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这里每个人都是光明磊落的吗?”老王忽然问道。我好奇他为什么这么问,不过老王是心理学教授,问什么问题都很正常。每个人光明磊落倒未必,大多数人问心无愧总是有的吧。我这个回答应该很客观,周围大都是普普通通市井小民,各有各的心气儿和小追求,过日子的姿势都差不多,事事光明磊落不可能,但大家总归都是好人,问心无愧没毛病。就比如我吧,心理学本科毕业,正在复习考研,目标导师就是老王,他今年有两个硕士生指标,我希望能用他一个。我俩住隔壁,近水楼台,他又是看着我打小长起来的邻里街坊,知根知底。说我们是几十年的邻居一点都不夸张,我们这个小区是学区房,都是一梯三户的高层,邻居大都比较稳定。原来他是住隔壁小区的,某天我注意到他搬到了我隔壁。我的房子是我妈的,她癌症过世后留给了我。我本就不喜欢跟邻居来往,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总把窗户紧闭,窗帘也都拉起来。自从老王搬到隔壁后,我寻思好歹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平时见面总得点头打个招呼,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话好说。他是高度近视,经常注意不到我跟他打招呼,我也无所谓,心意到了就行。我还喜欢去老王家串门。老王也是单身汉,结过婚,后来离了。他的书房很乱,最醒目的是一块挂在墙上的白板,但白板总被帘子遮着,每次我想偷偷掀开看看里面乾坤的时候,他总是咳嗽好几声,我猜他不想我看到白板上写的啥,我不看也能猜得出,无非就是他的一些研究心得。不让看那就不看呗,反正我也没啥好奇心。好奇害死猫。老王有很多习惯也跟我很像,比如喜欢开着电视干活。不过他电视里放的不是新闻而是电视剧,我想他是工作刷剧两不误。不过电视剧也不是当下热播的剧,而是他云盘上的资源。现在正在放美剧《绝望主妇》,原版。上面正特写一张卡片上的字,全大写。“I KNOW WHAT YOU DID. IT MAKES ME SICK. I AM GOING TO TELL.”“如果让这些人也都收到这样一张字条,会发生什么呢?”老王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我。要做人性测试吗?好玩。他桌上堆着几个信封,信封上放着一摞B5纸,每张纸上都打印着这句话,是中文。我知道你干的坏事。你让我觉得恶心,我要告诉大家你是什么货色。信封上的名字也是打印了贴上去的,没写房间号。宅男如我,全楼上下五十多户人家,能被我叫出名字的邻居也就五个,居然全在这里。 02章琳是302室女主人,四十多岁,有个在读高中的儿子,我对她印象深主要因为她经常吼娃功课,我在十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相由心生,她也的确长了一张鸡血家长常见的脸,眼袋和黑眼圈很明显,头发稀疏,不修边幅,眉头的川字纹能夹死苍蝇。相比之下她老公反倒看着年轻些。章琳的老公姓胡,名字我不知道,是国家机关公务员,相貌堂堂,看上去挺老实本分,大家都喊他“胡处”。章琳自己原本是外企白领,被裁员后就在家做电商,在疫情封控期间,她是最活跃的团长,她什么都卖,从鸡鸭鱼肉蛋奶果蔬到服装鞋帽。现在她更活跃,因为左邻右舍都阳了,无力出门买菜,她每天早上发在楼组微信群里的链接就成了大家买菜的主要来源。老王把信塞302邮箱里了,因为章琳每天早起后第一件事就是下楼去看邮箱,把里面的广告账单什么的给清理掉,我怀疑她有邮箱清空强迫症。1603的韩伟耀和1703的高虹是在楼群里吵架那次被我注意到的。韩伟耀是个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的全职网文作家,是国内最知名网文平台八喵文学网的白金大神,他的文我追过一些,读着挺爽的,男主的天空掉的不是馅饼而是金条,让这个不名一文的穷屌丝全程开挂,最后娶了一堆白富美回家。情节再怎么扯淡,阅读体验总是很好,就像大家都知道快乐肥宅水没营养却还是喜欢喝一样。高虹是个漂亮的网红主播,哪怕出来扔垃圾,打扮得都让人眼前一亮。她对自己的身材管理严苛无比,住在17楼却从不坐电梯,天天从消防楼梯徒步上楼。高虹和韩伟耀都是单身,只是没想到他们的第一次互动不是互撩而是吵架,韩伟耀指责高虹家的吸尘器吵得他没法专注码字,高虹恼怒韩伟耀解压时候听的重金属摇滚影响她直播。那次俩人在微信群里吵得可凶了,全程指名道姓问候祖先,最后楼长都不得不出来劝架。给他俩塞信封很容易,他们门口天天都是一堆快递,老王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信封混在了里面。