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失能后,一个哈佛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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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今年84岁的凯博文是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家和医学人类学家,在哈佛大学任教。多年来,他一直研究疾病、痛苦与照护的社会文化含义,关注患者的主观经验和疾病叙事,推动减少医疗系统存在的问题。2001年,凯博文的妻子琼·克莱曼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这之后,凯博文开始照顾妻子,从一个照护体系的观察者,一下子变成实践者,照护持续了十年,一直到2011年,他的妻子离世。“在我们婚姻的前36年,都是她在照顾我,后面10年,换我照顾她。”整个照护过程,从最初感到崩溃、无助,到后来在家人、护工的帮助下,一点点重新构建生活的秩序,凯博文没有在医学界找到过什么现成的照护指南,也没能用上自己曾在学习和工作中积累知识。也是由此,凯博文更真切刻骨地认识到了病人和照护者在一个社会中的处境。2019年,他将自己照护妻子的经历写成了书:《照护》。凯博文说,照护不仅仅塑造被照顾者的生命,同样也深刻改变了照顾者自己——照护让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但他认为照护不该是家庭独自背负的沉重负担,而应该是一个全社会共同承担的责任。今年5月,凯博文来到北京,与我们分享他关于照护的体悟,以及他对一个更有温度、更具支持力的社会的想象。以下是他的讲述:记者|覃思编辑|王珊得病的妻子疾病来得毫无征兆。最初,琼只是觉得视力出了问题,没法读下一篇完整的文章,总是不自觉跳行。她重新配了好几副眼镜,情况依旧没有改善。不久之后,她又开始忘记怎么开车,经常是在开到一半时,突然间不记得接下来的操作步骤。我们感到困惑和不安,辗转求医,见了不止几位专家,始终没有人能够做出明确的诊断。直到一位哈佛的神经病学同事在她的大脑影像中,发现了皮质萎缩迹象——那是早期病变的信号,我们才终于找到这个令人窒息的答案。琼被确诊为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那时她刚60岁出头。我当时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阿尔茨海默病在很多医学权威的描述中,有早、中、晚期的清晰阶段划分,但我们经历下来,发现它根本不是线性、可预测的过程,而是混乱无序、让人无措的。视力逐渐丧失后,琼无法继续她钟爱的工作。她当时本来在翻译中国的《千字文》。视力退化也让她行为受限,她对周遭变得越来越不安、紧张,比如她需要时刻小心从楼梯上跌落——有一次她把髋骨摔断了。她渐渐失去了独立行动的能力,就连在家里绕过桌椅,也必须牵着我。出门变得奢侈。与外界隔离的孤独,加上挫败感的积累,让她逐渐变得敏感、易怒,有时甚至暴躁。再后来,她的认知也开始快速衰退。甚至连“今天想穿哪件衣服”这样简单的问题,她也答不上来了。《依然爱丽丝》剧照最让我心碎的,是琼的认知能力退化得很快,到后期,她有几次从睡梦中醒来,对着我像见到陌生人一样惊恐尖叫。其中一次,琼在我们共同生活了27年的家中午睡醒来,看到我坐在床边,突然惊叫道:“你是谁?为什么有个陌生人坐在我的床上?”接着,她用尽全力将我推开,拳头重重地落在我身上。还有一次在旅行途中,琼突然情绪失控,不停拉扯着车门把手想要跳车,坚信我要害她。回到家后,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把家里的餐具、挂画都砸烂了。当时我瘫坐在地,脑子一片空白,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知道这是“替身综合征”(Capgras Syndrome)的一种表现——她认定最亲近的人被陌生人取代了。这是阿尔茨海默病典型的一种病理错觉,往往会在几个小时后自行缓解。可是在她发作的当下,我的心还是一次又一次被撕裂。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懂得照顾别人。