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标题:遭遇职场性侵后,她的两场战斗作者:程静之发表日期:2025.6.8来源:人物主题归类:性侵CDS收藏:公民馆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崔丽丽是一位在汽车行业打拼17年的职业女性,她的职场路径原本走得顺遂,换过三家公司,从一名普通销售一路往上,临近40岁换到新公司担任销售总监。但在2023年9月,一次去杭州出差的过程中,她和公司老板王某共赴一场酒局,被劝酒后醉到「不省人事」,之后在酒店遭遇了王某的性侵。崔丽丽说,最开始也感受到害怕、绝望、羞耻等等情绪,最难受的是,因为醉得太厉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遭遇了性侵,也慌张到忘了保留身上、衣服上的生物证据。直到事发三天后,她想起一些被王某猥亵的画面,告诉丈夫梁靖宽,「自己可能被欺负了」。梁靖宽保持了冷静,提示她可以查监控,崔丽丽慢慢恢复理智,咨询律师如何取证,也很快返回事发酒店调取监控。 接下来,在丈夫梁靖宽的鼓励下,崔丽丽报警立案成功,且办案检察官侦查到另一份关键证据,弥补了她记忆模糊的部分,最终以「强奸罪」对王某提起诉讼。2024年4月2日,事发过去七个月,法院以「强奸罪」判决了王某4年有期徒刑。但崔丽丽的战斗并没有结束。 和许多遭受职场性侵害的人一样,她患上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向公司请病假,而公司不仅不认,还停发她的工资,停用OA系统和邮箱,移出工作群,最终以严重旷工为由将她开除。她曾经信任的同事,大多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站出来指证老板,实际上敌人不仅是一个王某,而是一个公司,一整个权力体系。」崔丽丽说,但她相信,个体是有主动性的,不会轻易被体系吞噬。她继续查找法规,发现《工伤保险条例》有一条对自己适用。被开除那一天,她去人社中心申报了工伤,尽管要把伤口重复撕开,但她坚持战斗,最终历时8个月,12次系统治疗,两次专家会诊与鉴定,成功认定了工伤。这也是第一次女性遭遇职场性侵害之后,能用新的法规维护自己的权益。 战斗的另一面,是精神难以弥合的创伤。今年1月元旦过后,崔丽丽一早去车站接我,她个子小小的,围了一条厚围巾,敏感地捕捉路人看她的眼神。事发后,她被噩梦折磨,不敢独自出门,更做不到回归职场。 梁靖宽一直陪着她,在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下,他还和丽丽一起看专业的书籍、电影,理解病情,也试着理解女性的心理和处境。「丽丽告诉过我,其实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但是有一个人陪着,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 第一次接受采访,崔丽丽就考虑好要用真实姓名,她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出来,而不是一个化名,接受视频采访时脸上也不是一个马赛克」。她希望在采访中不断接受和正视自己,也希望给亲友一个最直接的回应,为什么留在家里没有工作?消失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梁靖宽也通过报道重新理解妻子,「不要低估一个人的声量,也不要低估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 工伤认定之后,崔丽丽接着准备打劳动仲裁,这一次她没有请律师,而是自己收集证据上了战场。她说自己不是法律人士,输了不丢人,「但要赢,就想赢得漂亮一点。」过了一个冬天,又到一年春天,今年4月1日的早晨,她再次发来消息,「仲裁结果出来了」,后面跟着奋斗的表情符号。她又赢得了一次胜利。 以下,是崔丽丽和梁靖宽的讲述——(除特殊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拼凑的真相崔丽丽事情的真相,我刚开始其实不记得了,是后来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最清楚的记忆,是2023年9月24日,凌晨4点多,我不知道怎么就醒来了,带着一点醉意,看到房间里还开着灯。我第一感觉是很奇怪,因为我睡觉从来不开灯,再仔细一看,就发现布局和我的房间不一样,标准间的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我很吃惊地坐起来,结果发现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衣服都杂乱地扔在地板上。