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Jul. 2025 文/曹译 孩子的心思,微妙而深沉,随着这个童年故事的展开而显露。1我和龅牙手拉着手,擦着红棕色的土墙往前走。我们走进一条狭窄的小道,同时沉默了。小道长满杂草,草旁边是乱石,大的小的,都沾着土。我们捂着鼻子朝里面张望,看到两条缝。一条旁边砌起高两寸的台阶,一条只摞着两块砖,一左一右,并不对称。我们都喜欢蹲在台阶上,当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犹豫了一会儿,我和龅牙说,你先上。言下之意,把有台阶的坑位让给她。龅牙转头,感激地看我一眼,松开我们拉着的手下去了。我缩着鼻子,像她那样垫脚进了厕所,又踩到两块砖头上。砖头的边缘已被风蚀,剩下突起的疙瘩,不是灰色就是黑色,还有一块湿渍。我在上面感到有些摇晃,两条小腿僵直。蚊虫在我的耳边绕来绕去,一旦有落下的趋势,我的胳膊就举起来。蹲了一会儿,我指对面的墙问龅牙,你知道那是什么?砖墙年久,爬着蚂蚁、苍蝇和白色的肉虫。偶尔往下抖落粉尘,掉成一滩。除此以外,像地图一样,墙上爬着圈圈蜿蜒的曲线,也像山峰。是不是男生?龅牙的声音传过来。我们之间隔着一块灰色的水泥片墙,墙上写满粉笔字。我偷偷低下了头,专注盯着厕所的泥泞。很简单,我想到了答案,但不敢说出口,他们在这里比赛。你带纸了吗?我摸了一下裤兜。龅牙低声答应。她肉墩墩的手抓着两张雪白的纸从水泥墙旁长出来。我们收拾干净,提上裤子,跑出这个地方。同时我脑子想到半夜的情况,在手电筒圆形的白光里,我蹲下去。灰色的蚊子比白天多一倍,一颗一颗,鲁莽撞上手电,再绕开。没人还好,要是有人,像刚刚,我就可能蹲在那两块砖头上,摇摇晃晃,随时担心掉到一滩泥中间。出去时卷毛已经等在斜坡上。卷毛和龅牙,再加上我,是我们巷子四个女孩中的三个。龅牙和我同岁,卷毛更小些。我们每天腻在一起,腻在这条深灰色的斜坡上。斜坡右侧立起一面光滑的灰墙,我们用粉笔在上面涂画,玩老师和学生的扮演游戏。我抓起一根拾来的木棍,对着墙壁扮演美术老师。龅牙和卷毛在我面前并排蹲下。卷毛摇头晃脑,边蹲边跳,变换着地方。但龅牙安静又虔诚,她黝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直到我说出今天画画的要求。今天要画“春天”。这是我昨天半夜想出的题目,根据不知道哪位老师说的名言,越是大而空洞的题目越是好发挥。我从地上捡起装粉笔的纸盒,用手来回翻动,只看到两根彩色的粉笔,最珍稀的红色只剩指节大小。卷毛冲过来拿走红色的,我和龅牙只好把剩下的掰开,一人一半用。这时我忘记了美术老师的身份,我们一样站在灰墙面前,用白粉笔打三个框,一人一幅画了起来。画一会儿,两个男孩朝我们走来。我刚搬来不久,和他们还不熟悉。但他们一瘦一胖,很好区分。胖的男孩是卷毛的哥哥,他脸上总挂着红惨惨的两坨圆肉,每当冲我一笑,肉就向两边滚开。瘦子长得很白,他走来时总把胳膊抱在一起。我躲在龅牙身后偷偷盯着他,见他不喜欢笑,他的黑眼珠总吊在眼眶的上方。他们四个人围在一起,我在他们的外圈,龅牙的身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我被龅牙抓着挤进圈子。我们没有什么互相介绍的环节,只是自然而然讨论起来,关于一会儿要进行的游戏。两个男生提议要踢皮球,但我看着龅牙和卷毛的手,低声建议他们一起跳皮筋。龅牙看起来非常犹豫,她一会儿抬头看吊眼睛,一会儿又抓我的胳膊。这时胖子忽然大叫一声,把他穿着的软夹克拉开,掏出一堆颜色各异的辣条。差点忘记了,他拍了拍吊眼睛的背,让他也拿出衣服里的辣条。你们吃吗?胖子拿着辣条一个个问我们。卷毛话也没说,就抢了一包打开。辣条的香味立刻席卷了我们。一粒粒棕色香料飘起来,粘住她的嘴。我听说,他家是不忌讳吃这个的,因为连他们的妈妈也一起吃。龅牙犹豫了一下,从吊眼睛手里挑了一包,也拆开准备吃。最后到我这里,我一时没想到接过来的理由,下意识就摆了摆手。摆完我就后悔了。我们又蹲下去,眼睛紧紧盯那些瘫在柏油路上的,还没拆开的红油塑料袋。他们都拆开吃着,胖子吃得最快,没几口,手里的袋子就被扔在地上,又捡起新的。龅牙一边吃一边看我,过了一会儿,她把手递过来,袋子里红彤彤的豆卷朝我摇头晃脑。我没忍住吃了一根。其实我一直是很能忍受的。因为我妈说,辣条吃多了,胃会烂开一个口子,像烧烟卷的边一样,伤口弥散开,直到烧掉整个人。但拆开的辣条不间断散发着气味,诱动了我长着馋虫的嘴巴。