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高层建筑大规模建设以来，一些建筑的外墙脱落已经进入风险高发期，像北辰三角洲这样的中高端小区也无可避免。但外墙脱落问题仍处于认知和管理的模糊地带，往往在发生事故后才被看见。记者｜曹年润编辑｜王珊坠落的墙块从湖南宁乡市区一路往西南方向开，40公里的路程里，路边的景象从高楼大厦慢慢过渡成电池、服装、汽车、机械等各种工厂，又转变为低矮连绵的群山、紧闭卷帘门的商铺、建在半山腰的房子。向阳村就是半山腰下的一片。8月10日，这是秦宇轩第一次来到向阳村，来参加女友魏雅琦的葬礼。魏雅琦的家距离村口还有一公里的路，弯弯绕绕。她家是一个二层楼房，外墙贴着白瓷砖，屋里没怎么装修，只是用水泥刷了墙。丧乐充斥着整个院落。魏雅琦的遗像就摆在门前空地的方桌上。照片上是一张稚嫩乖巧的脸：齐刘海，刚过下巴的短发，圆框眼镜占据小半张圆脸，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家人说，照片是魏雅琦上初中时照的，她今年20岁，家人和朋友昵称她琦琦。向阳村环境（曹年润 摄）魏雅琦出事后，秦宇轩连续三天没怎么睡觉，眼睛布满红血丝。他不怎么说话，在魏雅琦的遗照边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偷偷抹眼泪。魏雅琦是8月1日晚上7点多出事的——在长沙打工的她被租住小区外墙脱落的水泥块砸中，不幸身亡。对于全家人来说，这个事实至今仍然像梦一样，“不想接受现实，想逃避。”魏雅琦的爷爷奶奶知道她去世后整宿整宿地哭，爷爷滴水不沾，也不愿意吃药。一位魏家的亲戚刘慧芳告诉本刊，魏雅琦父亲魏志勇是在8月1日晚上十点多接到长沙警方的电话，告诉他“有十万火急的事”。心急如焚的魏志勇和妹妹等人立刻动身去长沙，他们以为魏雅琦犯了事，合计着就算贷款，也要把魏雅琦赎出来。没想到，最后见到的是魏雅琦的遗体。魏志勇见了女儿最后一面，他说女儿被砸的的是头顶到后脑勺的位置。魏雅琦住在一个叫北辰三角洲的小区。这是长沙规模最大的小区，总面积超500万平方米，分为A到E五个区，下有19个区，被视为湖南省乃至整个中南地区高品质都市生活区的示范标杆。魏雅琦住在E3区，共有6栋楼，都是45层高，每栋有2个单元，3梯4户。几公里内，商超、地铁、美食、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应有尽有，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湘江和浏阳河边。相比于小区的优势地理位置和气派的外观，魏雅琦的住所则简陋的多，是公司安排的宿舍，四个人合租，租金500元/月。魏雅琦的房间很小，勉强摆下一张床，一个小沙发。魏雅琦养了两只猫，猫砂盆就放在床旁边的窄过道上。北辰三角洲E3区6号楼外观（曹年润 摄）秦宇轩告诉本刊，魏雅琦是3年前去长沙打工的，当时她才17岁，刚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一年半以前，魏雅琦开始做聊天主播，每天下午五点去公司化妆，吃个饭，两小时后上播，到23：00下班。出事这天，魏雅琦恰好休息。那天她出去是想换零钱。出门前，她告诉秦宇轩，上次回家，爸爸给了她一堆散钱，她想换成整钱。那时是7点30分。再次收到消息，就是出事了。魏雅琦倒在了E3区通往E4的人行天桥下。悲剧发生后，开福区住建局物业监管科科长唐德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经现场勘察和论证，初步判断坠落物体系北辰三角洲E3区6栋45楼外墙脱落的水泥块。前期的隐患8月15日，本刊记者来到北辰三角洲E3区时，5栋的业主张睿昕正和先生在楼下遛狗，走到6栋附近，他们不时抬头往天上看，讨论两周前外墙脱落的事。他们告诉本刊，事故发生后，小区好几栋楼下拉起警戒线，有维修工爬上高楼，他们看到其他楼栋下也有掉落的墙皮碎片。