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几个电话后,女人敷上面膜,这时的脸仿佛被倒扣一瓶酸奶。面膜是撕拉式的,揭下来很容易。门禁响了,女人拿起话筒。“啊,我快递盒子破了?谢谢!我马上下去拿!”在她跑进电梯时,有黑影瞬间闪过,她只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一阵剧痛蔓延开去。她歪倒在电梯镜子前,镜中女人的脖子上出现一条细长笔直的缝,向外喷着鲜红的液体,很快就在她身下汇成奔涌的小溪。面膜还没干。我写出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个案子已经结案很久。我叫肖斐,是个刑警,我的师父乔森是刑警队长,比我大三岁却比我多至少八年刑侦经验。我干刑警才三年多,有一定经验,但不想出师,毕竟还没把师父的绝学都学到手,而且每个案子,她都能显露一些新绝招。所以这个故事是用我的视角,讲述她的故事。考虑到当事人隐私,文中姓名都是化名。“死者卢曼曼,二十六岁,本地人,401室业主,单身独居,尸体在电梯被发现,这电梯里监控坏了,没拍到凶案过程。根据尸体位置和血液喷洒痕迹,电梯应该是第一案发现场。罗法医说脖颈伤口应该是致命伤。”我在说这些的时候,乔森正戴着口罩手套穿着鞋套站在女尸旁边盯着罗法医取材,半干的头发在脑后被挽成一个松松的马尾,看样子是刚洗完澡就接到电话然后冲了过来。小刘一直说她比警队爷们还拼,真拿她没辙。“电梯监控坏了多久?”她问。“早就坏了,一直没报修。”乔森点点头。“说说其他监控的情况。”“楼门口和一楼大堂的监控都正常,这个楼没后门,楼层也没有走廊监控。”我看了看周围,把嗓音压低,“死者在16点38分被人发现,而上一个用电梯的业主是16点28分左右,推测死亡时间就在这十分钟内。这个时间段前后监控都看了,除了快递员,暂时没看到可疑的外来人员,十分钟这么短,我觉得凶手不是楼里住户就是快递员。”乔森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保安和惊魂未定的业主们,窃窃私语像蜜蜂嗡嗡声般时大时小。“没几天就过年了,看这……”“这姑娘很文静啊,这是惹了谁了……”“真作孽啊……”的确作孽。今天是腊月二十五,离除夕大年夜只有五天。“肖斐,你让小刘他们现在就开始排查,楼里每个人都要问到,还要采集双手指纹。”乔森轻声吩咐我。“罗姐,电梯确定就是凶案第一现场吗?”“确定,死者是刚进电梯就遭遇了意外。”罗法医说,“凶器初步判定是刀,但有点奇怪。”“怎么说?”乔森问。“这刀好像没刀背。从伤口看,刀非常薄,而且前后一样薄。”“类似西瓜刀那么大的剃须刀片?”“可以这么说。”“但这不太好操作吧?”我觉得不可思议,“真有这种又薄又宽的刀,拿起来肯定打弯,怎么可能用来杀人?”“这还不是最奇怪的。”乔森凑近死者的脸,“你来看。”我凑过去,顿时明白她的疑惑。死者被发现时是坐姿,电梯角落完美支撑了她的背部,她的头歪在一边,额头和脸颊面膜边缘稍微蹭了些许在金属板壁上,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擦碰痕迹。这是撕拉式面膜,死者遇害前这面膜如果干了,她肯定就顺手揭掉了,不可能顶着面膜往外跑;面膜没干的话,凶手接近并杀害她,就算熟人作案让她猝不及防,面膜也不可能如此完好。除非凶手不在现场。“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性。”乔森说,她掏出手机打开电筒,开始仔细检查电梯内壁。凶手不在现场的案例还真有,但多数都是有事先设置好的机关被死者触发。电梯方寸之地,安排机关真的很难,何况就算有机关,区区十分钟,凶手杀完人后拆走再逃走,属实困难。可电梯里没有任何异常,三面都是光溜溜的镜子,连电梯顶也看了,没有任何机关的影子,也没有安装过机关的痕迹。我们还仔细看了电梯门的内外,反复开关多次,还用上了放大镜,仍然没看到有哪里可以藏机关——别说机关,连可疑的划痕都没有。最关键的是,死者颈动脉被割破,喷出的血覆盖了电梯每一寸地面,如果凶手进来拆机关,一定有脚印留下。然而,没有。如果凶手真的不在现场,那我推测凶手是楼里住户或快递员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难道凶手是个鬼?“这不可能,有也是人在捣鬼。”