我小口咀嚼龅牙递给我的一根辣条,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要下一根,就像龅牙不会再问吊眼睛要下一包那样。我们短暂迷醉于辣条香甜的世界,最后把手指都伸进嘴巴。问了一圈,没人带卫生纸,只好蹭了蹭我拿来擦墙的脏毛巾。龅牙提议大家还是玩皮球。辣条起到了收买人心的作用,我跟着龅牙站起来,忽然开口说,那你们去抱球?说话时我盯着吊眼睛和胖子的肩膀,感到心底空旷如一口深井。他们点头离开了。我又在黑洞洞的深井口转向龅牙和卷毛,让她们用毛巾擦墙。等她们转过身时,我再次蹲下来。我抓了一包放在地上的红油塑料袋,动作轻柔,没弄出一点声音。与此同时我心跳如鼓,发出巨大的回响。他们抱了皮球回来,我盯着吊眼睛有些慌张,想找一个理由离开。但他们似乎已经接纳了我。胖子要求我参与进来,他兴冲冲地看着我,接着龅牙和卷毛也来劝我。迫于形势,我只好答应了,同时按了按刚放在兜里的塑料袋。我得想个办法把它放回家。游戏立刻开始了。我们分成两个阵营,我加入卷毛和胖子那组,龅牙和吊眼睛依旧一组。我站在卷毛和胖子的后面,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举起来,做出要玩的样子。胖子先把球扔到对面。球接触地面,翻几个折,发出砰砰的声音,绕到龅牙的脚边。我看到龅牙奋力砸那颗皮球,似乎要把它拍扁在地,但其实是希望它能再次反弹。皮球印花朝下,一上一下舔舐地板,朝我们滚来,直到缝隙越来越小,小到停下来。胖子照顾我,招呼我往前来,看他再次发球。这回吊眼睛接住了皮球,于是一团黄光朝我蹦来,我来不及反应,赶紧快速计算着自己的动作。按龅牙的表现,我应该把手掌按上去,拍到地上。但如果我想要回家呢?我的手似乎不听我的使唤,在我伸出去的同时,它伸平放在了皮球下面,皮球菱形的海绵垫压住我的手心。他们大笑了起来。我意识到,我用力过猛,膝盖跪在地板上,皮球也早就滚开。与此同时,皮肤传来刺刺的感觉,从某条缝隙开始,泛开,侵蚀上整条腿。我也就随他们大笑起来。龅牙连忙跑过来拉我的胳膊。她像个小大人一样,用她的肉夹住我的肉,让我从地板中间重新长起来。胖子喘着气围上来,手里拿着那颗皮球,和吊眼睛站在一起。我谋划着开口,小声地,说要先回家擦掉药。他们不说话了。龅牙打着圆场,要扶着我先回我家。我家在离斜坡不远的地方。在我们这条巷子里,插着空,有七八户人家。最里头那家最有钱,神秘兮兮,从来不和外人交往。从里面往外数,第二家住着一个厨子,会做好吃的猪肘。第三家就是我家。我家是最小的门户。朱红色的门窄窄一条,嵌在水泥柱子里头,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朱门上的红锈结了块,疙疙瘩瘩,都长在门上。我想着我家朱红色的门沾沾自喜,脚下一瘸一拐,摆脱他们独自回了家。那时正是中午,太阳高悬。我终于冲进房间,拉开衣柜,把偷来的辣条藏到衣柜背后的纸盒里。我感觉满身是汗,于是立刻跑到嗡嗡作响的风扇前。我吹着风,幻想着一个人吃一整包辣条的时刻,感到满意又有些羞愧。吃过晚饭,我穿过昏黄的街道往斜坡走去。太阳还没下山,但月亮薄如蜡纸的模样已经显现出来。我兴致勃勃期待着晚上的游戏,却看到他们团团站着,簇拥在斜坡上,包抄一个椭圆的形状,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又走几步,他们齐刷刷转身朝我看来。为首的目光来自那个吊眼睛的瘦子。他诡异的目光和胖子、卷毛的目光连成一片,像我厌恶厕所一样厌恶我。只有龅牙,她站在吊眼睛旁边,我看了她一眼,我看到她低了一下头颅,把身上罩衫的领口往下扽了扽。吊眼睛缓慢朝我走来,他穿着一只白蓝相间的运动鞋,踩在我面前的石砖上。我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曾经十分想要拥有一双运动鞋,而不是露着脚趾的凉拖。那双鞋逐渐逼近我,清晰在地板上踩出声响。你来这里干什么?吊眼睛问我。他的声音凉凉的。我吞吞吐吐,我来找你们玩。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吊眼睛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我的猜疑,他用下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们不欢迎你,以后你别再来这里。他手指身后的斜坡。我们玩耍的阵地,水泥浇筑,有一道流线型的边缘。站在上面,抬头能看到人家院子里爬出的树枝。