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妈妈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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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Jul. 2025  文/张于戈 ‘我’在杭州见到了分别数年的母亲,毕业后,‘我’开始学做江浙菜。后来,‘我’在西北开了一家江浙菜私房菜馆。*小林说我好像从未如此关注过门口。我说,每个餐厅的老板都关注门口。小林反驳我,那然哥你就不该把店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跟个特务机构似的。我说,你懂什么,私房菜,重点就在于私。这时门外有动静,我立马抬头,但那动静又消失了。我说,我去抽个烟,你盯着点。我刚到后门,点上烟,还没吸一口,小林就跑过来喊我,说老卢来了。活菩萨又来开荤了。从杭州回到应川后,我不太想去餐厅给人干,便做过一年的上门厨子。最后一单,就是去老卢家里。老卢先在平台私信里问我水平怎样,我一顿猛吹,给自己吹成江浙菜天赋型大拿。老卢说,那就试试你有几斤几两。我说,你别废话,报菜名。老卢说,小兄弟,你有个性,会一会你。我买好食材登门,可能见我年纪小,一进门老卢就说,小兄弟,你能做不能做?我拍着胸脯说,不地道不要钱,厨房在哪里?老卢愣神盯着我看了好久,又跑去一侧端详了一番,说,张师傅,该地凿(这里走)。我心说,这老登试探我呢。我说,好该(好的)。老卢一个人吃三道菜:油焖春笋,酱爆螺蛳,还有一盆莼菜汤。我不见外地在老卢对面坐下,我说,应川的莼菜都是水塘种植,没有那种天然的野劲儿,卢老板你知道什么是野劲吗?老卢说,当然啦,不过大西北能喝到这口味道就已经很不错啦。欸,张师傅,你怎么还不走?今天不再接单了吗?我指着三道菜问老卢,老板,菜好吃吗?老卢吸溜着汤汁说,好吃,张师傅年纪轻轻,果然有天赋。我把平台收款码打开,说,那你就给钱。老卢不好意思地笑,接着拿出手机边扫码边充愣地说,马虎啦,来,多给你五百,你私人收款码打开。我立马谄媚地说,谢谢老板。钱到手,我起身要走。老卢叫住我,说,张师傅,我纵横商场这么多年,有没有兴趣听我给你指条明路啊?我问收费吗,老卢翻眼瞪我,一副你瞧不起谁呢的表情。我说,那老板您讲。我恭敬地坐下后,老卢老手一挥,说,开私房菜馆,我给你投资,应川江浙一带搞企业的很多的,菜价贵一点不要紧,赚的就是我们这帮有钱人的钱。我说你讲真的?老卢的老手又是一挥,你放心啦,闲置资金我有的是,我们金华人说一不二的。我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应川江浙的老板很多吗?老卢说,当然啦,光我认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啦。张师傅,你是厨子,生意这些门道你不懂——他用大拇指指向自己——我,卢金山,就是你的基本盘。我说,那我加您个微信,以后您多点拨。在杭州出徒后,我就想开个菜馆,但简单考察后,细细一琢磨,比地道,比正宗,那肯定比不过本地的厨子,再者,杭州的店面和人工实在是贵,便打算回应川找机会。这不就找到了。加上微信后,老卢问我的名字,我说张然,然后的然。老卢说,好,我备注一下,你回去考虑考虑,考虑一下我们再见个面,商量一下怎么合伙。我说,不用,我有钱。老卢走到跟前,把茅台搁在餐台上,用调戏般的语气说,老细,侬比上回望见侬再帅气哉。我在餐台里边说,换了发型,怎么样,是不是更利落了?老卢点点头,又拍拍餐台,说,闲话少叙,老三样,你赶紧走起。我说,莼菜没了,换牛肉羹你乐意不?老卢说,乐意乐意。老卢要去包厢,我用话拦他,你是老顾客,咱们多扯几句,联系联系感情嘛。老卢翻眼瞪我,咱俩感情还需要这样?我笑笑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对了,今天请客还是请人?老卢不耐烦地说,当然是请客啦。接着,他贴过来看着小林,我请这位小妹你乐意不?