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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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Jul. 2025  文/蒲蕾 转校生陈玉来到新学校,随着他到来的还有他的秘密,当这个秘密逐渐泄露,危机也不可避免地发生。1九月初,魏然班里转来一名学生,叫陈玉。陈玉正式到班里上课之前,他的父母带他来过一次办公室。其实在更早些的时候,主任已经给他看过档案了。成绩啦,综合评价啦,他都过目了。这个叫做陈玉的学生,在之前那个学校里成绩一直不错,转学过来似乎和校园霸凌有关。这个孩子啊,主任当时是那么嘱咐的,说不能和其他小孩一样对待。受过那些事情,心理毕竟是脆弱一些的。而且他不是走的大众赛道,说是打算读建筑,所以才被分到美术班。这类小孩心思都重。在办公室的那番谈话里,一直是陈玉父母在交代事宜,陈玉什么也没说,只是出神地盯着窗外那帮踢足球的三年级学生,偶尔在魏然问他一些话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点头,或是摇头,少数情况下泄出如“是”,或“好”,“明白”这样的简短答复。不过仅是那个午后,魏然就感觉到了陈玉身上那点不一样的东西,他略有同情又想当然地将那归咎于霸凌的创伤。所以那天他领着陈玉进班里的时候,尤为强调班里同学要友爱,团结,并且把他分到班长阿铭的隔壁做同桌。陈玉就和所有内向的孩子一样,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字写得很小,很局促,然后转过身,用不大的音量报出姓名。可他长得清秀,很快就让不少女同学芳心暗许了。放学后,魏然叫陈玉到办公室领走他的练习册和教材。在陈玉回去之前,魏然顺口问了他一些在学校的情况,陈玉依旧是像那天一样寡言。但问到是否有顺利交上朋友的时候,他脸上才现出一抹不寻常的笑容。不是纯真的笑,更像是一种暗嘲。“阿铭是很好的班长。”这是他那天说的唯一一句话。在月考前的那一周,班里传出了一些风声。据说有人在传播不良读物。一开始只是在班里面有这样的流言,后来传到了隔壁班。是隔壁班班主任来找的魏然,他说他找学生了解了情况,“好像是你们班那个叫陈玉的孩子,有人从他抽屉里翻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作。”“陈玉?”“是叫陈玉吧?那个转校生。”魏然没有马上找陈玉来谈话,而是找来了阿铭。叫阿铭来办公室的那个上午,他也没有单刀直入地问那些传闻,只是问阿铭,你和陈玉关系怎么样。阿铭犹豫了一会儿,说,他很安静,不多事。你们是朋友吗?魏然问他。陈玉平时会和我聊聊天。阿铭答。聊什么?魏然又问。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作业——就是那些——大家都会聊的。阿铭说。“那么,你看过他的画吗?”“看过一些。”“他画得怎么样?”“画得很好。”“他都画些什么呢?”“他给我看过他画的教室,傍晚的图书馆,还有……”“还有什么?”“他也画人。”“肖像?”“人体。”“是普通的那种人体吗?结构练习?”阿铭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就是一般的人体结构,伯里曼那样的。”魏然点头,摆手让他回班上。午休的时候,魏然在教室黑板上留下数学作业,清理了一下讲台,把粉笔都归位,笔帽盖回去。这一番动作做得不紧不慢,其实在等待时机。教学楼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学生都回去休息了,往常也不会有谁乐意在班里逗留,所以这是最好不过的时候。他走到陈玉的座位边上,看到桌子一侧挂着他的书包,书包侧面挂着皮卡丘的玩偶,脸颊上的红晕已经洗涤褪成粉色。魏然蹲下来,从陈玉抽屉里找到一本素描本,黑色硬卡封面,右下角用铅笔工整写着“陈玉”,就像那天规规矩矩在黑板上写的一样。他掀开第一页,正如阿铭所说,是教室,透视画得很准确,是白天的样子,铅笔被削得很尖,线条锋利,排线细腻,落笔很利索。魏然花了一些时间才看完,他画了很多,但就连阿铭说的人体结构,魏然也没在里面看见。于是他把本子小心地归为原位,尝试找更多别的线索。而就在这时候,教室门被谁推开,魏然抬起头。是陈玉回来了。“他们说的不是你,对吧?”魏然问他。陈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老师也在怀疑我吗?”“我想相信你。”陈玉垂下眸子,没说话。像在思忖什么。“你愿意和我说说吗?”魏然轻声说,“你之前经历的,现在正在经历的。”“老师会相信我吗?”“我会听你说。”陈玉微笑了一下。“他们说的不全是假的。但我也没做错什么。我没有干任何不好的事。”陈玉走到魏然身边,从桌边提上书包,背在左肩上。“老师再见。” 在数学课上,魏然偶尔会观察陈玉那个方向,但他从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陈玉上课从来不打瞌睡,但也不主动举手。可你要是提问,他又总能回答得上。在月考之后,那些谣言又消失了,没任何迹象,就像它出现时那样。月考结束之后铺天盖地的是谁考了第一,谁又倒数,谁作了弊,谁押对了题这类无聊的事。而关于那些所谓“少儿不宜的画作”谣传,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淡出了班级,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陈玉的月考成绩在班里排第十,没有特别拔尖的科目,也没有特别难看的分数,就像是刻意不想引人注意一样。