楠木的数量终于突破瓶颈,达到了四位数。“长成一棵大树实在太不容易,这里面都是爷爷和爸爸的心血。”陈代全不禁感慨道。2016年,76岁的陈立富因病去世,他把自己用了多年的柴刀郑重地交给儿子,陈代全成为陈家第三代护林员。“我父亲生前最看重的就是这片林子,嘱咐我把这片林子照顾好,一定不能随便离开。”之前,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守护楠木林之余,陈代全也在附近打些零工;父亲去世那年,陈代全的儿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他便将全部心血付诸这片楠木林中。旧林与新路跟随陈代全巡完房屋周边的楠木林,已经到了晌午,陈代全的老伴彭么已把大锅架在了炉火上,柴火烧得正旺。陈代全招呼大家坐下,热气、饭香伴随谈笑声氤氲在整个屋子里。舍米湖村党支部书记彭南青告诉我们,陈家三代人护林,村里几乎人尽皆知。“村民们从不理解到理解,从敌视变为了感激。”陈代全也笑着说,随着全社会护林意识的增强,如今砍树挖树的事已经极少发生,护林难度相比父辈轻松了许多。在如今的舍米湖村,村干部也加入了普及护林知识的行列,连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能说上一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村里的年轻孩子宁可去外地打工,也绝不砍金丝楠树发财,每次回村里还争先恐后地来看看这一片楠木林。陈代全护林比父亲还多了不少小智慧。平时巡山过程中移植的幼苗,他会主动赠给村民,耐心地把种植方法教授给他们。现在的舍米湖,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能见到秀丽的楠木。村民林礼珍告诉我们,她自己家的楠木就是老陈亲自给种的苗,赏心悦目。村民彭承金是土家族摆手舞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也是赫赫有名的“土家鼓王”。提起陈家的护林,彭承金说道:“我和老陈年龄相仿,但我们不一样。我就想着怎么走出去让更多人知道我们摆手舞的好,他就几十年守在他的林子里。”彭南青还介绍,恩施市建立了“三长一员”四级森林资源管护网络。2018年百福司镇林业局聘用陈代全为护林员,每年发放4000元的工资,还为他购买了保险。“林业局给他添置了不少巡林新装备。可惜这个老陈哟,最喜欢的还是他的柴刀!”听罢,陈代全不好意思地咧嘴憨笑。“好多人不愿意干,嫌钱少太苦,但这是政府对我的一种认可,我爷爷爸爸都没有赶上我现在的好时候。但我证明了这么多年我们家做的是对的,证明保护金丝楠木是必要的。”如今,舍米湖村的楠木林面积已达300多亩,楠木数量19000余株,其中成年楠木树就有6000多株,最大的一株胸径超过100厘米,树龄达500年以上。“乡村公路越修越好,来凤也通了高铁,这几年,总有人来看楠木树。特别是去年7月1日,来了100多人!”看到曾经不为人知的楠木,如今被越来越多人赏识和喜爱,还成了宝贵的旅游资源,陈代全喜上心头。午饭过后,陈代全和陈群领着我们来到了屋旁的农家乐。来凤县文旅局驻舍米湖村工作队干部田福来介绍,为了引导和支持当地发展文旅产业,县里不仅派出干部驻村指导,还在民宿建设、非遗传承等方面给予了各种补贴支持。2021年,陈群在自家木屋旁建起了一家农家乐民宿,让游客既能360度欣赏金丝楠木之美,也能吃得干净、住得舒坦。农家乐自开业以来游客一直不断,一年收入能有十多万元。航拍下的舍米湖村(作者供图)走在家门口的致富路上,陈代全觉得日子越过越舒坦了。和祖父辈一样,他仍然讲不出大道理,只是常常提醒儿子别忘记还有重要使命——守护楠树林。“刚开始我叫着他一起走,孩子迷迷糊糊、不跟着我就不会走,腿脚好像还没我的利索;现在他都独立走过巡林全路线20多次了!”历经百年风雨,今天,他们依旧很难用华丽的词语描述楠木的美丽,也无法深刻表达自己因何守护的道理,但那份朴素炽热的情感却自有动人的力量:它不单是守护与被守护,更是彼此的陪伴与珍重,它融入了亲情与责任,也见证了成长与传承。陈群肉眼可见的进步,让陈代全逐渐安下了心,“有老大在,楠木林至少未来几十年又有依靠了。”不过,陈代全有点担心自己的柴刀被搁置在一旁了,因为陈群的嘴里总是念叨着“无人机”,“他不懂,还是我的柴刀顶用”——这是陈代全难得的执拗。除了儿子的接班,陈代全的小孙子假期也会缠着爷爷一同上山。在孩子看来这或许是游戏,陈代全却觉得,自己在小孙子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老一少走在山间,小孙子奶声奶气地哼着爷爷自编的山歌,陈代全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本期资深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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