她在业主群里看到，一些业主不敢再经过出事的那条路，一些业主则不敢再带孩子出门散步。E3区部分楼栋外墙有明显的裂痕（曹年润 摄）事故发生后，北辰三角洲的居民们开始组织业委会。居民觉得，墙皮脱落发生事故，跟物业的管理失责有关。他们想把小区的治理权更多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多位居民告诉本刊，北辰三角洲各区物业不同。E3的物业公司是万科物业，物业费用2.3元/平方米/月，“在长沙算贵，一般约1.5元/平方米/月”，但管理并不太让人满意。业主周慧明2011年买的房，她注意到，小区里有人把电动车随意停放在车库。她了解D3区曾出现过电动车在车库起火的事件后，向物业反映了很多次，物业说“没办法”。还有“住改商”的现象，有人把住房改成餐馆、美容院，还有人把户型大一点的房子改成多个小户型出租。“这些业主们提过很多次意见，都没用。”小区楼体外墙的问题，也有人多次反映过。E3区5栋的一名业主告诉本刊，自家多年前就开始从外墙往家里渗水。她跟物业讲了好几年，去年底才开始走维修流程。但实质的维修没有进展，“他们在我们顶楼挖了一个坑做渗水实验，暑假快过去了，还窝着一滩水。”E3区1栋的一名业主告诉本刊，2021年，她就发现对面楼下外墙有很长、很大的裂缝，给物业反馈后，管家问他们，“能不能自己拿一根棍子戳一下？”E3区1栋业主拍到的外墙墙皮破损情况（曹年润 摄）万科物业有关负责人范女士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提到，本次墙皮脱落与渗水问题密切相关。长沙市开福区住建局物业监管科科长唐德虎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提到，建筑物外立面防水工程，国家规定的质保期是5年。范女士称，E3区交付已9年，物业服务中心按照服务合同内约定内容，每季度按时开展对房屋本体及设施的巡查，并留存相应记录。范女士说，去年4月，他们收到了业主有关6号栋墙体渗水问题的反映，三个月后组织了业主协调会议，11月，6号栋维修完成施工单位招投标，维修范围覆盖了报修问题的300多户相关业主。范女士说，物业走的是应急处理程序。“如果走一般程序，就需要E3小区三千多户的客户三分之二的业主参与，二分之一业主同意。”这依据的是长沙去年出台的试行版《长沙市物业专项维修资金使用实施细则》。细则提到，物业专项维修资金使用，分为一般使用和应急使用，其中，应急使用适用于危及人身安全、房屋使用安全和公共安全，需要立即进行物业共有部分维修的紧急情况，比如电梯、消防系统、屋面外墙防水等“可直观认定的”的情形。应急使用跟一般使用的区别是不需要经过业主的表决程序，事前不用表决，事中进行公告，事后再行公示。范女士说，实质的维修没有进展是因为随后经历了外勘现场、公示、进场施工、受诉停工、大暴雨延期等过程。E3区1栋业主拍到的外墙墙皮破损情况（曹年润 摄）西南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副教授许浒告诉本刊，建筑外墙脱落是老化的结果。“随着服役时间的不断增加，结构中的各种构件和连接节点会慢慢发生老化，比如固定外墙饰面材料的连接件，发生了失效，最终导致外立面的材料在自重作用下或者是某些外部环境的扰动下发生脱落。总体来说，可以把这个称为建筑结构一种病害，就和人年龄大了，容易生病一样。”许浒说，“外墙面的老化不会直接影响整体结构本身的安全，只是一些功能上的影响，比如保温隔热，外观，渗水等，更像是一种皮肤病，因此在这种病害出现的早期阶段，总是被忽视。”但一个事实是，高层建筑往往建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如果放任病害持续发展，“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的概率和风险将非常之大”。部分楼栋外墙有剥落痕迹（曹年润 摄）近些年，外墙脱落问题多次发生。