魏然偶尔会有那种不靠谱的猜想,觉得陈玉这个孩子其实很有实力,他不过是有意将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一个不被人关注的位置。他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他有能力将自己稳定地置于那里。在月考之后,魏然布置了复盘错题的作业。收上来的本子少了一个人,魏然对了名单,发现是陈玉缺交。这种情况之前从来没发生过,他是在课堂上收的,按理说陈玉不会犯这种错误。他想或许是陈玉把本子放在家里了,或是被课代表送作业的时候落下了一本也有可能。再加上之前的谣言——魏然依旧对此耿耿于怀,他想,在学校发生霸凌是再常见不过,学生之间总会从作业下手。而那个傍晚,在放学之后,陈玉手里拿着本子到了办公室。他的脸色很平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将那个练习册递到魏然面前。“不好意思,迟交了。”“什么原因。”魏然没有抬头,只是示意他把练习册放到旁边那摞作业上。“交作业之前发现漏写了一道题。”魏然这才抬起头来。“漏写了一题?”陈玉点头。“你知道,就算你就那么交上来了,老师也不会发现的吧?”陈玉没说话。“你太老实了。”魏然说。“诚实不好吗?”“很好。只是,容易吃亏。”魏然轻轻叹气,又给了陈玉一个温煦的笑,“不过,谢谢你告诉我。”陈玉放下作业后也没离开,仍站在原地,手扶着隔板,像还有什么要说。魏然也停下批改的红笔,看着他。“老师,你为什么要当老师?”“我喜欢教书。”“你喜欢学校吗?”“毕业以后,挺怀念的。”“我不喜欢学校。”陈玉说。魏然沉默了。他当然理解。毕竟学校有时候是比社会更残忍更暴力的地方。对于陈玉来说更加。“后来,还有人欺负你吗?”陈玉闻言竟笑起来。摇头。“没有人欺负我。老师。”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期中,在大考前总会有不安分的学生造出些动静来。魏然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师,对于学生恋爱这些事他从来不关心。只要不影响成绩,那都是没问题的。谁学生时代没暗生情愫过呢?隔壁班的柯老师比魏然要年长个差不多十岁,他对于恋爱的事倒是看得很严重,虽然不会给学生处分,但也会被叫去谈话。偶尔魏然也会劝他看开一些,管松一些,有时候他看着办公室里那对几乎要淌下泪来的年轻爱侣都要心生几分怜悯。结果就在那之后,主任说监控查到有学生在美术课室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但因为是晚上,看不清人脸。之所以会查出这段监控,是因为有学生在课室里丢了手机,安保人员调监控的时候无意看到,就通知了教导处。那个学生不是美术班的,可他坚持说那监控里的人是美术班的人。而魏然班上的学生则觉得是那个学生和他们班上的人有过节才这么指认。后来有一些细言碎语,说那是陈玉——仿佛执意要把这件事和上回的舆论扯上关系。魏然在课上很生气,用尤其严肃的语气强调不可造谣,不可散布不明真相的事。这件事并没有在期中考之后就不了了之。教导处要求各班班主任查明情况。因为这次不良影响太大,无论如何不能就此打住。所以魏然很不情愿地去调了监控。监控里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按理来说,这个点学生应当都回家了。画面里的人像很模糊,但可以看出男生的身板很瘦削。就发型而言,确实和陈玉有几分相像。可年级里留着那样头发的男生也不在少数。视像里的女生不是魏然熟悉的轮廓,大概不是他们美术班的人。他将进度条往回拨了好几次,越看越觉得那副身体似乎就是陈玉,尽管他不曾非常留意过陈玉的脸,陈玉的身材。画面中的男女在如马赛克般的画质中褪去衣衫,彼此拥吻。其实魏然真不想管这些事情,如果是你情我愿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但那个下午在监控室里,魏然紧盯着屏幕,心情越发沉重,大有被背叛的那种羞愤。在某个午餐前的数学课下课后,魏然又叫住了本来要和陈玉一起去吃饭的阿铭。他只是向阿铭轻轻招手,说班长来一下,接着余光瞥见陈玉背起书包,远远注视着他们。“可能要耽误一会儿。”魏然对阿铭说。阿铭于是回头对陈玉说,“你先去吃吧。”陈玉颔首,没看魏然的脸,只是迈着轻盈的步子拉开教室门出去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要和你了解什么。”“是监控的事吗?”魏然点头。阿铭叹了口气。“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问你……陈玉有谈女朋友吗?”“他没和我说起过这些,不过——”“不过?”“有传闻。”魏然抿起嘴。“有传闻说隔壁班的柠姐喜欢他。”“他们交往了吗?”“不清楚。”阿铭说,“陈玉不会和我聊这些。”“你觉得陈玉是怎么样的人?”“他很认真。”“你指的是?”“他对待任何事情都不随便。”“所以你想说,不是他?”阿铭低下头,“老师,我什么也不知道。”下午三点的时候,魏然正在办公室小憩,结果被班里一名胆小怕事的女同学叫醒了,说是出了大事。魏然迷迷糊糊地戴上眼镜,女生拉着他的胳膊说,陈玉被隔壁班的一个大个头打伤了,好像流了很多血,直接昏迷了过去。魏然赶到医务室的时候,陈玉头上缠着绷带,右眼用纱布包着,沉静地睡在白色的窄床上,呼吸平稳。阿铭坐在陈玉身边的椅子上,看魏然过来,立马就站起身了。