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上映二十多天,纪录片《风起前的蒲公英》的票房仅有64万。这是一部几乎没有排片的电影,却拿下了豆瓣8.5的评分,用“冷门佳作”来形容,或许再合适不过。社交媒体把这部电影称为中国版《放牛班的春天》,很多观众以为它是一部关于“音乐如何改变人生”的励志片。但看完后不难发现,电影几乎没有什么激烈的剧情冲突,也无关逆袭人生的叙事,仅仅是用散文诗一般的方式,讲述了一群孩子如何在流动中成长的故事。记者|刘姝颖编辑|王海燕与“逆袭”无关的故事影片名字中的“蒲公英”,取自拍摄的主要对象,北京蒲公英中学。这是北京市第一所专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开设的公益性初中,在这里念书的孩子们,都是随父母来京居住的“流动儿童”。电影开始拍摄的2017年,蒲公英中学正要面临校区的搬迁。原本的旧校区地处北京老三余村的村办工厂,教学楼由旧厂房改建而来,虽然条件不算优越,但校园独特的氛围打动了导演梁君健:学校墙上是老师带同学们亲手绘制的巨幅壁画,乒乓球台上晒着萝卜干,校园里随处可见大片的绿色和彩色……这些“生机勃勃”的细节,经由镜头的展示,也构建起了观众心中的蒲公英中学初印象。故事围绕着蒲公英中学的合唱团展开。和很多观众的想象一样,在梁君健最初的设想里,这会是一个借由音乐来讲述底层逆袭的励志故事:一群从小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连音乐老师都没见过的孩子,通过合唱团实现人生梦想和自我价值。梁君健说,他当时刚刚在一个电影节上看过日本电影《唇上之歌》,讲的是一个音乐老师在家乡带领合唱团赢得比赛,并在音乐中互相治愈的故事。所以在蒲公英学校的前两个月,梁君健都在频繁地询问带领合唱团的袁小燕老师,什么时候有比赛。但随着拍摄的展开,梁君健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们没能拍到比赛,合唱团其实也没有太多像样的演出机会,这成了一次与过往经验完全不同的拍摄。合唱团的水平参差不齐,想象中的励志成长故事不存在,他甚至很难找到一个传统纪录片里所谓的主线人物。因为每当选定跟拍对象后,过不了多久,孩子就转学离开了。最终成为纪录片“主角”的四个孩子,他们都没能在世俗意义上通过音乐改变人生,甚至连蒲公英合唱团本身,都没有展现出多么漂亮的成绩。比如最先进入观众视线的两个男孩,张展豪和权煜飞。张展豪合唱训练时嗓音最洪亮,在宿舍弹吉他时潇洒而放飞,但面对不得不回原籍读初三的现实,他划掉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歌手”。刚上初一的权煜飞则是个小学霸,成绩好,能熟练地破开共享单车的密码锁,总在脖子上挂一张公交卡,空闲时满北京城转悠。张展豪和权煜飞都热爱音乐,但因为不同的原因,后来都离开合唱团,再也没有出现在片子里。两个女孩主角,王路遥和冯小云在合唱团停留更久,王路遥经历了初一进合唱团时的羞涩、不敢开口,后来成为团长,独当一面。冯小云一出场就展露了极强的音乐天赋,是班里最早能唱出High C(高音C)的女孩,影片最后,她依然留在合唱团唱歌。但也仅仅是暂时还留下而已,她们的音乐之路并不顺利。既然如此,两年拍摄,十几个跟拍对象,800多小时的素材,最终到底呈现了什么?实际上,它讲述的,恰恰是蒲公英中学的很多孩子都要面对的两个人生命题:不断上演的离别,以及成长过程中愿望的破碎。前者是因为蒲公英中学和这群孩子本身的流动性。作为外来务工者的子女,学生们大多在初三前就要回原籍准备升学考试。其他孩子相处三年才要经历的离别,他们在初中第二年就开始准备面对。影片中,初二的张展豪出场不久,就回到了河北老家读初三,成了第一个离开合唱团的孩子。权煜飞的离开,则是因为合唱团男生数量太少,很多又开始变声,音乐老师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改组合唱团,让男生离队。权煜飞一开始努力争取旁听,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再属于这里之后,他不再嬉皮笑脸,而是默默打开门,溜进了教室外的夜色中。在王路遥和冯小云身上,离别的伤感和心愿的破碎,则以一种更加心酸的方式叠加着发生。王路遥原本性格羞涩,合唱时总因为怯场进不去拍子,但一年的合唱团生涯后,初二开学,她勇敢地主动举手竞选团长。歌声惊艳的同学冯小云出现后,她成了团里第二个唱出High C的女孩。但面对升学,王路遥最终在父亲的要求下,泪流满面地退出了合唱团。父亲不想让王路遥走音乐的路子,是觉得家境普通的她以后会“吃亏”。冯小云就很快“吃亏”了,这个天赋出众的女孩,加入合唱团不久,就得到了一个机会,如果能够通过考核,她就能够进入到一个未来直通中央音乐学院的免费培训计划。家人非常支持她的音乐梦想,但冯小云没能通过考试,原因是她在考试候场时,弹了教室里的钢琴,被认定为“不守规矩”。一个热爱音乐,看到钢琴忍不住触摸的孩子,因此丧失了一个学习音乐的机会。这一幕实在太讽刺,也的确在网上引起诸多讨论。