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开卷有益为了养家糊口,陈年喜做了16年矿工,没有发财,确诊尘肺病,日夜咳嗽。在地下五千米深处,他炸裂矿石,总是听见和看见矿上的人和事,也思就诗篇和故事。因身体原因,他回到了家乡,开始写作。第一本诗集《炸裂志》一鸣惊人,让他获得了“矿工诗人”的身份标签。但是他说:“我始终觉得我还没有做到,让更多人去知道,我们这样一个群体,这样一种生活,这样一种命运。”2025年陈年喜带来了新书《人间旅馆》,19个奔命故事,19种真实人生,写岁月、生死、悲喜、无边的风尘,写一生飘荡的自己与他人,把一辈子不可能了解到的另外一种人生讲给大家听。细想起来,人世间的事比雨点都多,但总的说来无非两件事:相逢与别离。——陈年喜《人间旅馆》水 晶(节选)01我有三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它们来自华山以东的小秦岭山体深处。二〇〇四年,小秦岭黑山,四月。那段时间和空间里的许多事物我都忘记了,但一直还记得坑口边上的两棵华山松。后来的日子,我们与这两棵松树朝夕相伴、形影相对。下班或吃晚饭时,会看见巨大夕阳的返照光,耀眼的射线从天边延伸过来与松树连成一体,那情景,像高竿上挑着一面旗子,不停挥动,把黄昏招降。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山体五千米深处,不是地下垂直五千米,而是地表向山体内延伸了五千米。这样深度的矿洞在黑山比比皆是,而在山脚,一万米两万米都正常不过。工作面非常缺氧,每工作一会儿就要坐下来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流在空气里流动得非常缓慢,我们能闻到彼此发出的气味,虽然吃的饭是相同的,但释放的气味各不相同。老旦的气味有一股焦油的味道,他抽旱烟,一杆烟袋多少年没清理过,烟油也占领了他的肺腔和口腔。他用打火机点烟锅,打了好几下都发不出火,把气门调到最大,再打,还是不起火。他说,快走,一会儿大家都得完蛋。我们赶忙往外面跑,过一阵儿再回来。一个班,这样往返三四次,跟玩儿似的。我们离不开老旦,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有经验,而经验是救命的法宝。有一天,记得是四月初,天气不冷也不热,整个黑山正由黑变绿,白肚画眉好听地叫着。爆破过后,我们爬上采场,在矿体的长长石壁上,大家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洞,正往下汩汩流水。老旦喊:有水晶!把灯光照进去,果然是一洞的水晶,它们晶亮、欢快、争奇斗艳,像一群被关押太久的人重见天日。无水不成晶,因为水不足,有些晶体已经发黄,生出了自然的包浆,这个黄非铜非金,说不出的颜色。那些浸在水里的,晶澈若冰,寒光彻透。有的状若莲花,晶体簇拥向上,拥成一团;有的形若笋柱,棱角分明,每一条棱线都笔直锐利,仿佛经历过刀工,在顶部收成一个尖锐的点,如同剑鞘。有一些被爆破震碎了,散落一地。凭经验,水晶的出现意味着相邻矿石品位的下降和枯竭。我们取完了水晶,每人获得若干不等,最后在小洞里填上了炸药。一声巨响过后,我们更换到下一个采场。02黑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像一根盲肠,盘盘绕绕,一会儿在云里,一会儿在雾里,更多的时候在万丈悬崖边上。它除了用于向山下运输矿石,也供物资上山。无数的人由此入山,无数的人由此离开,梦想和现实常常在这里狭路相逢或失之交臂。整个黑山生产规模不小,却没有小店,针头线脑都要靠小贩们的挑子。黑山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小商贩队伍,像传说中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他们每天坐矿车到山口,挑担上山,天黑收担下山,再坐车回去。我们用水晶和小贩们交换东西,这是他们的最爱。至于他们用来做什么,或者高价卖到了哪里,我们不知道。一双袜子、一双手套、指甲刀、电子手表、收音机,讨价还价显失公平交易。我们最常换的是凉皮,在山上,最馋的还是胃。陕西的凉皮和河南的凉皮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同是醋——醋是凉皮的灵魂,陕西的醇厚,河南的淡薄,山西的醋也好,但太酸,入口蚀骨。小贩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个女人叫黑牡丹,有点儿黑,有点儿俊。黑与俊在一个女人身上奇妙地合体,在风餐露宿的生活里,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俊俏的女人生意就好,不完全是货真价实的原因,很多人冲着那个俊俏。除了用水晶交换,破铜烂铁他们也要,上山一担货,下山一担货,两头挣钱不耽误。黑牡丹没有赶上一窝水晶的好时光,她除了破铜烂铁,也要矿石。那些带明金颗粒的矿石下了山就值钱,上了碾坊炼成金子更值钱。含金特别重的矿石上碾子太可惜,回收率不是太高,就用蒜窝捣、用汞抓,最后烧杯提纯,这道工艺不光男人会,许多女人也会。水晶总是有限的,比金子更难碰到。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旦后来成了黑牡丹的矿石主力提供人。新采场更加让人憋闷,因为更缺氧,但矿石品位好,出金子。老板当然不愿意放弃,出高价让我们向上打口天井,专门用来透气。