乔森说,“继续排查这个楼每一个住户,排查包括快递员在内今天来过这楼里的所有人,排查卢曼曼的社会关系——再大海捞针也得捞。还有,凶器应该已经被丢弃,附近的垃圾桶、窨井和垃圾回收站都要查,任何可疑物品都不能放过。”连续两天的排查并没太多发现。楼里的住户在命案发生时大都没下班,呆在家里的不是退休老人就是上网课的学生,以及当天调休的公司职员,但都有不在场证据。那个时间段的快递员和外卖小哥也都做了排查,没有一个在四楼停留过。对卢曼曼社会关系的排查也没什么发现。她在海外读的大学和研究生,刚回国半年多,出事前在一家外企,刚过试用期。她社会关系简单,平时接触的也就是公司同事。她出事前接的几个电话,都是工作电话。听邻居说,卢曼曼似乎很宅,不爱出门,周末不是补觉就是刷剧,或者看书;工作日更是两点一线,没时间谈恋爱。她不玩游戏,也不怎么发快手微博小红书抖音,微信群主要是工作群和团购群,也没多少微信好友。出事当天她调休,也在家窝了一天,直到傍晚出门拿快递。不过,这小区是高级公寓,她住的房子一百平米朝上,怎么也得六七百万,她还有辆车,毛估估得二三十万,她家装了地暖,每次煤气费得上千。她就算海归,入职后薪水再高,只靠自己也不可能半年内就达到这种生活质量。这套房子怎么来的?装修又是哪来的钱?乔森去查了这套房子和交易信息和卢曼曼的家庭背景,发现出资人是她父母,他们都是成功商人,谈不上亿万富豪,但完全有财力给宝贝闺女买这么一套房。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情杀,但又多了一条社会关系排查思路:会不会是她父母那边出事连累了她?“记住我跟你说过的,如果想不通,就回到原点重新想。”我正琢磨得头秃时,听到乔森这么说,“社会关系方面,你让小刘带人继续排查,你跟我去找罗法医。”罗法医那边的尸检结果出来了,死因是气管和颈总动脉被割破导致的失血性休克。“能确定凶器吗?”乔森问。“还不能。创面像刀伤,但又不是太像。这种致死性切创极少出现在他杀案例中,除非被害人是熟睡状态,否则一定有本能的抵抗伤,但她的手和上肢前臂什么伤口都没有。”真的很奇怪。“伤口深浅一致吗?会不会是有人用长兵器,比如剑,趁被害人不防备时偷袭?”我问。因为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场景,一个杀手持剑忽然闪现,寒光划过被害人颈部,血喷如泉。“没这可能。”罗法医肯定地说,“伤口深浅非常一致,可以说是笔笔直,如果用剑尖去划,做不出这样的创口;如果用剑刃,现场血迹喷溅轨迹不会那么完整。”古代剑客顿时败给了现代法医。所以凶手还是不大可能在现场,是么?我在心里叹口气。没法确定凶器的破案,仿佛在能见度只有十米的大雾里前行。好歹咱还有十米。乔森肯定会这么说。那就按照她说的,回到案件的原点重新想。不是我说,重案刑侦这活儿真没影视剧上写得那么紧张刺激精彩纷呈,我们面对的是凶手肆虐之后的现场和无法再开口说话的被害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反复查勘现场、分析案情、寻找和过滤信息,要找到所有和案件有关的蛛丝马迹,如果非说我们有什么特别过人的素质,那就是耐心和细心。但这个案子真的没给我们太多时间,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离大年夜还剩两天,师父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一定希望在春节之前抓到真凶,否则谁也别想过好这个年。最可怜的是死者家人,这辈子都再也不能好好过年了。每当想到这里,我就腾起一股巨大的怒火,对真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乔森说愤怒不利于破案,但我忍不住,至少现在做不到她那样的心如止水。大多数凶案,凶手杀人手法并不复杂,凶器甚至就在现场或者在尸体身上,需要在这上面绞尽脑汁的,这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例。一个平常喜欢宅家的姑娘,到太阳落山前才匆匆奔出门,面膜甚至来不及卸掉,如果不是有人打电话,那就一定是有事发生。我跑回队里重新看当日监控,发现乔森已经在看了。“这里能放大吗?”乔森指着屏幕问技术科小张,屏幕上是一个快递员正在楼门口按门禁,时间是案发当天16点31分。那十分钟里有三个快递员按过门禁,分别是16点29分、31分和35分。