2023年8月7日，四川南充一小区外墙瓷砖在雨后突然掉落，砸中一位老人；2024年8月2日昆明小区装饰层脱落，导致一名外卖员离世；2025年7月29日，成都双流区光明苑小区外墙瓷砖脱落，楼下两辆车被砸中。外墙脱落的问题已经陆续被各地重视。例如，2024年3月，江西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下发《关于加紧落实城市既有民用建筑外立面脱落安全隐患安全防治措施的紧急通知》，截至当年8月底，累计排查建筑15775栋，排查安全隐患问题1497栋。北京联合大学应用科技学院教授、城乡社区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李凌多年从事城市社区治理研究。李凌说，高层建筑外墙之所以脱落，一是可能跟建筑质量有关，另一个原因则是业主、物业管理企业对建筑外墙安全的关注度不足，尤其是对高层建筑外立面安全隐患的认知较低，缺乏日常的管理维护。一位专家向本刊提到，外墙脱落本身不像电梯故障那样迅速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因此难以被发现，需要依靠物业的日常检查。但一直以来，物业公司把大量的精力花在日常的保安、保洁、绿化、日常维修等工作。中国社会科学院保险与经济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阎建军告诉本刊，2008年施行的《住宅专项维修资金管理办法》中规定，如果发生危及房屋安全等紧急情况，需要立即对住宅的公共部分进行维修和更新、改造，物业服务企业或业委会可以跳过业主表决，直接向主管部门递交申请。但没有明确紧急情况的具体内容。2021年开始，天津、湖南、山东等地政府完善了维修资金管理办法，明确了外立面严重脱落、防水严重损坏和电梯故障等都属于紧急情况。但有的地方物业维修资金管理办法中依然没有进行规定，维修流程会更加漫长。阎建军说，按照常规的流程，物业维修资金的审批需要经过业主表决，街道办、房管局等多个环节的层层审核，从提出申请到落地通常需要七八个月的时间。其中最麻烦的往往是业主表决，“多层多业主住宅的公共部位属于业主们的共同财产，一部分业主都认为与己无关。”阎建军说，法律上关于建筑共有部分的责任落实是一块空白，“民法典规定了业主的权利，但没有明确业主的责任，物业公司只承担合同责任。与住宅相关的法律在制定的时候属于房地产大开发时期，房屋较新，对于房屋安全问题考虑的较少，更多考虑的是保证住宅专项维修资金安全，资金不要被挤占挪用。”被砸断的人生在北辰三角洲的滨江文化公园，湘江之畔，竖立着一块三四米高的大屏，几名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T恤和休闲裤的主播从下午就开始排练歌舞节目，天色暗下来时开始直播。作为“网红城市”，长沙的网络直播行业发展迅速，2022年的数据显示，长沙有包括网络主播在内的新媒体从业者超过10万人，重点知名主播1200余人。北辰三角洲的一些业主告诉本刊，近几年，小区内住进了不少打扮时髦的年轻主播，他们多住在E3区4栋，那层楼多是三四十平米的公寓。魏雅琦是2024年搬到北辰三角洲的。她的男友秦宇轩说，从小区去她的直播公司骑电动车要20来分钟。不过，跟户外直播的工作不同，魏雅琦是一名聊天主播。她的账号视频里能看到她聊天的场景。齐刘海，及腰长发的魏雅琦，皮肤很白，经常穿糖果色系的修身T恤。有人送大额礼物时她会捂住嘴惊呼，笑得眯起眼，手舞足蹈地说谢谢。声音非常甜美。这跟她留给家人和朋友的印象一致：活泼乐观。秦宇轩说，“她跟别人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要每天开开心心的，从不说丧气话。”魏雅琦的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是团宠。”办葬礼的这几天，不少同学和朋友来看她。