我们也不知道打多少米能透,就往上打,打了两个月,透了。中间除了打出一包水、一窝水晶,也打出了金带。我们干活儿的时候,一半心思用来干活儿,一半心思用来想念金带和水晶。想着想着,一天就过去了;想着想着,一天长得没有尽头。黑山没有秋天,过了夏天就是冬天,它们衔接得那么好,没有一丝疤痕,显不出一条链子少了一环。人们脱下单衣换上棉衣。在采场上干活儿,每天的分分秒秒在天井上面的天空滑过,有时滞涩,有时轻快。一片蓝色,一片白色,一阵风,一阵雨,一片落霞,一道浓得化不开的雾瘴……它们的变幻,代表着时序和天气。一天,大家干着活儿,一片黄叶从天井飘飘荡荡落下来,落在矿石堆里。我们知道,冬天来了!03关于黑牡丹,老旦给我讲过她的身世和一些零星的故事。他随口讲,我随耳听,都记得不大清楚。生活场上,饮食男女,那些事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世间多少事都不值一提。黑牡丹当然不姓黑,她姓刘,叫刘巧。这个“巧”字,倒也符合她的身子和性子。矿石炼金算不上新鲜事,但能想到和做到这一层的女人并不多。炼金卖金的事,在矿山江湖的虎狼世界里,除了技术、胆量,还要点别儿的,而这个别的,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某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滴水成冰的情形一般只发生在北方偏北的地方,但在那个冬天,把它放在陕南汉水之滨的某个村子里使用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天晚上,汉江边下了雪,并少有地积存了起来,汉水和大雪都茫茫无边际。刘巧早早睡了,睡到半夜,她听见窗外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声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她爬起来,隔着窗玻璃往外看,外面什么也没有。雪早已停了,月亮也上来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处的江水哗哗有声。刘巧躺下又睡了,沉睡中,她做了一个吓人的梦。梦里丈夫一身是血,对她说:“我走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要是想见我,你就保存好桌子上的那块水晶,我有时在里面,有时不在,但总的都在,那是我的新家。”刘巧惊出一身汗,想起来自己的那个人远在山西灵丘,昨天还热热烈烈地通了电话呢。她伸手去摸桌子上的水晶,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一个多月前,有个城里人来乡下收旧物把它收走了,自己当时还很得意,水晶不是旧物,却卖出了旧物的价钱,一百块呢。刘巧再无睡意,想给远方的人打个电话,想想时间怎么也不合适,无论对方是在上夜班,还是在睡觉,夜里的电话都是恼人的打扰。她想着那块水晶还能不能找回来,细想想是不可能了,没有人认识那个城里人,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就是找到了,水晶也不一定还在他手里。想到最后,觉得还是算了,不就是一个梦嘛,不就是一块石头嘛。那块丈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晶,虽然又大又好看,但毕竟是一块石头,不过是丈夫带回来哄她开心的。三天后,刘巧接到了山西的电话,丈夫出事了,他驾驶的铁矿石车翻下了山沟。不久,矿上派人送来了一个盒子,来人说矿山倒闭了,没有钱。刘巧也没有打开盒子,找了块儿地方把它埋了。事过两年后,老旦依然清晰地记得见到刘巧的那个早晨。那是个五月天,豫西的天亮得早,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槐花遍地开放,女人们花枝招展,男人们意气风发,生活充满了动物的气息。老旦下山去街上给工队买工具,具体说是买扳手,有一种青海湖牌扳手很过硬、很好用。他走着,心里想:夏天真是个好季节啊!这是个因黄金矿业而起的小镇,原来只是一个小村子,人烟稀少,只因沟里发现了金矿,就像发面团一样发大了起来,成了一条花街。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大到几十万一台的机械,小到三五元一碗的面条。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什么地方的人都聚了过来。老旦计划去五金店买,街上最多的就是五金店。在进一家店门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蹲在路边,地上铺着一个编织袋,上面有一排扳手。扳手看着不像新货,但一支支擦得干净极了。老旦知道,这样的二手货要便宜得多,质量又久经考验。他又从店门口折了回来。老旦站在地摊前,看了一会儿女人,女人有点儿不敢看他,低着头。老旦看见女人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掺在黑发间,隐得很深,又十分醒目,它们共同把左右两只秀气的耳轮深藏了起来。老旦想到了家里的女人,几年前也有白发了,白发一旦出现在女人的头上,就像草到了春天,会怎么也止不住地生长。老旦问:“二手货?”女人没有理会他。老旦又问了一遍,女人抬起了头,她有一张比她的生活动人得多的脸。女人大声说:“你才是二手货!”老旦忍不住笑了,说:“我是说扳手。”