我当时直接就懵了,不知道因为羞耻还是害怕,一边下意识穿衣服,一边就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声响太大,把王某吵醒了。他突然过来拉住我,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思考,就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刷了几次房卡都打不开,我只好去一楼找前台,但走到电梯间才发现,自己慌张到连鞋子都忘了穿。我去杭州出差都住那家酒店,跟前台比较熟了,感到那个样子太丢人,只好又折回去敲王某房间的门,想把鞋穿上。当时还是很迷糊的状态,我回到自己房间趴着就睡着了,直到8点多钟才彻底清醒,想不起来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王某房间没有穿衣服醒来,就第一次去找王某对质,想找他问个明白。那是王某第一次对我撒谎。他说我喝多了,打车送我回来,发现我的房门打不开才去了他的房间,后来我又吐在衣服上,他才脱了我的衣服。那次对话,我对王某还使用「您」这个字眼,始终没直接问出口他是不是性侵了我,王某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当天下午回了天津,而我留在杭州继续工作。那时候我已经有应激反应了,整个人变得特别恍惚,有一次和客户见面,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还有一次过红绿灯,也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后来心理咨询师告诉我,这是一种「解离」反应,是人在面对不可承受的压力时,大脑把身体和周围环境隔离开的自我保护。那时候,我感到最难受和最困惑的,是对发生了什么根本想不起来。我逼着自己从头捋一遍:9月23日晚上,我和王某约客户谈合作,想着要跟别人聊正事,最好别喝太多酒,我本身也不擅长喝酒,就订了一家日料餐厅,点了一瓶清酒稍微助兴。客户来之前,王某说今天一定要喝美了把对方拿下,王某平时酒量很好,但那天开场一个多小时,就发微信跟我说,「你陪着多喝点,我快不行了」,过后又补充,「这酒后劲挺大的」。我想老板可能喝不惯清酒,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就陪了几杯。到11点左右,我开始感到晕乎,赶快去结了账,提醒他们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没想到回来后,桌上又多了两瓶酒,王某一直劝我敬客户一杯,把我弄得下不来台,我就又陪了几杯,之后彻底醉倒趴在桌子上,整个人就断片了。之后更多的记忆,我都没有了。直到三天后,再次在重要的商务应酬上见到王某,一些被猥亵的画面就想了起来。我冲到卫生间,哆嗦得不行,但因为职业素养还是强撑到了应酬结束,回到酒店后,我坐在床上,靠着墙,坐了一整晚,精神彻底崩溃了。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事发第四天,我才打电话跟先生讲,自己可能被人欺负了。先生让我赶快买票回天津,见面后他也很生气,说我为什么不赶快查监控?为什么不赶快报警?我才第一次回过神来可以看监控。那时候刚好碰上国庆节,我和先生按计划要回老家参加亲戚的婚礼,但我实在等不到假期结束,就先咨询了律师怎么取证,之后一个人去了杭州调取监控。酒店经理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助我的女性,监控一般不能给客人看,但她帮我支招,说可以先报一个丢东西的警,看看监控到底录下了什么。后来在警方的陪同下,我才第一次在视频里比较完整地拼凑出当天的情况:回到酒店我已经是昏迷不醒,王某原先说是背我回来,但其实是抱着我,在电梯里就实施了猥亵,之后经过我房间也根本没有停留,直接进了他房间。到了凌晨4点多,我从王某房间出来的状态原本也忘了,那时候才看到,我光着脚,走得摇摇晃晃,衬衫也穿得乱七八糟,刷不开房门之后,瘫坐在地上就哭了。我一边看,一边哆嗦得全身发抖。因为提前咨询过律师,我知道生物证据肯定采不到了,唯一的实物证据就是监控,一个月后会被新的视频覆盖,我就请酒店经理一定要把这些监控全部复制保存下来。她让我放心,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我。10月3日那天,我还向酒店保安、打扫阿姨录音取了证。原来,事发的晚上,前台小妹担心我被抱回来,就让保安帮忙一起搀扶上楼,但被王某拒绝了。前台小妹又留意到监控里王某把我弄进房间,让保安去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最后,她再次给王某房间打电话,问是否需要帮助,王某说「不用」挂了电话,她没办法再坚持,只好交代保安巡逻时多留意那个房间。