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房市波动等因素影响,一些人选择卖掉唯一住房。有人是为了防止财富缩水,套出更多现金在手;有人为筹措医疗、教育等刚性支出而降价变现;也有人主动调整资产结构,转向流动性更强的资产以寻求安全感。房产曾是中国家庭最坚不可摧的信仰。如今,这些卖掉唯一住房的人们,正在用脚投票,重塑着社会对于房子和资产的观念。CDT 档案卡标题:卖掉唯一住房的人作者:陈晓妍发表日期:2025.7.29来源: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主题归类:中国房地产CDS收藏:人物馆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伤疤卖房后的半个月,大福每天都哭。当初精心挑选的家具挂在二手平台,有买家是同小区业主,抱着捡漏心态上门,背着手挑挑拣拣:“是进口的吗?”“还有什么好东西?”一把原价5000块的电子琴,对方只肯出价500。这让她有种家被侵略的感觉。沙发、冰箱、电视机,家被买家们一点点搬空,后来床也卖掉了,大福和丈夫打地铺睡,“好像很失败,必须要变卖家产才能够活下去”。这套位于杭州的房子,是大福的丈夫在2021年,预备作为婚房而买下的,价格360万,是他名下的唯一住房。当时身边的人,不是已经买了房,就是正打算买房。在婚姻面前,房子是刚需,杭漂了七八年的大福也曾觉得,如果结婚没房,“就好像你过的很苦,找的人也不行。”当时,丈夫是一名大厂程序员,大福在一家几千人的企业里做电商、直播运营,月薪近三万元,两人对未来充满期待。同年,杭州房价整体上涨,部分区域达到了历史高位,他们的经历,是很多高位上车的买房人的缩影。2023年,大福和丈夫搬到新房里,她将婚纱照挂在新房的客厅的照片墙上。不到一年,房子卖掉,婚纱照被撤下,钉子被拔掉的墙上留下几个孔洞,像大福心里的伤疤。图|大福花15000买来的冰箱,以7000的价格卖掉在浙江金华的曹玫,也经历了类似的卖房阵痛。2023年卖房时,曹玫一家在外地,她和买家在线上沟通,把房子从270多万降到240万。这套刚入住半年的新房,她以亏损30多万的价格卖出。卖房后的五天里,曹玫瘦了六斤。短短几年,曹玫亲身经历了楼市的天翻地覆。曹玫家庭中的第一套自住房买于2017年,那是一套68平方的老破小二手房。当时是房东市场,她想签约时,房东说等一等,第二天就涨了2万。2020年女儿出生,老房子住着拥挤,她才考虑换房。曹玫还记得当时,自己一眼相中新房带横厅、面积118平的户型,“这个才是家”。 那一年,金华房价月度波动,但全年均价坚挺。她和丈夫置换的这套新房,首付80万,月供1万2,选的最贵的次顶层,楼栋也位于小区的中心位置。但几年过去,2023年卖房时,市场震荡。曹玫和丈夫签了独家委托,打扫卫生,杂物能藏则藏,就为提高房子的卖相。出价自降30万,买房的人还让她“再降几万”。曹玫开始放平心态,“差额不大的情况下,能成交就成交”。如果不是及时脱手,死扛到今天,曹玫计算过,她还要再亏60万左右。就像大福卖房时,中介跟她说:“现在卖,你应该庆幸,没什么好哭的。”现在回想,曹玫觉得高杠杆买下第二套房时,当时27岁的自己还太年轻。她在结婚、生育的人生新节点,在“该买房了”的婚俗观念中仓促入市,还没真正理解,30年房贷意味着跨越4-6个经济周期。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和公共政策教授阿蒂夫·迈恩在《房债》一书中指出:“债务是反保险的。债务并没帮助人们分担与房屋所有权相关的风险,而是将风险集中到社会上风险承担能力最低的人群身上……房价一旦缩水,便毁掉了负债购房者的净值,进而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图|曹玫的乔迁仪式止损疫情之后,曹玫的丈夫所在的销售行业不景气。2023年,曹玫患有肺癌的母亲病情恶化,要使用昂贵的靶向药。曹玫是独生女,母亲治病的费用要靠她和丈夫一起承担,加上一万二的月供,家庭最基本的月支出也要三万打底。连续五六个月,曹玫夫妇一睁眼就要盘算当天的支出,担心下个月的房贷没有着落。丈夫的笑容越来越少,每天都皱着眉头,“这不是我们俩当初换房想要看到的结果。”曹玫也担心,压抑的氛围会影响到孩子的成长。决定卖房时,亲朋好友劝他们,“再守一守,住了半年的房子就卖,又要亏装修钱,还要亏利息。”但丈夫说服了曹玫:“房子不再像以前一样保值,它不是必需品,只是作为使用的产品的时候,没必要长期拿在手里。何必把自己绑得这么牢?”跟曹玫的果断不同,大福把房子挂出去时,还存有一丝侥幸。她乐观预计房子的成交周期可能在半年以上,足以等来生活的转机。2024年1月,已入职2年半的大福,被老板告知公司业务亏损,无法养活团队。