其中31分那个快递员是把快递放楼下,只按了门禁没进去,而另外两个时间的快递员是按了门禁进楼送快递的。根据三人案发当天笔录,没有一个按过401门禁,视频放大也验证了这一点。那就排除了死者为了下楼拿快递而匆匆出门?“别急着排除。”乔森在屋里走来走去,“总觉得我们漏掉了哪里。”她让小张把视频倒回去,又开始从头看。这视频我们反复看了有二十多遍了,每分钟楼门口来了什么人都能背出来:除了那仨快递员,还有五位住户回家,分别是两位老人、一个小孩、一对男女和一个女人,老人和小孩按了门禁,三个成年人刷卡进门。“小张,你继续放大视频看,这几个人都要看,我要确认这十分钟里是不是真的没人按过401。还有,我刚才发你的那个抖音用户,你看看有没有办法恢复被删除的视频。肖斐,你跟我再去一趟罗法医那里。”这就是我的师父,一天找不到凶器,就一天围着法医转悠,恨不得住在法医办公室。“乔姐,罗老师出去了,她让我先把报告给你。”罗法医的助手小陈跑过来,递给乔森一叠文件。乔森接过文件,却盯着小陈的手。“你手指怎么了?”我这才注意到小陈无名指上有一条细细的血线。“嗨,被A4纸划的呗!这新买的纸,太锋利了。”先是一道闪电划过,再来狂风把浓雾吹开,我和乔森对视一眼,俩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凶器不是刀!”我俩不约而同叫道。乔森电话响了,技术科小张打过来的,说有发现——五位住户当中的确有人按401,是那个小孩。小孩住在301,名叫牛筱彧,11岁,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给人第一印象就很好,白白净净的脸上戴着眼镜,见人都打招呼,很有礼貌的样子,我也尽量用不让他感到紧张的方式问话。“你家住301,为什么那天要按401门禁呀?”“我那天出门扔垃圾,忘带钥匙了,奶奶耳背,总听不到我按门禁,我只能请邻居帮忙开一下门。”牛筱彧说话的时候,他奶奶无任何反应,依旧坐在窗边缝东西。他父亲常驻外地,母亲工作繁忙,天天出差,家里只有他和奶奶。老太太迎我们进门时嗓门很大,看样子耳朵的确不大好。“你跟401的姐姐认识吗?”“电梯里见过几次,不熟,没说过话。”“你回家之后出过门没有?”“没有。”筱彧这个回答跟此前小刘做的笔录一致,也和监控一致,那天下午他出门扔垃圾,回家后的确没再出过门。“筱彧,是你爸妈装的这些监控吗?”乔森指着客厅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牛筱彧点了点头。“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爸妈这次肯定回来过年吧?”“嗯。”“带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吧。”牛筱彧房间的摆设跟其他同龄男孩差不多,放了不少飞机和车的模型,还有机器人。柜子顶上整整齐齐码着纸盒包装,床边角落里也规规矩矩摞着半人高的没拆封的乐高玩具,东西虽然多,但并不凌乱。“玩具是爸爸买的?”“嗯。”“你不玩吗?”我好奇地问。“没空玩。”牛筱彧说,“妈妈给我报了很多班。”“房间挺整洁的。”乔森夸了他,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难得地说了一个长句。“平常都是阿姨收拾的,做饭也是阿姨来做。奶奶只负责陪我,我只负责好好学习。”这时,乔森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按掉,直到从牛筱彧家出来,她才回拨过去。电话是技术科小张打来的,说乔森发给他的抖音用户被删视频已经恢复。紧接着乔森又收到了小刘电话,说发现了疑似凶器的东西。这堆东西装在一个垃圾袋里,里面是一团极细的钢丝和碎塑料,还有几个金属线圈,一时半会真看不出是什么,能看出来的是钢丝上有明显血迹。乔森在罗法医那里一直等到检验结果出来。血液DNA与卢曼曼的吻合,罗法医还在钢丝上发现了确认是死者的皮肤和肌肉纤维。钢丝就是凶器无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颈部切创——那么细的钢丝凌空横在昏暗楼道里,高度被刻意调过的话,被害人如果着急赶电梯而撞上去,可不就被割了喉?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第一时间没人想到是钢丝或者细线之类的凶器?