问完这些,我错过了当天回天津最后的航班,不得不在杭州停留一晚,就选了一个离事发酒店30公里的地方住下。当时天已经发黑了,我突然觉得城市变得很恐怖,周边人也很恐怖,看到路上一位秃顶男性迎面走来,一下子想到王某,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从来没有那么脆弱过,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不敢回,就在酒店大厅里坐着发呆。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给一位在杭州的女性朋友打电话,接通之后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哭。那位朋友什么都没多问,立马来找我,和电影里的画面完全不一样,知道原委后,她不是和我抱头痛哭,而是特别冷静地说,「丽丽,咱们把你监控看到的,能想起来的,再好好盘一盘。」我一下子被她的冷静和理智镇住了,就在酒店里找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我一边说,她一边写,写完以后,我们俩基本上断定,不管有没有被性侵,强制猥亵肯定是有了。接着,我们又把职场的工作方法拿出来,策划用什么话术再找王某对质,如果对方承认性侵,话要怎么说,如果不承认,又要怎么说,把可能性A、可能性B都写出来,尽量多问出一些话,多收集一些证据。我们对着草稿演练了两遍,一直搞到凌晨3点多。但那时候,我对于是否报警还是有一些挣扎,我会思考报警的代价是什么,我先生能承受吗?我的父母、他的父母能承受吗?我女儿才11岁,她知道了要怎么办?还有我的职业,汽车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闹开了我怎么面对同行,之后找工作公司做背调怎么办?朋友听了这些顾虑,她的回应非常打动我。她说,「你要是能报警,我全力支持你,但是如果你做不到,我也理解你,我懂你。」梁靖宽9月27号早上,听到丽丽打来那个电话,我的感受挺复杂的。我记得丽丽当时是例假最后一两天,所以她说「被欺负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反复跟她确认才知道是真的。丽丽在电话里一直哭,整个人就傻掉了,其实我也挺懵的,当然还有愤怒,那时候脾气就上来了,怪罪她怎么不及时报警,要赶快报警。但问题是,丽丽对许多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我也感到奇怪,丽丽虽然酒量不好,但她对事业很负责,不可能让自己在客户面前失态,而且喝了那么几杯就醉成那样,我是有过其他怀疑的,但当时用过的餐具都清理掉了,也没办法再追查什么,只好让她买最快的一班高铁回家,我们再一块儿商量商量。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查监控。后面一两天,丽丽也恢复理智了,找了做律师的高中同学咨询,后来一个人去杭州看监控,期间我们是一直联系的,丽丽说东西都查清楚了,但是具体查到什么,她没说,也没发给我看。我听出了她的犹豫,就想当天赶紧过去处理这件事,但丽丽坚持先回家再说,还说有人陪着她,让我不用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丽丽的很多顾虑,家人、朋友、事业,生活里还上有老下有小,现在经济又不景气,所以她承担的心理压力非常大。但我当时没有想过这一层,对报警也没有过动摇,因为这是犯罪,坏人犯罪难道还要逍遥法外吗?丽丽害怕承受外界的一些声音,但我从来不会被这些观点绑架,也告诉丽丽说,对她有看法的人才是病态的,我们干嘛要去理会那些人?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关键证据崔丽丽10月6日开工第一天,我特地拿了一支录音笔,带着犹豫和纠结去了公司。在王某办公室,我像之前演练过的那样,开始一个个提问,想着他哪怕撒谎露出破绽,破绽或许也是一种证据。但没想到,王某不仅不承认性侵和猥亵,还说我「不知好歹」,言外之意是他没嫌弃我就不错了。我被彻底击碎了,瞪着王某的眼睛咆哮,立马就去杭州报警。我先生特别支持我,这次报案是他陪我一起去的。他特别理智,让我把关键点提前写下来,以防报案时太过激动疏漏了什么。去事发酒店的路上,我都是雄心壮志的,但剩下最后一个红绿灯,我突然腿一软,走不了路了,就开始哭。10月份的杭州其实特别美,但那天的蓝天和白云在眼里都是灰色的。我拽着先生的手说,我太怂了,连走进那个酒店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先生拉着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说没事儿,别着急,不想去咱们今天可以不去。