同年6月,她接受单休、降薪,入职了另一家公司,又在转正前8天,公司再度毁约。情况比她想象的更难。几个月内,大福在招聘软件上给四五百家公司投过简历,最终进入面试的只有20家。大福32岁,原本就有备孕打算的她,总会被hr问到:“你这两年有没有考虑生小孩?”那时,丈夫工作日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周六都会主动到公司加班,为了多赚一天的双倍工资。丈夫的同事替他叫屈:“你这个老婆什么都帮不了你。”即使他能继续坚持,也不太可能有这个机会。作为程序员的丈夫已经35岁了,合同还剩有几个月到期,而早就张罗着纳新的公司,基本不会再和他续约。房子挂出去后,为了保证有人看房,中介告诉大福,得在2021年买入的基础上再降几十万。她想再加5万也不行,“那样连看的客人都没有”。大福照做,结果第二天,就有买家来看房,第四天,房子以300万的价格卖出,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大福计算过,加上装修费、增值税、中介费,以及房贷还的利息,这个高位买房的家庭总亏损超过100万。在三个卖房的故事,林清是经济压力最小的,也最不被理解的那个。林清42岁,单身未育。决定卖房时,他手上还有一笔能支撑五六年房贷的储蓄。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经历时,还有人质疑他:“就一套房,还非要趁着这个时候卖,你又不是急等用钱,也不置换,你这编得能不能更离谱!”过去,林清在北京一家头部房企的开发板块工作。疫情之后,房地产行业震动,林清在2023年1月不得不离开。他想过转行,但年过四十,这条出路也艰难。2024年3月,林清的父亲患病离世。这两年来,他身边也有同龄人,因心梗类疾病意外离世。人到中年,林清才发现,人生其实很短很无常,“离开这个世界,啥都带不走,包括你省吃俭用、咬牙还贷30年的房子。”林清这套在北京郊区的三居室,他一个人住。书房、次卧、厨房,家里光房间门就有五扇,他习惯关上三个门,好让房子看起来没有那么空旷。林清不想为了保住这套房,开滴滴、送外卖,什么工作都得去干。当初,他拒绝了父母让他回甘肃老家找稳定工作的想法,在北京一待就是18年,为的就是从事自己适合并且喜欢的工作。2024年5月,林清挂出了房子,价格比同小区同户型低了20万,并在42天后迅速成交。林清是幸运的。房子是2015年买的,卖出价比原来高了一倍。安顿卖完房子仅仅几天,林清拿到了一个天津的工作机会。这像是个启示性的巧合——只有真正抛下房子的包袱时,新的可能性才会浮现。林清在公司附近租下一套36平米的市区老破小。房子墙面斑驳,门窗老旧。但朝南有个大阳台,从早到晚洒满阳光。从110平切换到36平,他发现,其实一个人住一居室刚刚好。曾经9000多元的月供,变成了1700元的房租,也不用交一年好几千块钱的物业费。天津生活成本低,存款产生的利息,就能覆盖林清的最基本的开销。住在市中心,去哪儿都方便。爱好摄影的林清,周末就带着相机,流连于不同的公园、景点、咖啡馆、书店和餐厅。去年,林清读过一本叫做《东京八平米》的书,作者在东京租了一间仅有8平米的房间,把生活延伸到城市的街头和空间——去洗衣房洗衣服、去健身房泡澡、在咖啡店办公。在房子上剩下来的钱,可以到处旅游、看展。这种不为房子所累的生活方式,让林清很有共鸣。图|林清在外地旅游为房子难过了半个月的大福也到了新的租房里。丈夫租房的要求,是“不能比以前差太多,落差太大,你会天天不高兴。”他们最终找到杭州偏郊一套毗邻森林公园的房子。原来一个月12000元的月供,在这里能租四个月。房子99平米,还带一个超100平米的后院。大福在院子里种花、种菜,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看看瓜果又结了多少。以前的房子买在马路边,总被大车开过的轰隆声、喇叭声包围,现在虫鸣鸟叫取代了噪音,紧绷的神经也在自然中一点点松弛下来。图|大福家的院子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但大福找到了新的出口。她经营自己的自媒体账号,记录求职、卖房后的心路历程,向人们展示,“壮士断腕”后该如何生活。账号粉丝从最初的9000多一路涨至6万。关注她的,有过类似境遇的粉丝给大福留言:“一看到你,就觉得生活并没有那么糟”。但卖房之后,归属感的缺失,与生活惯性的打破,仍需要时间消化和重建。租房一年多,曹玫还是没有完全适应。租房比原来118平的房子还大,她将这里布置得像家一样温馨,可总觉得无法融入到这个房子里。她爱干净,每天都会拖一遍地板。做家务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这是别人的房子,你为什么要打理得这么干净?