“怎么回事?”“是对面先动的手。”女生说。“那男生是柠姐的前男友。”阿铭说。女生见阿铭开口,又说,“那个男生误会了。”魏然揉了揉太阳穴,“什么前因后果?”这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魏然也没继续逼问,只是在椅子上坐下,碰了碰陈玉的手,才留意到他的手臂也挂了彩。“监控里的人不是陈玉。”阿铭说,“今天下午,D班的老师查出来了,是他们班的阿通。但因为隔壁班那个男生和阿通是好朋友,他不相信D班老师的话,觉得是冤枉。加上,柠姐前不久和他分手,又喜欢上陈玉——”“确定是阿通吗?”魏然打断道。阿铭停住了,有些犹豫地开口,“D班的人是这么说的。”“你知道,这太严重了。得找家长来解决。”魏然说,“监控的事也是。”“老师,你相信陈玉吗?”阿铭问他。魏然看着他,“我不喜欢冤枉人。”魏然打电话给陈玉的家长,但只有他母亲接了电话。魏然在电话里讲了一些基本的情况,陈玉的母亲在电话那边叹息,仿佛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镇定得有些不正常。下午四点左右,陈玉的母亲就到学校来了,陈玉被转移到了医院。在车上陈玉说了几句迷迷糊糊的话,后来又睡过去,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打人的男生父母表示愿意支付医药费,也给陈玉母亲道了歉。魏然下班的时候,男生的父母还在教训他,说他不长记性,还说他败家子。那个男生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家教很严,但看来也不是第一次犯事了。魏然就从这样吵吵嚷嚷的学校里走回家,回去的路上脑子里还是那些纷纷扰扰的事。在快要拐进小区的时候,他又突发念头要去看看陈玉。他还记得陈玉被送上车时那个孤立无援的样子——那个头上绑着绷带,右眼包着纱布,仿佛嘴里也被塞了棉花,无法说话的小孩。 他在医院楼下的7-11便利店买了几个不同口味的饭团,一瓶橘子汽水,一瓶矿泉水和无糖乌龙茶——他不知道陈玉喜欢吃什么,所以他都买了。魏然没去想给一名病人喝果味汽水是否合时宜,从货架上拣走那瓶饮料纯粹是因为包装上印着皮卡丘的形象。那时候G市已经进入秋季,但走去医院的那段路还是叫他出了细汗。额头,后颈,掌心。一股没来由的压力让他的步子放得很慢。他期待一会儿见到的陈玉是清醒的,能够和他说上几句话。如果他运气足够好的话,或许陈玉会愿意向他吐露一些真相。而他同时又希望陈玉像今天下午那样安静地沉睡。他只需要悄无声息地将从便利店买来的慰问品放在床头,装作那是阿铭,或是任何一位来探望的好心人送来的。陈玉在学校应当有那样的朋友吧?足够合得来的,能互诉心事的朋友。阿铭算得上是那样的朋友么?他们作为同桌,会在一起用午餐,会相互交流画作,平时却不会互道恋爱心事,这放在一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身上不是很难以想象吗?病房亮着光,当然了,那时才不过七点。魏然还没吃饭就来了,想必陈玉也还没有吃饭。他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赶去医院探望的。而当他看到病房里倚靠在床背上的少年的时候,那种对于事实的追根究底的心态不知不觉就匿了踪迹。 陈玉似乎早就在脚步声中等待着来客,因此他的视线并未从门口的方向挪移过分毫。为了看得清楚些,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在看清来者后,他的目光里流出诧异,继而在脸上现出松软的笑意。“老师。”他的声音很微弱,却不像是出于胆怯或是羞涩。“虽然还没能确定。”魏然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但似乎是D班的人。”魏然把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搁在床头。床头有一杯水,没怎么被喝过。魏然见陈玉不说话,又继续说,“老师知道那不是你。”“但还没能确定不是吗?”“我相信你。”在这句话之后,空气安静下来。魏然注视着那孩子的脸,长久地盯视,想从中找到一些情绪,好让他继续说点什么。可陈玉什么也没有表示,就连感激的话也没有说。那不是不礼貌,魏然知道。陈玉这个孩子,他大概不曾有过什么信任,就连他母亲都不关心他究竟遭遇怎样的伤害,这些事只有魏然懂得,所以陈玉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情有可原。“要喝水吗?”魏然问。陈玉这才又扭头望向他,木讷地点头。魏然见他点头,像是找到一个切口似的露出孩童般地笑。“这水凉了,我给你重新倒杯热的。”魏然站起来,将那杯子里的冷水倒了,将买来的矿泉水倒入热水壶,按下煮水键。正当电热水壶呼呼地烧着水的时候,陈玉又唤了他一声。“老师。”魏然回头。“你看过监控了么?”魏然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老师就没怀疑过一秒么?”“什么?”“认为里面的人是我。”“我认为——那不是你。”“为什么?”魏然没立刻回答,他把视线放在热水壶上,做出等待的样子,仿佛没听到那句追问,或是在认真思考,再回过头的时候,陈玉正带着微笑望向他。那个笑容在魏然的沉默中停栖有一段时间。“老师刚才害怕了吗?”“害怕什么?”“害怕判断错误。”水沸腾的声音逐渐盖过其他,在按键“哒”一声向上跳起之后,魏然提着水壶回到床边,将热水倒进玻璃杯里,又兑了些常温的水进去,递给陈玉。“陈玉。你这样很幼稚。”那天,魏然没得到任何答案,不如说思绪因此变得更加混乱。