我感到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懦弱,憋了一股劲儿,突然把眼泪擦掉说,「老公,咱们走。」到了酒店,110电话很快接通了,但我光张嘴发不出声音。我先生就接过电话,说我媳妇在哪个酒店被强奸了,要求你们马上出警。警方的行动很快,五分钟之后,来了一辆小轿车跟一辆中巴车,把酒店戒严了,我和先生去了警察局录口供,接着又去医院采集身上是否还有王某的DNA。整个过程都很顺畅,录口供的警察是位特别好的男性,不会强迫我作答,也没有提问让我感到不舒适的问题,在我哭的时候还会安慰我;采DNA的医生也说,没事儿不疼的,然后说,「咱们没有错」。警方告诉我一般7天能立案,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让我回天津耐心等一等。一直到10月27日下午5点左右,我突然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语气特别严肃地告诉我立案了,我整个人就激动地从沙发上溜到了地板上。在醉酒类性侵案件中,往往要证明被害人醉酒到了什么程度,这点在我的案子里没有任何质疑,监控和相关证言都很明确,我已经严重到「不省人事」的状态。检察官最初遇到的难点是,采集不到DNA,光靠我模糊的记忆,指控「强奸罪」肯定不够。但办案检察官特别负责,一帧一帧地细致看监控,看到我进王某房间约半个小时之后,隔壁房客突然打开了门,在王某房门口徘徊了几分钟,还有掏出手机的动作。检察官凭直觉感觉到,那名房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拿手机是不是录了音?那天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还下着特别大的雨,但检察官生怕这条线索断了,立刻跑去酒店,在警方的配合下排查房客,没想到那位客人还在酒店里住着。那名房客告诉检察官,因为酒店隔音比较差,他先在房间里听到很大的动静,还有女性迷迷糊糊反抗的声音,之后在门口听得更清楚了,就用手机录了大概2分钟。这段录音成了指控「强奸罪」的关键证据。我记得特别清楚,2023年11月11日,检察官给我打来电话,声音特别兴奋地说,崔丽丽你知道吗?我找到了非常关键的证据,王某已经实实在在被抓起来,不怕给他定不了罪了。2023年10月9日,梁靖宽陪崔丽丽去杭州报警,他走在前面,崔丽丽拍了他的背影留念。去战斗崔丽丽报案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一直做噩梦。可能是事发之后,我曾回去王某的房间找鞋,就做了各种找鞋子的梦:要么在一片漆黑中找鞋,要么在大雨中跑着找鞋,而且梦里的鞋子特别具体,有时候是运动鞋,有时候是拖鞋……我总是害怕得从梦里惊醒,醒了以后就觉得很不真实,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到这个境地。我做销售17年了,发生这件事,真的是把我过往十几年的职场信念完全推翻了,把我对于人的认知和信任也完全推翻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外企,完全不讲什么喝酒拉客户。记得27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出国去谈业务,后面又带团队出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拉个箱子就走了,觉得哪里都很安全。第二份工作,老板是一位和我同岁的男性,出去见客户都直接说,丽丽是女孩子,她不能喝酒你们照顾一点。所以在以前的环境里,销售虽然要应对很多酒局,但大家都特别保护我。但这家公司的酒文化特别重,王某经常向我灌输,我的领导虽然是一名女性,但很多业务都是她喝酒喝来的。公司聚餐的时候,王某也会劝下属喝酒,下属就下意识地服从老板的指令。包括这一次,其实最开始我对自己是有怨恨的,为什么不强硬拒绝王某,但我根本没想到会喝到那么醉。我想过提防客户,但从没想过提防自己的老板。我真的是信念崩塌了,在医院里检查出抑郁,变得不敢出门,就喜欢在家里楼上一间小书房里待着。先生担心我自我封闭,经常招呼我出来看电视,或者陪女儿下一盘围棋,但我甚至不愿意亲近他和孩子,觉得一个人在小房间才安全。因为担心我的精神状态,我先生转为半工作状态,每天守着我,承接了很多我的负面情绪。那时候,我跟他已经分开睡了,有一天夜里,我又从噩梦里惊醒,怎么也睡不着,外套都没穿就跑下楼,那天晚上下了点雪,薄薄一层铺在地上,我就坐在雪地里发呆。可能是听到开门的响动,我先生追着我下了楼,以为我产生了不好的念头。他的情绪第一次变得激动,说我难道为了一个畜生要把自己毁了吗?这么活不下去,有想过他吗?有想过孩子吗?他一直抚摸我的背,帮我平复下来。我确实被先生的关心,还有那晚的一段话激励到了。