我不敢盯吊眼睛发白的脑袋,只把目光聚焦到他衣服的下摆。为什么?我低声问。我在模糊一团的黄昏里寻找答案,眼睛瞥到右边,寻找龅牙的身影。但龅牙没有看我。吊眼睛也摆摆手走开了,他招呼他们,朝离我更远的地方,黑压压地离去。我站在当地,手指在兜里摩挲,扣我口袋里光滑的里衬,感到一阵虚弱的触感。我在夜幕下站了很久,久到听到人家锅勺碰撞的声音。终于,一阵飘来的饭香提醒了我。或许这是偷窃的报应。 2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独自一人呆在房间。我躺在床上,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幻想能获得一顶古装电视剧里的床帐。晴雯住的那顶粉红色床帐最合我的心意。她的床帐上有两只金色的钩子,帐子搂起来,挂在上面,折出一条条的痕迹。我妈上班的时候,我偷拿来她衣柜里的丝巾。长的,一条幽蓝色的丝巾被我挂在门上,走过时可以用手拂开。一块橘色方巾,分成四块,晕染四朵不同种类的花。似乎有牡丹和菊花。我把它握在手里,捻住中间尖角,缠在食指上。我走路时要抓着,袅袅婷婷,丝巾扭来扭去。我对贵族生活的迷恋不止于此。有一次我偶然得到一只铜制的烛台,奶奶从垃圾堆里捡到的,玫瑰状,表面的镀金已经脱掉,露出又红又黑的铜体。花瓣可以向四周扳折,中间留出空地,放透白色的蜡烛,或者像西瓜瓤一样红的蜡烛。我拿走之后没有放蜡烛。蜡烛是危险品,放在我家最高的柜台上面,用牛皮纸包着。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我爷爷抽烟后飘起来的白色细条,它和电视剧里香炉飘出的细条几乎一模一样。我偷了打火机,没找到烟盒,因为在我爷爷上衣口袋里,只好找了一些木头屑,柳条、花瓣甚至肥皂,一切我觉得有香味的东西放在我的玫瑰台上。我终日躲在房间里烧制它们。有一次,火苗过于旺盛,掉在我的桌子上,把橡胶桌垫烧出一个洞。龅牙在期间偷偷找我几次,她敲我家朱红色的门。我旋开门孔,看她咧嘴问我,要不要出来玩。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走回去。有一天,我正在房间烧花瓣玩时,奶奶忽然叫我。她抱着一堆链子,扔到我床上。我橙色的床铺上,霎时摆了不少蓝蓝绿绿的东西。串珠,一颗深蓝色的心形玻璃,苗族风格的铁锈耳环。我如获至宝,哪里来的?我问奶奶。前头那家姑娘不玩了的,怪可惜的,拿来让你看看有没有想要的。我奶奶摸索着手上的灰。我都想要。我把它们留下来,放到我衣柜背后的纸盒里。忽然,我有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想法,我问奶奶,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前面那家玩?那家的女孩似乎比我大一点,我们一群人都没见过她真人。你不找娜娜她们玩吗?娜娜是龅牙的名字。我没说话,只是在那里收拾我的玩具,显得非常冷静,直到奶奶答应了我。她家很有钱,我跨进去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我把腿抬起来,翻过门槛,不知怎的,想到爱丽丝偷入森林秘境。她们家的构造和我们不一样,院子很深,走很远才能进到里面。她们家院子里甚至修了厕所,就在南边的角落里。那里立着一根扫帚,还有用来挡住厕所缝隙的木板。木板居然干干净净。我们第一次见面,她正趴在一架钢琴前面,脚踩着踏板,手上噔噔叮叮。我一时不敢过去。但她看到了我,从钢琴凳子上跳下来跑向我,自我介绍,我叫安丝蓓,我妈妈说,丝蓓是国外的一个设计师,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希望我也能成为一名时尚设计师。我被她飞舞的眉毛堵住了嘴巴,站在当地一言不发。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沉默的人。我在她面前显示出了我真正的本质,温吞,话不多,自卑心严重。而且我孤陋寡闻,丝蓓,我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我默念我的名字,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恰当的来源,但也没想通。我只好递给她一张准备好的贴纸,上面贴着粉色的塑料钻石。她接过举着,又说,偷偷告诉你,我的小名叫蓓蓓,你可以叫我蓓蓓。