我曾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精神科医生。当时的专业教育更多强调的是高效问诊的技术,比如快速地从患者那里问出信息,我们被告知要想保持长期临床工作的心力,要和患者保持距离,不要投入太多感情。但我不这么认为。在临床实践中,尤其是面对那些深陷苦难的患者,我逐渐意识到情感上的连接和共情在照护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剧照我记得我曾接触过的一个七岁小女孩。她因为皮肤被大面积严重烧伤被放进涡流式浴缸里,每天都要忍受死皮被一点点剥离的痛苦。我的任务是陪她说话,帮她分散注意力,好让医生和护士完成清创。当她终于停止哭泣、开始对我说出她的疼痛和记忆,我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在场的人”的价值——光是倾听与陪伴,已经能减轻些许痛楚。我在华盛顿大学的精神病学及行为科学系任教的时候,曾看过成百上千位病人。我非常清楚作为精神分析师,如何洞察患者内心,让她倾诉自己的故事,并借此更准确地识别出她的痛苦来源。有一位中年的会计,她下腰痛非常严重,但检查不出病理变化,以至于没人相信他的疼痛有多严重。是在与我长谈之后,她讲述了自己曾经被霸凌、尝试过自杀的痛苦经历,为有效治疗打开了一个口子。但即便有这些经验,照顾琼,仍是完全不同的旅程。当医生的时候,我一直认为好的照护建立在对被照护者需求的理解之上。然而,当琼失语、认知混乱,理解她的需求几乎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而且,我也从来没有亲手照料过一个重病的亲人——从穿衣、洗澡,到处理大小便失禁,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有一次在清理地板的排泄物的时候,我不可控制地大哭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很难坚持下去了。琼有时还会抗拒我的协助,不愿下床、不肯洗澡,不肯穿衣服。她有时候情绪失控,会当着护士的面破口大骂身边的病友,有时大发雷霆,还砸烂家里的东西。要知道,在我认识琼时,她是个非常优雅的女子,总是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我们在斯坦福大学相识时,她在学习中国的古典文化,我们的朋友常说她身上有种不凡的气质,很像影星凯瑟琳·赫本。可是疾病摧毁了琼最看重的秩序与优雅。年轻时的凯博文和妻子琼(摄影:托本·埃斯克洛德)眼前的人还是我认识的琼吗?在一些时刻,我也会问自己。照护的残酷之一,是它迫使你目睹一个人如何在疾病中慢慢变得陌生。眼前的她,不再是那个曾与你许下承诺、相濡以沫的人。而你自己,也在照护的日复一日中,变成另一个人——被疲惫、孤独与伤痛一点点侵蚀。重建秩序在琼得病的前几年,我处在一种持续“危机应对”的状态中:焦虑、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该做多少才算够。我的第一反应总是“多做一点”,但往往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围,结果是精疲力竭。但到确诊的第三个年头,当琼的视力和认知能力都退减到把她困在家里的地步,我意识到琼的失能已经进入了一个稳定而不可逆的阶段,我也必须进入一种“长期照护”的模式。我开始为生活建立一套固定的仪式。每天早上6点到6点半,我会叫醒琼,先带她去洗手间,帮她洗漱、穿衣服,然后一起去家里地下室的小健身房活动身体。回来后,我帮她洗澡,给她换好衣服,然后去做早餐,再喂她吃饭。这一套流程结束,我再开始想一天的计划,包括白天的工作和晚餐的备餐。每一天都是类似的流程,日复一日。这样的秩序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它像是一根绳索,拉着我不至于从崩溃的边缘跌落。在风暴间隙的平静片刻,在病症夺走琼的语言能力之前,琼总会和我简单说一句,“谢谢,阿瑟。”后来她话越来越少了,但还是会用一个微笑来回应我的照护。那个笑容至今留在我心里。在照护琼的10年里,我始终不愿放手把琼送到护理院去,坚持自己照顾她。照护不是一种理性选择,而是一种情感和道德承诺的结果。几年前,我为一本书写了序言。