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标题：采椒女工的中巴车，在清晨的洪水中失联作者：作者名发表日期：2025.7.31来源：南方周末主题归类：低端人口CDS收藏：人物馆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文｜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南方周末实习生 钱思语 陈宇翊 李佳彤责任编辑｜何海宁2025年7月27日清晨5:02，逯艳花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丈夫求救，随后连人带车消失在洪水里。前夜，村里下了一夜暴雨，正值洪水严重时。据“大同发布”官方通报，7月27日凌晨5:08左右，山西省大同市天镇县谷前堡镇一畔庄村附近，一辆福特全顺牌中巴车突然失联，当时车上有14人。那辆中巴经常出现在逯艳花的短视频里。平日，她开这辆车把工人们送到附近的辣椒大棚里打零工。就在事发前一天，逯艳花还发朋友圈：“明天谁去摘辣椒、摘西红柿联系我。”事故发生后，山西省、大同市、天镇县三级救援力量成立前线救援指挥部，统筹调度多部门力量，向失联区域展开地毯式搜索。关于车辆坠落地点、发生事故原因、失联乘客的基本信息，以及巴士沿途经过的路线及目的地，官方目前尚未通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一畔庄村附近多个村委会，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均表示“不清楚”。2025年7月30日，大同市“7·27”抢险救援指挥部发布官方通报称，搜救工作还在持续进行中，截至当日18时，共发现10名失联人员，均已不幸遇难。“大棚干活最好的幸福”提起逯艳花，几位认识她的村民最先想到的，是能干、勤快、能吃苦，最明显的例子是“家里有三辆车”。逯艳花47岁，是个“跑出租的”。在她的短视频账号里，她圆脸盘子上时常挂着笑容，嘴唇涂成大红色，一头深褐色的烫发摆在右肩上。在村民的印象里，她性格开朗，话多，嗓门儿也大，整日风风火火地到处干活。她是天镇县逯家湾镇人，丈夫务农，一儿一女，老大是个大学生，一家人住在天镇县，县城位于一片平原地带，南洋河从中间穿过。在过去几年，县里都没有发过大水。7月23日以来，山西省北中部地区遭遇强降雨。27日凌晨4:10，天镇县发布山洪灾害气象风险红色预警：受强降雨影响，预计未来24小时新平堡镇、逯家湾镇、谷前堡镇发生山洪灾害可能性大。大概也是那个时间，逯艳花开车从县城出发，沿途陆续拉了十几名工人，一路沿着河流往地势较低的村庄行驶。据多位村民说，当时乘客多为女工，是要去其他村子的辣椒大棚摘辣椒。据逯艳花的一位亲属说，除了跑出租，逯艳花其他营生是从事劳务中介，招一批工人到大棚打零工。他们做的活杂，包括摘辣椒、摘西红柿、种秧子、拔草、分拣瓜果等。在逯艳花的社交平台，内容基本都与业务有关。“今天车找人，明天人找车，或者到大棚干活。”她的短视频账号叫“大棚干活最好的幸福”，头像是一辆蓝色出租车。几次发布外出旅游和参加婚礼宴席时，逯艳花分享的视频文案都不忘招揽各种长短途业务，偶尔也会到北京跑出租：“我车接送，保你开心快乐”，并附上电话号码。在此次事故中，逯艳花作为涉事司机，官方目前尚未认定责任。不过，在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中，村民口中的逯艳花为人和善，性格开朗。逯家湾镇永嘉堡村一位曹姓村民和逯艳花的接触不多，但在他印象中，逯艳花“人可好了”。平日里，村里有需要往市里捎东西的，逯艳花的价格便宜：“比如别的地方20 块，本村就15块，外地人多个三五块。”据认识逯艳花的人说，逯在微信群中很活跃。她是家中老大，偶尔回村，会帮老人洗完衣服再走。也是因为这种讨喜的性格和人品，大伙喜欢跟她打交道，生意上客源也多。一位白姓村民说，往日，遇上有要搭出租的，他就会推荐给逯艳花。在他印象中，逯艳花“特别能干，是女中豪杰”。2023年2月27日，逯艳花第一次发工友们在辣椒地里干活的视频，文案是“为了生活吃多少苦都可以”。此后，在逯艳花发布的视频里，时不时出现辣椒大棚。有工友清晨到辣椒大棚陆续下车的场景，有她语气活泼地催促工友加快干活速度的细节，也有傍晚收工的工友走在前头的背影。据一位村民说，每次送完工人，逯艳花又继续跑出租，“开完大车开小车，一天到晚不闲着”。