女人也忽然笑了,说:“是的,二手货,但比新的好。”老旦说:“给我收起来,我都要了。”两个异乡男女就这样认识了。两个月后,刘巧上了矿山,不过名字不再叫刘巧,叫黑牡丹。这名字是老旦给起的,他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里面有一个女侠叫红牡丹,厉害得不得了,好看得不得了,那是一个男孩青春的梦。不过,黑牡丹不再做小工具生意,但与工具也有些相关——专收废钻头。不能用的废钻头,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合金在,合金取下来卖,很值钱。我见过取合金的过程,有些类似于打铁:把钻头埋在焦炭炉里,风扇吹动,烈火熊熊,钻头一会儿就被烧得通红,用一把大钳夹出来,猛地丢在冷水盆里,过一会儿拿出来,用锤子轻轻一敲,合金就下来了。合金比钢制的钻头本身沉重多了,拳头大一包,十几斤重。合金卖到工厂,再被循环利用。收了一年钻头,很多人都学会了,纷纷干起了这个行当。不管哪个门道,人一多,就不再叫门道,成了大路生意。生意难做,黑牡丹就改收矿石。那时候,山上哪一行都如火如荼。开矿的人多,偷矿的人也多,总有收不完的矿石,炼不完的金子。收了一年,据说黑牡丹挣了不少钱。八月十五,黑牡丹给我们带了两只烧鸡、一瓶白酒,给老旦买了一身衣裳。我们都叫她嫂子,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酒喝到一半,黑牡丹有些醉了,尖声说:“矿上混了两年,得亏大家帮忙,日子好过些了,就是有个愿望还没实现。”大家问:“啥愿望?”女人说:“听说秦岭产金子,也产水晶,我怎么就碰不上水晶呢?”老旦说:“这东西说易也易,说难比摘月亮都难。”大伙儿说:“那玩意儿有啥用,没用,又不值钱。”女人说:“我有用,别人可以没有,我得有一块。”大伙儿安慰她:“有啥难的,包在我们身上。”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让黑牡丹再次变得一无所有。那一天,有个人背来了半袋矿石,开口要五万块。黑牡丹看了看矿石,觉得能值八万。她说:“行,五万就五万,但我手里没有这么多钱,你得跟我下山取钱。”那人跟着黑牡丹去银行取了钱,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两人都挨了一记闷棍。打闷棍的人是谁,卖矿石的人是谁,黑牡丹后来都知道了,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挑凉皮担的小伙子给老旦捎上来一双皮鞋,鞋里有一张字条:我回去了!老旦哭了一场,哭完了,背起炸药箱就去上班。工头给他放了三天假,让他下山一趟。他说工作要紧,又说,看,那山头上的红叶多好看呀!大家抬头看,那山上的叶子真的像着了火,把秋天都映红了。 04晚饭总是在日落时分开始,这是一个分界:白天结束,黑夜来到;白班结束,夜班开始。吃了饭,有人睡觉,有人海阔天空地神聊,有人带了矿灯往洞里赶。最后一拨商贩开始下山,喜悦或沮丧写在脸上,也撒在路上。骡队不分昼夜,它们有一双夜眼,蹄声嘚嘚,把一些东西驮下山去,把一些东西运上山来。大家抽着烟,说着话,感觉少了一个人,想起来那人是老旦。打了一桌麻将,也不见老旦回来。我们知道他出事了,大家进洞去找他。老旦像一只臭炮弹被卡在了天井中间。这一晚满月如盘,清辉在黑山铺得到边到沿。我们往天井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不要说月光,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一团漆黑,但我们知道里面有一个人。大家找来一根大绳,从上面七手八脚把老旦弄下来,他已僵作一团。他的腰上有一只编织口袋,口袋里是半袋矿石,还有几块上好的水晶。难怪人这么久出不来,他有些贪,把井筒找寻了个遍,想熊掌与鱼俱获。我们都知道,他这样贪,一半为自己,一半是为了一个女人。老旦缓过来,说:“鸟为食亡啊。”大伙儿说:“你命大,亡不了。”他和大家三击掌: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旦活到了二〇二一年。他拿回的那些水晶有一部分做了好多副眼镜,分送给亲友与邻居。他给自己的那副镶了铜边,戴上后,有一股让人不服又不得不服的文人气质,这气质把他的人生一分为二。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学起了地理,其实是专给人看风水。但古来医不自医,他指点别人,却无法为自己指点出像样的未来。老旦有没有兑现对黑牡丹的承诺,没有人知道。至于他们后来的情况,老旦不会对人讲,也就更没人知道了。二〇一五年春,我大病一场,做了一个手术。这辈子,我不大可能再回到矿山,不大可能再见到千米地下的水晶,看到那澈透的六棱镜面映照的世事风雨。我把抽屉里的水晶拿出来,时间太久,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在寂寞中它们已有了包浆。我把它们浸在一个水杯里,我想起来水晶需要水的滋养。明亮的阳光和对面的山影打在上面,我看见初冬以及许多事物正慢慢爬上时间的山冈。最后说一句,刘巧的男人没有死,也没有回来。去了哪里,刘巧也不知道,那是另一个谜。“矿工诗人”、作家陈年喜2025年力作《人间旅馆》,19个奔命故事,19种真实人生,在生活的泥泞中挣扎向上。在这人世间,比风更容易拐弯的,是命运。▽ 点击阅读热门文章 ▽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