应尚德和谢清是两口子,住在801室。其实整个八楼都是他们的,他们买下了八楼全部单元房,打通变成一个大平层。应尚德是大老板,据说生意做得很大,融资都是融的美元,折合人民币得好几亿,公司即将上市,忙得成天不着家;谢清是全职妈妈,确切说是我见过的最惬意的全职妈妈,带娃有保姆,做饭有阿姨,打扫卫生有钟点工,她只要负责吃喝玩乐和貌美如花就行。后来他们的儿子升了初中,在一个学费死贵的寄宿制国际学校,儿子不在家,用不着保姆和阿姨了,谢清两口子换了一个会做饭的钟点工,每天来给他们做一桌丰盛的晚饭。我认识他们是因为去他们家做过家教,从他儿子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周去一个白天,语数外逐个补过来,谢清给我五百块钱,再招待一顿午饭。这价钱不算高也不能说低,我就图个近,下个楼就能打工,还赚一顿饭,何乐不为?他们儿子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梓涵还是梓轩,这名儿总让我觉得惋惜——这么好的一个姓,被没文化的父母跟风起得毫无内涵。不过我挺喜欢这孩子,他在我跟前很乖。我不爱和邻居来往,但跟小孩子却能玩到一起。他们儿子上初中后,还经常在微信上跟我聊天,这孩子不想住校,但拗不过他妈,可怜的娃。老王知道谢清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在家,就趁应尚德出门上班后,把给她的信直接从801门缝下塞了进去。而给应尚德的信却让老王费了不少功夫,这位大老板经常一早要开车出门,老王就在他出门前十分钟里,穿着大白防护服来到车库,用泡沫摩丝遮住他车子附近的各种摄像头(不管是车库监控还是其他私家车的行车记录仪),然后把这封信夹在他前档玻璃上。这个法子太帅了!我兴奋地夸老王。“跟我儿子学的。”老王说。他总会想起他的儿子,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儿子来看望他。不过我顾不上想这些,我注意力全在这对夫妇身上——他们是唯一双双收到老王的信的人家,真的很有趣。 03接下来的一周都很安静,让我有些丧气,老王真不该拿这些普通人家做研究对象,都好好过日子,哪有那么多波澜?指不定一个个都认出这是《绝望主妇》台词,以为哪个神经病在开玩笑呢。“我可没在开玩笑。”老王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而且,他们也不是普通人家,那一扇扇门的后面,谁知道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家的门却被敲响了,我从猫眼看过去,居然是高虹,她妆容还是那么精致,手上拿着一本书,这书看着很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的敲门声并不大,更像是试探,那我就假装家里没人吧,高虹是挺漂亮,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没空跟她说话。“你有什么事?”老王忽然打开门,问高虹道。“我……”高虹看了看我的门,忽然面色苍白,指着猫眼,颤声说道,“里面有人吗?我看到猫眼里的光线好像被挡了一下……”主播毕竟是主播,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调整话语。“您隔壁邻居有本书被我捡到了,我开始不知道是他的,问了一圈才知道,想还是应该送过来……”“先放我这儿吧。”老王说。高虹连忙把书递给老王,如释重负地跑向电梯,有个男人在电梯旁等他,是韩伟耀。我还听到他们窃窃私语。——送去了吗?——送去了,他邻居收的。——他家有啥异常吗?——没有。——会不会是我想多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应该是,别多想了,跟你没关系。咦?这对冤家不吵架了?说话还这么心平气和的,莫非开始谈恋爱了?挺好。 04第二个礼拜,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连续三天,我都看到章琳从应尚德的车上下来。如果章琳还是外企白领,我会认为她只是搭一下邻居的顺风车,可章琳明明是在家办公模式,出门买菜也不用搭人家大老总的车吧?再说他们家也不是没车,她和胡处每人一辆宝马,光产权车位就买了俩。非常即妖。当天晚上,我听到章琳家又开始吼声连连。对她家的吼声我不陌生,之前听了快十年了,都是在吼他家儿子,但他们儿子已经读高中住校了,章琳这是在吼谁?