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控制、出轨...为什么反复爱上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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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ush,指暗恋的对象,也指短暂而强烈的迷恋。 在当下,能体验到crush的感觉是幸福的,它提醒着我们还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但另一方面,这种感受也是值得警惕的,我们是真的喜欢对方吗?会不会是“恋爱脑”或者“性缘脑”,错把情绪上头当作爱情?今天,作家蒋方舟将借由三部文学作品,讲述小说中三个死于crush的女人,以及她们给我们的启发与教训。有的时候,我们爱上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幻想。来源 | 播客《一寸》讲述 | 蒋方舟01.《危险关系》:一部两性精神控制指南首先我们要讲的是两性关系里的“精神控制”,我们要聊的是《危险关系》。《危险关系》是法国作家拉克洛在十八世纪创作的小说,这本小说并不太有名,但它几乎是历史上影视和戏剧舞台被改编次数最多的小说之一,美国、法国、英国、韩国、意大利、中国,都曾经把这个故事移植到自己的背景下进行改编,大多数改编都很平庸。其中相对比较好的一版改编,是1988年的英国版电影,片名就叫做《危险关系》,对原著很还原,拍出了十八世纪法国上流社会的浮华和虚无。很长的时间里,《危险关系》这部小说都被文学史忽视,直到20世纪中期,它的地位才得到承认。我知道这本书,是因为米兰·昆德拉在《缓慢》里,把它称为“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危险关系》的作者拉克洛并不是一个专业作家,他是一个军人,驻扎在法国南部的时候见识到贵族生活的放荡,把所见所闻写成小说。用最简单的话概括这个小说:小说最大的boss叫做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后面简称侯爵夫人,是个有钱的寡妇,巴黎社交圈的红人,情人众多,其中一个老情人叫做瓦尔蒙子爵,后面简称子爵,他们俩就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迷人的反派角色,以诱惑异性为乐。出于无聊,侯爵夫人给子爵布置任务,让他诱惑一个少女,因为侯爵夫人自己的老情人要娶这个少女,但是子爵觉得这个任务太没有挑战性,自己上难度,说要诱惑社交圈里最纯洁、最忠诚、最不可能出轨的女人,法院院长的夫人图尔韦夫人。于是,侯爵夫人和子爵对院长夫人的围猎开始了。《危险关系》这本小说一出版就引起轩然大波,十九世纪甚至被列为禁书,罪名是“违反公共道德”,可是我们看的时候,却发现没什么情色描写。它违背公共道德的地方,是其中两性关系里的引诱和精神控制,写得太真实,太方法论,简直可以看作两性关系里“精神控制的教科书”。当时有书评说这本书践踏道德,还假托自己有“教育意义”,是侮辱大家的智商。那么,子爵对于院长夫人的引诱和控制到底是如何实现的呢?首先,当然是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子爵知道院长夫人是个道德感很强的女性,所以他故意设计自己救助穷人之类的表演,让院长夫人觉得:“真是个好男人。”在成功引起对方兴趣之后,子爵知道自己在外名声不好,为了不让院长夫人从别人那里听到传闻,对自己有负面印象,子爵开始向她忏悔自己之前的风流堕落,院长夫人听着就觉得,他很诚实,而且不自觉地为那些曾经委身于子爵的女性辩护,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预先为自己辩护。更重要的是,院长夫人被激发出了一种要挽救浪子的圣母心。接下来,子爵对院长夫人表白,说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了,他说:“求求你,把您的理智借给我吧……我不想骗您,您是战胜不了我的爱情的,但你知道可以教我怎么控制这种爱情。”子爵的求爱方式,一直是把自己放在下位者的姿态,他说院长夫人的魅力如此之大,自己只能低头屈服,根本不敢对它进行估量,自己在院长夫人面前,是一个法官面前的被告,主人面前的奴隶。