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颓废,案件还要经过一个很长的拉锯战,我想起码要有一个好的身体、好的状态去战斗,慢慢开始恢复运动,在房间里一个人也是查资料,看别人的求助帖和经验帖,有的会抄写下来,有的截图保存在电脑里,学到了很多法律知识。案子开庭前,王某还可以走一个「求谅解」的环节,检察官说可以见一见王某的家人,王某太太是公司出纳,拒绝了和我会面,公司二股东和我的直属领导就作为代表,但一见面也不是道歉,而是为王某哭穷,然后提出一笔赔偿。我一听就不想谈了,对方看我态度这么坚决,干脆不要我的谅解,翻供打无罪辩护,不承认强奸,甚至说我主动倒贴。得知王某拒不认罪,我的精神又崩溃了,有一天去接孩子,走到楼下就失神摔倒了,造成左手粉碎性骨折。那时案件马上开庭,按照我的本意,即便绷带吊着胳膊也要去参加庭审,但先生怕我情绪激动,最后就全权交给律师和检察官处理。庭上的争辩很激烈,王某坚持陈述,我到公司一年没有业绩,担心被开除才主动勾引。检察官辩护说,这个逻辑不通,既然是想讨要好处,为什么一个女性连工作、职业生涯都不管不顾,最后也要讨一个说法?一般强奸罪是3到10年的刑期,检察官提出判6年,最后法院判决了4年,连带民事赔偿诊断焦虑、抑郁、失眠的医疗费用3000元。庭审前,让我没想到的是,法官主动给我打电话说,他知道我遭受很大的精神打击,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工作,但根据国家关于性侵案的法律规定,除了未成年人,没办法支持成年女性的精神赔偿诉求。他最后鼓励我说,案件结束之后,可以打劳动仲裁继续维权。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梁靖宽这一年多我也学会换位思考,照顾丽丽的心情。我们去医院治疗,心理咨询师会给她推荐一些电影和书籍,我就跟她一起看,比如有一部电影讲在911事件中失去家人的人,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得极端和自闭。我了解了疾病,但说实话,学习了一段时间,丽丽的状态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丽丽自己睡觉,每天噩梦缠身,刚惊醒时不认识我了,哭着往外推我,我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说别怕,要等个一两分钟,她才能清醒过来,我就守在她旁边,等她睡着了,给她盖好被再走开。她还总是晚上跑出去,我害怕她想不开,睡眠变得很浅,留意着她的动静,甚至有时候幻听,也会突然跑上去再看她一眼。白天状态更不行了,就好像掉进一个漩涡里,什么事也干不了。我拼命想把她往外拉,说要不咱们听相声去,看电影去,唱歌去,还有我们之前没事就带着孩子去玩的一些项目,她都拒绝了。后来她胳膊又伤了,那时候我压力也很大,每天送孩子,接孩子,做饭,打扫卫生,带她去看病,还有工作的事儿,还要跟律师沟通一块儿复盘,已经没有时间去感受自己的感受了。我特别想扩大她的世界,让她感知到生活的很多面,有时候去单位,会把有意思的事儿发给她,有时候中午来不及回家吃,就把午餐拍个照片发给她,想要逗她开心,逗她笑。但在案件进行过程中,她有天大的委屈,正义没得到伸张,根本就笑不起来。最大的支持,就是陪她一起战斗。后来案件开庭,丽丽受了伤还特别想去现场,我不同意,害怕她和王某接触越多,越是会勾起不好的回忆。但我仔细问过检察官,两次庭审,王某状态特别不一样,第一次非常嚣张,拒不认罪,第二次临近宣判,他终于感到害怕了,像皮球泄了气。但这并不意味着伤口就此弥合。在我眼中,丽丽真的是一个特别真诚、特别友善的人,无论谁和她接触,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微不至和热情。但我和她都预料不到,那些她曾经真诚对待的公司同事,有一天会从背后狠狠敲打她一棒。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敌人崔丽丽从事发到案件在2024年4月2日判决,我逐渐感知到,站出来指证老板,实际上敌人不仅是一个王某,而是一个公司,一整个权力体系。公司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我的直属领导。同为女性,她最开始特别共情我,但是很快态度就变了。最开始我去杭州报警,在OA系统上请假,理由是「出差期间遭受重大侵害」,直属领导为了不扩大影响,让我改成「处理私事」,我不认同「私事」这个说法,审批就一直没有通过。王某还没有被批捕时,我都是在微信上跟直属领导请病假,她原本是一个我很信任、很尊重的人,有一次聊天,就跟她说会拿出比开发业务更大的决心把王某绳之以法。没一会儿,话就传到了王某那里,他直接把我踢出管理群,停用了我的OA和邮箱。接着,直属领导又把我踢出股东群、部门群等等群聊。在录口供环节,她更是完全站在了我的对立面,证词都是说我的工作能力不行。王某被批捕后,公司的投资人也开始行动。