D班的阿通被请回家休学两周,需写两千字检讨,被扣了10个纪律分,柠姐也一样。这样的惩处下来以后,没人说“冤枉”,阿通也没有,隔壁班的大块头也没再为好友打抱不平,且因为打架伤人被请回家反省了一周——对于这个处理,无人站出来挥举正义旗帜大喊“不该”。魏然想,这就是最为切实的证据。陈玉住院期间,美术班里没有人想过到医院去探病。就连阿铭也没有。可与此同时,也没有人幸灾乐祸。当魏然在班里讲到陈玉的状况时,大家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尽管那更像是一种无感性参与的,仅为回应一件不喜庆的事而条件反射表露的神情。但无论如何,那些事就这样过去了。 2陈玉回到班里上课是在一个半月之后。那时正值十一月,并非雨季,却连着下了一周的雨。之所以有这样深的记忆,是因为美术课室的空调漏水,从外墙渗入屋内。学生在教室上文化课的时候,美术课室的南墙就这样嘀嘀嗒嗒地淌一个上午。和学校报修了一周,依然没安排到人手,魏然不得不安排学生轮换着牺牲午休时间去拖地,这样他们下午画画时才不至于沦落到在水洼里游泳。因为没料到陈玉会在那时候回校,所以轮班的名单里没写他的名字。陈玉回校时右眼还戴着系弹力绳的单眼眼罩,这个造型在当时班里的女生看来简直酷毙了。借着那点未好全的伤势,每天都有不同的女孩和他献殷勤。男生自然不会那么做,他们都记得陈玉是那场战役的败方。美术课室在一楼,窗外一排长势喜人的粉色夹竹桃将本就不充裕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开窗通风时不仅没法将潮湿的地面和墙壁晾晒干净,还总招来一些不速之客——蜜蜂或是金龟子。排气扇是后来装上的,然而刚装上没多久,他们就被告知下学期将会把课室搬至三楼,在走廊的中段,那个光线最好的房间。虽然时机多少有些不合适,但这已经谈得上是那个学期以来最好的消息。即便名单上没有陈玉,可他只要有空,也还是常去教室帮忙。那个胆小怕事的女生说,你其实可以好好休息。但陈玉说,他不完全是想帮忙,他只是喜欢把脏水扫干净的感觉。他喜欢清理。午休有两个小时,大多数孩子会选择回家吃饭,睡一觉,再回来上课。住得远一些的会在学校里午休,找一间空的活动室,或是音乐课室,因为通常这种地方会有空余的双人沙发,那些往往是从行政楼的办公室里换下来的旧沙发。那些沙发没有任何毛病,只是旧了而已。陈玉没有午休的习惯,他常常待在画室,有时候画画,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只是听听音乐,看看窗外的夹竹桃,翻几页美术教材,或是在水又快要溢出水盆的时候将水倒进盥洗池里,把积水扫净——就这样,一直到上课时间。那些在他之后到教室的人在看到他时总是惊奇地说一句:“你好早!”其实他们都知道,陈玉已经在那里呆了一个中午了。偶尔会有人想知道陈玉中午都在画些什么,如果他面前的画板上有一张不空白的纸,就会有人凑近看看。阿铭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那是在学期初,陈玉刚转来不久的时候,在静物写生课之后,陈玉将作业纸从画板上摘下,换上新纸。阿铭便问他,“你平时都喜欢画什么?画人还是画风景?”陈玉只是有些茫然又做着毫不相关的摇头动作,然后回答他,“我什么都画一些。”接着又说,“我总是想画人,可我画不好。”有的问题,阿铭不是在对陈玉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问的,恰恰相反,只有在某些事初现端倪的时候他才会尝试求解。比如静物写生课前,他瞥见陈玉在人潮涌入课室时匆匆收起速写本的时候。因为那一瞬不自然的动作,阿铭偷偷翻看过陈玉的画。那时候,更多是本着对陈玉绘画水平的好奇,他曾趁陈玉去小便的时候,装作找橡皮擦,把陈玉的速写本从色彩静物道具下抽出,摊开到台面上。那次阿铭看见了——后来所有人都看见了——陈玉画的不是单纯的人体结构速写,他在画男性的身体,男性的生殖器,很多的生殖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状态。他画男性和男性亲热的身体——这些画面看得阿铭都脸红,而且不适。他心慌地,同时又几乎是震撼地目睹了陈玉的秘密,再很快地合上本子。陈玉回来的时候,显然是注意到那本子不在其本该在的位置上了。他把目光静静地落在阿铭的后脑勺上,阿铭感觉到了。放学后,陈玉拿走了他的速写本,放进背包。在听见陈玉拉起书包拉链的那一刻,阿铭转过身,问他家住在哪里。得知他们住在同一条街道上,又问他回家路上要不要一起走。他们的友谊便是那么建立起来的。在骑着自行车乘风回家的时候,阿铭向陈玉道歉,说他不小心看到了。陈玉说没关系。阿铭问陈玉害不害怕被其他人知道。陈玉扭头看向他,没有说话。阿铭又问,你讨厌女人的身体吗?陈玉摇头。“那……你也可以画女人啊。”“为什么?”“这样大家就不觉得奇怪了。”陈玉在急刹车的三轮车前停下,做着思考。“你画男人和男人,也画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这样大家就会觉得你是个很酷的情色画家,不会想别的。”阿铭没有想到陈玉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在本子里画上女人,女人的乳房,女人如灌木丛般茂密的……一次放了学,阿铭红着脸,问陈玉能否把速写本借他一晚。令他意外的是,陈玉答应了。但那个傍晚,陈玉又跟他嘱咐,“别弄到上面去。” 那本子后来没在阿铭的手上。至于是怎么传到隔壁班的,陈玉没有头绪。在闲言碎语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没有马上慌了阵脚。