他说,我对你的爱,让我丧失了思考和行动能力,我只能听你的,你定罪我,你命令我,我听候发落,毫无还手之力。《危险关系》为什么这招很高明?因为他假装把主动权交给对方,以一种让对方以为能控制自己的方式在控制对方,这对于院长夫人这种善良心软的女性来说实在是太受用了。但院长夫人即便内心动摇了,也对他说,你走吧。子爵没有死缠烂打,而是真的走了,他的理由是:“我觉得自己不该错过一个让她对我发号施令的机会。因为我确信,一方面,发号施令的人就受到了约束;另一方面,我们看上去让女子掌握的虚幻的权力,实际上却是她们最难躲避的陷阱。”所以,他的离开,让院长夫人误认为自己的确对对方有着“生杀大权”。世界上最可怜也可悲的一种无权者,是误以为自己掌握权力的无权者。另一方面,当一个缠着你嘘寒问暖的人忽然离开,你也会有点不适应,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分开的日子里,子爵不断地给院长夫人写信,保持存在感,而院长夫人极其痛苦纠结地地一封封回信:“别给我写信了,我不会回的,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再写我就真不回了。”到后来,院长夫人开始用字眼当遮羞布,说我们就是纯友谊。子爵笑而不语,一种情感各自表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们作为读者,清晰地看到院长夫人抵抗的力量如何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自欺欺人,最后她是这样给自己找与子爵见面的理由,说:“他在信里说自己改好了,我要亲自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浪了,靠岸了。”两人见面,子爵发现院长夫人仍然用残余的理智在负隅抵抗,使出大杀器,说:“我跪在您的面前发誓,我要没有您,不然我就死去。”然后就做出了要去死的姿态,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骆驼,院长夫人陷落了。说到这儿,你可能会有些疑惑,难道子爵真的全是技巧和套路,一点真心都没有吗?一般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发展到这里,男性就弄假成真了呀!这就是这部小说最奇特、残忍和超越时代的地方。《危险关系》完全是由书信构成的,而且是多方书信,除了子爵和院长夫人之间,子爵和侯爵夫人之间,还有院长夫人和闺蜜之间等等不同的人。这就是昆德拉对这部小说的褒奖,小说里的世界,是一个什么都无所隐瞒的世界,“没有任何事是两人独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贝壳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响着充沛的、多重且不间断的回音”。这也是为什么这部小时反而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如此亲切,因为我们就是身处一个公域和私域的界限非常模糊,聊天记录半公开,录音偷拍满天飞,任何两个人之间的秘密都要假设被公共化的时代。爱情和身体只有在两个人之间保持一种秘密状态,才是最动人的,一旦被公开,有了观众,有了评论者,就会变质。《危险关系》这部小说里的通信像是随手转发聊天记录,子爵刚给院长夫人写了情意绵绵催人泪下的情书,转而就向侯爵夫人炫耀。或许这就是作者的目的吧,让读者难以判断子爵是否动了真心。这部小说存在着两重精神控制的关系,一重是子爵对于院长夫人,另一种是侯爵夫人对子爵。我在前面一直没有用PUA这个词,因为我觉得侯爵夫人对子爵,更符合一种PUA:每当侯爵夫人从子爵的信里察觉到子爵好像动了心的时候,就开始冷嘲热讽,说“你不会认真了吧?”或者是把自己猎艳的战绩分享给他,激发他的胜负欲。侯爵夫人告诉子爵“爱是软弱,性是力量”,并且认为子爵有同情心,那么他就和他们操纵玩弄的人没有两样。《危险关系》到了最后,子爵和院长夫人一样完全被摧毁了,院长夫人被毁掉的是忠贞与虔诚,子爵被毁掉的是怜悯或者是同理心,他在给侯爵夫人的信里写:“我越活越不由得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的,就只有您和我两个。”还把侯爵夫人比作自己精神上的祖国:“我见到的异乡人越多,就越热爱我的祖国。”后世对于《危险关系》有一种解读方式,把侯爵夫人看作某种女权先锋。