当时公司正在面临上市,他担心王某被判刑会影响上市,一天晚上11点多给我发来信息,说一家公司老板都是最难的,老板倒下,200多人的饭碗都受影响,让我要以大局为重。我没回复这条信息,凌晨1点多,他就又发来一条,说资本圈都是利益至上,他会介入进来,让我拭目以待。期间,公司怕被指控打击报复,没有直接开除我,但也没再给我发过工资。直到去年4月18日,人力资源部长约我见面,从包里拿出一份解除合同通知书,说我只是在微信上请假,后面还中断过一段时间,属于严重旷工,以违反公司制度为由将我直接开除。我最开始没明白,案子4月2号就判了,为什么拖延到18号才开除我,也是最近才回过神来,因为他们担心我不满4年刑期提出上诉,而18号刚好过了上诉的最后期限。这些事不断冲击着我。其实最早加入这家公司时,我已经三十八九岁了,大家都说,女性的职业生涯比较短暂,我虽然一直不认可,但也会觉得,这家公司可能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了。那时候,我对这个选择做了很多考量,觉得公司有一定技术积累,想要拓展业务板块,又想要上市,而我有资深的市场经验,可施展的空间很大,值得为之再努力打拼几年。我那么认真地考虑和对待公司,但公司那么容易地把员工抛弃,那种反差感是很大的。在公司里,我也是一个小股东,如果被扣上违反公司制度的帽子,股权就会被公司0元回购,相当于所有损失都是我自己承担。我感到极度的不平等,甚至是被职场霸凌。我先生劝慰我说,别人只是打一份工,不用跟他们谈道德,因为道德是比法律更高一层的要求,但经历这种背刺,我依然会感到很恐怖、很受伤。我不想那么轻易被打倒,个体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一个体系吞噬。和人力资源部长见完面那天,我就直接去了人社中心申报工伤。我知道那将又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地提供证明,把我的遭遇再给别人叙述很多遍,但我必须去战斗,我觉得那是一场维护过往17年职业生涯的战斗,也是一场对过往40年人生的努力和付出负责的战斗。申请工伤时,崔丽丽准备的证据在这之前,职场性侵害造成的精神伤害,没有工伤认定的先例可循,但我查找到,《工伤保险条例》里明确提到,员工因公外出期间发生意外或者受到伤害的,应当认定工伤。我觉得这一条对自己适用,但麻烦的是,人社中心说必须在他们指定的安定医院经过12次系统治疗,之后由几位专家会诊,才能开具正式的精神诊断书,证明我的工伤。那时候,我才开始去安定医院的精神科门诊做检查,不光是抑郁、焦虑,还查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2024年7月9日,崔丽丽经过天津市安定医院专家会诊,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有一段波折,是三位专家第一次对我会诊时,发现我是事发第七个月才来到安定医院,要求我把前面三甲医院的治疗证明补给人社中心,再去预约二次鉴定。我当时就崩溃了,感到太折磨人了。专家说流程必须要走,不过他们告诉我,他们倾向于保护劳动者,因此会尽快安排二次鉴定,不让我再等待那么长时间。就这样,一直到2024年12月3日,距离申报过去七八个月,我的工伤最终得到了认定。人社局先是电话通知了我结果,又将认定书邮寄到了家附近的邮局。那天,我先生开车带我去取,刚开始我心里还很平静,但打开邮件之后,先生让我从头到尾读一遍给他听,读到结论那一段,我就有点哽咽住了,再到「崔丽丽同志」这几个字,我开始控制不住掉眼泪,就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位国家公民,一个劳动者,再次被认可。工伤认定结果。「崔丽丽」不是一个化名,一个马赛克崔丽丽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伊藤诗织写的《黑箱:日本之耻》,讲她被知名记者也是熟人性侵,5年之后再去事发酒店,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崩溃了。她还写过一本书《裸泳》,讲去拜访韩国慰安妇,见到老婆婆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自己被性侵的事实?那些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可能要到你死了才能忘记。」看到这句话我非常感同身受,除非我的生命结束了,或者失忆了,要不怎么可能会忘记?有时候,我骑着动感单车,会突然想到被侵害的场景,还会把自己带入当时无助、绝望的感受,就会出现喉咙被卡住、喘不上来气的躯体反应。我也变得不敢一个人坐高铁,不敢一个人住酒店,更不敢像以前一样见同行跑业务,医生说这都是PTSD的典型症状。