贝贝,我以为是这两个字。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回应她。我没告诉她我的小名,因为那是一个丑陋的名字。我有了新的玩耍阵地。下午放学回家,我就钻进贝贝的房间。她家的钢琴上面罩着一块墨红色的布,它身上有股灰尘和毛绒交杂的味道。我特别喜欢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滑来滑去。重了会发出声音。贝贝有很多芭比,比我在超市货架上看到的还多。她曾和我介绍过她最喜欢的芭比,是一种中国娃娃,黑色的头发,穿的是古装。我们把芭比的衣服一一排开,还有她们的小珍珠包,橡胶皮拼起来的高跟鞋,头顶的发圈和钻石组成的项链。这些东西被分颜色摆放整齐,放在一个盒子里,当作是衣橱。早晨,我们取出雪白的晨袍挂在芭比身上,然后给她编头发。过了一会儿,中午到了,芭比换上华丽的蓝色礼服,下摆绕着一圈蕾丝……起初我和贝贝一样不亦乐乎,但当我拿那件蓝礼服配粉红色高跟鞋时,贝贝严厉制止了我。我的脸色一下滚烫起来。这种搭配不对。我没有反驳,只是赶紧把那双高跟鞋扒下来。橡胶挂住芭比的后跟,我用了好久才把它褪下来。我们玩化妆游戏。她带我潜入她妈妈的房间,一间神秘的房子,床单铺满大片的粉色玫瑰花。有阳台,还有一盆滴水观音。贝贝把我放在门口,一会儿,她拿着一捧东西催促我快走。那些东西被一一摆开放在桌上。粉饼,打开能闻到甜香的,有磁吸盖子,关上时嗒一声。眉笔、口红,一只塑料壳装的眼影粉,是绿色的。还有一只紫色的水晶玻璃瓶,有盖子,盖子上系着一根黑色的蝴蝶结。我一下子被这只精致的瓶子吸引,伸手抚摸它刻着的花纹,感到手指被它拉出几道沟壑,一种异常的舒适。贝贝随意地把瓶子从我手边拿开,又让我等一会儿。你干嘛去?我问她。抱我的娃娃。我看着她跑到房间角落,她穿着一件丝绒质地的连衣裙,蹲下去,裙子的褶皱瘫在地板上。她拉开柜子找了很久,最后抱着一个棕色的布娃娃走回来。抱着她。她干脆地说。我看清怀里娃娃的长相,大饼脸,头发用棕色毛线编织,缝在脑门上。我翻开她头发的缝隙,摸到了浅白色的布皮。我侧抱着她,学电视剧里的方式,让她压住我的左胳膊。我异常温柔地晃动她。她穿着棕色的连衣裙,灯芯绒料子,边缘硬挺。等贝贝的身体再次挡在我面前时,她抓了一把巧克力,扔到桌子上。那是一种用金色锡纸做的铜钱式样的巧克力。以我的经济眼光看,大概是一块钱一块儿,也就是十颗玻璃糖果一块儿,两包辣条一块儿。我忍不住斜睨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娃娃被贝贝拿去。贝贝轻车熟路地抓过粉饼,让我压着娃娃的头发,好方便她给娃娃铺粉。娃娃脸上的布料开始变得粗糙,浮起一层白粉。绿色眼影抖开,湿土一样的颗粒堆在她脸上。但我已经无心再看,我只是留心等着吃巧克力的契机。等了一会儿,贝贝终于拿了一块巧克力,她剥锡纸的声音密密麻麻传入我的耳朵。我思考了一下,假装揉了揉按久的手,拿了一块巧克力。我小口小口地品尝它,直到每一颗深色的砖都化成一摊泥,在我的舌头上。然后是眉毛。贝贝看了我一眼,递过眉笔问我,要不要试试?我在娃娃原先黑色的丝线上缘涂抹,画了两条粗黑粗黑的眉。你画的不对称啊。贝贝拿回眉笔,俯下身子又仔细地修改着。我趁这个档口把手摸到桌子上,拿了第二块巧克力。我装出一副饿了的形态,故作轻率但又小心翼翼地剥开锡纸。我盯着贝贝吃巧克力,贝贝却只盯着娃娃。我看着满不在乎的贝贝,感到一股奇怪的气流冲上了脑袋,从脖子边缘开始,灼烧我的脸庞。对她来说,吃巧克力是日常生活里最普通不过的事吧。我下意识把手伸出去,摸到两块锡纸的花纹装饰。我盖住其中一块,中指顶住锡纸边缘,往里一扣,巧克力滑在我的袖子里。贝贝直起了身体。她拿着口红给娃娃点了下嘴巴。怎么样?我当时心思不在娃娃上,只觉得很丑。现在想想,大概那娃娃像一盘芡勾多的菜。她有些沮丧,把娃娃脸朝下扣在桌子上,又拧着眉毛看向我。锡纸金色的边缘同时摩擦着我的脉搏,我忽然想到龅牙那双黝黑的眼睛,和她低下头在我身边的样子。她的样貌已经陈旧而模糊,缺少新鲜的印象补充进来。那是什么?我知情识趣地绕开话题,引导她看向桌面那只紫色的玻璃瓶。与此同时,我将袖子里的巧克力轻轻放松,抓在了手里,看起来就像我刚刚拿起它准备要吃。贝贝恢复了微笑的样子。她抓过玻璃瓶,说这是香水。她拔开香水的蝴蝶结盖子,露出喷头,用手指舔了一下,伸来给我闻。好闻吗?贝贝低声问我。她顺手把残留的香气摸到脖颈上。我痴迷地点点头,甚至放下了刚刚撕开的巧克力。我们脱掉鞋子,又把袜子也脱掉,爬上了贝贝的床。