2025年4月16日 逯艳花发布自己维护轨道的视频。（截自逯艳花的短视频账号）“为给孩子挣点钱”在天镇县，辣椒是一门特色产业。该县政府官网信息显示，由于天镇独特的晋北高原气候，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种植的辣椒色泽鲜艳，口感鲜辣。上吾其村是县里种植辣椒的主要区域。一位收菜基地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整个村几千家都是种辣椒的，收菜的基地有一百五六十家。辣椒种植基地从播种到采摘，分级过秤，装箱打包，都需要大量人力。据天镇县官方信息，截至2024年，全县设施蔬菜面积达3.5万亩，带动2.2万人务工，人均增收2.5万元。2024年7月，村委会一位副主任表示，上吾其村的辣椒种植面积一万余亩，大棚采摘高峰期每天用工量一万余人。而这些采摘辣椒的劳工，大多都是来自周边农村，在忙完农耕的闲暇之余，成批进入大棚打零工。距离蔬菜大棚近的村民骑电动车往返，距离远的只能搭车。正是基于这样的市场需求，逯艳花干起了劳务中介。从逯艳花发布的视频看，她最频繁的目的地是上吾其村。一位上吾其村的蔬菜交易中心负责人也称，逯艳花开的巴士事发当日准备前往上吾其村。“我不知道是谁家用工，都是农户自己联系。”该村一位村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尚不能确认逯艳花的目的地就是上吾其村，“本身我们村种辣椒的多，都是各家各户自己雇人。”据这位村干部介绍，摘辣椒在当地算高收入零工。近几年，辣椒行情好，一个大棚年收入可以达到3万元，随之工人的工资也比前两年高，日结工资高的，可以给到女工150元，男工180元。由于村里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摘辣椒的多是中老年人，以女工为主，女工摘得也细心，每年从6月20日忙到10月1日。工人们每天工作8小时。上午，5点上班，9点下班。到了下午，工人有时2点上班，6点下班，也有时因天气太热，上班时间延后至3点，7点下班。一位曾经在天镇县大棚工作的采椒女工家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采摘辣椒的工作环境艰苦，大棚里面温度较高，尤其是太阳曝晒的时候。另一位采摘辣椒的女工也说，摘一天辣椒下来腰酸背痛。之所以这么辛苦，是“为给孩子挣点钱”。尽管如此，有时也撑不满一个月，中途得休息几天，“早晨起得早，我天天瞌睡，可累了”。7月30日，一位自称是遇难者侄女的网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遇难亲戚姓李，50岁，谷前堡村人。家中有一儿一女，一个在读小学，一个在读大学。“普通家庭，平时都很辛苦的，之前没做过（摘辣椒），才开始做。”与逯艳花一起摘辣椒的工友在塑料筐上午休。（截自逯艳花的短视频账号）“带工人去受苦”“以后下雨天可得注意了。”知道逯艳花的车辆失联后，58岁的刘梅（化名）后怕，往年，她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现在家里七亩地里的玉米，泡了水。跟逯艳花一样，刘梅也在当地做劳务中介，摘辣椒这份活，她干了十多年，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带工人去受苦”。天镇县一家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有种常见的招工模式是：一些有车的司机主动招揽工人，拉到大棚干农活，中间赚个差价，这种人也叫“二道贩子”。该负责人称，司机与大棚之间一般没有雇佣关系，基地不负责招聘司机，司机沿路接上工人到采摘基地，“我们给司机150，司机给工人130，司机就赚20。”作为中介，刘梅觉得，下大雨就不应该带工人出车。7月27日，逯艳花失联那天，她怕雨大看不见路，就给工人们打电话：姐妹们，下大雨，不能出去。前一天傍晚，她看天就变了颜色，山头起了大雾，“要起雨了，我就赶快跟老板说，下班回家”。刘梅曾经在摘辣椒的大棚里见过逯艳花，逯很有礼貌，管自己叫姐，“她说挺辛苦的，就想跑跑车”。刘梅抱怨，劳务中介这个活也不好干。她每天给工人打完电话又给老板打，对接两边的工作让她顾不上午休，夜里12点过后才能睡，凌晨3点半就起床洗脸，准备出发。