比如侯爵夫人励志要把很多厉害的男人变成自己的玩物,并且让自己仍然保持清白的名声;她说:“这说明我生来就是为了制服你们男性,给女性报仇。”听起来很爽文大女主,很人间清醒。这种解读方式认为,在一个男女客观条件悬殊的社会,侯爵夫人所采取的方式,是她仅有的能够报复父权社会的方式。大家可以读完这本书之后自行判断,我自己是不太认可这种理解的。当然我们可以说侯爵夫人很敏锐地察觉到在当时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中,男人利用女人,男人操纵女人,但她并不反感利用和操纵这种扭曲的关系。所以她践踏他人的方式,和男性践踏女性是一样的。当然,我们可以说操纵人的手段就那么多,男女都一样,可是面对纯洁而脆弱的院长夫人,侯爵夫人并没有半点同为女性的同情心,而是内心毫无波动地要摧毁她,最后导致了院长夫人死亡。所以我并不觉得侯爵夫人的目标是报复男性,因为在她的操控之下,客观上的受害者依然是女性。除了院长夫人,她仅仅是出于嫉妒,就让子爵去诱惑另一个少女,最后也成功地毁掉了少女的纯真。她对女性的鄙夷是非常强烈的,又何谈为女性复仇呢?与其说侯爵夫人是为了报复父权社会,不如说她内心的驱动力,来自于一种非常扭曲的意识:我们痛恨他人身上比我们强的地方,希望这种优越灰飞烟灭,但我们无法做到和他们一样好,于是就要想办法证明他们和我们一样烂。但人性是经不起试炼的,就像我很反感一种说法——“伪君子不如真小人”,我认为这是在给自己释放劣根性去找借口。人之为人,当然有其软弱虚伪的地方,每个人都是有裂痕的瓷器,这是我们努力掩盖却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很痛恨一种行为,就是明知人性如此,还拿锤子去敲击其中最脆弱的地方,发现瓷器果然碎了,就说:“看吧!果然如此,没一个好东西。”这种试炼人性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灵魂也成了筛子: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最后内心空无一物。如果陷入一段有毒的关系,或者感觉自己被PUA了该怎么办?不如去读读《危险关系》吧,去翻开第一页,去认识文学史上最危险的一对男女吧,去见识到内心真正空无一物,没有真心,只有套路的人是什么样的吧!02.《奥赛罗》:她爱上的只是一个幻影在crush的框架下,我给莎士比亚的经典悲剧《奥赛罗》的主题词是,自欺欺人。故事大约发生在16世纪,主角奥赛罗是威尼斯公国的一名勇将,他爱上了城邦元老的女儿苔丝狄蒙娜。但因为奥赛罗是摩尔人,又比苔丝狄蒙娜大很多,所以他们的婚事不被允许,这对情侣只能秘密结婚。后来,奥赛罗的手下伊阿古设下陷阱,让奥赛罗误以为妻子偷情。奥赛罗认定妻子不忠,亲手把妻子掐死。最后,知道真相的奥赛罗拔剑自杀,倒在苔丝狄蒙娜的尸体上。我们对这个故事最浅显的理解是,坏人伊阿古挑拨了一对爱侣的故事;更深一层的理解是,奥赛罗本身就有强烈的怀疑和嫉妒上,苔丝狄蒙娜太无辜了,一个“清纯白富美”爱上了“自卑超雄男”引发的悲剧。但是,真的这么简单吗?在这里我并不是说苔丝狄蒙娜做错了,或者说她对自己的死也负有责任,而是想到了生活里很多类似的例子:一个优秀女性爱上了外人看来条件与自己并不匹配,比自己差很多的男性,结果付出了很多,还受尽了伤害。那么,这种感情从一开始,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在《奥赛罗》里,两个人条件的差距是明显的:奥赛罗虽然是一名勇将,但是一个摩尔人,面色黝黑。在莎士比亚那个还没有种族平等的年代,奥赛罗通常是由白人演员涂黑脸扮演的。1882年在美国演这出剧的时候,有一个在剧场当保安的士兵,看到正在舞台上演出的奥赛罗亲手掐死了妻子。他就大喊起来,“从来没听说过一个该死的黑人,当着我的面杀死一个白种女人”,继而开枪,还打伤了演奥赛罗的演员。《奥赛罗》那么,是不是黑人演员去演奥赛罗就没问题了呢?也不是,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英国舞台剧演员阿德里安·莱斯特(Adrian Lester),是位牙买加后裔的黑人,他在英国皇家剧院演过《奥赛罗》,是我最喜欢的一版,但是他说自己每次演这出戏都很愤怒,因为这出戏加深了大家对于少数族裔的偏见:野蛮、暴力,他觉得自己演这出戏就成了种族歧视的帮凶。那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去掉奥赛罗摩尔人的特殊性,全部由白人,或者全部由非裔美国人来演呢?