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坐着上班”打开招聘软件,可以看到制造业与服务业不少招聘广告中,正在把“坐着”当做一项工作福利。仿佛“能坐着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待遇。与之相对的,是基层服务行业中日益普遍的“全程站立”:餐饮、零售、酒店等岗位的员工,许多都被要求在超长工时里全程站立工作,不设椅子,没有休息,不能坐下。这种要求并非出于效率或安全考虑,而是源于一种看不见的表演逻辑:站立的身体,被当作“积极”“专业”“热情”的象征,传递给顾客、传递给管理者,也传递给摄像头背后的监控系统。“坐着会给顾客懒散的感觉,会让顾客不想进来消费。”一位经营者如此解释。这是一种和真正的劳动不同的劳动。它的价值不在于完成工作本身,而在于营造出“在工作”的姿态。“在工作”的劳动姿态,开始被单独抽离出来加以规范。站着、走动、微笑、口播,成为评价绩效的一部分——它们并不直接提升服务效率,却不断被强化、被记录、被奖惩。当劳动变成表演,劳动者也就成了道具。健康被消耗,情绪被压住,人与人之间的真诚被替换成标准化的笑容和话术。这不仅是服务业的日常,也是当下许多岗位的现实:制度用可复制的动作定义“合格”。文|孙漫漫编辑|oi口播在许多门店,劳动的第一要求不是把事情做快,而是把样子摆对。小光在一家餐饮连锁工作,每天站十个小时,下班回宿舍总是一瘸一拐。去医院问诊,还没拍片,医生光听描述就判断——静脉曲张、腰椎间盘突出、膝关节积液。这些病,在服务业是再常见不过的职业损伤。CDT 档案卡标题:青年志Youthology|当“能坐着”成为一种工作福利作者:青年志Youthology发表日期:2025.8.16来源:青年志Youthology主题归类:劳动权益CDS收藏:公民馆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要缓解并不难。一双压力袜、一副支撑性鞋垫、每站五十分钟坐十分钟,都能让情况好很多。但店里不允许。这种逻辑里,站立并不一定能提升效率,却成了“敬业”的证明。于是,哪怕客人不多,员工也不能坐下。前厅留一人值班、其余人去后台休息,这样的安排被认为“不专业”。表演站立虽然辛苦,但好在不要求技巧,如今的服务业工作中还包含着更多不被认真解释、却必须严格执行的“表演性劳动”。地上没有垃圾也要扫,不赶时间也必须小跑上菜,上班时要一直走动,遇到同事必须打招呼问好,如果被经理抓到没有笑,会被批评。这些动作不一定改善顾客体验,却能让管理层看到一个忙碌、整齐的场面。在奶茶店兼职的张章做好了脚疼腿疼的准备,却没想到嗓子成了损耗最大的地方。兼职第一周,他每天口播到嗓子干哑,吞口水都疼。一位同事辞职了,因为声带结节。店里有一套细得近乎荒诞的口播SOP:顾客进店要喊,点单要喊,取餐要喊;天气变了要喊,季节更替要喊。每隔十分钟,全店会齐声高喊“毛巾清洗时间到”“三十分钟检查茶汤时间到”。这些台词里,有提醒顾客小心烫口的好意,也有品牌广告,还有复杂的问候与告别话术。奇怪的是——顾客在的时候要喊,没顾客的时候更要喊。“你得有活人味!” 店长批评张章的表情僵硬,口播毫无感情。在张章每天站立的十个小时里,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他得当后厨,泡茶,泡咖啡,煮珍珠,切水果,滤茶叶,不停地洗洗刷刷,还得看前场,点单,收银,处理线上的订单。京东美团和阿里外卖大战,订单激增, 上早班的张章一个人干了一千多的营业额,他打电话求助,店长敷衍了几句就不闻不问了。其他同事没到上班时间也不来。张章说他很理解,如果是他也可能会“见死不救”,正常上班时长已经让透支了所有体力,大家都没有力气再来赚这一小时十块钱的加班费。没有力气当活人,又要表演口播喊麦,那就只能当伪人。乐捐有时取餐的顾客已经走了,店员仍对着空气口播,直到念完。这些词本来就不是念给顾客听的,而是念给摄像头,店长,或者念给潜伏在顾客队伍里的“便衣”督查。 某品牌奶茶店对口播每周有五次随机抽查,四次监控一次线下。如果被发现没念,便会按照打分标准扣分,不仅可能会被罚写复盘,还和工资提成挂钩。监控,罚款和体罚是管理的主要手段。在许多公司,罚款叫 “乐捐”。有的奶茶店,规定收银人员如果面无表情,第一次捐一元,第二次捐两元,以此类推。某长三角地区的奶茶品牌有门店要求没喊口号的员工“乐捐”50。某湘菜品牌上菜时有固定口播,如果服务员没说,罚款10元,女员工没有涂口红罚款5元。张章的同事曾一个月被扣了一千多,将近工资的三分之一。体罚也非常普遍,某连锁咖啡品牌要求店员抄写差评,每条100遍,如果没对路过的顾客微笑打招呼便被罚做俯卧撑,其他的体罚比如深蹲、爬楼梯也屡见不鲜。“总比罚钱好”有人在评论区这么说。伪人公司试图用量化考核制度将一切标准化、流程化,本意是以用户为中心,提供最好的产品和服务。然而,最影响顾客体验的偏偏是那些无法被量化的部分。管理者无法观测消费者在店员那里获得多少情绪价值,就去要求笑容和声量。在动不动就罚款的威胁下,店员们渐渐把力气从“做得好”转移到“做得可以好看”。服务员本来就是活的人,但经营者偏偏用一套标准化SOP和严苛罚款把活人僵化抽干成伪人,然后再让伪人死气沉沉地表演活人。无数人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抽干人,再用无数花活儿让人表演人,好一个 加一减一等于负的集体伪人时代。代价代价首先落在身体上。静脉曲张、声带结节、慢性腰痛,这些原本属于长期体力劳动者的伤病,如今在大量服务业岗位上提前出现。更隐蔽的,是情绪的耗竭。为了应付镜头和考核,员工学会了用同一套表情和语调面对所有人,把真实的感受收起来。正如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所说,情绪劳动可能导致“情感异化”——劳动者与自己的真实感受逐渐脱节。劳动原本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但在表演化的劳动里,这种连接被削弱甚至切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冷冰冰的标准。惩戒和监视制造着失去自主性的劳动者,表演式服务生产观光式的消费者,这期间,消失的是人和人之间真正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