我说,她还未成年,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不然我的嘴见了嫂子可不严实。老卢用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我,不扯啦,你走起。我赔起笑脸,好的,老板。老卢去包厢后,小林凑过来问我,然哥,老卢说的话什么意思?我劝她,你还小,不要招惹这种老男人。小林说,我说的是他那句老家话。我哦了一声,老卢说,我比上次他见我时更帅了。小林说,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之前的鲻鱼头更好看一些。我用小拇指将鬓角的头发勾到耳后,现在这个狼尾呢?是不是很帅?小林说,更有男人味了。我说,去你的。小林立马正身给我敬了个礼,说,遵命,我亲爱的然哥。我说,行啦,你盛点香干,给老卢送过去。对了,以后不许叫然哥,叫老板。小林端着香干,站得远远地说,好的,然哥。门外又有动静。一个光头摸进来。我正想问,老卢不知何时迎过来,他朝那人喊,老曹,这里。老卢跟老曹握了个手,老曹说,这地方让我一顿好找。老卢拍拍他的后背,说要不说是桃花源呢。受到老卢的点拨后,我满应川找开店的地方,最后找到这栋九十年代的老别墅。买下后,我重新装修了一遍,一楼和院子做菜馆,二楼自住。周边是大一片同年代的居民楼,要从正街到这里,得拐七八个弯,总体来说,这儿很符合我想象中私房菜馆应该在的地方。老卢拉着老曹到餐台这边,对我一顿猛吹,简直就是把我先前给他的说辞背诵了一遍。我知道老卢这是借着抬我抬他自己呢,但还是禁不住臊得慌。老卢背诵完,没词了,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吩咐我,你赶紧走起。我俯首称臣般地说,好的卢总,这就给您安排。这二位去包厢后,我叫来小林,让她把昨天的汤包从冰箱拿出来,热一下,挑几个皮儿好的再给老卢他们送过去。牛肉羹备菜麻烦些,我打算先切好肉沫和豆腐丁,再做油焖春笋和酱爆螺蛳。到饭点了,我时不时地朝院门那里瞧上那么一眼,看有没有人再进来。上周六晚,一个女孩突然整个身子从院外摔了进来。当时小林早早走了,我一个人守着菜馆,也没打算做生意,就是干巴巴地守着,等睡意到来。刚觉出睡意,女孩这一摔给我震清醒了。我赶到院子里时,她已经自个儿拾起身。她说,我怎么拐到这儿来了。我看着她醉势汹汹的样子,便问,你不是来吃饭的?她说,这是菜馆吗?我点头。她说,来都来了,那就吃点吧,你是老板?我又点头,她又说,那你拿菜单来。我说,进里边吧,外面冷。我要扶她,她说不用,我自己来。我说,你要吐提前说,我给你拿垃圾桶。她说,吐了一路,胃早就掏干净了。女孩来回翻着菜单说,怎么这么贵?我把温水放到桌上说,你先喝点水,漱漱口。女孩把菜单撂到一边,喝了口水,我赶紧把垃圾桶递到她嘴边。她吐掉后,扫了一眼菜馆,说,你这店是不是专门服务有钱人的?我说,算是吧。我把垃圾桶拿到一边后,她又问,江浙菜?我说,对,在杭州专门拜师学的。她说,我一直想去杭州,想去看看寒山寺,姑——苏——城——外——寒——山——寺,上学的时候就特别向往。我说,寒山寺在苏州。她说,是吗?那杭州有什么?我说了西湖,她又她说,西湖我也想去看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小——荷才露……我打断她说,不好意思,我这儿背诗不免单的。女孩说,那怎么样才能免单?我说,看心情,比如人家说我的菜做得地道,有家乡的味道。女孩说,我要是说地道,你可以免吗?我说,不可以。她问为什么,我说你不是江浙人,也没在那儿长久生活过。她捡起一边的菜谱,又开始翻来翻去。我说,下午还剩了点小笼包,要不给你热一下?不要钱。她说,那就好,谢谢你,帅哥。我来到餐台里边,她又问,你会做西湖牛肉羹吗?我想尝尝地道的西湖牛肉羹是什么味道。我说,当然。她问,多少钱?我说,你先吃,吃完看我心情。女孩说,那我赌一把。我问,赌什么?女孩说,赌你心情好,赌你不宰我。我说,行。我把西湖牛肉羹放到桌上,老卢老曹各自尝了一口,我问他们有没有妈妈的味道。老卢说,我妈没你做得好吃,老曹,你呢?老曹说,我妈不会做。