作者高德曼(ES Goldman)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纽约客》的撰稿人,他曾亲自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妻子整整10年。那本书发布会在剑桥的一家小书店举行,我也去了。那年他93岁,靠着助行器一步步走上台。演讲结束时,一个年轻人举手问:“高德曼先生,您有自己的事业,为什么还坚持亲自照顾妻子?”他露出困惑的神情,答道:“我不明白你的问题。这从来不是个‘为什么’的问题。我必须这么做。”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照顾琼,我也只能说:我非如此不可。我和成百上千位家庭照护者交流过,他们也都说出了类似的话。我对琼是充满感激的,在我们婚姻的前36年,她为我做得远比我为她做的多,琼一直在照顾我,庇护我。虽然我也做饭,也洗碗,但我从来没有算过生活账单,也从未与水管工、园艺工人打过交道。当我因为长期扑在工作上身心破碎,得了鼻窦炎、哮喘、高血压和通风的时候,琼就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但在开始长期照护琼的过程里,我也发现,这绝非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我很庆幸有全家人在支持我。这包括我94岁的母亲,那时候她身体还算健康,每周末都会过来家里,陪伴着琼,跟她说说话。我的成年子女甚至是孙辈也参与进来。我记得有一次全家人一块坐地铁,我们正在买票,琼迷迷糊糊地被人流挤到了远处,我的一个孙女,当时只有6岁左右,她走到琼面前,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说“跟我来,外婆”,然后牵着她走回了我们身边。还有一位对我们帮助极大的,是家庭护工谢拉。当琼的病情重到我实在无法独立照护的时候,我通过一位社工认识了谢拉。谢拉三十多岁,性格非常活泼,是波士顿本地的爱尔兰裔天主教徒,母亲和祖母都是照护行业的从业者,她也是在这样的传统里成长起来的。我们这么分工:她负责每周五天、朝九晚五的照护,我负责夜晚和周末。一开始,琼对谢拉的出现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和抵抗,但是谢拉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耐心和宽容,她说自己已经熟悉这种被病人推开的状态了。在几个月的磨合之后,谢拉成了琼最信任和喜欢的人。每到周一早上我们吃早餐的时候,琼总是反反复复问我,“谢拉来了吗?”再怎么形容谢拉对我们的意义都不为过。她和我轮流照顾琼,这让我每天还能抽出几个小时继续我的学术研究。如果没有她的介入,我不可能坚持承担在大学的教职,估计还会因为压力太大陷入抑郁。不仅如此,谢拉与琼建立的亲密友谊,也给了琼生活的乐趣和勇气,她们俩一起出门逛街、散步、结识新朋友,让琼在我们这些家人之外,多一个情感的锚点。我相信,是这种情感连接减缓了她病情的恶化。在家庭照护之外在照护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这么说,可能会让一些没有照护经验的人感到意外。这是我最真实的体会,照护不仅是行动,更是一种道德实践。我后来读到一些研究,说尽管照护者往往承受巨大的心理、身体和经济压力,但他们也更容易获得一种深刻的生活目标感和意义感。我对此深有体会。照护琼的那些年,哪怕她已不太能清楚表达,语言逐渐模糊,我仍能感受到,单是陪伴在她身边这件事,就在持续唤醒我,让我“存在”着。我的存在是在与她的“同在”中得以实现。照护也让我变得更加有耐性。我偏爱“耐性”这个词,而不太认同“韧性”。“韧性”这个词总让人想到橡皮筋——被拉扯后还能恢复原状。但真实的照护生活,更像是把那根橡皮筋放在北京的烈日下晒上五天,再去拉,它会脆裂。很多真正的照护者,身上都有这些细不可见但真实存在的裂痕。照护也迫使我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26岁那年开始,我就有个习惯:每天深夜阅读,从晚上11点读到凌晨2点,读的还都是和我的专业毫无关系的书。我一直以为这样能拓展思维,也确实受益匪浅。但也因此长期熬夜,患上了高血压和哮喘。