这样的凶器一点都不罕见,每年春季放风筝,经常有人被割喉。可我们为何没人想到?“因为压根没人想到楼道里会有这种东西。”乔森说。这果然是个被凶手刻意设置杀人的机关,但到底是怎么设置的?又是谁做的?罗法医从垃圾袋内外和碎塑料上尽可能提取到了一些指纹,开始分析比对。等结果的时候,我和小刘他们围着这堆东西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只有乔森在一边刷手机,片刻后举起手机问道:“你们看看,这东西像不像这个?”大家凑过去看乔森的手机屏幕,我看到上面的图片,顿时愣了。“你觉得面熟对吧?好像在哪见过?下面就等指纹比对结果了。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乔森没再说下去,只皱起了眉头,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动机到底是什么?”指纹比对结果到次日凌晨终于出来,一宿没合眼的乔森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抓过罗法医手上的报告,打开盯着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字:“走!”报告传到我桌上时,我跟大家一样震惊地看着上面的名字:牛筱彧。带走牛筱彧的过程也顺利也不顺利,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和他妈妈声嘶力竭的叫喊。那天有一屋子亲朋好友,牛筱彧被众星捧月,因为据说他已经成功签了本市最牛逼五大民办初中之一的录取意向书,只要上了这个初中,一定能考上本市最牛逼的三大高中之一,然后一骑绝尘迎高考,直奔清北复交。“牛筱彧,我们怀疑你与卢曼曼被杀案有关,请你回去跟我们协助调查。因为你是未成年人,需要你的法定代理人,也就是监护人也到场。走吧。”乔森的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每个字都变成锤子,把满座宾客喜笑颜开的表情砸得僵在脸上。牛筱彧妈妈尖叫起来,声音比我们的警笛声还高昂,一直飘荡到审讯室:“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那叫什么曼曼的,死都死了!”“大过年的!”“他还是个孩子!”坐在审讯室里的牛筱彧显得茫然,他妈妈还在叫嚣,直到乔森把证据一样样摆在他们面前。“你喜欢玩无人机,操控得非常纯熟,尤其是用两个无人机相互配合拉钢丝,飞行定位还相当准确。你曾经在小区里用无人机钢丝割断了树枝,还拍了抖音,点击量几十万,所以我对这个账号有印象。你上周虽然删除了这个视频,但我们又找了回来。抖音是实名制,这个账号是你的。”牛筱彧在轻轻发抖。“这是杀死卢曼曼的钢丝和被砸碎的无人机,你房间里有不少无人机的包装盒,我找到了产品图片,可以说,虽然无人机被砸碎,但还是能看出就是这个型号。”牛筱彧低下头,浑身抖得更厉害。“最关键的,是丢掉凶器的垃圾袋和被砸碎的无人机上有你的指纹。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你那天先把无人机放电梯里,然后按门禁设法让卢曼曼出门,电梯到四楼开门那一瞬间,你在一楼操控着这个无人机钢丝杀器窜出去,杀了卢曼曼。”牛筱彧彻底崩溃,哭了起来,他妈妈的叫嚣顷刻变成了嚎啕。令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牛筱彧杀卢曼曼的动机,仅仅就是觉得楼上姐姐走路动静太响,影响他看书刷题,按照他的原话,是“太讨厌了,烦死人,杀了算了”,仿佛只是在游戏里随手杀了一个NPC。……那天晚上,远近都在放烟花,年三十的气氛被瞬间拉满,而在廊下抽烟的我,却郁闷想着乔森跟我说的话:“他不满12岁,不负刑责。”“那这小畜生就这么逍遥法外了吗!?”我狠狠一拳砸在门上,门被砸了个凹坑。乔森静静地望着我。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这会儿还如此平静无波?“我们的使命是抓住真凶。”她说,“不是审判他们。”我只能用这句话给这个故事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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