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直到2024年6月,办案检察官把我的经历写成报道,发表在检察院内部期刊杂志上,他告诉我说,我的经历不是个案,发表出来可以展现一些力量,让更多女性反对职场性骚扰。检察官的话格局很大,一下子把我点醒,那时候就想要接受媒体采访,用更大的声量把经历说出来,也是不断正视和接受自己,找回跟社会链接的自信。第一次接受报道,我就考虑好要用真实姓名。我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但既然要发声,我想「崔丽丽」就要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出来,而不是一个化名,接受视频采访时脸上也不是一个马赛克。我不再怕先生之外的家人和熟人看到,恰恰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最直接的回应,为什么我留在家里没有再出去工作,消失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做这件事的家庭支撑是很重要的。我的先生很尊重我接受采访,其中一次访谈还给他很大的冲击。其实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时,他只是责怪我为什么不赶快报警,但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我的感受。看过访谈之后,他才说我是多么有勇气,在应激状态下还能坚持工作好几天,把任务完成,再思考这件事一步一步怎么处理,之前他从来没体会到这一层不容易。我的母亲虽然是上一辈的女性,但知道我的遭遇后,没有一句责怪,第一反应是心疼,然后说,「只要你认为做得对的,妈妈都会支持你。」母亲非常坚韧,她早年经历过丈夫去世,带着一个男孩改嫁;中年又经历丧子,那个男孩在10岁时溺水没有了;前两年,我的父亲因癌症去世,母亲失去第二任丈夫,人生的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我在她身上也收获了很多力量。最后是我11岁的女儿,不久前也知道了这件事。我原本不想让她过早接触社会的恶,期末开家长会时,就想回避让她爸爸去。但女儿坚持要我去,我就趁这个机会跟她解释了性侵害,也简单给她看了我的访谈报道,说去家长会怕老师和同学家长用有色眼镜看她。没想到女儿说,妈妈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老师才不会那么幼稚。后来我就去了家长会,明显感觉有家长认出我了,大家都挺友好的,有人主动打招呼,有人还挎着我的胳膊说,之前很少见我开家长会,应该歇一歇,不要因为工作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羞耻,反而感觉之前的很多担心是多余了。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是自己给自己预设了很多障碍,才不敢探头往前走。我担心过邻居知道了该怎么办,也想过之后出门是不是要戴着口罩了?我先生说,你是病毒吗,是不是想太多了?其实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我的事情会像过眼云烟一样过去,除了有跟我相似遭遇的人会记得,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崔丽丽」这个人的存在,这么坦然地想,我现在也能和老公出门去买买菜了。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梁靖宽丽丽说的《黑箱:日本之耻》,我也看了,也确实看到了女性职场的一些不容易。可能之前没想过这些,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现阶段的许多职场人都是经过高等教育出来的,这种粗俗、低级的犯罪不应该有人犯,所以确实也挺毁我三观的。丽丽说不可能忘记,我是能理解的,不是说伤害有多大,而是侮辱性极强,这是耻辱,一个人怎么会忘掉耻辱?丽丽又是一个特别要强、在事业上有追求的人,其实在我们结婚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出差,一个月有10天在家就不错了,作为家属我一直支持她,不管她想在职场走得多高,只要她开心就好。我们家里请了保姆,就把家务、接送孩子这些事情安排好,我和她的工作都能有更大的空间。但现在,丽丽在家里出不去,我最担心的还是她的精神状态。我还看了伊藤诗织的纪录片,她已经能够和闺蜜出去喝个小酒了,丽丽以前喜欢喝点红酒,现在是滴酒不沾,而且也不跟好朋友见面,我就希望她什么时候能够像伊藤诗织一样,再往外走一些就好了。我知道这急不来,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每次去医院做完治疗,丽丽都是很崩溃地出来,我刚开始很担心,后来查了一些资料,明白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治疗过程。