我和老王八卦之心作祟,跑到走廊窗户那里,这样可以听得更清晰。不是章琳在吼儿子,而是胡处在吼章琳,男人的怒吼中夹杂着女人的哭骂声,对话听得断断续续的。“……这种事你也做得出?……你要脸?我不要脸啊?……这要遭天谴的!”“……你有脸说?!我是为了谁?……”“……你疯了吗做那些事!……你个疯子!!真的疯了!!”有意思,莫非章琳和应总有私情被胡处发现了?可这不合理啊,谢清不管从样貌还是身材都甩章琳几百条街,大老板不要美娇娘要黄脸婆?这口味我真不敢恭维。“……我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你毁了这个家!!!”“……有脸说我?你有脸说我?……最自私的就是你!!你打死我啊!……打死我你就安全了!!打啊?!你打啊?!!”楼下一阵乒乒乓乓的碎裂声。乖乖得不得了,这是要出人命?我看了看老王,正犹豫要不要劝他一起去三楼拉架,却听到章琳的声音忽然变大变清晰,紧接着重重一声摔门声,然后一部电梯开始向三楼移动。应该是胡处怒极,摔门而出。可有趣的是,电梯到了三楼后,却没有下到一楼,而是往上走,停在了八楼。我听到胡处笃笃笃敲801的门,有人开了门。了不得了,这是绿帽老公要去找奸夫拼命吗?恐怕真会出人命。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被老王的一句话放回了肚子里。“应总现在应该在公司,车库里没他的车。”老王说。那就行了。胡处堂堂一个男子汉,应该不至于为难谢清这个弱女子。二十分钟过去了,电梯却一直停在八楼,胡处在应总家干嘛?莫非又和谢清吵上了?我和老王悄悄从消防楼梯走到了八楼,没听见激烈的吵架声,还好。但我们却听到了另一种激烈的动静,那是男声女声糅合一起的猿啸莺啼和靡靡之音二重唱。这什么情况?胡处要报复应总搞自己的老婆,于是去搞应总的老婆?这是我不用花钱就能看的吗? 我忽然觉得浑身冰凉,有些场景居然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05我和老王返回十楼时,竟看到韩伟耀在我门口徘徊。这一个个的,果然在接到老王的信后,都越来越不正常了。韩伟耀没看见我,只匆匆给老王打了个招呼就往电梯里钻,却被老王叫住。“神神秘秘在这儿干嘛?你今天的字码完了?”老王和韩伟耀聊过几次,算是熟人,跟他说话的口气也半开玩笑。“没……我回去码字了。”“站住。”老王的口气严肃起来,“你真的没话要跟我说?”我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怎么,那一霎韩伟耀竟然眼睛红了。“我……我不知道……”“那就进屋来吧。”老王把门打开,韩伟耀顺从地跟他进了家门。“我怕……我无意中当了帮凶。”韩伟耀虽然坐在沙发上,但浑身还是紧绷绷的,看上去很紧张。“怎么说?”“咱楼群半个月前的消息,您能看到吗?”老王眯着眼睛。“我刚进群不久,用我的手机肯定看不到。”“那……您看看我的手机。”韩伟耀把手机递给老王,我也凑过去看。手机屏幕上是我们楼的微信群,高虹贴了一张图片,就是她今天送过来的书,茱帕·拉希里的《不适之地》。高虹在群里问:这是哪位邻居的书忘在八楼消防楼梯上了?我爬楼时发现的。一群人说不知道。半晌,韩伟耀跳出来回了一句:好像是十楼那位大学生小帅哥的,我在电梯里见过他拿着这本书。“然后呢?”老王问。韩伟耀低下头。“您看看日期,就知道了。”后面四个字他说得很低沉,像是对地底下的人说话。老王盯着手机屏幕,我也凑过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日期。我是近视了吗?我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天是几月几号啊?我忍不住问道。他俩没理我。“您看到日期了,第二天,他就……”韩伟耀低声说,“我和高虹都觉得可能是巧合,直到我俩都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我们……当时怕惹麻烦,都没跟警察说这本书的事。”“我知道。”轮到老王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接下来俩人的话让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听不懂就不听了,我耐心等着老王把韩伟耀送走。王叔,到底什么情况?我问。老王还是没理我,只把房门锁紧,然后快步走到书房。我也只能跟着他跑进去。书房大屏幕上是老王的云盘界面,这界面我可太熟悉了,我瞅了瞅右上方的用户名,却登时愣住。这是我的云盘界面!“这是你的云盘界面,我费了好大劲才猜出你的密码登进去。”老王低声说。