他没在那个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起初大家都不知道那是谁的本子。在流言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听见隔壁班的人讲,“阿铭的那本画册”。这样的代词在几天之后才慢慢变成——“那个变态转校生。”阿铭那几天都没和他讲话。直到月考前的周五,陈玉的桌面上放了一套昂贵的水彩套装,那是阿铭的赔礼。陈玉当天就原谅了他。“那本子是被偷走的。”阿铭说,“但我没有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知道。”陈玉说。“你画得真的很好。”陈玉不置可否。“所以这样的流言很快就会消失的。”阿铭补充说。“为什么?”“因为你画得太好了。大家只会记住这一点。”那个午休,陈玉被专业课老师叫去搬下午写生用的静物,在上午的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响之后,阿铭低下头,小声凑近陈玉说,“我感觉班主任要来查你。”“查我?”“他问我了,那些画的事情。”“你怎么说的?”“我保密了。”阿铭很有义气地说。“放心,我觉得老师没有怀疑你。他只是走个程式。”陈玉侧过头思索片刻,点头。在之前那本失传到不知何处的春宫图之后,陈玉没再把那些东西集中画到一个本子上了。他偶尔会在A5的本子上撕下一些白页,在地理课上偷偷涂画一些东西,阿铭的目光偶尔会被他吸引过去。在一些时候,陈玉会把纸上的女人送给阿铭,允许他拿回家。作为交换,阿铭会帮陈玉削他铅笔盒里那些钝了的笔。在阿铭的提醒下,那天他仔细地清理了抽屉里可能余下的证据,将建筑素描本放在了抽屉里较为起眼的位置。陈玉想过那天魏然会来搜查,但没想过会和他直接打个照面。在进门以前,陈玉已经把耳朵贴在教室门上听了很久,怎知道魏然的动作那样轻,从外面居然一点儿也听不出动静。陈玉推开门之后,魏然立刻就站起来了。但魏然好歹是老师,半点儿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只是义正词严地告诉陈玉,你在我这里已经洗清嫌疑。啊,但显然不是那样的。陈玉从中听出一丝试探的意味来。可魏然后来又说,他愿意聆听,愿意相信。陈玉心知这是大人的手段,为了和那些不好对付的孩子套近乎,他们会递来一点好东西,从而了解他们面前的孩子究竟能做多大程度的恶。可陈玉又想,他本就不是什么恶鬼般的人物,他做了什么错事吗?他把那本子交给阿铭,没设想过那本子会被失窃的情形。他还不曾敢想是阿铭主动递到谁手上去的。所以他难道不该接过魏然递来的好东西吗?他懂得魏然的言下之意——我知道你本来就不坏,若你变坏了,那也是因为你遭遇了太糟糕的事。其实陈玉不喜欢那样的说法,世界上本就不存在谁会带坏谁。但那天以后,陈玉开始悄悄地留意起魏然来了。一半是因为对魏然的善意仍持保留态度,一半是出于对他信任的感激。那种对于一个大人的探究心很快转移到了别的方面,比如他会知道魏然有多少套相似的衬衫,知道他喜欢在天气转凉的时候往衬衫里加一件薄背心,知道他的鞋底的外侧总是比内侧磨损更多。作为年级里最年轻的男老师,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总是热衷于给他物色对象。甚至单身的女老师也喜欢那么做。那天陈玉在办公室经过,听见她们在猜测魏然会喜欢哪类女人,魏然只是打着哈哈回应。陈玉知道,当女人们总在谈论某个男人的时候,意味着她们之间的斗争已经开始。陈玉知道C班的英文老师有点喜欢魏然,因为那天他到走廊尽头丢垃圾的时候,碰巧看见她在偷看魏然。魏然那时候在给C班靠门口的学生讲题。下一堂课是英语课,上课铃响了她也没进去,只是不作声地在门外看着,然后从包里拿出口红补妆。魏然对他的特别关照,他自然也是有所觉察的。所以他有意在魏然看向他的时候,也同样朝他看过去。在魏然回避他直勾勾的注视的时候,陈玉尝到了一点胜利的滋味。陈玉在数学练习册的最后一页画上魏然讲课的样子。画被天花板的电扇吹到凌乱的发顶,画他作图时微微前倾的脖颈,画他下巴和脖子交界处的那颗芝麻大的痣。陈玉的视线穿透魏然那套讲台前的得体衣衫的棉质面料,用灰色的HB自动铅笔轻轻在光滑纸页上勾出他的肩膀,给布料下的肌肉体块抹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描摹他肩胛骨的形状,他的脊椎,他的腰际,站立时微微发力的臀部——陈玉在最显眼又最不易被留意的地方画下这些——魏然的身体。在阿铭又一次向他笔下的人体投来目光的时候,陈玉用小臂不动声色地将它遮起来了,佯作一直在认真听课的样子,在课本上抄下魏然在黑板上做的几何图。陈玉有意最后一个交作业,为了魏然有机会“特别关照”他的练习册。他假装镇定地编造了迟交的理由,手却扶着办公室工位隔板以不被察觉的幅度发颤。他太希望魏然能看见了,他想知道魏然要如何对付像他这样的学生。如果魏然看见那张过分赤裸的画,他就会明白自己就是春宫图事件的始作俑者。可同时陈玉又太害怕了,他心底的害怕不源于对老师的威严的恐惧,更多是担心魏然就此对他彻底失望,不管不顾了。所以陈玉唐突地问了那些问题——那些蠢问题——像是为什么当老师,喜不喜欢学校,这种像是没话找话似的话题。可他没想到魏然答得那么认真,尽管魏然几乎没做什么思考,好像这个答案一直就清晰地纹在他视网膜上。他甚至不需要多看一眼。陈玉在这时候想起他那个做大学教授的父亲,从事半辈子教学也没听他讲过自己喜欢教书,倒是喜欢贬低母亲对科研的热爱。说她若不是碰上他这辈子都不会嫁得出去。就以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他是那样说的——说以她闲日也不爱出门,还得理不饶人的老姑婆性格,怎会把儿子教得出色。