午休时间，工友们要各自回家吃饭休息。像逯艳花这样既是中介又是司机的人，可能既需要跟着工友们一起摘辣椒，又要负责一天往返四趟的行程，要操心的事多。当地村民传，逯艳花开的巴士出了事故，是因为经过一段被洪水冲断的桥面，不慎被洪流裹挟。上述上吾其村干部称，村子附近确实有几座桥梁，但没有听说桥断掉，“我们现在还没查出她（逯艳花）从哪走的”。该村干部称，下暴雨前，村里通知过村民注意汛期安全问题，但并未明确禁止在下雨期间招工，“怎么能跟他们说不能招工？还是看他们意愿。老百姓辣椒以后要是卖不动了，说你不让招工。”该村干部介绍，天镇县好几年没有经历过洪水。上吾其村邻近的白登河河道较窄，原来只有五米左右的宽度，遇上大水以后河道变宽很多。为预防河道流量太大，村里还在暴雨前组织修桥，并通知村民桥不能再通行，“怕这桥就放不下这么些水，我们早都通知修桥的。”后因为下暴雨，无法继续施工。当地受灾情况。（截至央视新闻）为了钱拼命”上述上吾其村村干部称，目前，村里河畔的一些大棚被水淹受损，村里灾情并不严重。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地图发现，天镇县位于南洋河下游。南洋河为洋河一级支流，流域地跨内蒙古自治区、山西省、河北省三大省份。据7月27日水利部发布通报：7月23日以来，受降雨影响，南洋河面临有实测资料以来最大洪水。7月29日，天镇县三十里铺乡小辛庄村一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村里受灾严重，多处村民房屋产生墙体开裂和崩塌，“全村淹没，现在水退了，房屋在水里泡了四天”。地图显示，三十里铺乡位于黑水河、白登河与南洋河的交汇处。从这位村民提供的现场视频来看，其家中的家畜饲养槽被水淹没，猪仔泡在水中，部分牛羊死亡。据另一名天镇县居民提供的7月28日18时许的实拍视频显示，当地的部分桥梁被大水冲塌，部分区域受灾严重，有路面冲毁的情况。7月30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天镇县三十里铺乡政府值班办公室。值班工作人员称，该乡多个地势较低的村庄受灾比较严重。天镇县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往年天镇县没有暴发过大规模的洪水，目前失联巴士的搜救工作和防洪工作还在继续开展，各部门仍在一畔庄村进行救援。同日，大同市“7·27”抢险救援指挥部发布通报称，经搜救共发现10名失联人员，均已不幸遇难。当被问及该通报相关详细信息，上述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称“以县委宣传部发布信息为准”。事发之后，一位多年不跟逯艳花联系的亲属才开始了解逯的生平。她记得，逯艳花以前只是个家庭主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逯学了开车，“我也是才知道她过得这么辛苦，为了钱拼命”。该亲属说，为培养孩子，逯艳花生活节俭，不舍得花钱，经常忙到没有时间吃饭，着急时啃点方便面继续干活。2024年2月底，逯艳花难得在快手连发几条去大连旅游的视频，文案是“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看海”，他们逛了大连海洋世界，看戏水的企鹅，车驶过星海湾大桥，她拍照感慨：“跨海大桥，可真壮观”。大多数时间，逯艳花还是在路上。2025年春天，在辣椒大棚还没有开始招工时，逯有一次拉一批铁路工人去轨道上干体力活。她胆子大，跟包工头提出让自己也加入工队。“人家全部是男人，就她一个女的，完了再把人拉回来。”上述亲属说。“用尽一生的力气，用这样子的方式让大家认识她。”这位亲属感慨，一直以来，逯艳花都让她觉得“特别励志”。她翻起逯的朋友圈，其中有不少自我激励的内容。2019年6月24日，逯艳花发了一段话：有一天你将破蛹而出，成长的比人们期待的还要美丽，但这个过程会很痛，会很辛苦。2020年12月，她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人生的意外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熬过今天，明天的生活会回馈你什么。（蒋幸延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