好像也不行,因为奥赛罗特殊的种族身份,就是这出悲剧的重点。《奥赛罗》精准地结合这几年最大的两个身份政治的议题:种族歧视和厌女症。我们暂且回到文本之中。伊阿古为什么要挑拨,去害奥赛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受不了一个黑色皮肤的人在白人社会受到认可。可是,奥赛罗真的依靠自己的战斗力,在一个排外的社会赢得了认可了吗?当威尼斯公国遇到土耳其的威胁时,奥赛罗被派遣出战,并不因为他格外勇敢,而因为他是个外邦人,奥赛罗的身份不过是一个高规格的雇佣兵,用他去对付异教的土耳其人,在威尼斯的贵族们看来是最恰当且安全的战略。奥赛罗当然知道自己得到的地位、爱戴和功勋是不牢靠的,在整个公国根深蒂固的结构里,他是一个不被信任的外乡人。因此,他格外地需要苔丝狄蒙娜。这里的重点是需要,而不是爱。他需要洁白美丽的苔丝狄蒙娜站在黯淡苍老的自己身边,让整个威尼斯公国的人都瞧见,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几乎把自身的一切价值都寄托在他和妻子的关系上。这种寄托,就像是在流沙上搭建塔楼,只需要伊阿古的轻轻拨弄,奥赛罗就会出现毁灭性的反应。因此,即便只是听说苔丝狄蒙娜偷情,都不需要去证实,奥赛罗就崩溃了。那么苔丝狄蒙娜呢?她对于奥赛罗,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首先,她对奥赛罗一开始的crush,是基于奥赛罗的口才。如果仅仅从剧中呈现来说,我们没看出奥赛罗的战争天才,却看出了他的演讲天才,他一遍遍讲述自己如何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冒险,被卖为奴隶又赎回身子,在海上、陆上、山窟、沙漠都出生入死,苔丝狄蒙娜一遍遍地听,听得如痴如醉,她爱上了故事中的奥赛罗。对于生活简单的苔丝狄蒙娜来说,奥赛罗的曲折坎坷对她来说很陌生,人往往对自己熟悉的东西觉得理所当然,却被陌生的事物所吸引。也是因为陌生,所以无从辨别真伪。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苔丝狄蒙娜,是复杂的,莎士比亚在塑造她时花了很多功夫,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她理解为不谙世事的清纯小白花。在剧目的一开始,观众就听到威尼斯的绅士们在议论她,说她是一个年轻貌美、幽娴贞静的神圣女子,她的父亲说她“素来胆小,心里略微动了一点感情,就会满脸羞愧。”当苔丝德蒙娜在第三幕出场时,她却表现得和那些传闻并不一样,她并不羞怯胆小,反而非常大胆决绝地要和奥赛罗私奔,不顾一切地与命运对抗,抵抗贵族们对摩尔人的歧视。她爱的极其勇敢,极其叛逆,一方面是因为爱上了奥赛罗口中的故事,另一部分原因,就像奥赛罗需要她的爱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样,苔丝德蒙娜也需要对奥赛罗的爱来证明她的高尚,证明她不在乎另一半的外表、年龄、财富、地位。她对自己高尚的自信,让她除了自欺的同时还欺人,或者说自欺和欺人永远是相伴而行的。她向父亲隐瞒了自己和奥赛罗的秘密结婚的事实,父亲非常愤怒,在退场前对奥赛罗说:“留心看着她,摩尔人,她已经愚弄了她的父亲,她有一天也会骗你。”虽然苔丝德蒙娜是为了爱情撒谎,但是她在撒谎时镇定、冷静的样子给奥赛罗内心留下了阴霾:他不能信任纯洁妻子的诚实,这也为后面关键的剧情埋下伏笔:苔丝狄蒙娜因为丢失的手帕撒了个小谎,导致奥赛罗认定她出轨,起了杀心。同时,当苔丝德蒙娜的父亲愤然去世之后,观众也有了疑问,如果一个美好的理想需要以欺骗为代价,那么这个理想本身真的经得住考验吗?坏人伊阿古在整出悲剧中,并没有改变或是扭转剧中任何一个角色,只是通过拨弄人心,帮助认清了一个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都不愿意承认的真相:苔丝狄蒙娜爱上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幻影。《奥赛罗》苔丝狄蒙娜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她意识到了也不能承认,不是因为不能承认错误,或者舍不得沉没成本,而是因为她在这段感情中投注了太多自我。