在他转学到这里之前,父母便是因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大吵一架。陈玉知道自己个性有些古怪,每次他在学校里背负这种评价,再经由前班主任的嘴传到父亲耳朵里的时候,父亲就会把这个遗传的责任怪到母亲头上,好像他的基因不曾参与陈玉的诞生过程。平日强词夺理的母亲在这种时候只会气得讲不出话来,只好对陈玉说一句,你可别学你爸这么说话。那练习册,原封不动地收上去发下来了几回,陈玉确定魏然没发现他在尾页留下的彩蛋,如果魏然见过,他就不会在监控事件之后还站在他这边了。期中考试前,隔壁班的班花柠姐跑来和陈玉表白了。在陈玉看来,柠姐也是古怪的女孩,她那个中午在烈日下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知道那些是你画的。很酷。太酷了。”就像阿铭先前对他讲的,大家不会记得他画了什么,只会记得他画得太好了。“你很有研究,对吧?对那方面的事情?”柠姐是那么说的,“你需要模特吗?或者,你想不想一起实践一下?”对此,陈玉当然是一口回绝了。拒绝了柠姐投来的橄榄枝这件事,简直让他在班里的地位一下就上升了好几个层级,这是他意想不到的。有几个男生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陈玉这里总是有好东西,问能不能让他们和阿铭轮着帮他削笔,陈玉偶尔也给他们画一些定制画。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他已经在那个中午看过了柠姐的胴体,拜托陈玉回忆一下,画下来,他们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要是陈玉拒绝,他们就会在背后说,“装什么啊?其实你自己早就画了,偷偷在房间里对着撸吧?”监控的事刚出来,就一群人不假思索地指控到陈玉头上了。不管怎么说,这帽子扣得实在是太过于顺当,就连阿铭也狐疑了好几天。有个午休,阿铭真的跑去监控室回看了,回来和陈玉描述,“不是我说,那画面真的像你。”陈玉不说话。“可是我还是看出来那不是你了。”阿铭说,“那家伙喜欢卷裤脚,太土了,你可做不出这个事。”陈玉只是哧地笑了笑。阿铭说,他们做得太激烈了,无声胜有声。那家伙把裤子褪到脚踝去了,衬衣也解开,松松散散地搭在身上,就算是再坏的画质,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了。“你看过《大佛普拉斯》吗?”阿铭问他。陈玉摇头。“我觉得啊,那些安保人员肯定早就在监控室津津有味地看过了。就像电影里那样。”阿铭说。陈玉眯起眼,自动铅笔断了一截儿芯。但那几天他心情很好。因为魏然在课上严厉地驳斥了那几个最为猖狂的男生——也就是跑来找他要柠姐的裸体画的男生。他那时候在课本上写了魏然说的那几个字——“不可造谣”,“不可散布不明真相的事”,然后他又擦掉了。不知道为什么,陈玉觉得在课本上写下这些字,甚至比画魏然的裸体还要让他难为情。魏然把阿铭叫走的时候,陈玉知道他又在“走程式”了。他站在课室后门,想到魏然不久后就会看到阿铭那时看到的“真的像”他的那副身体。陈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揍进医院的。在他只是吃痛地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他看见阿铭在人群里担心害怕地看着,上前又不是,后退也不是。那隔壁班的男生块头太大,谁都怕他,拔河比赛总是让他站在后面像杠铃片一样吃住整个队伍。在柠姐跑来拉住那男生的时候,陈玉一下就了然了这场单方面的闹剧。然而在他恍然大悟的下一秒就晕过去了。在漫无边际的,如热带沼泽般沉坠而混浊的意识里,他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毫无疑问,阿铭在他身边,魏然也在,还有一个女孩。陈玉没法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在意识到外界存在的同时,从头部和眼眶传来强烈痛感,撕裂着他的思想。他只好在黑色雾状的意识里重新哄自己入睡。陈玉是傍晚六点醒来的,那时候母亲刚离开。他多少有些印象,母亲在他床前留了杯水,和他说了声对不起,因为她今晚还有重要的实验要做。所以他醒来的时候看到床前有杯水,但他受伤的右手要抬起到那个幅度很是艰难。虽然没有上石膏,但也能肉眼看到关节处的肿块。真疼啊,他是在看到伤口的时候才有这个感觉的。觉得真疼。他用左手摸到床下的旋钮,可以调节角度,让他坐起来,把窗外正在下落的太阳看得仔细些。有两只乌鸦停在红色的居民楼屋顶上给胳肢窝挠痒。陈玉笑起来,不是在看乌鸦,而是脑内突然回溯了一个触感——在他躺在医务室里的时候,有人轻轻地碰了他的手。陈玉把左手放在右手上,调整着角度,力度,却怎么也摸拟不出那时候的感觉。他把眼睛闭起来,脑袋又痛起来,眼眶的疼痛和头部的疼痛不时交替着强度。病房的光很刺眼,但他也可以想象到熄了灯的病房会变得吓人。隔壁的床位是空着的,帘子半敞,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在无事可干的时候,陈玉会开始把眼前的空间想象成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那扇门——其实是分割现在和未来的一道界限,如果他走过去,或是有人走过来,时间就会被打乱。或者是,如果他现在下床了,走到靠近帘布的那块地板上的话,他就会直接回到刚转入这所学校的时候。