我们把被子翻出来,人缩在里面,留一点点开口呼吸和照明。在一团黑漆中,贝贝按住喷头谨慎一嗞,一阵芳香传开,绕在我们的身边。我把嘴巴和鼻子一起拱起来,深深嗅被子里的香气。原来,它比我剥下来的糖纸香好多倍,比我烧制的木头和花瓣香好多倍。我们狼狈地叠起被子,在空气中继续滚动自己的脑袋,直到渐渐嗅不到任何气味。这时光有些暗了,窗户是昏沉沉的蓝。我忽然想起什么,问贝贝,能不能陪我出去玩一会儿?贝贝掉头问我,去玩什么?我脱口而出准备好的话。外面有个斜坡,斜坡上有面灰色的墙,我们可以去那里用粉笔画画。我尽量缓慢地讲。今天又是周六,一般来说,周六他们都在一起。我像拉着一个公主那样拉着贝贝,在巷子里走。我展示她,东张西望,拔高声音和她聊天,却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我只希望巷子里出现一些人,卷毛,胖子,或者是吊眼睛。一旦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踩中巷子的大路,我就兴奋地靠近贝贝,与她的臂膀相互摩擦。卷毛,和她哥胖子率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出现得猝不及防,我还没做好炫耀的准备,他们就从远处越过,没有看我,回到了自己家。我感到一阵沮丧。下一次,我一定做好充足的准备。我和贝贝在那堵灰墙上画画,随意地画,同时亲密地互相微笑。我们的手掌抓在一起,从地面晃荡到天空。在肉色的光晕里,我看到龅牙的影子突然显现。她朝我走过来时,我笑得更大声了。贝贝似乎也被我感染,一个劲儿讲述她已经讲了无数遍的时尚设计师的故事。我无心再听,嘴上答应着,实际上却放下胳膊扭头看龅牙。我发现,龅牙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跟着吊眼睛。我的目光和吊眼睛的目光再次相接。只一瞬间,我败下阵来,赶紧掉头看贝贝的衣领。还是那条丝绒质地的连衣裙。原来龅牙在和吊眼睛玩。贝贝的脖子在她高领的毛圈里左右摆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吊眼睛我都会害怕。他像是我的噩梦。我转过身扯贝贝的袖口,轻声追问时尚设计师的家庭情况。我希望龅牙和吊眼睛赶紧离开我。但没等贝贝开口,龅牙就叫了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她,她还是咧着嘴笑,脸上有太久没看到我的惊喜。没等我反应,吊眼睛发白的手伸了出来,拦在我们之间。别理她,我们走。龅牙的嘴巴做了一个合的动作,但还留下一点空隙。她犹豫了一会儿。而我特别紧张。我预演过许多次的话堵在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只好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不时看向龅牙的腿。这时贝贝挤了过来,她丝绒的裙摆从我的膝盖边蹭过去,站到和我差不多的位置上,紧拉着我的手。吊眼睛的目光被她吸引,是陌生的面孔。你们干什么?要你管?贝贝和吊眼睛的声音拱出一个尖顶。但仔细分辨,能听到女声的末尾正在微微颤抖。吊眼睛转身看了眼龅牙,脸色一红,又走一步逼近我们。龅牙还是不说话,看样子急得快要哭出来。贝贝推了一把吊眼睛,手更紧地抓住我。吊眼睛不甘示弱,用脚踹我们的鞋子。我站在焦灼的气氛中间,忽然想到龅牙和卷毛,又想到我们五个人在巷子里玩的样子,正随着黑夜的降临逐渐后缩成一个圆团,它变得小了,就看不清样子,只留下我们脚底那条流线型的灰色斜坡,光秃秃的,歪在月光底。我只能想到这些。不知道过了多久,凉风里,龅牙默默甩开了吊眼睛拉着的手,先是看我一眼,又转头看吊眼睛。龅牙对他说,你先走吧。我其实不知道这行动是成功还是失败。成功在于,龅牙终于重新站在了我这边,但事实上,我和吊眼睛的对决还是以失败告终。说实话,不仅是失败,那以后我依然经常梦到吊眼睛的目光,然后出一身冷汗醒来。有一次,我甚至梦到吊眼睛拉着龅牙的手走进一条小道。小道黄土漫天,飘起来,笼罩着我。我就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们走一步,我也走一步,我盯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吊眼睛侧过身,把龅牙拉到一面墙上。那之后我就醒了。 