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爸爸,我也会产后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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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产后抑郁不仅是激素水平变化带来的结果,它也是一种处境的结果。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支持与理解,没有从育儿中挣脱出来喘息的机会,无论何种性别,都会陷入情绪的漩涡。记者|王怡然实习记者|彭天美说不出口的抑郁小琪比丈夫赵明先一步发现了他的抑郁。他们生活在内蒙古的一个小城市里,恋爱、结婚、生育都顺理成章。生育并不是一个重大的决策,2022年6月份,两人聊着天,小琪问,差不多该要个孩子了吧,赵明说,好呀,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那年赵明29岁,上一份朝九晚五的班,喜欢运动,每周打四五次篮球,朋友也多,常常聚着一群人去撸串喝啤酒,过着年轻人普通幸福的生活。他和小琪都没想过,要个孩子这件事,会给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我是真的爱你》剧照十个月后,宝宝出生了。月子中心里,赵明和小琪还嘀咕,看她们(编者注:月子中心工作人员)也没干什么,挺轻松的。尽管双方父母都没退休,没人能帮着带孩子,也没请月嫂,赵明却很乐观:带个孩子有什么难的?俩人还整不明白他了?赵明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丈夫。小琪怀孕后,他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产检一次不落地陪着,看到她因为哺乳情绪很差,宝宝20天时就支持她断母乳。宝宝晚上哭闹时,自己每次都会爬起来照顾。就连午休的两个小时,他都会跑回家照顾妻儿。在赵明的照顾下,小琪的状态一直不错,没有出现产后抑郁。赵明却越来越疲惫。那时,他每天白天需要上班,下班赶紧回家带孩子,打不了球,和朋友见不上面,也没时间玩手机,失去了所有的个人生活。孩子每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要吃一次奶,每次两人睡得放松时,都会被孩子一嗓子惊醒。后来赵明找到了规律,在孩子有哭的迹象时立刻把奶瓶塞进他的嘴里,就能度过“平安夜”,不会吵到妻子休息。但这样一来,赵明对时间变得格外敏感,他越来越睡不着觉,发展到晚上10点半上床,清晨4点左右才合眼,早上5点多,孩子醒了,他又要起身照顾。一年下来,“从晚上10点半到早上7点半的月亮,我都见过长什么样”。突然有一天,小琪发现,赵明变了。他带娃的时候会烦躁易怒,冲着半岁的宝宝大声喊叫:“你别哭了!”哄孩子时,他拍打的力度也越来越重。在宝宝的事之外,赵明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他开车的时候开始“路怒”,还经常头疼眼睛疼。小琪一度心想,赵明是不是嫌带娃累想偷懒,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人品有问题”,软硬兼施地说了几次,但情况没有任何好转。赵明也觉得自己心里不痛快,但他觉得问题不大,可以靠自己调整好。有时候,小琪发现赵明情绪不对,想和他聊聊,赵明每次都用“没啥事,就是有点累”来搪塞。“你去跟她抱怨,她就会想那是不是她做得还不够多,可她也很辛苦。”但最终,赵明没扛过去。有一天,赵明因为宝宝哭闹发了一次最大的火。当天下午,他主动去看了精神科医生。他被确诊为抑郁,需要开始服药。《绝望夫妇》剧照“男的产后抑郁,你听都没听过。”赵明说。小马也是如此。他是个“家庭主义者”,生育前,他如临大敌,在网上查了很多讲产后抑郁的纪录片、报道,怕妻子也这样,他坚持参与带娃。女儿是个高需求宝宝,喜欢安抚和互动,经常大哭,常常小马把自己都哄累了,也没哄住女儿。为了让妻子能睡上整觉,每晚都是小马独自哄睡喂奶,没让妻子轮过班。他还常常劝妻子:你今天就出去逛街,不用在这里硬熬去带孩子,这里有我呢。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妻子没抑郁,自己反倒先抑郁了,“要是没有结婚就好了”“要是没有孩子就好了”的念头开始频繁出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问题后,小马的第一反应是藏起来。“我不敢去跟爱人讲这个事情,一是害怕不被她认可;二是想到如果她来帮我分担,那她会不会也因为劳累变得抑郁?还不如我自己扛下来。所以我不敢说抑郁,更不敢说想要一个下午休息,一旦想到,马上就会把这个想法给掐掉。”小马觉得,抑郁和自己的“讨好型人格”有关。他从小被母亲带大,心思敏感细腻,喜欢考虑别人的感受。如果家人表现出一点不满意,他就会很焦虑,想做得更多来弥补。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后,小马就这样生生熬过了育儿期。