那时候父母带他去见老师,他是多么漫不经心,他当时看着那些足球场上的人,觉得他们很健康,阳光总是跟着他们跑。后来那个年轻的老师叫了他的名字,问他,陈玉,你觉得呢?“什么?”“你觉得这样好吗?明天就来上学,书可能要放学后才能来取了。”“好。”想到这里,陈玉察觉到了门外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他太熟悉了,却一时间很难确切地分辨出是谁。尽管心里是这么不确定地在做着各种猜测,心脏却先一步警觉又热烈地跳动起来。在他看清魏然的脸的时候,笑容才后知后觉地浮现在脸上。陈玉轻轻地呼唤他,老师。他明显感觉到魏然片刻的停顿,然后在脸上显出他最为熟稔的怜爱的表情。魏然像喜鹊一样给他叼来了好消息,即便那好消息还不是板上钉钉。陈玉喜欢看魏然在回答他问题时那小心翼翼的思索的空白。魏然总是思考得那么认真,就连他刻意问的刁钻问题也要认认真真地想一遍。就好像如果回答错误,他就会失去这个学生。当然不会了。陈玉是那么想的。不能上课的那一个半月对陈玉来讲是煎熬的,他待在家里,什么也不能做,手机只消看个半天就没劲儿了。阿铭会在晚上给他发微信消息——作业和课堂笔记,有时候陈玉会放大照片里魏然在黑板上板书的作业内容,想象他写字时的样子。有天夜里,陈玉在房间里画画,画他捏着粉笔的手,他五分裤下的小腿线条。然后怀有强烈罪恶感地,陈玉凭借想象,在纸上画出魏然。第二天又在那被擦拭过的痕迹上画上新的,周而复始。复课以后,还是阿铭先来找他说的话。阿铭用一个课间的时间就和他更新了这一个半月以来发生的事——阿通,大块头,柠姐都被停课处理。阿通藏得可真深啊,阿铭说,他之所以和大块头做朋友,其实老早就想要和柠姐一起了。柠姐几乎成了学校里最看不起的那类女生,因为不检点。“骚女”——他们用的是这样的字眼。柠姐停课回来以后几乎就没有朋友了,从前喜欢他的那些男生都以自己曾经看走眼为耻。她那张好看的脸从此就不作数了似的,被翻拍的监控视频更是在学校里被高价流通着。就连级长都出面处理了几次,但总有人手里存着画质大打折扣的视频。陈玉听着阿铭的讲述,尽管他已经讲得很生动了,可他还是会走神,因为魏然从班级门口经过了,他在和课代表讲话,没发现陈玉已经回来了。“老师有在班里提起我吗?”“什么?”阿铭不明所以,“哪个老师?”“魏然。”陈玉第一次直接叫他名字,接着,他又降低了音量说,“班主任。”阿铭摇头,又点头,“在你住院那时候,他说过一次。交代了下你的情况。”“他来看我了。”“什么时候?”“我住院那天。”阿铭哦了一声。没说话,似乎在心虚他这一个月里没去探望的事。但陈玉并不计较这个,因为阿铭会每天给他发要完成的作业,尽管阿铭也说了,“班主任让你先好好休息,不急着完成。”陈玉本以为魏然会找他谈一次话,但没有。仅是在他刚返校的那天在数学课前对他说了句“回来啦?好些没”,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了。陈玉依然在课上撕下A5本的空白纸张,夹在课本里,在魏然转过身板书的时候画他。还有一节自习课,魏然来看纪律,在讲台边的备用课桌上趴着睡着了,陈玉便把他那个样子画下来了。他把五官画得很细致,脸颊贴着小臂的那个弧度勾得尤为仔细。阿铭又凑过来,问他在画什么。陈玉把习题卷子换到面上,说没什么。阿铭当然知道他撒谎。“你最近不练习人体了?”阿铭这次用的是“练习”这个词。“我画得够好了,还用得着练么?”陈玉半开玩笑地说。“哎,陈玉,你讲实话。”阿铭把声音压得很低,问他,“你是在画老师吗?”陈玉瞬间红了耳朵。“你是不是喜欢上魏然了?”阿铭用更轻的音量问他。陈玉不敢回答,只是惊慌地盯着阿铭。“你放心,”尽管陈玉什么都没说,阿铭还是拍拍他的肩。“我不告诉任何人。”搬课室的事是在期末前一个月落实下来的,因为到那个时间这学期的所有专业课就上完了,他们不需要再到画室里去了,也因此有充足的时间把个人物品搬到新教室去。陈玉是最后去搬东西的人,因为他知道最早占储存柜位置的人,不意味着能拿到最好的位置,只会承担最高的被翻东西的风险。那些零零散散画着他秘密的A5纸张,陈玉只能在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偷偷把它们夹在最厚的那本已经画完了的,鲜少再会被翻动的那个素描簿里,再找一个静悄悄的中午搬到楼上。但期末前的两周, 那时陈玉还没来得及收拾整理那些旧画。就在他去厕所的中途,教室里打闹的男生撞倒了他的桌子,他的那些画就败露在班里了。阿铭那时候去开年级会议了。阿铭回来的时候班里闹哄哄的,地上都是乱七八糟的白色纸张,但阿铭也很快意识到,那些是陈玉不曾给他看过的画。陈玉画的魏然。“疯了吧?”“那是魏然吗?”“是魏然吧。”“是老师啊……”“我操,好变态。”陈玉刚从洗手间回来就听见那阵骚动了。继而,他的视线从门口落在倒地的桌子上,以及地面的狼藉,还有那些只言片语,关于——魏然。魏然。他们在说老师的名字。门口的同学在给那群围在陈玉书桌边上的人使脸色,作出噤声的手势。陈玉回过头,发现魏然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下节课什么课啊?”有人在问。“数学课。”有人在答。阿铭把陈玉的桌子扶正,迅速地帮陈玉捡起地面那些画,统统一股脑塞入抽屉。“走了走了,上课了!”阿铭一边说着一边挥手,“都散了都散了!”陈玉在众目睽睽下回到座位,尽管他已经极力装作若无其事,但他伸入抽屉刚摸出数学书就没拿稳让它咣当一声落地。这一声响又引得所有人看向他。刚走进教室的魏然也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于是也顺着那整齐的视线一起看向陈玉。