3我介绍龅牙给贝贝认识,贝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龅牙,她私下追问我贝贝的情况。她问我贝贝喜欢玩什么游戏,我想了想,挑三拣四地和她说。她又问我贝贝住的地方怎么样,我也挑三拣四地和她说,但特意强调,她家自己修了厕所。龅牙了然,看着我笑了起来。盯着那笑,我心里酸酸的,但不知道怎么做,只好放着不管。巷子悄然发生着变化。主要是有很多人搬走,又有人搬进来。我记得吊眼睛是第一个搬走的。他走的那天龅牙还去送行,我就站在家门口,目送他的红书包离我越来越远。接着是卷毛和胖子一家,最后是贝贝。他们都搬进了小区,搬进了楼房去。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和龅牙能保持朋友关系,大概就是因为客观所限,我们都没搬进楼房。贝贝搬进楼房的第一件事情是喊我们去玩。贝贝已经升了初中,我和龅牙放了学,就等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背着肥硕超过我们的书包。贝贝走来时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这时我们应要求剪了清一色的即耳短发,头发贴着头皮,像一群群刘胡兰。不知道为什么,贝贝剪过短发后,发梢却整齐地向内扣。穿堂风吹过,她的刘海轻轻飘起,拢出一张秀丽小巧的脸。为了像她一样,我曾经独自一人去了城里的两元店。我在里面摸摸索索,抚过银色的手串,花花绿绿的指甲油,最后停在一大筐粉色的塑料棒面前。那是一种只有手掌大小的电卷发棒。我伸出一根手指,像翻案板上的鱼一样翻过它。我看到那上面的价签,居然只有十元。我挑了靠近里面的一根找老板结账。回去我就躲进了卫生间。我家的卫生间异常狭窄。水池左边安放着一只半人大小的浴缸,每次洗澡我都只能蹲着。在右边,一只浅绿色的洗衣机占据了全部的空间。我一个人钻进去,几乎只能左右转动。我动作小心地拉上卫生间的门,把卷发棒插头按在白色插座上。插座挂在水池的右上端,用胶条粘着,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插座插不稳,稍微耷拉下来,好在卷发棒的红灯亮了。我对着镜子打量垂在耳畔的头发。贝贝那头整齐的短发在我面前反复出现。我梳通它,然后拿起发烫的卷发棒,夹住左侧的一缕。我的头发在那时被拉扯延长,残留的汗水在经过面板时发出滋滋的声音。面板至发尾,我无师自通地向内一扣。面板松开,头发折出一个垂直的角。它们四下曲折,形成一片圆形。我有些惊慌。赶紧放下卷发棒,就放在洗衣机有些倾斜的塑料板上,用水打湿我狼狈的发尾。过了很久,自以为很久,其实只有几秒,我再次拿起卷发棒,在空中做缓慢的圆弧运动。滋滋的声音又响起,不仅如此,我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廉价货总是这样。我们朝贝贝匆忙招手。她挪动着蓝色的初中校服走过来。我们小学的厚校服是红色的,臃肿的深红,便羡慕她的校服。走不多时进了她家小区。现在看来算是老式小区,每栋楼五层高,关门的刹那空气会浮动一缕灰尘,由上至下,飘在我们脑门前。我们爬上楼,看她妈妈手里抓着拖鞋招呼我们。她一面说话,一面蹲下去,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我们乖乖等在旁边,脱掉外面穿着的校服,摘下手套和围巾,最后褪下厚重的雪地靴,拉拉袜子,把脚踩在拖鞋里。拖鞋柔软,我的是粉色的,龅牙则是蓝色的,比她脚大许多。我们在贝贝妈妈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里坐到了沙发上。贝贝说要展示她为过年买的新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在我们面前套。她的衣服色彩缤纷,粉白居多。穿上还不够,贝贝找来晶莹发亮的发箍戴在头上。她一边穿我们一边附和。我悄悄放松后背,把自己陷在沙发中间。我的眼睛绕过贝贝彩色的裙摆,环顾四周,想起自己从来没见过贝贝的爸爸。他会是什么样的人?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巨大的人,一定穿着黑夹克,站在贝贝后面,高高的。我又环视她家的装修,白墙,客厅有台液晶电视,电视后面是一副绿色的装饰画。沙发罩也是浅绿的,沙发前面的茶几摆着三四个果盘,果盘里有糖果,水果和各色零食。说实话,以前贝贝住在巷子里时客厅就初具形容,只是不如现在宽大,散发明亮的白。