“你的习惯很好,把手机里的图片都设置成了云盘自动备份,给我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线索?等等,王叔,你不是在做人性的心理测试吗?要什么线索?老王没回答,只在屏幕上播放一张张图片。有一张图片上是两双鞋的照片,一双男人的鞋,一双女人的鞋,都放在门厅,门厅的地板是大理石,一看就是应大土豪家的装修风格。但那双男人的鞋却不是应总的,全楼我只在胡处脚上见到过,章琳还曾晒到过楼群里,安利这个牌子的男鞋多舒服多便宜多么随脚。“这张照片是一个月前拍的,我猜那时候你就发现胡处和谢清的私情了。”老王低声说。是胡处和谢清有私情在先?我糊涂了。屏幕上出现另一张图片,是在地库里偷拍的,应总在他自己车里揪着胡处的衣领,胡处的眼镜歪挂在脸上,又狼狈又滑稽。“我猜,这是应尚德发现了胡处和谢清的私情,把胡处拎到地库自己车里质问,你悄悄跟着,抓拍了一连串照片,这是最清晰的一张。拍得真好,你不当摄影师真可惜。”我还有这天分?王叔可真抬举我。话说,我真有这么无聊吗?没事偷拍邻居八卦?“你这样做不是因为有偷窥癖也不是要八卦谁,而是想让证据链条完整,对么?因为你在做家教的时候发现了应尚德书桌上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你想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谁给他的。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王叔幽幽地说,每个字都像招魂的幡,试图勾起某种遥远的回忆。 06屏幕上先闪过一个穿着大白防护服的自拍照,接着出现第四张照片,几份打着机密字样的文件影印件放在豪华气派的大班台上,这无疑是应总的书桌,因为清晰拍到了旁边的全家福。这样的照片还有好几张,从不同角度,远近都有。乍一看这照片没啥问题,仔细一想不对劲。应尚德一个做纯外资上市公司的,融资都融的美元,为啥会有中国国家机关的机密文件在书桌上?“那本书是你借给谢清看的,我猜,然后你无意中看到书房里这些文件,觉得不太对。在你发现谢清和胡处的私情后肯定也猜到了,应尚德发现胡处和自己老婆私通,以他的城府一定手里握有证据,等于拿住了胡处的把柄,然后逼胡处给他这些文件,你跟拍的照片证明了这一点。接下来他做的事,可比贪腐贿赂严重得多,你也意识到这一点,就想拿到更多证据,对不?”老王长叹一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是欠考虑。”“应尚德的儿子两年前就不再需要你去当家教,但他没想到你和他儿子还保持联系,还弄到了他家门锁的密码。你也肯定知道他家有监控,所以那天你很小心,穿着大白服进的他们家,拍完照片,你在书房里发现了这本书,这是你很喜欢的书,当然想拿回去。应总那时并不知道这本书是你的,否则早就对付你了。”“拍好照片后,你需要赶紧回家想想该怎么办,虽然把书拿出了应总的书房,却不小心落在了八楼消防楼梯上。然后好巧不巧,被高虹捡到了。”“高虹无心在群里一问,韩伟耀无心在群里一回,这两个无心的家伙,把你暴露在了应尚德面前。看章琳那么紧张,她恐怕也有份,相比老公出轨,她更怕老公因为间谍罪坐牢。”“你的手机可能被他们拿走销毁了,但微信聊天记录都在你电脑上,你这个习惯也非常好。”“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行事风格还是像我。我和你妈离婚多年,她走在你前面,你走在我前面,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伸冤。”好像一道道闪电划过天幕,撕开了尘封已久的远古回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嘛?我下意识往后退,不小心碰到了那块白板。一阵风吹过,白板上的帘子掉了。我转过头。白板上正中心是我的照片,旁边写着“2022年12月24日失踪”,我照片周围写着那几个人的名字,纷繁芜杂的线条真实体现了白板主人的推理过程。又是一道闪电,我忽然想起了韩伟耀临走前和老王说的话。“警察那边……还没消息吗?”韩伟耀小心翼翼问道,“一个大活人,快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怎么可能凭空从楼道里消失?”“不可能真的消失。”老王艰难地说,“警察,已经在筛查小区化粪池了。”“我不愿意接受你已经遇害的现实,虽然可能不得不承认。我希望你在天有灵,看着那些混蛋伏法。”老王拿起电话,开始拨12339。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