就像奥赛罗在这段感情中下注太多,把自己的身份与价值全部押注在这段关系中一样,苔丝狄蒙娜也下注太多,她说“哪怕奥赛罗把自己弃如鄙履,也不能改变自己对他的忠诚”。她把自己的高尚、忠诚全部下注在这段关系上,所以不能怀疑,甚至越是不听他人的阻挠和劝说,越勇敢执着,越是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是能证明她高贵的美德,她爱得神圣。在弥留之际,侍女问她是谁下的毒手,她依然说:“谁也没有干,是我自己。再会吧,替我向我仁慈的夫君致敬,再会吧。”生命的最后,她依然抓住那个幻影不放。《奥赛罗》里,苔丝狄蒙娜的故事给我自己带来巨大的启发。因为在少女时期,我经常会犯一个错误,用一种文学化的方式去美化对象,尤其是涉及到我的技能盲区的时候,而且在我的经验里,这样的crush哪怕成真,最后的关系也是不稳固的,因为对方也时时刻刻在和你脑中的臆想在比较,知道自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知道时刻会穿帮。我现在才明白,美好的品质不会通过多巴胺和荷尔蒙传染,如果向往某种品质,应该练习让自己拥有,而不是去仰望他人。03.《包法利夫人》:她想死,她也很想去巴黎如果说苔丝德蒙娜的死,一部分是因为自我欺骗,一部分是因为对忠诚与美德的执念,那么我们下面要讲的角色,死于幻想与出轨,那就是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十九世纪的经典小说。主角艾玛嫁给了丧偶的乡村医生夏尔,丈夫夏尔很爱她,但是艾玛不满足于平庸的生活,接连出轨,最后导致债台高筑,服毒自杀。因为这个故事是福楼拜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成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这个故事如果以“我有一个朋友”发在社交媒体上,会得到怎样的评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作自受;还是太虚荣了,没有小姐命,却有小姐病;女人不能太恋爱脑性缘脑,还是得搞钱理财,不借网贷就不会死……”我们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把包法利夫人批驳得一无是处,但是我们在看小说的时候,却经常有胆战心惊的瞬间,那就是发现自己有些时刻,竟然和包法利夫人如此相像。与其说包法利夫人口碑逆风翻盘,不如说我们在对待他人和自我时往往是双标的,我们嘲笑他人的恋爱脑,但是往往对自己沉湎于“情绪价值”网开一面。所以我们需要看小说,代入人物,在小说主角身上发现自己这种无意识中的双重标准。接下来,让我们细看《包法利夫人》,心平气和地、抛开道德与法律,去谈谈不忠,去聊聊出轨。艾玛为什么会出轨?一个非常浅显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浪漫小说爱好者。人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经验所塑造的,艾玛在少女时期读了大量的浪漫小说,所以向往一种精彩丰富的、与众不同的生活,这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包法利夫人》在结婚之后,她对浪漫生活的向往,不仅没有被磨灭,反而被平庸的生活激发得愈演愈烈。通过福楼拜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生活的确是很无聊,艾玛被困在枯燥、乏味,被困在不理解她的丈夫和养育孩子的责任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她被剥夺了一种更好的可能性,她要是不逃出去,是会窒息而死的。“她很想死,她也很想去巴黎”。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她要么死,要么去巴黎”。这就是我们在艾玛身上识别到的自己。艾玛去巴黎参加舞会,回来之后一直不能忘怀,我们也会把微信地点设置为“冰岛”,把自己旅游的快乐时刻在社媒置顶,说“人一辈子只活几个瞬间”;艾玛会买丝绸买银器,我们也会郁闷的时候买一些花里胡哨的小东西讨好自己。这本身也没有任何问题,现在最火的labubu和短剧,不都是靠提供情绪价值红红火火的吗?