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2025年至今,在海外最热的中国音乐人,莫过于“揽佬”,这位出生于1998年、来自广东惠州的说唱歌手,凭借着2024年发布的歌曲《八方来财》和《大展鸿图》,在短视频平台“洗脑式传播”的助力下走红全球。截至7月初,他在海外音乐平台Spotify上的月收听已经突破300万,华语歌手榜单中排名第一。而在TikTok等海外平台上,也随手可以刷到跟着“别墅里面唱K,水池里面银龙鱼”的魔性旋律扭动舞姿的国外网民。揽佬的走红,和他本土化改造孟菲斯说唱风格的音乐魅力息息相关。不过,对许多国人来说,揽佬的吸引力也来自他的“魔性”歌词,带有一种人们听起来熟悉,却又陌生的“广东感”。说熟悉,是因为曾几何时,以粤语歌为代表的粤语流行文化席卷全国。说陌生,则是揽佬歌词的“广东感”并不正统,和很多人熟悉的粤语乐坛很不同,甚至本地人也觉得他“怪”。更重要的是,曾几何时的“港风”又洋气、又都市,红遍大江南北,是那个大家都向往开放、国际化、赶上全球大潮的时代的缩影。但过去十年,经济模式不同以往,粤语流行文化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不再是全国追捧的现象。在这样的背景下,揽佬却逆流而上,带着他光怪陆离的“魔性广东”,在网络上一炮而红。为什么同样是广东,他的广东就能火遍全国乃至全球呢?从粤语流行歌到揽佬,“两个广东”的微妙区别,或许要从揽佬的故乡惠州的文化性格说起。 文|齐然编辑|王海燕广东文化拼盘《大展鸿图》走红之后,揽佬特别推出一首新歌《东江三号》,夹着大量惠州本地粗口,唱出对家乡的热爱,以及作为惠州人走向全球的自豪感——“外面那鬼佬会知道惠州”。但我的惠州朋友谈到揽佬反而皱起眉头:“有点土,就像同事或者高中同学在唱。”惠州文旅官方账号在社交媒体发布的视频截图家乡人的嫌弃,可能基于一种感知:惠州这座城市不太有特色,还有点东拼西凑。说东拼西凑,是因为惠州人不像很多人想象的广东那样,有个明确的文化身份——比如广州属于广府,汕头属于潮汕,梅州是客家。惠州不是这样,地理上、族群上都是一个凌乱的大拼盘,夹在好几种文化之间。夹在中间,让惠州人在语言上有点混乱。很多人都能说两三种方言:有香港文化影响下大家学会的粤语;有广府人客家人都能听懂一点却又都不太懂的惠城话;有本地客家话;有潮汕移民带来的潮汕话;还有明清福建漳州移民带来的闽南话。惠州的普通话也因此夹着各种各样的方言词。混乱不仅在语言上,也体现在历史与现实中。这里历史上移民来来往往,不同民系之间曾多有血腥械斗。经济上各个区县各自为政,靠海的几个县的发家史里,还藏着许多《狂飙》式的故事——在老一辈的记忆中,上世纪末的惠州大鹏湾,充满了走私、帮派和违禁品。从语言到历史到社会秩序的纷纷攘攘,让惠州人很难找到公认的本地文化特色,甚至说到“惠州话”的时候,也必然要争论一番到底指的是惠城话还是客家话。所以不比在广东许多地方本土方言强势,惠州人反而常常说普通话。原因很简单:本地方言太多了,普通话最方便。揽佬的唱词就是惠州普通话。本地朋友狐疑:“这品味够吗?”“小二线”的梦想对揽佬“品味”的质疑,和惠州的城市地位也有点关系——在广东,惠州的存在感不高——是一座揽佬口中的“小二线”城市。《追光的日子》剧照(取景地:惠州)惠州GDP在广东第五,排得“不上不下”。要说产业,惠州也有高科技制造,也有惠东“中国女鞋之乡”那样的传统家庭轻工业;要说投资,惠州还有全国最早的台商工厂和工业园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紧邻着珠三角的本地年轻人们看着旁边的香港、深圳,都有点发财致富的梦想,而且这个梦想并不难——可以进工厂打工,也可以和家里人一起经营小作坊,胆子大的可以在广东和香港之间做灰色生意,还可以选择投奔亲戚闯荡港澳跻身国际。揽佬歌词里的广东小老板形象,击中的就是“小二线”居民们关于发财致富的共同回忆:“讲这些还不是为了赚/倒茶累到hi那样/为了钱包要鼓囊囊”。那时的惠州,和全国人民一样憧憬着粤语文化——年轻人想去香港工作生活,喜欢听粤语歌,拥抱港式文化。90年代惠州最豪华的楼盘和商场,便是香港开发商,全港式装潢,连物业通告也要写繁体字。但不用说香港,就是比起旁边的深圳和广州,惠州也总是没办法平起平坐。1994年前后,珠三角的工业正在腾飞,惠州却和海南海口、广西北海并列,跌进了全国最早一波房地产泡沫崩溃潮。2000年以后,“小二线”和珠三角的财富差距还在拉大。以人们最关心的房价为例:21世纪初,深圳的房价差不多是惠州的两三倍,到2012年前后变成了四倍,2020年更是变成了接近六倍。同一时间的广州新闻里,充斥着本地村民靠着拆迁一夜暴富的故事:“一条龙舟上70个房东身价20亿”。但在惠州,就算是拥有整座别墅,折合成房价,也只能在深圳换一个房间。