两个人一对视,突然发出一阵来源不明的爽朗笑声。我说,您二位慢用。随即撤出了包厢。女孩临走前,我说,要不要送你到街上打个车。她说,不用,就当是探险了,谢谢你的免单。走出院子后,她忽然回头说,对了帅哥,你做的西湖牛肉羹,有妈妈的味道。我一直想知道她口中的“妈妈的味道”是什么意思。 *老张说,停,就是这个路口。我说,怎么每次清明都刮大风,老张,我们开车进去吧,要不吃一嘴的土。老张没搭理我,兀自开门下了车。我跟着下去,戴上口罩后,又追上老张递给他一个,老张接过去,揣进兜里继续向前走去。这刮的还是迎面风,我摁了摁口罩,紧紧地躲在老张身后。我说,老张,要不把坟迁到应川吧。可能是大风把我的声音刮到我身后了,老张没有回应我。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后,我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老张喊,花那钱干啥。我喊,我菜馆这生意还可以,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给我妈在陵园买个风水宝地。老张喊,埋哪儿不是埋,有个地儿,留下个念想就行。我说,行。我心说跟轴人老张谋划什么都是白搭。我妈离开之后,我让他再找一个,再不济跟别人家的媳妇搞搞破鞋也是可以的,总之别一个人单着,叫人揪心和惦念。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愣是一点绯闻也没传出来,简直糟蹋了我这张厚脸皮。坟贴着埂坎,我和老张蹲下后,几乎感受不到风的存在,只听得见脑袋上面呼呼地响。白纸很轻松地就点燃了,我就着火势点了根烟,蒙头抽了起来。我问我爸,你怨我妈不?老张看着我说,你少抽点烟,来,嘴张开。我把嘴张开对着他,说,你看牲口呢?老张说,你看你牙都见黄了。我说,你怨我妈不?老张眼看躲不过,便说,夫妻一场,没啥怨的。我说,这么些年,你心里一点都不苦吗?老张说,苦又能怎么着,捱着呗。我说,你这人一辈子也没啥棱角。老张说,啥是棱角。我指着坟的尾巴说,棱角就是这埂坎,能给我们挡住风。老张说,你别管啥角,你先给我把对象找。我说,哟,你还押韵上了。我跟老张往火堆里撒冥币,元宝,还有一些水果块和花生瓜子。我看老张盯着碑上我妈的照片出了神,便说,我妈年轻时真漂亮。老张低下头,没有说话,他这样就算是默认了。这照片还是去年决定立碑时,我从他们的结婚照上截下来的。立碑是老张的主张,他提出这个想法时,我有点意外:我们这地方的人,除了有声望的家庭外,几乎没人敢给自家的人立碑,谁要是立了,别人还没挖苦呢,自个便先觉得自个儿摆阔装相。古话说得好,破门镀层黄金漆,没钱就别硬装逼。但我还是依了老张,我有我自个儿的考虑:小时候,跟着族里的大人上错坟,拜错老祖宗是常有的事儿。这些年我又很少回家,老张要是走了,我连从哪个路口进,恐怕都不知道了。这下有了碑,贴着相片,刻着名字,一看就知道自家的人。火熄灭后,老张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腿蹲麻了,便顾不上脏,也跟着坐下来。我说,你要是心里觉着苦,就跟我说一说。老张把兜里卷好的烟掏出来点上。然然,老张突然说。我说,咋了,老张?聊聊?老张吸了口烟,吐出去,又咂了咂舌头,说,在你心里,你妈好,还是我好?我说,你这有点叛逆啊,跟死人吃醋?老张没说话,我想了想,又说,当然是你好。老张自顾自抽着烟。我又说,你不信?老张说,信啊,怎么不信,把你供着上了大学,我是有功劳的。我说,对,自信点,老张,你功劳可大了。你爸功劳真大。这句话,是我妈在萧山区永晖路一家餐厅对我亲口说的。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你爸没拴住你妈,你妈跟人跑了。但据老张说,我妈是想去南方发展,他不愿意,两个人闹了几年,在我断奶后,我妈留了张纸条说她去南方了。直到高中,她才托老乡捎回来一个口信,说她在杭州,但没说具体位置,似乎只是想告诉我们:她还活着,至于其他,不要过问。高考后,我去了杭州念大学。不知道这个决定跟我妈在杭州有没有关系,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我,明明是恨她的。