所以,很多人认为艾玛的悲剧在于幻想,人要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对这一点我并不认同,人总得沉迷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如果连幻想都被禁止,那我们靠什么撑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呢?福楼拜有一句著名的话——“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确,作家赋予草木以色泽,赋予人物以传奇,赋予时间以重量,这本身就是脱离现实的,福楼拜最著名的就是他对场景和感官的描写。自然在他笔下有了审美,包法利夫人也在做一样的事情,她一会儿把烛台托盘见个新花样,一会儿给裙子上钩边,女仆烧坏了一盘菜,她就起个别致的菜名。生活从此也有了审美。如果幻想本身没错,那么艾玛的悲剧究竟是什么导致的呢?福楼拜对艾玛有段很有名的描述——“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某种好处。凡是无助于她感情发泄的,她皆看成无用之物,弃置不顾。”艾玛看似以审美的目光去看待生活,其实她只是在审美自己,审美那个自我感动、姿态优美的自己。福楼拜对包法利夫人过于了解,所以他的有些描述很刻薄,很残酷,比如他每次写到包法利夫人和情人的对话,两个人坐在市政厅的阳台上聊天,台上的人絮絮叨叨,发表政治陈词滥调的官腔,这对情侣谈论文学,也是似是而非半通不懂,同样是一种模仿的陈词滥调。但是艾玛却发现不了,因为她缺乏一种去观看自己的外部视角。这种视角,是福楼拜所具备的,福楼拜平等地看待现实与幻想,用同样敏锐的目光和细腻的笔触去发现生活,他看到了艾玛看不到的东西:丈夫夏尔在早上会深情地观察艾玛的眼睛——“她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尤其在她刚醒来,一连眨上好几回眼那会儿,她的眸子在暗处看是黑的,在亮处看是深蓝的,仿佛有很多层次的色泽变化,越往里越深,越靠近表面就越亮。”《包法利夫人》夏尔是全书中唯一一个真正爱艾玛的人,不是爱她装扮出来的样子,而是爱她本来的样子。夏尔会情不自禁地抚摸艾玛的梳子,甚至知道艾玛出轨之后,久久地看着妻子的情人,只因为那是和妻子有关的一样东西。“对夏尔来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艾玛的一条丝绸衬裙。”可是艾玛不仅看不到丈夫的爱,甚至把他所有的优点都扭曲成了缺点:丈夫的收入是微不足道的,丈夫的温柔是没有男子气概的,丈夫的体贴是讨厌的,小说里写,甚至艾玛感觉到丈夫爱她的眼神,都像是鞭子抽在身上。真是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他连呼吸也是错的。艾玛讨厌丈夫的职业,讨厌丈夫的装修风格,这种讨厌甚至延伸到了他们的孩子身上。这一切讨厌都是服务于一个目标,让艾玛把可以忍受的现实,变成不可忍受的,把出轨合理化。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诚实的。现实永远是沉重的,就像幻想永远是轻盈的,我们每时每刻都面对着轻与重的选择,艾玛的选择正如作家唐诺所说,是“为了拒绝沉重,逃避到轻盈中去。这样选择的结果,就是轻盈会在不久的将来,以更沉重的姿态来压迫我们。”艾玛最后为什么会不断借贷?我们小时候都说是因为资本主义吃人的社会,消费主义害死人之类的,其实和这些社会结构都没关系,就是因为她需要不断用物质去美化生活,去维持幻想,去注入激情,直到经济上和精神上都透支。在小说最后,幻灭的感情和高筑的债台,以一种真实和沉重到无法逃避的方式,逼死了艾玛。轻盈与沉重在生活中应该是同时存在的,我们必须用幻想来调剂现实,可是不能用幻想取代现实,而我们也需要根据现实的沉重去随时调节幻想的比例,比如现实太无聊的时候,适当调高白日梦的比例;反过来,当我们发现幻想变得危险的时候,也需要回到生活,去公平地评价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而不是像艾玛一样,无限地丑化丈夫,贬低家庭,丧失去感受真实生活的能力。轻与重调配的目的,是不能用一种取代另一种,不能用一种摧毁另一种,因为只有其中一种——无论是轻还是重,都是让人无法承受的。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该如何区分幻想与现实?或者说幻觉与真实。这个区分并没有想象中容易,比如婚姻生活就是现实吗?