女儿在墙上画了画,她就会担心,交房的时候怎么办?是不是得重刷一下漆?房东想卖房,她又要开始头疼,一家人的生活用品,还有一屋子的家电家具,得费多少精力在搬家上。重启租房会不会亏欠孩子?曹玫想过这个问题,朋友也提醒她,孩子需要归属感。但这更多是大人的想象。开车经过原来的小区时,女儿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有一套房子。”她管它叫以前的“新房”,而现在的这个才叫“家”。“不管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房子好与不好,小孩子能感受到的其实是家庭的氛围。”曹玫说。卸掉房贷的第一个月,一家人从深圳一路玩到香港和澳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们连“旅游”这两个字不怎么提到过。丈夫说,那次旅游,他感受到久违的轻松。他变得爱笑了,也开始注重饮食和养生。旅游时,有喜欢的黄金首饰就拿下,两三千块钱一张的演唱会门票,现在想买就买,孩子喜欢的兴趣班,夫妻俩也都会尽量满足。“这在以前都是不敢想的事情”。孩子在更松弛、更平和的环境中慢慢长大,女儿的同学家长们,都夸她“性格好,特别开朗”。图 |曹玫一家在外旅游曹玫依然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女儿明年要读小学,如果要上重点学校,必须有房有户。她目标明确,即使要买,也不加杠杆、不背房贷。但她还在观望,以前的五六十平的学区房,单价能卖四到五万,现在掉到一万六七,甚至更低。比起仍在观望的曹玫,大福的“重建”更为彻底——她开始拆解那条曾深信不疑的人生轨道。她从湖北农村一路奋斗到杭州市区,自称“小镇做题家”,曾坚信升职加薪,买房成家,是正确且安全的路径:“人怎么可能不上班?那人不就废了吗?结婚怎么可以没有一套房子呢?”但现在,她做自媒体也已经有一年多了。收入好的时候有两万,差的时候也有七八千。虽然没有以前挣得多,可没有房贷,足够生活。朋友们羡慕她的生活,在职的喜欢她逃离职场PUA和复杂人际的自由;已婚有娃的,羡慕她没有“上有老下有小”压力,不用被逼着奋斗。大福没有退出原来的业主群。有一次,她看到小区又在张罗包粽子的活动。去年,大福还是其中的一员,今年,参加的人换成了买家。“什么时候能拥有自己的房子”的念头偶尔会冒出,但她足够务实: “一想到要背上几十年债去买个房子,万一它像上一套一样贬值……算了,租房也挺好。”大福的经历,让她不再相信“人生有一眼望到头”的确定性。她记得,失去工作那天,她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她是被临时通知的,收拾工位都没有像样的纸箱,是保洁阿姨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大垃圾袋,装她的私人物品。当无常成了常态,反而消解了她对未来的过度焦虑,意外凿开了新的缝隙。经营自媒体账号,起初只为糊口接点广告。渐渐地,留言区涌来问题:“你怎么做的?” 她便尝试卖课,知识付费。再后来,竟有海外的华人看到她账号的潜力,询问能否代运营。她开始盘算:“干着干着,万一能搭个小团队,做成MCN呢?”新生活的课题,是拥抱不确定性,“我就像一个种子,风给我吹到哪里去,我就在哪里扎根。”大福说。命运的急流将她冲离了预设的轨道,却也让她漂向未曾想象的开阔水域。林清也在这股急流中,校准了对“生活”的定义。在天津这份新工作,“按以前的标准,肯定看不上”。但经历过卖房、找工作、父亲离世,林清心态变了,这样的单位至少稳定、压力小。以前,北漂的他觉得,人就应该多学习、多努力,多加班,但现在他不这样想。单位领导曾提醒他,工作可以更积极些。但他的界限很清晰:“该我干的活,我能干完,但不想多干,不是我的活,也别找我。”以前北漂时,林清觉得,买房子才有安全感。可当这份‘安全感’变成沉重的负担,为了它要背几十年债,“有它又怎样呢?”对现在的林清来说,有存款,有工作,才是安全感的基石。不过,林清并未完全否定房产,未来也还有购房的可能。因为他考虑到手里都是现金,自己又不是特别擅长理财,买一套房子,还可以分散资。对他而言,房子是一种可选项,服务于他想要的更轻盈的生活。在北京工作很忙,连双休都难保证。但他现在每个月都出去走走。北漂18年,林清和紧绷的快节奏告别了。在社交媒体上,他发过一张在天津看过的海报,上面写着:“生存一分钟,快乐六十秒”,“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模糊END-撰文|陈晓妍编辑|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