那次见面,是我主动找的她。我站在餐厅外面,一直等到饭点过去,才鼓起勇气走进她的店里。见我第一眼,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带着老板娘的气场说了句,来啦。语气像在招待一位老顾客。直到我说,你不请我坐下吃顿饭?这时,她似乎才晃过神来,才突然变成一个面对着自己亏欠孩子二十多年的妈妈。她在惊慌失措中,又硬撑着一股热切,一丝也不敢怠慢我。她问我喜欢吃什么菜,我说拣你喜欢吃的。她回头对着后厨门口的老刘说,老刘,然然来了。老刘过来跟我打招呼,然然来啦。我说,来了,不好意思啊,也没给你们个心理准备。老刘说,要什么准备,老听你妈念叨你。我说,她念叨我啥了?老刘说不出个一二三,看他那样,我决定先饶过他。我说,今天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老刘说,那你跟你妈聊,我去给你们做菜吃。我妈跟着老刘去了后厨,一会又出来,悻悻地坐到我对面。这店规模不小,你的?我试探性地问。我妈说,你刘叔的。我说,你丈夫?她说,不是,我和你爸没离,我和你刘叔也没结婚。我说,要不你回去一趟,手续一办,也算是放过我爸了。她说,我不想回去。我说,怎么不想?她说,也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爸,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然然,你别怨我。我说,我没怨你,我就当你不存在。她说,我当年很多事都没想明白,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又怀上了你。我说,你想没想明白关我屁事,我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欠你的?我妈低下头,许久才说,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的。我说,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攒了二十年的狠话,打算今天全吐给你。但刚才一见你,又说不出来了。我妈说,然然,我……见老刘端着汤盆过来,我及时打断她,你别说对不起,吃饭吧。老刘一到跟前,我立马恢复笑容。我说,谢谢刘叔,刘叔辛苦。老刘说,然然你别客气,这是西湖牛肉羹,你妈最喜欢喝的。我说,是吗?我看向我妈,我妈抹去眼泪说,对。又抬头对老刘说,你也坐下一起吃吧。老刘说,还有两个菜,没事,以后见面机会多得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老刘走后,我妈给我盛了一碗说,你刘叔手艺很好的,你快尝尝。我喝了一口说,确实不错。其实我手艺也不错的,改天你再来,我给你做。我看着她一副求表扬的表情,便应付了句,再找机会吧。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来杭州了,然然,你还记得吗?二月份的时候,在万象汇一家服装店门口,你往出走,被一个女人撞了。那个女人就是我,当时你没有认出我,我记得你看着我愣了好久,转头走了。虽然你变化很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说,连着心呢。听我这么说,她笑得很开心。其实当时我也认出了她,后来一直跟踪她到这家店,这才有了今天的登门。我妈随即叹了口气,可惜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我说,你名义上的丈夫既当爹又当妈地把我拉扯大的呗。她又叹了口气说,你爸功劳真大,把你供到大学了。对了,然然,你学的什么专业?毕业了打算去哪?我说,学的金融,毕业打算去上海。我妈低着头念叨,上海好,上海好。又看着我,像在跟我强调似的说,上海挺好,离杭州不远。半个月后,我给我妈发微信说,明天过去你那儿。第二天,我赶到永晖路,远远就看见那家餐厅冒着烟,附近店铺的门玻璃都被震碎了。