直到开始照顾琼,我才真正意识到,如果清晨没有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就无法应付这一整天的任务。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身体。我停下了持续数十年的夜读仪式,开始早睡早起。现在我已经84岁了,但很多人说我看起来只有60多岁。我知道,那是因为在漫长而节制的照护生活中,我学会了如何安顿自己,如何活在当下。这份自我照护的智慧,是从陪伴琼的日子里,一点一点长出来的。照护,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它是一种互相成全。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家和医学人类学家凯博文(摄影:托本·埃斯克洛德)在我还年轻的那个时代,有一位非常受欢迎的加拿大歌手,名叫莱昂纳德·科恩,他的歌里唱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我觉得照护也是那样,它会在你身上留下裂痕,有时你甚至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但也正是从这些裂痕中,慢慢照进了一种你未曾认识过的光亮。虽然我熬过了最艰难的时间,并且从中看到了光亮,但我知道很多人并没有我具备的条件。良好的照护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当时我请谢拉来帮忙的费用是每小时23美元,每周请她工作40小时,那就是920美元。在琼生命的最后9个月里,因为严重的病情,她需要24小时护理,那9个月我们一共花费了20万美元。我们两人都买了长期护理保险,保险公司报销了其中5万美元,但余下的大部分只能靠我们自己承担。美国的照护体系,是建立在个人和家庭的财力之上的。长期护理保险价格昂贵,政府几乎不提供补贴,绝大多数家庭无力承担。从医时,我在急诊室里见过很多空巢老人,他们的家人背井离乡,为的是去别的地方挣点钱。留在家的老人因为看不起病,有的满嘴牙都成了废墟,有的身上带着各种因贫穷而致的慢性病。不仅身体,他们的精神也支离破碎了。有个老人在看诊的时候从不直视我的眼睛,而是喃喃地说,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当作体面的人来治疗。他常常喝廉价红酒,用以浇灭自己的绝望。老去不是灾难,但灾难性的,是当我们老去,却没有被好好照料的可能。对于很多无力雇请护工的家庭来说,家人就是最后的防线。如果有一天,全美10%的家庭照护者突然罢工,所有被照护者都送进医院或疗养机构,美国的医疗系统怕是会一夜之间崩溃。家庭承担了多少社会看不见的重量。而在家庭中背负照护重担的,往往是女人,很少是像我这样的男性。在我工作中接触到的几百个家庭中,我看到是女儿、妻子、母亲扛起了照护的重担——没有补贴,不被看见,也极少获得社会的肯定。这种沉默的付出,很少被称作“工作”,更没有人告诉她们,它具有社会意义。她们为此付出了健康、事业,甚至自我。《医院五日》剧照这种不对等需要被打破。我们需要在两个层面上重新思考照护:一是在专业照护领域,提高待遇和工作尊严;二是在家庭内部,对照护者提供实质的补贴和支持。当这种制度性的改变真正发生时,我们才可能迎来一个真正平等的照护时代,不再是女性孤身扛起,而是所有人都能参与其中,知道这份付出是有价值的、有回报的。我也看到一些危险的倾向——在追求效率的系统里,照护的温度被忽略。在美国,医院不评估照护质量,只看“转床率”;医生在高压下,燃尽对人的热情。有研究发现,刚入学的医学生虽然问诊技巧不成熟,却比毕业生更有照护的意愿和能力。我时常在想,医学院在培养专业能力的同时,是否也在侵蚀某些更珍贵的东西?关怀的本质,我认为是爱。人的情义,是无法被数据取代的。《永恒的记忆》剧照琼离开已经十四年了。她临终前,唯一还会说的词,是我的名字。那是她在混乱记忆里残存的呼唤。这是照护的一部分——去守护那一点点还存在的彼此,即使它已经微弱。这会让我们意识到,当爱的人真的离去,关系也没有终止。“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排版:初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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