女儿现在3岁,他的情绪也恢复了正常。现在回头想,他觉得,要是当时自己敢于开口和妻子沟通,可能不会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前段时间,他偶然和妻子提及此事:“你当时知道我抑郁吗?”妻子很惊奇:“你抑郁过吗?我不知道呀!”《定义2021》片段截图研究数据证实了这种隐蔽现象并不罕见。一项涵盖全球47项研究、2万多名受试者的综合分析显示,准爸爸们在产后一年内,出现抑郁症状的比例达到8.75%。导致男性产后抑郁的原因复杂多样,有研究论证,长时间在育儿过程中承担照护压力的人,更容易拥有脆弱的心理状态。当育儿责任在现代家庭中被重新分配,那些承担更多育儿职责的父亲们,也开始成为产后抑郁的高危人群。让人抑郁的不只是激素,还有处境郑刚没有想到,当他在网上,以“茉莉爸”的身份讲述自己育儿抑郁的经历时,会被骂上热搜。评论指责他:“你都没有‘产’,哪来的产后抑郁?”可从郑刚的角度看,他是妥妥的“丧偶式育儿”,只是在他家,隐身了的角色不是他这个爸爸。郑刚的妻子是下辖乡镇的公务员,单位离家70多公里,只有周末能回家。郑刚从兽医专业硕士毕业后,一直从事宠物用品的销售工作,灵活性较大,所以,辞职做了“全职奶爸”。妻子产假期间,两人都挺轻松。妻子负责吸奶,郑刚负责晚上半夜起夜。妻子负责选衣服,郑刚就选奶粉、尿不湿等生活用品,分工得当,孩子刚一两个月大的时候,两人还有精力带她出去玩,那是郑刚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变化出现在妻子恢复上班后,带娃变成郑刚一个人的责任。他没睡过整觉,吃饭狼吞虎咽,甚至不敢完整地上一个厕所,眼睛不敢离开孩子,生怕她磕碰到。每天除了抱着孩子哄睡,就是拿着手机查各种育儿知识,一个月不到,他就得了腱鞘炎,两手贴满了膏药,腰也开始疼。《父亲的身份》剧照可当他和妻子倾诉带娃的疲惫,希望能够获得一点情绪安慰时,妻子轻描淡写地让他“站起来多活动一下,少玩会儿手机”。每周回家一进门,妻子第一句话就说:“哎呀,宝宝怎么这么脏,买那么多衣服为什么不给她换?”除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劳累之外,“全职奶爸”郑刚经历了许多宝妈最普遍的问题:价值感的丧失。有小茉莉之前,他每月能赚2万元,全国到处飞。考虑到妻子的工作没法变动,只能他放弃事业退回家。育儿压力大,线上工作开展不顺,每个月只有零碎的千把块钱,靠“吃老本”维持生活。他觉得自己付出得太多,心态最不平衡的时候,他会提出让妻子每天坐两小时车回家的要求,现在想来,自己都觉得“太强人所难”。于是,两人不停吵架,直到小茉莉1岁半时,郑刚再也忍受不了了,两人离了婚。面对网络评论的指责,郑刚觉得委屈。他亲身经历后才意识到,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当面对所有育儿责任都压在一个人头上,又不被理解和支持的情况时,都会滑向抑郁的深渊。姚军就在这个深渊中挣扎了好几年。情绪问题最严重时,他过马路都会绝望地想:“要是现在有辆车开过来把我撞死,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和郑刚的前妻因为工作而“隐身”不同,姚军的家庭情况是另一种女性困境的“性转”版本:妻子的原生家庭经济条件优越,也深度参与了育儿,于是,在家里,妻子成为拥有绝对主导权的一方。《学爸》剧照姚军是个来自安徽的“小镇做题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读到“985”大学的研究生,进入杭州一家大厂做程序员。妻子是杭州本地独生女,家境优渥,父母均毕业于杭州知名大学。成家后,在姚军眼里,没吃过什么苦的妻子一直像个大学生,回家就躺着追剧、看书。两个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姚军看在眼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自己主动承担起了更多的家务。生育后,原生家庭条件的差距一下子变成了更为现实的问题。岳父岳母来照顾妻儿,姚军父母则“既出不了钱,也出不了人”。他憋着一口气:既然我父母帮不上什么忙,那我就把他们的份都做出来。姚军并不抗拒参与育儿,他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母亲独自拉扯他长大,他希望孩子能拥有他自己童年缺失的父爱。“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照顾小孩上,我一个人的付出,确实比不上他们一家三口。”抱着这样的心态,姚军任劳任怨。显然,妻子也把两个原生家庭的差异看在眼里,心里有杆秤,会掂量。白天岳父岳母带孩子够辛苦了,晚上小夫妻俩自己带。妻子和他说:工作日白天都是我爸妈在带,那晚上和周末就你来。“这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姚军自我说服,接受了这个安排。但他还是难免产生了一种孤军奋战的悲壮感。他的生活24小时不能停歇。晚上喂奶、换尿布,经常一宿没怎么合眼,一早就要去上班。