我和几辆鸣着笛的消防车一起往那里赶,事故现场百米开外围满了人。我借着消防车开的道,到了更近的地方,我看见老刘无助地跪在那里,瘦成了一个小孩。我跑过去,老刘看见我后,用膝盖骨移步到我跟前,颤着声音说,我就出去买个菜,我就出去买个菜……事故处理结束后,正赶上暑假,我叫了灵车,和我妈的尸体一起回了老家。这事儿是第一次办,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好在我养了一身的男子气概,才算是安稳把我妈送回家了。半年后,老刘给了我一大笔钱,大部分是保险赔的,还有小部分是我妈这些年存的钱,加起来一共有一百多万。毕业后,我拜了老刘为师,老刘问我为什么选他。我说,你经受住了人性的考验,是个靠谱的老东西。其实我本打算还说,我妈能遇上你,我值得庆幸。但我没说,我要是说了,就对不起老张。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对老张提起过老刘。我告诉老张,那笔钱是那家店的老板赔的,我让他存起来,他不要,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的。至于我转行的事,我做什么,老张向来都支持,只是他很奇怪我一个西北人为什么学了浙江那边的菜。我没有给他正确答案,我说,在杭州上学时就爱上了江浙菜。老张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我和他一起起身,一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一起回到大风里。出去的路上,我劝他去我那儿住,地方宽敞,两个人互相也有个照应。老张说,不去了,家里还有活指着我干呢。我说,地都包给别人了,还有啥活让你干。老张说,你就别管了,我要去提前跟你说。我说,行,我不跟你犟,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小林说,然哥,你这花怎么雕的,真好看,什么时间教教我。我重新拿起一小块胡萝卜,把她召唤到身边,你看着,先这么一下,再那么一下,歘,歘,这不就好了。我把雕好的单瓣菊花递给小林,她接过去,放在食指指肚上,小心翼翼地盯着。接着,她放下那瓣菊花说,不想教就别言语,浪费我的感情。我和她打岔,什么感情,你可别爱上我,你个小恋爱脑。小林说,然哥你放心,我可没想着改变性取向来上位老板娘。小林去把包好的汤包放进后边的蒸笼后,我又说,小林,改明儿我教你个有难度的,你要是学会了,汤包摆盘时在中间放上一朵,立马涨价十块钱。小林说,然哥,就该你赚大钱。接着她又问我教什么。我说百合花。小林退了一步,然哥,你不要暗示我,我这人虽然读书少,但脑子还是很灵光的。我没忍住笑出来,算了,我直接教你上手大活,如意,用南瓜雕。小林一改忧色,说,下半辈子我就跟你混。这时,老卢带着新一任情人冒着雨来了。餐台前,老卢的左手被情人挽着,右手拿着一块折叠屏手机,气质与九十年代的电视剧里带着情人的阔佬如出一辙。不过,今天的女人与上个月浓妆艳抹的那位大不一样,今天这位外在更素一点,脸平实而又耐看,身材自然匀称,没有健身房那种被器材修出来的刻意线条。乍看之下,她有一种生了孩子不事妆造的少妇气质。更重要的是,她给人一种精神很丰盈的感觉,没有几位前任那种不停向外部索取的危机感——点餐的过程中,她的眼神和动作对老卢没有丝毫的讨好,也从未通过在人前提出非分的要求来彰显自己的地位。老卢点了两道家常菜,温柔地先把情人请去了包厢。他凑过来跟我说,听说你自酿了米酒?看我点头,他又说,来点。我说,只赠不卖。老卢说,我说要买了吗?我说,今天不喝茅子?老卢说,今天要的是情调,你侬我侬,懂吧?我说,大概懂一点,微醺,是不是?不过今天这个确实不错,我要是你这种有钱男人,我也想包养她这样的。老卢说,虽然你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但,你懂女人。我跟你说哦,我前不久才参透这一点,这种女人啊,是找情人的终点,处起来身心那叫一个通透,生活呢,就有了一种不流于表面的质感,你懂我的这种体会吗?我说,那你怎么不干脆找这样的妻子?