我感到尿急,就跑去卫生间。卫生间里装着马桶,脱掉裤子坐上去,一片冰凉黏住了我。我打了一个寒颤,慢慢地,把手臂撑起来,直起背坐实。我看到卫生间地板上有圈圈五彩的圆石子,四面墙壁围满雪白的瓷砖,瓷砖上挂着粘钩,有一块粉色的毛巾,一条长长的深棕色浴巾。我呆呆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按马桶后面的按钮。那是我第一次用抽水马桶,刚开始不敢用力,后来猛地听到唰的一声,知道没问题了,又小心合上马桶盖,回头把手伸到洗脸池里。洁白的洗脸池的水朝我涌来,手感温温的。它正上方是一排透明的玻璃架子。那里有牙膏、牙刷、洗手液、洗面奶,数量众多,有各种颜色,都写着些英文字母。它们随意堆成一片,我眼睛扫过,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紫色。是那瓶紫色香水,它挤在一堆软管的中间,不仔细看大概看不到。我的视线被它完全夺去了。我沾着水珠的手抚上了香水瓶,接着抓起它,拿在手里摇摇晃晃。比起两年前,这瓶香水被用掉了许多。香水形成的池面在瓶子里左右倾斜,散发淡淡的香气。我把鼻子递过去,发现那香水居然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我拔开盖子,学贝贝摸了一下它的喷头,手指于是散发一种甜腻的气味,我痴迷地闭上眼睛。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我吓了一跳,不知是贝贝,或是龅牙跑来,赶紧把香水放回原位。香味怎么处理才好?我想了想,压了两泵洗手液,又用水冲手掩盖气味。我一边洗一边等着有人敲门。我盯着洗脸池上面的镜子,镜子擦得干净,我能清晰看到皮肤的纹路,看到我长了几天的红肿痘痘。有人敲门时,我正好用手拨弄了两下前额的刘海,让它完全覆盖我的额头。原来是龅牙。我松了口气。你好了吗?龅牙永远咧着一张嘴,我有时嫌弃她只会笑。但我又心里知道,只有龅牙这样的性格才能容忍我。马上好,你要上厕所吗?我湿着手,侧身让她看贝贝家的马桶。龅牙没有露出我想象中的神情,但她装作不在意地立刻转头,还是让我洞察了她的心思。我走了出去,临走时,我回头望了一下那只紫色的香水瓶。它被藏得好好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客厅巨大的荧幕放着偶像剧,女主人公正靠在男主人公的胳膊上。贝贝拆开很多包薯片摆在桌上。我手快抓了一袋喜欢的口味。我再次把自己陷在沙发,举起手,闻到洗手液的气味。它伴着我手里的薯片,传来一阵阵又咸又刺鼻的香气。薯片在我嘴里嘎吱作响,我仿佛被一堆气味包围。龅牙也走了出来,她坐在我旁边,我用余光瞄她,只见她在毛衣里穿着一件蓝色的格子衬衫。我凝视着她的衬衫领口,渴望从那里找到一丝土黄的痕迹,但也没找到。于是我目光向下,看到她毛衣的下摆蜷起一颗颗灰色的毛球。我在那刹那感到一种类似慌张的满足,肿肿胀胀的,充斥我的内心。我知道我的衣服也沾着同样去不掉的毛球。我耐心吃完怀里的薯片,每吃几片,就俯身拿茶几上的水杯。龅牙和贝贝在我旁边谈起了她们共同喜欢的明星团体,那是她们逐渐亲密的原因。我则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剧。我摸了摸我穿的裤子,黑色的卫裤,两侧没有口袋,我又往上摸我的毛衣,当然也没有口袋。我又吃了一片薯片,拿卫生纸擦干净手指,又摸索一遍我的裤子。过了一会儿,贝贝家窗户的冷气袭来,我赶紧站起来,把带来的校服外套套在身上。校服外套有四个口袋,里面两个,外面两个。我又吃了几颗摆在桌上的巧克力。一集电视剧播完,我站起来和贝贝说,我去上个厕所。贝贝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摆弄她的衣服。我有些心虚,看到龅牙也看了我一眼。她的那一眼从下往上,睁得极大,黑溜溜的。我快步走进卫生间,拉上门的瞬间,如同投入最安全的地方。我又走到镜子面前,盯着镜子,开始不住地看。镜子里的人是谁?我看到她皮肤的颜色发黄发灰,即使出门前,她拿着母亲的粉饼扑了几下。但现在看来,那些白粉已经全部掉落,只留一些结块的残渣在脸侧。她的头发稀疏柔软,新卷的发尾已经渐渐变塌,凑成一绺一绺。她用手拨弄两下,却也没能分开。我看着她想到了一切,却从来没想过她是个道德低劣的人。我只知道她和我不是同样的人,她只是偶尔出现,从深夜或遥远的海洋忽然降临。但当她到我面前,就比一切人都亲近。时间差不多了。