陈玉把课本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自始至终不敢抬头。“你们课间干嘛了?”班里沉默片刻。“鉴赏名作。”前排的男生笑嘻嘻地接话。魏然挑起眉毛,并不理会这个玩笑。“现在是上课时间,收收心了。”那堂课陈玉什么也没听进去,阿铭也没和他说话,没安慰他,估计是因为他自己也正混乱着。下课以后果然有不知分寸的男生拉住魏然,叫他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欣赏陈玉的作品。陈玉差点儿就要站起来大吼一句“他妈的闭嘴!”可他终归是没那个胆量的。在他们做着那些调侃的时候,陈玉感觉到魏然有意无意朝他投来的目光。陈玉把手放进抽屉,摸着他的那些画,恨不得撕碎了,烧了,埋了。埋到泰国,清迈,茵他侬山。在复习周,课很少的时候,会听到这样的话——关于清理积水的名单里没有他啦,色情速写的事情也没找他处分啦,住院期间都不用他做作业啦——他们会说,“其实他根本没伤得那么重,一个星期的伤硬是养了一个半月。”陈玉都听见了,阿铭也听见了。有时候阿铭会拍拍他的肩,但更多时候什么都不会说。陈玉更是沉默,他不知道除了沉默,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们的议论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些画上。他们会非常自信地回拨着他们那并不靠谱的记忆——“我看到了,他画的是自己和魏老师……的样子。”“老师的裸体,你看到了吗?他画的好像真的见过一样。”“魏然是不是真给他看了。”“那怪不得了。”所以当这流言最终演变为“魏老师和陈玉在这教室里做了”的这个版本,是并不奇怪的。 3将事情放在大考后再集中处理,这几乎是所有老师的共识。但这件事不一样,这件事关乎他的声誉,关乎他能否保住教师这份并不容易才得来的工作。起初,人们都会觉得那是流言,后来会有人开始相信,再到后来,不存在的事情会变成真相,最后,没有谁能记得真相是什么,也不在乎事实为何。那个下午,在魏然进班级以前就有某种预感了,因为他远远就看见那孩子伫立在班级门口的模样。他把自己缩得那么小,那么局促,像他第一天写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样。陈玉在专注地盯着什么东西,好像班级里面正发生着什么剧变,一场战争,或是一场游戏,因为他听见有人在哈哈大笑了。他们班真够吵闹的,从办公室出来的那段路都已经能听得见了。而当陈玉转过头看他的那一刹,魏然仿佛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空气中碎裂了。陈玉在害怕,他在害怕什么?显然不是在害怕他。陈玉的恐惧指向那间教室。前一秒还鸡鸣犬吠,下一秒就鸦雀无声的班级。魏然没有去看陈玉的画,在那堂课上他已经多少有觉知,关于陈玉那些画里是一些什么内容。鉴于陈玉曾坦言“那些谣言不全是谣言”,魏然有理由在心里暗下定论——陈玉手头上必定有一本色情之书。那不是他进入成人世界的钥匙,但,是他躲在角落观察成人世界的一扇窗户。对这样的孩子而言,那扇窗尤为重要,甚至充当着比门更加关键的角色。因为陈玉或许不曾想过要走到哪里去,可他总是想要看点什么。所以那个傍晚,魏然留下他,在所有人都已经离开的那间教室,魏然不是要陈玉交出他抽屉里的那些东西,只是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想要逃离这里?陈玉缄默地摇头。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老师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什么?”“我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魏然屏息,没有作声。那个冬天,陈玉没有参加期末考试,转学手续办得很仓促。所有人都几乎还没有适应班里多了一名同学的时候,这名同学就卷着浪花离开了。在元旦的那天,陈玉回到班里,把所有的书本都拿走了,这种事他好像总是做得很熟练。清理。那场期末考试,他们班上的人都考得很一般,连成绩最稳的阿铭都失了水准。陈玉转学以后,魏然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他偶尔会想,当初他是不是不应该将阿铭安排给陈玉做同桌。他不得不承认直至最后他都仍在心里的某处偏袒着那个问题学生。他总会在一些批改的间隙回味起陈玉的笑。那天在医院里,陈玉停驻在他沉默里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笑,魏然总是会忍不住揣摩,忍不住茫然地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除夕夜,魏然趴在从学校里背回来的那堆练习册里批改,发现无端多了一份空白的练习册。翻到封面,上面写着陈玉的名字。是陈玉收拾的时候忘了拿走?不,那几乎不可能。明显是谁有意将它混入这堆练习册中间的。魏然将那本子一页一页地翻开,目光在工整的字迹中一行行扫过,像在搜寻某串密码似的。在那些写了字的页面里来来回回地审阅了几次之后,他放弃了。直到突如其来的一阵风,从房间没关紧的窗缝中呜呜地灌进来,吹乱了册页。魏然看见,那练习册的封底的光滑背面,用淡色的铅笔一丝不苟地画着一个男人的身体。赤裸的。他的。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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