老卢说,那时候一穷二白,哪懂这个?我说你离婚呗。老卢忽然谨慎起来,他说,做生意的,丢了糟糠之妻那是要遭报应的,亏妻,百财不入。这时,情人在包厢门口轻轻唤他。我说,你的终点在等你呢。老卢走后,小林走过来问我,你和老卢叽叽咕咕啥呢?说完,她上半身越过餐台,向包厢那边望了一眼。哟,又换人啦?我说,不要过问客人私事。小林悄悄地说,这种有钱男人没一个正经的。我说,不要对客人进行道德评判,这里是桃花源,不是道德衙门。对了,小林,等老卢他们走了,关门歇业,休息一周。小林说,又休息啊。我指着小腹说,有感觉了,不是,你这什么语气?我压榨你了?带薪休假你不乐意?小林说,乐意,我出来闯荡这么多年,遇到最好的老板就是您了。我说,从今以后,每个月赚够本以及你我的工资就收手,四舍五入,等于你也是股东。小林说,完了,四舍五入,我成资本家了。我说,少贫,先来给我打下手。小林说,我先去听听墙根儿。我做好漕溜鱼片后,小林猫手猫脚地回来了。小林说,老卢要给那女人买套房子,市中心,带学区,还是大平层。对了,啥是大平层?我说,就是很大的平房,然后摞起来,说老卢,然后呢。小林又说,那女人张口就说不要,一直推辞,但老卢非要买。我说,这女人真厉害。小林说,老卢厉害,一套房说买就买。我说,那女人比老卢厉害,来,你先把这道菜端过去。等鞭笋汤也做好后,我给小林说,等老卢走了,你就收拾一下,断掉水电就回家去吧。小林说,我准备回趟老家,有七八年没回去了。我说,替我跟你父母问个好。交代完,我上了二楼。装修的时候,楼上楼下水电做了两套系统,互不影响,安全第一。我趴在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等待着疼痛的来临。不知过去多久,我似乎是睡着了,我看见老张带着我去杭州看我妈。我们一进那家餐厅,老张就跟我妈介绍,这是然然。又说,然然,这是你的妈妈。我说,我没有妈妈,我只有你一个“父母”。老张说,傻孩子,父母是两个人,我是爸爸,她是妈妈。我说,我是你生的。老张说,我是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呢。我说,你就是能生。老张又厉声说,我不能,是你妈生的你。我说,那我就是你跟别的女人生的。紧接着,我们又一次走进那家餐厅——似乎陷入了循环——老张又一次向那个女人介绍了我,向我介绍了那个女人。我看了眼这个苍老的女人,转头对老张说,这是谁?这不是我妈,我妈没有这么老。老张坚定地说,这就是你妈。我说,不是。老张厉声说,就是。我说,不是,我妈已经死了,所以我没有妈妈。老张说,你妈妈还活着,这就是你的妈妈。我问收银台里边的那个女人,你是我的妈妈?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我转头又对老张说,你看,她都不跟我说话,她不是我的妈妈。我爸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说,你跟然然说句话啊。我也说,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们再一次进入了这个餐厅……小林打断了这个循环。她烧了壶热水提上来,说她要走了。我说,老卢走了,你就把水电断掉,赶紧回家,回家了替我跟你父母问个好。小林说,知道啦,你说了两遍啦。小林把院门关上后,小腹的疼痛应约袭来。从小到大,我的家里没有一个合适的角色,告诉我应该如何应对这种疼痛。我自己住后,每次小腹那里疼起来,我就跟神婆驱魔似的,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喊大叫。我独自美丽,也独自丑陋。我嫉妒那天晚上的那个女孩。我想,她一定有个完整的家庭,有个温柔的妈妈,在恰当的时候悄咪咪地告诉她一些隐秘的知识。在每一天,为她做美味的早餐,午餐,还有晚餐。并在她想吃西湖牛肉羹的时候,就为她做一盆西湖牛肉羹。 *复工后的第一天,老卢一人前来,一进门就吩咐我,把存的那半瓶茅台给他拿来。我说,我都要下班了。老卢拍桌子,说,怎么?你要赶我走?我见他情绪不对,便跟一旁的小林说,你先回吧。小林也似有心事地说,我先一边待着,你和老卢聊你们的。