《Run On》剧照但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独自坐在聊天室里刷手机。魏雅琦的账号只有800多个粉丝，流水其实不太高。“她不会聊天，尤其不喜欢跟男的聊天。”秦宇轩说，对魏雅琦来说，这份工作比较轻松。这之前，魏雅琦做过许多工作。她曾提到自己曾跟村里一个熟人在长沙的一家理发店洗头，“手都烂了，一天只有几十块”。后来她又去一家茶楼泡茶，也不适应，又换了一份。做主播的工作虽然无聊，但每个月至少能拿6000元，好一点的时候能有七八千元。有个问题是作息太乱，“下班后，她洗澡、收拾房间、喂猫、玩手机，一直到早上六七点才睡。”对主播这份工作，魏雅琦也并不满意。2024年4月，她在直播平台上发过一条动态：“向别人伸手要钱这种事我在做这行之前就没干过。我的运营说我太佛系了，不会主动去吸引大哥，总是自己呆着，这确实是我作为一个主播专业能力的不足。但是我这么普通这么一般，我凭什么去吸引呢？我没有才能，长得不好看，唯一好一点的就是可能人活泼了点看着我开心了点，就没了。但其实我是一个很悲观的人，谁信？”《浮游先生》剧照秦宇轩说，女友瘦弱的肩膀上其实背负着很大的伤痛和负担。魏雅琦的父母经人介绍，在2002年结婚，在魏雅琦不满10个月时，妈妈离家出走，魏雅琦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魏雅琦的父亲没有什么技术，在镇上做送水工——将山上的泉水送到村镇人家里。以前，村里只有他一个送水工，但最近几年，干这个的多了起来，竞争也大了。一桶水60斤，2元，一车能装36桶。刘慧芳说，这几年生意不太好，一天只能送两趟，赚七八十块钱。魏雅琦辍学后，原本家人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大城市工作，但她执意要去，说要赚钱，把爷爷奶奶和爸爸带到长沙和自己一起生活。但她的工资其实很难覆盖她的生活。秦宇轩说，主播之间有随礼的说法，这个上面的花费不少。魏雅琦还喜欢抽奖，有一次，秦宇轩发现她用亲属卡的钱在别人的直播间充钱，刷礼物抽奖。秦宇轩告诉本刊，魏雅琦经常没钱吃饭和打车，每个月都找爸爸要几百块。为此，秦宇轩给她开了一张每月5000元额度的亲属卡。6月底，魏雅琦说不能再用亲属卡了，否则存不到钱。她买了一个粉色的存钱罐，发工资以后给秦宇轩打视频，往里存了2000元。7月中旬魏雅琦回了一趟家，爸爸给了她很多零钱，全部被她塞了进去。魏雅琦养的猫（曹年润 摄）琦琦的最后一条抖音是她玩的梗——敬自己六口超辣麻辣烫，画面上的她打了特效：腮帮子鼓起来，嘴巴上贴着一撮齐脸宽的胡子，“第一口敬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坚强的活着。第二口敬自己活泼乐观，至少不会抑郁。第三口敬自己有善心，乐于助人，不当社会的拖油瓶，虽然是边角料，但是我家人的小骄傲。第四口敬自己，敢于勇敢的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自己一个人出来上班还能养活一只小猫。第五口敬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不会累到自己，花的钱基本上都在自己还有小猫的身上，好好爱自己，要好好爱小猫，也好好爱我的家人。第六口敬自己，永远告诉自己要保持天真，可以天真不可以幼稚。”（除魏雅琦、李凌、许浒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小雅 / 审核：同同招聘｜撰稿人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大家都在看“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平台地址：http://www.jintiankansha.me/t/7Fnz248O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