更不用说,在最近几年的楼市降温中,惠州再次首当其冲,因为过去几年在房地产热潮中建设得过于夸张,导致供应过量,惠州这两年的房价大幅跳水,惠东大亚湾更因房价低廉变成了全国驰名的躺平胜地。《错位》剧照当揽佬在唱别墅和银龙鱼的时候,有人觉得他是在唱珠三角暴发户和小老板们的每日生活,也有人会觉得,他其实是在唱“小二线”的本地人们对广东大城市富裕生活的憧憬与模仿。虽然“小二线”的老百姓们自己也是广东人,但那个讲着一口流利的粤语的广东、那个以九十年代香港为正统的,全国人民趋之若鹜的广东,更多是惠州人心中的白月光。他们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和那个广东不一样,又想做到,想成为那样的“广东人。但广东,为什么一定要由字正腔圆的粤语,由香港和广州来定义呢?“憋佬仔”的时代既然香港曾经是本地人理想中的广东的样子,很多惠州人觉得揽佬太过本地,不够香港,也就能理解了。一位出生在90年代的惠州朋友告诉我,他还是更习惯以前听的香港粤语说唱,听揽佬的音乐则觉得怪怪的,有点“憋”——“憋”来自客家话里的不雅用字,有排斥外地人的意味,现在用来指那些“不上道”,“没品味”,“特别土”的东西。有意思的是,揽佬也把“憋”当作自己作为惠州人的特点,在《八方来财》里,他就唱:“我们这的憋佬仔,脖子上喜欢挂玉牌”。《八方来财》MV出生在1998年的揽佬,其实应该没有浸淫过那个全国上下追捧港风的时代。他的歌虽然让许多人想到曾经的那个广东,也向往着把他的“东江二号开到珠江上”,但歌词里对粤语歌和香港代表的那个时代,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向往。要我说,在粤语文化失去“霸权”的今天,揽佬以“憋佬仔”的身份登场,也是因为他击中了同代人的心态转变。这几年每次到惠州,都有朋友抱怨说,年轻一代不愿意再去深圳香港广州打拼看世界了,而是更愿意留在本地:有些靠着父母安排些工作,有些做着零工,有些开小店做小生意。虽然产业转型,读不好书就去工厂的生活也不再成立,还仍然有裙带关系、家庭压力乃至本地潜规则,但许多本地年轻人的心态是:在生活充斥着越来越多不确定性的时代里,不去大城市,是退了一大步但不算太差的选择。相比北上广深和其他大城市,留在“小二线”的年轻人更专注于日常的吃喝休闲,街上的咖啡厅和酒吧越来越多,一家挨着一家,门上时而贴着“大展鸿图”,时而贴个“暴富”。揽佬的歌词也是这样的日常:“广仔生二胎,铭仔多套房”、“我先求个符那就写招财进宝”、“鱼庄早都倒闭了/现在好去开酒吧了啦/开个精酿吧是不是”。图源:揽佬社交媒体账号曾经经济狂飙突进的年代里,待在家里不去大城市打拼,不向往香港这样的世界都市,是要受到道德谴责的。但那时候大展鸿图的产业和经营模式,现在走到了瓶颈,“小二线”的年轻人们也清醒地明白机会有限。像惠州这样的广东“小二线”城市里,青年们对香港、广州、深圳还有憧憬吗?以我的了解,不再像90年代了,也不是不去,但心态变了。不少惠州年轻人,要在工作日的早上挣扎着从唱K的别墅里面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洗漱出门,开车去隔壁的深圳上班,连续好几天睡在办公室,周末再回到家里,打开门,和风水鱼缸里的一条银龙鱼大眼瞪小眼。大城市仍然是赚钱的地方,但未必是梦想,也不是生活的目的。往好处想,在大城市越来越卷的今天,兴许以后是退居“小二线”的年轻人更能有自己的生活或者事业。揽佬自己不就变成了“惠州烂仔接轨世界”了吗?反正就像歌词唱的,时代不同了:“起得那么早钱你看又赚不到/我就不能有点爱好是吗”。与其说揽佬的音乐“土”、“憋”,不如说是他更精准地抓住了惠州和全国许多和惠州类似的“小二线”市民的状态:昨日的梦想站不住脚了,对未来也有很多复杂但也模模糊糊的想法。粤语音乐这样昔日社会流动和财富想象下的文化符号,更是越来越难以表达他们今天的生活处境了。《大展鸿图》MV而这时,惠州带给揽佬的模糊、混乱的文化性格,反而从劣势变成了优势。惠州的“语言混乱”又如何?揽佬一口夹杂了三四种方言的普通话,和被广州人嘲笑的乡音粤语,恰恰足够混乱和丰富,才有足够丰富的表达力,抓住如今“憋佬仔”们模糊混沌充满矛盾的内心世界——比如人们既想要发财,又清醒地知道一夜暴富是不可能的;比如人们仍然向往大都市,却也更理性地选择不脱离老家;又比如人们有时会觉得家乡太乡土,有时又觉得国际都市也不过如此。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广东已经不再有光环的时刻,揽佬唱出他的广东故事,很多广东人觉得不解,而许多广东以外的人却感到亲切。“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招聘|撰稿人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大家都在看“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