我把眼睛从镜子面前挪开,装作娴熟地再次按下抽水马桶的半圆形按钮。她便消失在马桶唰的一声中。我伸手拿起了那瓶紫色香水,把它放在我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我同时拧开了水龙头。在水流动的声音里,我拉住外套中间的布,揪出一个角,往外撑了一撑,直到从外面看不出凸起。接着,我把洗脸台上的软管们收拾整齐,让它们完全占据香水曾经的位置。我仔细摆弄了几个回合,直到从不同视角看都万无一失。最后,我重新抬头看镜子,却不看她,只是盯着外套上装香水的部位。不仔细看,大概是看不出异样的。我自认收拾妥当,便转身出了卫生间。出来时的客厅忽然变得金黄。傍晚的光穿过窗户,洒在她家地板上,洒在茶几和沙发上。阳光在贝贝微微发棕的发心形成一只半圆的圈,每当她晃动一下,圈就缩小一点。我看得入了迷。忽然我嗅到身上残存的香水气味,于是猛地开口,唤龅牙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龅牙愣了一下,从远处答应了我。她总是愿意听我的话。我们一起走到门旁边穿戴。我从书包里拿出手套和一条围巾,我妈妈的,绕在脖子上。看龅牙也收拾妥当,就拉着她的手往出走,边走边高声和贝贝妈妈告辞。这期间,我一直注意着校服外套的弧度,我刻意弓着身体,又担心龅牙看出异常。等等。但正要出门时,贝贝叫住了我。我僵在当地,事已至此,只好更弓了弓身体,像一只狼狈的龟。贝贝朝我径直走过来。还来不及我反应,她伸过了手,托起我的围巾。她眼神流露出少见的羡慕,这是香奈儿啊。她又转过头和龅牙说,你看啊,她的围巾好厉害啊,是香奈儿的呢。我愣在当地,也拉过那条围巾端详,看到上面画着一团团黑色的图案——我一直以为那是什么钱币的象征。我的心重新安回了肚子,暗自松一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干笑起来。我觉得羞耻。香奈儿,我似乎听贝贝说过,是一个很厉害的品牌。其实我不该羞耻的,贝贝的说法最起码印证这条围巾的好处,但我却只想扯下它,好让贝贝不要再次端详。我内心隐约觉得,这是条不堪细究的围巾,如果它真的有价值,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脖子上?龅牙听到贝贝的话没有附和,也没有和我们一起笑,我发觉她在观察我的表情,于是赶紧抬起头,与她交换了默契的目光。龅牙心领神会地抱住我的胳膊,她拖着我走,对贝贝匆匆说,我们先走了,再见。贝贝答应一句,随后一直笑着朝我们挥手,大声邀请我们以后再来。直到我们躲进楼梯,她笑的声音才逐渐消散。我们保持着簇拥的动作下了楼。我们走出小区,又走到大路上。龅牙微微松开拉我的手。贝贝的新年衣服挺好看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每当说到贝贝,我就有些沉默。龅牙于是问我别的,你去哪儿上初中?我还想和你一起。我想了想,回她说,应该会一起吧,我妈让我上咱们门前那家。龅牙轻轻嗯了一声,开始用脚踢路边的石子。我看她踢得不远,也伸出脚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的围巾,是假的吗?声音落在安静的空气里。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被她看穿。我下意识要否认。但终于,在一层薄薄的阳光下,我轻叹了口气,还是说,我不知道。这次我们同时沉默了。那是我们升学前的最后一个深冬,路上到处是顽固的冰层。人们不知倒了什么在上面,冰层有的发黑,有的发黄,夹杂着灰尘和泥土。我们走了一会儿,走进了巷子,又走到斜坡上,那面画满涂鸦的墙此刻已经被新人占领。忽然,贝贝的丝绒裙子立在上面,映着墙壁,左右摆动。最后的最后,贝贝的笑声浮在我脑子里。我知道,此后我都不再去贝贝家。贝贝从此就幻化成这只紫色的香水瓶,被我偷偷藏在家里,放在衣柜背后的纸盒里。这或许也是一种报应。我想得出神,脚下一滑,差点就要摔倒。龅牙拉着我的手忽然用力,把我从地上擎了起来。我们便相对着笑了。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十月》。作者曹译 让一切穿透我。 相关推荐阅读历历的改变文 / 曹译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 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