后来采访时,我们特意问到这个细节,导演说,这件事发生后,蒲公英中学在社会上募捐了一批钢琴,放在教学楼的每一层,让每个路过的孩子都可以随便碰、随便弹。这个处理让人想起,片子里好几次出现在镜头上的校园标语,“笑破不笑补,哭辱不哭穷”。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导演组选择了这个细节,同时还选择,让它像一个普通情节一样,流淌过去。就像生活的每一天,都会从我们身上流淌过去一样。议题之外,孩子们的世界写到这里,或许可以下一个结论:《风起前的蒲公英》注定不是一个强情节的纪录片,没有高燃的逆袭故事,同时批判又显得极度克制,甚至缺乏明确的价值观导向(所以很难剪成现下流行的短视频来进行宣发)。这也注定了,这部片子的票房和传播都不会太理想。但如果你希望坐下来欣赏一个传统手艺团队,以传统手法做出来的传统纪录片,那它就太好了,以当下的电影市场来看,说是“绝唱”也不为过。不同的人都用“散文诗”来形容过这部纪录片。最终呈现出这种气质,一部分原因来自蒲公英中学本身的特殊性。作为一所完全公益性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蒲公英中学的身上有很多标签,也一直处在社会各界的关注和报道之中。但只有真正进入其中,才会发现,这所学校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那些标签覆盖下的部分,而是关于它传达出的更本质的思考:如何通过教育,培养出一个健全的普通人。蒲公英中学并不缺乏逆袭故事的蓝本,比如入学初一新生的课业水平只有小学三、四年级,但学校能常年保持70%~80%的高中升学率,也不乏毕业生从这里直升国外的高中,最终考上世界名校。这里也不缺乏更残酷的城市折叠故事。比如导演提到的,他们拍摄到的诸多学生家庭搬家故事。比如这些并不被北京完全接纳的孩子,却受邀在中国网球公开赛的开幕式上唱《北京欢迎你》,同时有因为水平业余,只能提前录音,现场对口型来演出。但紧接着,导演又拍摄了返校后的女孩们,在水房里洗漱,彼此帮对方擦去脸上的妆容,再次清唱“我家大门常打开”,并感叹,“好像在这唱的效果更好听”。外来务工者子女和“中产特长”的碰撞,这是故事本身就存在的强烈对照。但电影全都保持点到即止,这并非圆滑,也非怯懦,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因为纪录片着重呈现的,恰恰是这些孩子作为“具体的人”的成长,他们不只是作为阶级议题的符号和工具。电影的导演和剪辑指导唐韬在采访中强调,希望观众可以放下大人的眼光,去感同身受这些孩子的世界。“任何的个体,都不该被一个所谓的宏大议题所淹没。只有尊重和读懂他们的视角,才更能拓宽每一个观众的生命体验。”沉重的命题固然存在,但并不能掩盖生命本身的光芒。看电影时,一个突出的印象是,这些所谓务工子女身上细碎的成长瞬间和独特个性。他们未必有多优秀和讨人喜欢,但都是“很小孩的小孩”,有十几岁出头的天真,也有年龄限度内的聪慧和成熟。在他们身上,你几乎看不到任何鸡娃、内卷和互联网影响留下的痕迹,反倒有种这个时代所稀缺的“老式小孩”的魅力。你会看见权煜飞在退团后依旧穿着印有“艺术有力量”的T恤出门;第二年开学,冯小云再次走进合唱教室,平时不爱笑的她,终于自然地对镜头展露笑容。在影片最后的部分,蒲公英中学终于搬迁了,学校把旧校区里的树都挖走移植到了新校区里。新建的教学楼楼顶上,老师带着孩子们用木头盒子装上泥土,埋下新的种子。梁君健说,他看到这个画面,想起著名人类学家林耀华的《金翼》,书里有一段描写,是在抗战时期,整个民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时候,种地的老人家教导孙辈说,“孩子们,别忘了把种子埋入土里!”图源:风起前的蒲公英官方微博所以导演说起纪录片外孩子们如今的现状时,我毫不意外。他说张展豪上大学后组建了摇滚乐队(后来解散了),王路遥的大学课程里仍有音乐课让她挥洒天赋。冯小云看完电影后告诉导演,她理解了王路遥的爸爸,或许对音乐和人生,她都有了更深的感受。权煜飞升学去了一所管理严格的“衡水式”中学,高考成绩不错,但他说,高中三年对他而言仿佛不存在,只有在蒲公英中学和合唱团度过的时光是彩色的。音乐没有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但片子已经展现出,当一个人被真正用心对待过,有过热爱并勇敢追求过的时候,他会永远有力量。就像种子埋进了土里,时间的河流会浇灌泥土,谁也不知道风何时来,但在飘散之前,蒲公英注定会绽放。“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前期对接:王紫鹤 / 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招聘|撰稿人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大家都在看“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今天看啥地址:http://www.jintiankansha.me/t/Q7tTtVDcmK