我说,行,你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回。我拿着茅台到老卢身边,我问,今天不对劲?分手了?老卢摇头,接过茅台仰头灌了一口,我夺过来说,怎么着?在我这儿玩深情那一套?我把酒瓶放到桌上,拿过一边的杯子,少倒了点,推到他面前说,慢慢喝。老卢不说话,我又说,该不会被嫂子发现了闹离婚吧?老卢,你是知道我的,我的嘴向来严实,也从来不管闲事。老卢摆摆手,说,不是,你嫂子不管这事儿。我说,那怎么了?情人怀了别人的孩子?老卢说,是怀了,我的。哎呀,你就别瞎鸡巴猜了,越猜越离谱。我急了,我说,那你他妈倒是说啊。老卢说,我妈死了。这时,我才看见他胳膊上的白色孝袖。远处的小林猫手猫脚地跑了。老卢说,这些年净忙着做生意,都没过去陪陪她。说完,老卢嚎啕大哭。我心说你这些年还忙着包养情人呢,但看这气氛,实在不适合释放我的幽默天赋。他现在需要的是安慰,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装作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说,来,喝。老卢停止号哭,与我碰了杯。老卢又说,几年前,我就在市中心给她买了房子,小区跟前就是全金华最好的医院,怎么突然就,唉……我想不出什么有水平的话,便说,您妈妈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她这辈子值了。老卢抬头,像个孩子似的问我,真的吗?我说,真的啊,有几个男人能像你可以包……包揽那么大的工程啊,你说是不?老卢说,你说得倒也是。老卢把孝袖扯下来,擦掉眼泪,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我就是这几天忙着办丧,还没时间悲伤,逃回应川又憋得慌,就想找个地方,释放释放。啧啧,人一难过就喜欢押韵还是怎么着。我说,没事,我就住楼上,不耽误。再说,你是我张然的贵人,我都没正式表达过感谢,来,山金哥,我敬你一杯。我倒上酒与他碰杯,他却怔在那儿。我问,怎么了?老卢说,金山,我他妈叫卢金山。我说,不好意思,古惑仔看多了,叫顺口了,来,金山哥,祝你我坐拥金山银山,生活青山绿水。各自一杯酒下肚,老卢又说,也不知道怎么滴,你这人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我就是觉得你这人真诚,靠谱。我用手指头敲了三下桌面,说,这个,就他妈叫做天赋。把老卢送上出租车后,小林跟着我回菜馆。我说,你怎么不回去?小林说,有点事,我想跟你说说。我说,你说吧。小林说,他来了。我说,他?谁啊?小林吞吞吐吐地说,就那个他。我歪歪扭扭走了一段路,质问她,你怎么想的?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小林的往事我略知一二,但故事并不新奇。初二,小林跟一个男生上了床,怀了孕,为此流产,随后退学,开始在成人世界流亡。她跟我说,她没想到家里面最觉得丢人的竟然是她的妈妈,她妈妈骂她,我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骚货。她在家赖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她妈妈赶了出来。临出门,她妈妈说,你最好死在外边不要回来。仿佛只有这样做,她妈妈才能一雪前耻,才能给周围所有的人有个交代。这些都是小林去年才告诉我的。当时我问她,你还记恨妈妈吗?她说不记恨了,毕竟是妈妈。我说,就这么原谅了?话出口后,我于心不忍,便又说,这是你的自由。小林说,我走到乡道上等车时,我妈追上来给我塞了一笔钱。离家后,小林辗转几年到了我这儿,见人活泼机灵,对做菜又有兴趣,我便收了她,算半个徒弟。小林说,这次回去正好碰见了他,混得不错,他和我还有我的父母聊了聊,我父母也同意我们结婚。我说,你父母脑子也坏掉了。小林说,我想回去。我说,手艺学个半拉子怎么办?不学了?小林不说话,我又说,没手艺当阔太去?当老卢媳妇那样的阔太?拐过一个弯,我又问,你真想好了?小林点点头。