也不是,我们看到一些女性困在伴侣家暴赌博或者不忠的婚姻里,离不开,不也是因为幻想着伴侣有一天能够改好吗?我们前面提到的《奥赛罗》里的苔丝狄蒙娜,不也是爱上了幻影,不愿意承认现实吗?区分幻想与现实,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工作。那么在两性关系里,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呢?当我们有了一个crush,我们哪怕已经身处一段关系,也会幻想,和这个crush在一起会不会更好?这种想象,是我们无法抗拒的,该怎么办呢?在这里想介绍两部电影,一部是《过往人生》,一部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它们都是以当下女性作为主体,对《包法利夫人》这个故事的反写,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现在,发生在都市,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会怎样?《过往人生》获得过2023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是在美国生活的韩裔移民,后来嫁给一个犹太人,有一天,她在纽约遇到自己在韩国的青梅竹马,也就是她当初的crush。两个人的重逢让女主角想到自己过往人生里的的幻想和雄心壮志,她12岁时觉得自己以后能得诺奖,24岁时目标换成普利策,但此时她的人生,比自己幻想的所有版本都要普通。甘心吗?当然不甘心。所以,在她和青梅竹马暗流涌动的时刻,在他们彼此凝视的瞬间,好像都在想:“我如果当时和ta在一起会如何?我如果现在和ta在一起会如何?”但最后,两人还是告别,女主角回家,那里有丈夫在等着她。《过往人生》另一部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获得过2021年戛纳金棕榈的提名,这是一部挪威电影,按中国的老话讲,女主角是一个没有长性的人,她在大学时不断换专业,从医学换到摄影,快三十了还没有一个特别稳定的事业,在书店兼职打工,她身处一段稳固的情感关系里,但是在一个派对上遇到一个crush之后,她迅速离开这段感情,和crush在一起,结果也能猜到,后来她和crush情感也破裂了。如果说《过往人生》里的主角的困境是可能性的丧失,那么《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的主角困境则是面前的路太多,选择太多,她想要忠于自己内心的想法,可是每一刻自己的想法都在变怎么办?两个女主角都面对着“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的难题,都想过或者试过以crush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是发现是解决不了的。在《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影片最后,女主角一个人生活,却比前面所有的时刻都要坦然和平静。《包法利夫人》的故事,要是放在今天,有女性意识的创作者不会让艾玛去死,也许更可能安排的结局,是让她在情感失败之后一个人生活。在福楼拜的时代,女性很难有独立生活的条件,福楼拜不会有这样的想象,但是今天的女性却拥有独立生活的机会。面对不得不承认的自己的普通,生活的苦涩与孤独,我们需要在无序中建立秩序,这个过程需要自己去完成,其他人能够做到的仅仅是陪伴——有时候这种陪伴甚至只是阶段性的,不管怎样,别人都不能替我们解决问题。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我们当然需要情绪价值,需要幻想,甚至需要脑海中的一个crush,但是,我们需要做幻想的主人,而不是像我们前面提到的三个女主角一样,让幻想成为自己的主人。*本文节选自蒋方舟个人播客《一寸》,有编辑删减,原内容请收听节目。🛋📕蒋方舟全新个人播客《一寸》现已上线“看理想”,欢迎订阅收听内容编辑:ruicen音频编辑:小尹微信编辑:汁儿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封面图:《小心肝儿》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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