回家路上,她的状态很累了,我就把车座椅放平让她躺下,把车开稳当,慢慢带她回家。丽丽告诉过我,其实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但是有一个人陪着,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书里不会教我做这些,我是凭着对丽丽的了解和观察学会了怎么陪伴她。看完伊藤诗织的书,也看了检察官的报道,丽丽的想法是要站出来,也可以为这个群体发声,我一开始觉得她想得有点大,但是她的一些报道发出去以后,已经有超过20位女性给她发过私信,有的说看了她的访谈,才获得了去报警的力量;有的向她求助,有什么有效收集证据的办法;还有一些女性是被性侵很多年了,没有报警,也没跟家人讲述过,但那根刺就一直扎在了心里。我确实觉得,丽丽很坚毅,也感觉到,不要低估一个人说话的声量,也不要低估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海河边的歌曲崔丽丽我曾经看到一个报道里说,人的身体大概是你最能控制的一个东西了,而性侵害是对身体这种最根本的控制权和边界感都非常大的摧毁,所以对一个人的伤害才会这么大。为了重新获得对身体的控制感和力量感,我恢复了每周3~4次的锻炼,最喜欢打拳击,在一次又一次的力量突破中,也会感到自我在重建。尤其我有PTSD的躯体症状,练完拳击就会感觉浑身通透,晚上也能睡得着觉了。我也在努力恢复独立,有一次坐高铁去北京做访谈,坚持不要先生陪同。前一晚我还害怕得打退堂鼓,但第二天进了高铁站和预想不一样,车站很清静,我心里也很平静。但转到北京地铁看见密集的人群,难受劲儿又上来了,我是个犟种,想起来上次来北京,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风衣跑业务,那个时候可以自信满满、意气风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就逼着自己进了车厢,最后也到了目的地。开启新工作还不那么容易。其实2024年6月,有一位同行朋友找到我,说身边正好缺少一位有资深市场经验的伙伴,但我考虑到还没法像以前那样去见客户,就拒绝了那份工作邀请。心理咨询师非常想帮我从人际背叛和伤害中走出来,目前在做「想象暴露治疗」,比如让我不断想象和客户约见的工作场景,在想象层面一步步克服恐惧,但我每次到了客户楼下,还是会打车逃走和退缩,所以还需要时间去突破自己。12月23日,我提交了劳动仲裁申请,仲裁委员会告诉我,科长会亲自办理这个案子,就等着1月21日开庭。2024年12月23日,崔丽丽在天津津南区劳动仲裁委申请劳动仲裁知道消息时,我又一次哽咽地哭了。原来我考虑过请律师,但后来想了想,既然要重建,我索性就自己来打这场官司,自己整理了208页的证据。我想自己不是法律人士,万一输了不丢人,但要是赢了,就想赢得漂亮一点。今年3月25日,我拿到了仲裁结果,许多诉求再次得到司法支持,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公司被判决支付停工留薪期工资、在职期间周六工作加班费、带薪年休假工资等等,还有一些小的赔偿项目,共计111多万元。2025年3月25日,崔丽丽在劳动仲裁委领取裁决书那天,先生陪我一起去的劳动仲裁委,取完判决书回来就傍晚了,我们接上孩子,一家三口去了最喜欢的一家新疆餐厅,吃了椒麻鸡火锅,还点了最喜欢的鲜奶茶。新疆妹妹在面前表演舞蹈,那个姑娘大概十八九岁,跳得非常开心。我看着看着,突然就流泪了。先生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只是真的感觉太好了。」这一年多,对我来说其实充满了消磨,充满了对恶意的认识,日常生活重建很不容易,但我还在努力往前走。今年5月,那位在杭州帮助过我的女性朋友特意来天津看我,到家里陪了我一个下午。她真的是一个「大女主」,在公司已经做到总经理级别了,我鼓励她,说你好好在这个行业发展,把我没有完成的梦想全部替我完成,我永远回不去那个职场了。晚上,她邀请我出去走走,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和朋友出门了。我们去了海河边,坐了游轮和「天津之眼」摩天轮,看到码头边上有驻唱,又聊起彼此喜欢的歌曲,我们都喜欢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她说,不如现在就唱,打开手机K歌软件,我们在海河边完整唱了一曲。结束之后,我们还特地拍了一张合影,记录那个特别美好的晚上。5月,崔丽丽和朋友在「天津之眼」前。(为保护受访者,文中梁靖宽采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