我说,人各有志,我不留你,回去收拾东西赶紧滚吧。小林走后,我跟自己较起劲,火速打印了一张招聘信息贴在院门上。正要关门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我以为是自己身上的,转身,一看,是那晚的那个女孩。女孩说,你招徒弟?我说,你来?女孩说,干不来,我只会煮泡面,我想说的是,你把这东西贴在这儿谁看得见。我撕掉招聘信息,对她说,里边请。我做牛肉羹时,女孩在餐台那边说,你这地方真难找,白天我在附近转了一天,心说喝点酒说不定就能找到,没想到还真找到了。我说,这地方确实难找。她说,你放心,我今天带着钱来的。我说,钱不钱的无所谓,你要喜欢,我就给你做。正好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她说,什么。我说,待会说。她说,好吧,快好了吗?我说,一勾芡完就快好了。牛肉羹端上桌,女孩说,我没去过杭州,所以我一直想尝尝地道的牛肉羹是怎样的。这就是了。我自信地说。你是不是喝酒了?女孩问。我说,刚才陪客人喝了点。女孩说,那再喝点?女孩说。我说,那就再喝点。我去拿酒。一瓶米酒马上见底。我很好奇,你一西北人,为什么学了江浙菜?女孩问。我想了想,说,因为我妈。说完,我特想讲一个故事,但为了表达顺畅,我把故事简化了。我说,我妈在杭州与人合开了一家餐厅,那天她不用上班,但因为我要去那儿,她就去了,结果餐厅发生了爆炸事故。这是我离开杭州那天,老刘给我说的,他还专门强调不是为了让我释怀而编出的假故事。女孩沉默了一会,说,你妈妈对你一定很好吧?我想了想说,算是吧。我又问,上次你说我做的牛肉羹有妈妈的味道,我想问一下是什么意思?女孩说,就是一种感觉啊。我说,就只是一种感觉吗?没有现实可供对照吗?她说,我妈对我并不好,那晚我喝汤时,我找不出来别的形容,想来想去,只有妈妈的味道最为贴切。接着,女孩讲了她和妈妈之间的一些琐碎事。我非常失望,我本以为我会听到一个温馨的故事。女孩停下具体的抱怨,转而问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不疼女儿的妈妈的呢?我看着她,她浓妆艳抹,却精神衰败,身上有一种故作强大的不和谐感。现在这么一看,她完全不像是幸福家庭长出来的孩子。我更加的失望,失望她怎么没有一个对她好的妈妈,失望她没有满足我的嫉妒,没有映照我的丑陋,让这些天的我,处在一种巨大的误会当中。我说,妈妈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可能是不负责任的人,是人,就会很奇怪,让自己和别人都难以捉摸。女孩说,我想惩罚她。我问,怎么惩罚?女孩说,我想杀了她。我说,酒可以瞎鸡巴乱喝,话不可以瞎鸡巴乱说。女孩猛地大笑,说,我开玩笑的。我说,你最好是。女孩开始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着我,说,诶,有没有人说你很帅?我说,Always。她又欠过来身体,说,哇,你还有胸肌。我看牛肉羹喝完,便把最后一点米酒分了喝掉。是时候打烊今天的生活了。于是我用眼神挑逗起她,我说,你想摸摸吗?她紧张地问,啊,可以吗?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上衣的下摆微微撩起,将她的手拿过来伸到我的胸部。她吞吞吐吐地说,你的胸肌——为什么——这么软……女孩在慌乱中逃窜出了桃花源。我关掉所有灯,独自坐在黑暗中。黑暗让有的人感到害怕,也让有的人感到安全。我属于后者。这样坐了没多久,老张突然打来电话。听声儿,老张这是喝酒了。他说,然然,其实我觉得特不公平,凭什么一个从来没养过你的人,在你心里会比我重要?我说,你也重要。老张说,没你妈重要。我说,老张你要是想我了,你就来应川陪我。你来不来?我问了好几遍,老张都没有回应我,直到我听见电话里传来熟悉的鼾声,才放心地挂掉电话。然后,我声泪俱下。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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