程序员的工作脑力消耗大,姚军却困得不行,跟不上工作节奏,一边灌咖啡,一边抹清凉油,天天自己掐自己。有时,周末妻子躺在家刷剧,姚军要加班,让她看会儿孩子,妻子却和他吵架:“你为什么不能等宝宝睡了再加班?”每次孩子拉了一裤子,妻子的第一反应是:“我看不了这样的脏东西,你快弄干净。”《养育者》剧照长此以往,姚军觉得自己像一个没电了的充电宝,一直在放电,但没有机会充电。不只情绪和睡眠,去医院检查,发现肝脏都因为过度劳累出了问题。但他无法把这种压力再转移给妻子,妻子学生时代就患过抑郁,产后又有点复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产奶机器,对自己说‘为了孩子得每天挤奶,生病了我也不能吃药’”。他只能安慰自己,从小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来的,早习惯了这种没有退路的生活,孩子大了就都好了。生活确实如他所愿,随着孩子的长大越来越好。他发现,妻子虽然不操心,但至少也不抱怨,更不会嫌他“没用”。现在孩子7岁,一切都是姚军自己说了算,他觉得这倒也轻松,省了夫妻为了孩子扯皮的麻烦。孩子大了后,妻子曾问姚军,要不要再生一个,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再生一个,我得少活五年。”不被理解的“奶爸”不被理解,因为稀少。尽管随着社会观念的改变,“奶爸”的概念开始流行,但真正能够像女性一样承担育儿责任的男性,似乎仍是异类。小马在广州从事“猎头”工作。为照顾妻子产假,他专门和单位请了两个月的假。但领导因此三番五次找他谈话,论证请假会影响他的工资、年终奖金、升职等一系列问题。直到小马明确表态,如果实在不同意,自己就辞职,领导才松了口。领导对他的坚持十分不解:男人都是在外面打拼事业的,从没听说过作为一个男人,要在事业上升期请假去照顾孩子。小马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为了了解育儿知识,他加过几个育儿群,惊讶地发现,宝妈群里,话题大多围绕着孩子:孩子突然哭闹是因为什么,孩子过敏应该涂什么药,事无巨细。也有些群是“奶爸”建的。可虽说是“奶爸”,但群里通常聊的都是八卦,和普通的闲聊群没什么区别。“很多爸爸觉得自己抱一下孩子,带孩子去外面逛一下,这就已经叫带娃了,可你问他们孩子发烧了该吃什么药,他们都不清楚。”《少年派2》剧照赵明抑郁后发现,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男性患过产后抑郁,但女性,只要他留意就会发现有很多。赵明觉得,母亲对孩子的责任感是天生的,似乎是一种不可推脱的事情。而对父亲来说,是否参与育儿,是件有选择的事情。生育前,妻子十月怀胎,感受宝宝的存在,但赵明与孩子的连接只有胎教。“对着肚子说两句话,没什么用。你只是从产房门口接过来这个孩子,知道他是你媳妇生的。”他观察身边的朋友发现,对男性来说,孩子似乎永远是有人在照顾的状态,可以是妻子、母亲、岳母、月嫂任何一个人。而社会的期待和要求则会让男性更轻易地选择远离育儿。小马做人力资源类工作,类似的事他看得太多。在帮客户招人时,男性永远是排在优先序列的,因为他们的性别就意味着能够随时加班、出差,不受家庭的羁绊。而随着三胎政策的开放,哪怕是生育了二胎的女性,也会因为“三胎风险”被延后考虑。在他所在的公司,有的女同事的丈夫不管孩子,每天除了工作就去钓鱼。对他来讲钓鱼是仅次于工作的第二件大事,孩子生病也轮不到他带去医院。而女同事则承担了大部分的育儿责任,每天要接送孩子上下学不能加班,领导对她颇有微词。“我也生了一个女儿,我希望她以后不要陷入这样的困境。”小马说。在发布自己育儿抑郁的经历后,还有很多人批评郑刚:“这就受不了了?也太脆弱了吧。”一开始,这听起来像风凉话。后来,也有很多人表示感同身受,找他倾诉。当然,其中男性寥寥,更多的是宝妈。郑刚发现,原来自己的遭遇确实算不得惨。除了辛苦,她们还需要面对产后身体不适、婆媳矛盾、不得不伸手向丈夫要生活费等更多的问题。“我都没法想象,很多女性在产后激素水平最不稳定的时候,就要立刻面对育儿的种种问题。”《父子变形记》剧照让郑刚欣慰的是,妻子在离婚后也慢慢意识到了他的付出。有次,妻子的同事问她,孩子尿不湿用的什么牌子,她回答:不知道,都是我老公在弄。同事很惊奇:这你都能不知道,你这老公也太好了吧。类似的事情多了,妻子也开始“反思”。现在,前妻看到孩子的衣服不干净不再指责他,而会说“爸爸辛苦了,是带着茉莉玩才弄脏的”,还会主动问要不要洗衣服。尽管独自带娃依旧劳累,郑刚的心态好多了:“你说这话听着谁不高兴?”(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31期,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相关阅读:“再称职的父亲,和母亲相比也显得游手好闲”“光鲜亮丽、情绪稳定的新手妈妈,只存在于网络”中国式婆媳关系,为何总是难以和谐?生育掀起家庭风暴:“为什么我会产后抑郁?”“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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